勉强熬过了第一个周末,我重新捡回了一些自信。随着时间的流逝,我逐渐与阿特亲近起来。每天早晨,我们一起在医院楼下的咖啡厅里吃早餐。医院规定,只有昨夜值班或者是在清早 6 点钟之前就开始工作的医生才有资格享受免费的早餐。然而,在第一天付账的时候,阿特看到我摸索着钱包就大声说道:“去他的吧!当你和我们一样玩命工作的时候,早餐就该免费。”
早餐通常是阿特时间,他会炫耀最近的猎艳经历。他是一个俊朗、机敏的人,具有运动员一样的身材。他不但是个女性杀手,也是梅奥诊所的传奇人物,身边总是不乏美女。虽然专业技术不错,但总是马马虎虎,到处宣扬自己的兴趣在于解剖而不是骨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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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阿特将史密斯夫人扶上手术台。麻醉师将她麻醉后,我们用止血带将她大腿的上部勒住,盖好床单,然后去叫哈丁博士。这期间我非常兴奋,因为它将会是我看到的第一个完整的膝盖移植手术。
大约翰从员工休息厅出来,匆匆地挤了进来,两手一拍,走向手术台。他用大手抬起病人的膝盖反复弯折了几次,触诊了两个膝盖后,他伸出手说: “手术刀!”
旁边的护士将手术刀送入他手中。在我还没来得及反应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大约翰切开了膝盖的前部,脂肪层随即向两侧摊开。虽然绑有止血带,但血还是从四处渗了出来。
60 秒钟之内,他已经切开了膝囊、翻开膝盖骨,关节露了出来。我可以看到磨损了的层状软骨,肌肉的加速运动以及软骨附着的骨头。哈丁博士偶尔还会切下一团脂肪,然后扔进脚边的废物桶里。
在哈丁博士完成了关节部分的操作后,从护士桌上捡起动力锯,开始伸向股骨的后方。“她有腔隙综合征的迹象,”约翰切完股骨之后说,“也就是说我们要从胫骨这边走刀。”他一边咕哝着,一边把牵引器伸向了膝盖的另一侧。
“快!拿着这个鬼东西!”他朝我说。
我胡乱地接过牵引器。
“别害怕,它又不会咬人,”大约翰说,“使劲按它。我需要看清整个结构,然后才能开刀。”
他从护士手中拿过锯,稍稍偏向右侧,以便获得更好的视野,紧接着,他用锯将胫骨切开。然后,他绕过髌骨,将下面的胫骨也切开了。
当阿特用抗生素处理伤口时,大约翰转向负责清洗的护士,声明他将用什么样的修复法。与此同时,我则充满好奇与惊叹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病人的膝盖被剔除了,锯子锯下来的骨头四处散落。我极力保持镇定。即使看惯了残肢断体,但对于这样的场景,我还是不太适应。
阿特仍然在处理伤口。液体布满膝盖位置。他冲我说:“嘿,傻小子,赶快拿东西来吸,别在那愣着了!”
于是,我立即抓起抽吸器和海绵,开始清洁现场。
约翰已经挑选好了他做修复时要用的部件。巡回护士把器械打开,扔到后面消过毒的桌上。然后约翰转向我们道:“最有意思的时刻到了!”
他先拿起要用的部件,在胫骨与股骨间比划着,衡量着大小。然后拿起锯,将胫骨再割去一小块。接着对清洗护士说:“你来吧。”
护士从一个塑料袋子里摇出一些粉末在面前的盘子上,然后打开一瓶气味刺鼻的药瓶,倒出一些液体后将两者混合。
当我正诧异着这是要干什么时,护士告诉约翰弄好了。他拿起这团白色、奶油状的混合物(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粘骨的胶),开始抹向骨头的断头处,也抹向要装上去的假膝。然后,他将替代膝盖安在原膝盖的位置上,拿一把大锤,一点一点地凿进去,摆正位置。
多么神奇的事情!我们打开了一个人的身体、从中切走了一部分、丢弃它、换上新的,然后再把身体合上。过了一两天,这个病人就会重新开始走路,并且感觉不到疼痛了。我要保持对这份事业崇敬与痴迷的心境,我不想让这份可敬的事业沦为平庸的日常琐事。
下午 5 点,我们完成了最后一个病例。昨晚是我值班。虽然也睡了几个小时,但是手术室里的劳作已经让我精疲力竭。在住院医生更衣室里,我瘫在墙上,给妻子打电话,让她来接我回家。
15 分钟后,帕蒂开车到了卫理公会医院的后门。艾琳坐在车里,小手忙着将一把动物形状的饼干塞向嘴里,还不忘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朝我挥挥,嘴里咕哝着问好。我把头伸向后车窗,在艾琳的额头上找到一块干净的地方,亲了她一下。当车子驶出停车场的时候,帕蒂将手放在我的手臂上,问:“想我了吗?”我转向她,点点头,脸上带着疲惫的微笑,“当然,我总是想着你。”
帕蒂是一名护士,所以我们之间有许多共同语言。在我任职住院医生的最初几个月里,帕蒂可能比我在骨科上懂得还多。她喜欢听我说自己的工作。大多数年轻夫妇谈论的都是电影、书籍或是体育,而我们不同,我们的话题是骨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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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纳森·威尔海姆大夫咬了一口煎饼,小心地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突然间用大拇指指着我说:“上帝呀,这是谁呀?”
威尔海姆是高级住院医生。这家伙喜欢自己的声音,并且总是想喜欢打断他人讲话,发表自己的见解。
那天早饭的话题是肩部重置手术。像往常一样,我傻坐在那听着。他们则在探讨一项名为“布里斯托”的手术。于是我问阿特什么是布里斯托。威尔海姆简直不敢相信。
“可别告诉我这家伙是骨科大夫,”他问桌上的每个人,接着转向我,“你是医学院学生还是内科大夫?”
“我是哈丁博士带的初级住院医生。”
“你确定你是骨科的住院医生?”他带着厌烦的表情举手投降。
我被吓傻了,也羞于为自己的无知辩解。然而令我感激的是,阿特站在了我这边。
“一边待着去,威尔海姆。他很正常。”
“一个骨科住院医生竟然不知道布里斯托,这也叫正常?”他摇摇头,接着吃煎饼去了。正当我松了口气时,他突然又转向我问:“你知道髋骨是和大腿骨连在一起的吧?”他对自己的机灵相当满意,看了看周围人,想让大家和他一起乐一乐。有一两个笑了,但被阿特堵回去了。阿特再次警告威尔海姆放手。
“不管怎么说,阿特,”笑声过后,威尔海姆说,“你算是和他绑在一起了。”
这是人能忍受的极限了。阿特看到我眼中的神情,伸手抓住了我的胳膊, 说:“走吧,该去查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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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约中心的工作日分为手术日和会诊日,即要么整天手术、要么整天为病人诊断。在手术日的所有手术中,我总是第二助手。偶尔阿特会主刀,可我除了帮着拿牵引器,就是记录术后工作内容。在会诊日里,哈丁博士和阿特看病人,我则紧跟在两人后面。
有天早上查房完毕之后,我发现住院医生休息室的布告板上写满了住院项目主任本杰明· J ·伯克博士( BJ )的通告,例如:
“服装要求:大褂和领带。周末也要穿。违反穿戴规则者,严禁查房。”
“每年一次的骨科培训考试将要在 9 月 23 日星期六举行,所有住院医生都要参加。”
“周六的会议是强制性的!所有人必须参加!不许请假!”
作为住院项目主管,伯克博士全权负责我们这些人。他就是我们的国王和主人,是通往拯救之地的火车的控制阀。如果伯克博士不恩准,我们就无法完成这个项目,也无法成为骨科大夫。
“小心 BJ ,”阿特提醒我,“每年都有一两个倒霉鬼触到了他的霉头。他会让他们生不如死的——会上点名、大厅里拦截,或许只因为他们领带系歪了,总之就是找碴儿。可不要惹着他,否则你的屁股就要被当球踢了。”
我打算离伯克博士越远越好。如果他要是发现了我有多无知,就真的会活埋了我。“干自己的活。少说话。不要把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每天我都在心里重复这样的想法。当时我是隐形的医生,而且我打算坚持到底。
在哈丁博士手下做隐形医生很容易。可能不到一周,他就会发现我的知识欠缺得厉害。也正因如此,他做了最善良的事情,那就是——忽略我。查房的时候,他总是和阿特说话。手术室里,他也是让阿特做手术。我都不确定 BJ 是否知道我的名字,但我不怪他。在值得被他教之前,我得补大量的功课。
我的学习劲头的确很足,每每想到我的一个错误决定可能会要了某个病人的命或是使其致残,我就不寒而栗。当然了,现在还是有保障的——因为没有人会在第一天就把手术刀交给我。然而,这一天终究会到来的,所以我得准备好。
我比任何时候学习得都刻苦。一是因为我对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二是因为我意识到病人的健康甚至生命都掌握在我手里;三是因为我热爱这项工作。是的,我正在逐渐爱上骨科。
每天晚上我都拿出之前记下的问题与笔记的卡片一张一张地看,通常熬到凌晨两三点,直到困得不行了,我才摇摇晃晃地蹭回卧室,蜷在帕蒂身边眯上几小时。第二天又是这样。
阿特总是在我连珠炮一般的发问中感到不耐烦。他知道如果鼓励我一小下,我就会整天追着他问问题。所以,他做了一件很明智也让我受益匪浅的事儿——把事情都塞给我。他总是时不时地走人,留下我照看一切事务。
有一次,我们正在更衣室换便装,阿特告诉我大约翰之所以如此有名,原因之一就是背了一首关于一个英国男孩小阿尔伯特的叙事长诗。一小时后,当我们查完房,阿特用肘部轻推了我一下,对哈丁博士说:“博士,我想迈克还没听说过《小阿尔伯特》呢。”
“啊?”哈丁博士闻言,“你当真没有听说过《小阿尔伯特》?”
我没有。怎么了?
接着,博士把他那肥厚的左手搭在我的肩上,开始背诗。诗是关于小阿尔伯特和他碰到狮子的事儿。于是我们站在 7 楼的电梯外,听着他用伦敦佬的腔调背着诗。随着嘴唇兴奋地一张一合,他四处巡视。当讲到这个小孩糟糕却又令人捧腹的动物园之旅的时候,他的视线在跳跃,胳膊也挥舞了起来。故事以小男孩被狮子吃掉结束。小男孩的爸爸颇有哲理的评说道:“没人帮的事情,只好自己忍着。”
这句也成了我在接下来的 4 年里时常温习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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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在哈丁博士手下工作的时间还剩 6 天的时候,博士的秘书马维拉打电话给我说科威特的萨勒博王子邀请哈丁博士、阿特和我在他卡勒饭店的总统套房吃晚饭。两个星期前,我们曾给这位王子做了膝盖替换手术。很显然,他是在表示感谢。
“可以携妻子吗?”我问道,希望帕蒂也可以玩上一晚。
“不,大夫。只是您三位。”
恐怕帕蒂会不高兴了。我去阁楼上的总统套房与王子共进晚餐,她则只能在家里和艾琳一起吃“汉堡帮手” 了。我一边在心里盘算如何向帕蒂解释这件事情,一边开口问马维拉:“什么时候?”
“周三晚上。”
“哦,不,”我发出痛苦的呻吟,“可别是周三。我晚上值班。”说到这,我顿了顿,希望能听到她说:“没关系,我问问王子,看看能不能改天。”可是她却只应道:“真遗憾。”王子们和主治医师们当然不可能因为一个初级住院医生而改变计划。
后来阿特告诉我饭店负责了全部的晚餐准备工作。王子的套房在顶楼,晚餐上有蜡烛、水晶器皿和银器。在罗切斯特的一个月,王子已经把整个楼层都租了下来。
随后我问阿特王子是否为我不能到场表示遗憾,阿特禁不住大笑。我想科威特人也一定有特定的词汇表示初级住院医生,不过不论有没有,王子也不会屈尊考虑这件事。我甚至开始怀疑我的婉拒是不是表示我很傲慢。或许他们还不敢相信哈丁博士的“奴隶”竟敢冒冒失失地拒绝邀请呢。
阿特说那顿饭吃得再顺利不过了。人人都沉默地坐着。王子的翻译就坐在离他很近的地方,但几乎用不到他说话。科威特人显然是被哈丁博士的沉着冷静镇住了,就像大约翰和阿特被科威特人的富有镇住了一样。
他们吃完道别的时候,大约翰感谢主人的款待。王子与其握了手,然后说了一句我们从没听过他说过的英语句子。
他说:“我非常感谢您的慷慨与善举。”同时深深地鞠了一躬,接着将手伸向桌子——那上面放着三个盒子。他把其中的两个给了约翰和阿特。
“最后那个是给你的,”第二天,当阿特向我伸出手来炫耀新的劳力士手表时告诉我,“多遗憾呐,你没有去。”
“他给你一块劳力士?你这混球,”我气得把手术帽团了一团扔向墙角,“你和大约翰吃龙虾、青蛙腿,我却解决了 4 个咨询,处理了一个腕骨骨折,还有一个膝盖出脓的瘾君子。”
“这说不定还挺公平的呢。毕竟,你要是太追逐财富了,我可是会为你担心的。”一边说,阿特一边扎起一片法国吐司扔到嘴里。
正当我逐渐适应了哈丁博士的时候, 8 月中旬到了,我们应该交换工作地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