急诊手术室。光听名字就仿佛有着一种灰暗阴沉又罪恶的回响。
9 月 26 日这天,我完成了在考文垂博士手下工作的 6 个星期,被分派到圣·玛丽医院的外科急诊手术室。每一次车祸事故、每一例农伤、每一起枪击事件,简言之,明尼苏达州东南部地区发生的每一例创伤事故,受伤者都会被送往圣·玛丽医院的急诊手术室接受治疗。
除了我,还有三个主修外科手术的初级住院医生被派到了急诊手术室。他们是:马克·赛尔富、罗利·怀特菲尔德以及杰瑞·沃什伯恩。急诊室的主治医师是乔·斯崔德莱克博士。乔是一名典型的创伤医生,对工作充满热情,但是经常挣扎于语言表达,因为他说的永远赶不上想的快。激动的时候,他甚至几乎连一个词都说不完整。
乔结束住院医生的工作才不久,但对于带学生却有着极高的热情,他同样也对提高梅约急诊室诊疗的质量很热心。住院医生们都很喜欢他。虽然我对于离开考文垂博士有些遗憾,但同时也迫不及待地想在乔手下“参战”。
* * * *
来到急诊手术室的第一个早上,我们在旁边的急诊室开了一个小型会议,乔向大家分配任务。“你们这些初级住院医生会两天值一次班。这也意味着,”他在面前的文件里寻找答案,“柯林斯和怀特菲尔德,你俩今天值班,”他又看了一眼文件,“赛尔富和沃什伯恩,你俩明天。”
乔告诉我们,不用值班的时候可以回家,但是一旦要有急诊,我们就可能会被召回。
马克、杰瑞、罗利和我看了看刚刚完成急诊手术里的工作的 4 个初级住院医生。其中的三个已经窝在椅子里会周公了。还有一个,胡子拉碴、衣衫不整地坐在那儿,手里拿着一杯咖啡放在膝盖上,目光呆滞。
“那些濒死的人在向你问好。”马克小声对我嘀咕。
“记得总要穿内衣。”我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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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过去了,我们 4 个谁都没有睡上一宿好觉。马克把我们叫到一起。“听着,”他说,“真他妈的烦!我可不想让在急诊手术室剩下的日子都这样过,没日没夜的。”
罗利用手摸了摸下巴,说:“我也不想。”打了一个大呵欠后,他接着说: “哼,什么时候我们有发言权啦?我们就是奴隶,不记得了?”
“去他的吧!”马克咒道,“我有一个主意。”他把罗利手中的咖啡抢过来放在桌上,“听我说,”话音未落,用手指着我和罗利,“我向你俩发誓,我向上帝发誓,从现在起,如果我值班,你俩在家,那我就不会让你俩再被召回。不管怎样,我都要这样做。我就是把乔·斯崔德莱克锁进太平间,也绝不让他叫你们俩回来。”他脸上闪着坚毅的表情,我知道他在计划什么。
我点头:“好,我们也会如此。”
“一言为定!”
我们就像有私密结盟的小孩一样庄重地握了手,并且发誓绝不让已经回家的另两人被召回。
于是理所当然的,那晚罗利和我回了家,没有被召回。我们睡了一整晚,直到第二天的 6 点半才去上班。晚些时候,当马克和杰瑞下班的时候,我从正在进行的缝合手术中抬起头来,向他们保证性地挥了挥手,说道:“回去吧。明天见。”
方法奏效了——是我们几个确保它奏效的。为了给其他的人圆场,我们可是什么招数都使了:编故事、成倍地努力工作,但是让这个办法得以实施的最好基础就是——我们厚脸皮地征用医学院实习学生。
* * * *
乔·斯崔德莱克正匆匆忙忙地将一位胆囊灼热的女士推入手术室,马上就要进行紧急胆囊切除手术。
“迈克!”他喊道,“快点儿,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扬起带着手套的手:“我不行,正在给病人缝腿。”
“那就叫马克或杰瑞从家里过来!”
可千万不要这样,我想。
我急忙扯下手套,冲进大厅。正好一个小鬼抱着一沓子书走过。“喂,你是不是医学生?”我问他。
“嗯,是、是的。”他显然很吃惊。
“知道如何清洗吗?”我问。
“嗯,我……”
“好。”
我从他怀里把书掳走扔在椅子里,说:“去更衣室把衣服换了,然后去 4 号手术室。他们需要你,快,马上!”
他迷惑地站在那:“可是 10 分钟后我有一个生物化学的考试。”
我指了指更衣室:“快点,难道你想让病人去死吗?”
他看了看书,又看了看我,突然转身向更衣室跑去。
我在心里同情这小子。一会他就要身陷迪佛牵引器的魔爪,两手紧抓着牵引器,试图推开碍事的肝脏和脂肪。而与此同时,乔则试图将胆囊拿出来。
“就是那个上象限的人”,我们通常这样称呼拿迪佛牵引器的人。他通常是最年轻的,拿的牵引器都是在主刀医师旁边。刚才那个小鬼肯定是要用两手费力地抓住牵引器,稍微后退,而主刀医师和第一助手则要挤在他前面进行手术。手术进行中,其中一个医生还可能会丢过来一个问题来娱乐自己:“你能辨认出这个结构吗?”
这个小鬼可能说不上来:“我,嗯……”
“不,不是那个,这个。”
“我真是不……”
“下次注意力集中点。”
“是的,先生。”他口上会嘀咕,心里则会说,混蛋!
* * * *
我将车开回家,关上发动机后向后靠去。太累了,都不想走下车。即使现在我不值班,也没有被召回,可仍然在连续工作 30 到 36 个小时后,才有 12 到 18 个小时的休息。不工作的时候,我只想睡觉。
我坐在车中,头向后仰,闭目养神了几分钟。最后,我叹了一口气,拿起盥洗包,把自己拽下驾驶座,走向家的后门。
像往常一样,艾琳正在厨房里。“老爸!”她张开双臂,摇摇晃晃向我跑来,大声喊着。我把她抱了起来,用脸蹭蹭她的小脖子,她便高兴地咯咯笑起来。帕蒂正在水池边上。我抱着艾琳走过去。
“嗨,亲爱的。”我说。我换了手抱艾琳,俯身亲了帕蒂一下。她怀上了我们的第二个孩子。没有我在身边,她一个人照顾艾琳和整个家一定很辛苦——但是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大多数的时间里,我都累得顾不上问。
她上上下下扫了我一眼,同情地笑了笑说:“白天过得怎样,哦,晚上过得怎样?”
“马马虎虎吧。”艾琳开始不舒服地蠕动起来,于是我一边把她放下来一边说:“很晚的时候,又有一个打猎引起的事故,哥哥把弟弟当做鹿了,枪打在肚子上。”
“让我猜猜。哥哥喝啤酒了。”
“没,他为了驱寒,只喝了点儿荷兰杜松子酒。”
“那孩子能活下来吗?”
“他直到被送进来才开始流血,真是个奇迹。哥哥把法兰绒 T 恤揉成一团堵在弟弟肚子上,这救了他的命,”我尝试回忆接下来发生的事,“我们把他推进手术室。我不确定乔准备摘除他一部分肺还是肠子,”我缓慢地说,“但我当时要给急诊室里的病人开刀,所以后来我也不知道。”我伸出手,从菜板上拿起一根胡萝卜。
我根本就不知道那孩子是死是活。这与我有何干系?我是不是心里都张茧了,才这么不关心病人?
我从抽屉里拿出银餐具,一边摆桌子,一边问:“你感觉怎么样?”
她转过来说:“很累,但没事。今天我去看医生了,他说宝贝一切都好。”
我对她笑了笑:“真棒。你睡了一会儿没?”
“睡了。我让艾琳小睡的时候,我也睡了一个小时。”
“说到小睡一会儿,我想我应该……”
“等等,迈克,再过 20 分钟饭就好了。如果你躺下了,我就叫不起来你了。就坐在这陪我,一直到晚饭弄好,好吗?求你了。”
她把我推到椅子里,接着打开了冰箱。“接着,喝点啤酒,和我聊聊。”
我喝了一口啤酒,坐在这里真是太舒服了……
“迈克!”
我猛地一抬头:“啊?哦,对不起。”
“亲爱的,和我说说话。我整天除了艾琳,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她走过来,开始按摩我的肩膀。“和我说说周五那个醉鬼,他回家没呢?”
我并不想谈论那个醉鬼,我什么都不想说。我也不想喝啤酒、不想吃饭、不想看电视,我只想去睡觉。
我记得接下来就是帕蒂伸手捅了捅我的肋骨,接着把碟子“咚”地放在我面前:“你的饭!”
那一刻我该说的是:“帕蒂,虽然我现在非常非常累,但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为我刚才的走神,我道歉。几周后我就不在急诊手术室干活了,我们的生活也会和从前一样了。”
可事实上,我说的却是:“帕蒂,我,嗯,我只是……”我都记不起来自己说了什么。我吃了晚饭,上床睡觉。
* * * *
第二天的日报会上,我寻找着杰瑞的身影,想问他被枪击的那个孩子怎么样了。屋子的前半部分,一个高级住院医生正在作关于发生车祸的夫妇的报告。“乔在楼上门诊室里,正在看那个丈夫。他脾脏破裂、连枷胸。妻子还在 CT 室里,情况稳定,但是股骨干骨折,头皮撕裂,腹部检查情况不妙。”
我心不在焉,因为我想找杰瑞问问那孩子的事儿,然而杰瑞正靠在那辆撞坏的车上睡得正香。于是,我又转向询问马克。
他皱起眉头:“斯文德森?从威札塔来的那个?”
“不是,昨天的那个。就是哥哥开的枪。”
“啊,那个孩子。”他摸了摸脑门,“乔把他半个肺切除了。我们阻止不了出血——给他输了手术室里差不多 20 袋血,血小板、新鲜冷冻,你也知道。”说完,他两手环握住咖啡杯,闭上了眼睛。
“他到底怎样了?”我不耐烦地问。
马克一梗脖子,啜了一口咖啡,说:“哦,他挺过了手术,不过之后我就不知道了。问杰瑞吧,他和那孩子进了重护病房,我到这儿来了。昨晚真是醉鬼夜,我可能都创下梅约的纪录了,不下 4 个醉汉嚷嚷着要是出了院,一定把我揍得屁滚尿流。”
“那你告诉他们要事先排队预约了没有?”
“哈,去你的。我说了你家电话号码,还说你骂他们是一群娘娘腔的家伙,都想踢他们。”
* * * *
直到 10 点我才得以有空去重症监护病房看看那个男孩。扫了一眼他床边的表格,上面写着杰夫·拉森,那是他的名字。
此时,他闭着眼睛。我看了看静脉检测仪,然后碰了碰他的肩膀。“嘿,杰夫。”我问。没有回答。
我开始翻看他的表格。上面显示,我们曾经在保持他的血压时遇到了困难。虽然排尿并无大碍,但是关于电解质和凝乳酶的记录却充斥了整页:血清谷草转氨酶含量上升、血红蛋白含量下降、沉淀酶上升、钠下降、血液尿素氮上升、钾含量下降。
我看到他的腹部有绿褐色的液体正在从纱布中渗出。我还不确定那是什么,血?胆汁?比塔定 ?脓?还是粪便?我正在更衣室换衣服的时候,乔·斯崔德莱克走了进来。于是我便问了他这个问题。
“胆汁。”他说,“或许还有一点血。”我们走进了大厅。乔告诉我他不认为这个孩子能挺住。“他肚子里的洞足足有我的拳头一样大——肺、胆囊、结肠、肠子都受到创伤。不知道为什么在林子里他没有失血而死。”
我们走了出去,和杰夫的家人交谈。他父母年事已高,两人正相互扶持,安静地听着。射伤他的哥哥站在一边。自从把杰夫送进来,他就没有离开过。现在他是清醒了,红着眼圈,我可以看到他眼中的痛苦。
告诉他这个坏消息的时候一定要谨慎,我心里想。这一切都结束的时候,他八成会回家拿枪结果自己。
于是当乔忙着和家长说明情况的时候,我转向了哥哥,“你救了他,”我说,“把 T 恤堵在肚子上防止了他因失血过多而死。如果不是你,我们连抢救他的机会都没有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摇了摇头,走开了。
我转向了父亲:“关于杰夫,你们能做的已经不多了。但是您的另一个儿子……”我朝哥哥望去。此时,他正孤单地站在房间的里角,背对着我们,望向窗外。“天有不测风云。这不是谁的错。您儿子,好像情绪不是太好。”
老人抽出手,唾弃地呼出一口气,好像认为大儿子应该难受。可能在心里他认为杰夫发生这样的事责任全在于大儿子。
然而我不会放弃。两周以前,我们治疗的一个男病人,因为汽车失控撞到了一个小女孩。他只是有些淤青和擦伤,但是小女孩却伤得很重。我们都不确定她会不会活下来。
这个男病人的内心被罪恶感吞没。虽然测试显示他血液里的酒精含量在法定的最高额度之下,但在事发之前,他确实喝了酒,也收到了一张粗心驾驶的罚单。于是他认为所有的责任都在于自己,反反复复地问我们小女孩是不是脱离了危险。我们告诉他我们会尽一切努力挽救小女孩的生命,但他还是不安地走来走去、情绪激动、险些发狂。我们好不容易把他包扎完毕送回家,可三个小时之后,医务人员还是见到了他。只是这次,他用枪把自己的整个脑子打开了花。
杰夫哥哥的眼神与那个男子当时的神情一模一样。我极力想让男孩的父亲认清整个事情的重要性:“听着,拉森先生,如果你不想惨剧在你手里发生,那就去你儿子那边,告诉他你知道这只是一场意外,你已经原谅了他。”
老人终于明白了我的意思。他看起来很吃惊,也确实被吓到了。“哦,天哪!”他一边自言自语,一面转身,走到儿子跟前,开始用力地说着什么。一分钟之后,之前一直盯着地面的儿子抬起了头,上前一步抱住了父亲。两个人紧紧拥在一起,相互拍拍后背。
那个晚上晚些时候,杰夫走了,当时我在陪着他。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一个生命的消逝,并且是我没有预料到的。一切发生得那么平静、理所当然。他的血压降了下来,心脏停止了跳动。然后,他走了。我站在那里,等着会有人大声地说点什么以示纪念,但是什么也没发生。护士叹了一口气,关掉了静脉检测仪。不久以后,呼吸医师会来拔掉氧气罩,而后,助理会联系太平间。
与此同时我在想,我在医学院所学到的所有知识会不会像此时此刻一样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