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到近来,软柔得如蜡,差不多在任何事情上皆不缺少融解的机会。
十一月了。冬天已到了我的住处。我看到了冬天,感觉到冬天,如今我还意识到,要用我这手抓住了这冬天给我的忧郁。
我或者会如一匹叶子,离了所在的枯枝。我的灵魂,——倘若灵魂还是我的一种产业,我还有权利可以放弃或保留,我将尽这风吹我到一个生地方去,落到人家屋顶,或是飘到小池小井里,我一点不留恋我的过去。我告给他们,我是活厌了,有风,我将尽它吹,我将因掉在一个举目无亲的世界里,因此死去,不再要人料理,也不料理别人,没有一个人肯相信我这话的真实。我如今不再向旁人说到这些愚蠢的言语了,我将怎么来挥霍我这日子,是我自己的事。
想起我自己是很蠢得可笑的。我总缺少使自己看得完全一点那种机会。我总嫌知道别人太少而别人知道我则更少五倍。我就只在一种憧憬的完全上系着我的哀乐。我要明白我自己,明白了,我似乎就能从此超生。心情的软弱,既全因为一切所谓彼岸的达到,明白了谁也无可援手,我就应当喑哑,诚实的做人,迈步的走上我的人生大道,但是——一个完全无用的东西!一个在任何辩解上也是懦弱无力的小器,还从种种机会上,尽别人称为有恒性的男子,无耻极了。
——我的心,你使我蒙羞的机会这样多,你的所得是些什么?
“二哥,夜了!”是女孩子的声音,在向房中近身处的一个伏在窗边小桌上做事的男子喊着。
“你开灯。”男子仍然还是伏在桌上头也不回,“玖,莫看了,开灯!”
那个女子,捏着悬在床前的电灯开关按了两次,灯还没有光明。于是含着小小嗔怒的神气,用爱娇的声音说话,“讨厌的灯,这样夜,电还不来。——你写什么?”
“我写文章,”那人啪的把一枝捏在手上的骨杆笔放下了,“今天守到这桌边一整天,还只有五张。头脑乱极了。现在另外写点感想那类东西了。心中不很愉快。”
“吃了饭再写,我们出去看看。”
“快吃饭了么?”
“是的,有人在食堂中闹了。我们出去好不?”
虽这样说着,那说话的女子似乎也仍然毫不以黄昏的景色为意,还是坐在床边看书的。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听到打第七次的下课钟声音,听到楼梯上有人忙乱的走动的声音,听到楼下食堂有人吵闹的声音,两人才各把工作放下,望到面前的小窗。看到窗外所残留的黄昏光景,那男子,用着很沉郁的调子说道:“我们又过了一天了,玖。”接着且轻轻叹息,象是对这日子的消逝加以惋惜。
“快过年了。”女子说过年的话,表示日子过去也似乎仍然可以讴歌。
“是的,到过年,我们还不知道住在什么地方去。”
“仍然……”
“到这里行吗?我这功课教半年别人就早厌了。我很明白,别人不需要我,我们能放赖到这地方么?”因为这时说的这些话象是极不相宜,所以那个玖就另外说一种话。
“今天是礼拜三,明天我有法文。”
“有法文,你好好念你的书吧。我近来常常总感觉到缺少生存的气概,不知为什么,心软弱极了。往常见你因为很小的事就哭,一点不能节制自己的眼泪,还以为是女人,身体不怎么好,又任性,所以这样。你那性格我是在先总能原谅,到后就会生气的,因为你如果懂得二哥生活的烦恼,如果还可怜二哥,就不应当常常无理由流眼泪。但我自己到近来,也成为女孩子了。一点不值价,眼前一切皆象在欺侮我。”
“你莫多写字。妈就告过你很多次数了,医生又告过你。”
“哪里是多?文章做了一天还是昨晚上那五张,照抄了一次。我这头脑一点也没有用了。往天写短篇,把神略凝,就看得一切清清楚楚,从从容容的写下,象最近《小说月报》的《会明》同《菜园》,全是那样子写成。虽改了又改,人总不糊涂。写成后倒到床上疲倦象死人,正好象与商务印书馆送我那篇文章的十六块钱报酬不相称,不过总是把心中的东西写出了。如今写不出,脑中塞满了一切杂乱的东西,不知道要怎么办。”
“你放两天莫写好点。你又懂劝我莫在生气时节念书,你自己一点也不讲究这些。”
“我能够讲究么?不写怎么了?快过年了。这里的薪水昨天算是反欠五十七块钱,真应当感谢他们,许可你学费也欠账。我们还答应为妈买药,并寄点钱给那可怜的老人家过年。”
我还应当退《红黑》的二百五十块钱。还应当退《冰季》的二十块钱。还应当把××的八十块书钱送人。一啪拉写十五万字也不够。现在还应当在礼拜天就写成五万,好去同×先生说,他告我说过中华或者还可想一个法。两百块钱我们也仍然不能搬家。账真不是有方法还清楚的事。我们在缝衣店方面,也欠下好几块钱的账了。
说着,听着这样的话与她二哥并立在窗前的玖,无可回答,把电灯开关一按,灯明了。全房中为新的光明充满,窗外的黄昏景致不能再见到了,二哥暂时不再说话,在灯光下看那自己所写的半张日记。
名叫玖的为一年约十六岁,有着俏丽身材,以及苍白秀美脸庞的女孩子。身穿浅蓝鹅绒的小袖旗袍,披灰色毛呢的方格大衣。因为先一时才一个人从课堂下课回来,房中又清冷异常,所以在房中也没有把大衣脱去。这女孩的头发留得很长,披到脑后非常平顺。神态凝静,仿佛有着一颗与年龄不相称的成年人的心。但长眉下一双微向上飞的眼睛,清明无邪的眼珠,却凝聚着一种爱娇,口辅微微开合,从神情上所凝结成淡淡的忧愁痕迹即刻也就失去了。
被这美丽女孩子称为二哥的男子A,年纪大约有二十七岁。是一个贫血人的白色瘦脸两颊略略下陷颜色憔悴的年青人。眉眼如女人却缺少光辉,口略向内收敛,平常人的鼻子与平常人的额角。若在一些大学生中站着,很难为人认识这是一个据说有着异样头脑的人物。这男子,身穿藏青色细哔叽长绒袍,身材很校房之中有一大藤椅,当一坐到那有大的靠背的藤椅中时,人就沉到椅的中间去,有他人从外面走来,从背后望,也不会再发现得出这人的去处了。
男子A是在这江滨私立××大学的文学教授,女人为本校的英文系一年级旁听生。
因一个熟人的原故,所以在本年秋季学期的开始,兄妹二人就一同到这地方来,同一些不认识的各地方生长的男女学生在一块生活,消磨这长长的日子了。住处男的是在××大学的教职员寄宿舍,女的则在女生宿舍中;现在的房间是这二哥的房间。因为房间是一些伶便聪明同事所选剩的一个坏房间,一些器具,一个床,两个又小又旧的白木写字桌,加上两扇旧糊的门窗,房中的情调任何时节总显得异常窘人。主人又正是一个不会使这房子成为体面的那种无美感人物,一些书,胡乱的无秩序的陈列在架上,一些学生文卷同各处年青朋友寄来商量的稿件,堆满了一桌。地下全是报纸同零碎字纸。素壁四堵,毫无装饰。一些很少用处的白磁金花的茶杯就占据在一个白木茶几上,如对主人行为加以嘲笑的原因张着口不动。
因为灯光一明,女人看到桌上的情形了。
“二哥,你不要理这些事,人既身体很坏,管这些闲事做什么?”
“不管怎么行?我是来教书的。”
“你上讲堂教书好了,为什么把精神耗费到另外一些事上。”
“我想或者还有相信我主张的人。有一个就很好了。我告他们试来开始努力,我要使他们对于工作发生兴味。”
玖就笑,说,“你发现了‘天才’没有?”
“我不许他们自信是天才,所以我看谁蠢一点就相信谁可能有希望。”
“但是在宿舍,我听到有人说到你的功课了。她们以为全是很可笑的话。她们都说,晓得那个人说什么怪议论,胡乱极了,自己也好象弄不分明在说明某种意思。”
男子就笑了。他想议论应当是这样的,一点不奇怪。因为到堂上去时,在甬道中或者廊下,来来去去总是见到许多不缺少俨然极聪明的脸嘴。女人原是更多心窍玲珑的人,见到这萎靡男子,用着她们年青女人的本分,容易生轻视心也是当然了。他想明白她是怎样的女人,就问玖:“那是谁?”
“不是你班上的,是四川人。”
“四川人就完全是有出息的人,女人是不消说了。我以后倒很想看清楚一下这些女人的脸目,因为不大注意过她们,失敬了。”
女孩子笑着,摇着那小小的头,“二哥,是高身材的女人;那不是美人。”这样说,仿佛是以为二哥纵看也不会吃亏,倒不如莫看为好。其实他虽说是倒要看看清楚这些女人的脸,却是并无必须知道这些女人的脸柔软粗糙意思。到了认真在一个女学生面前时,就是在本班上过课,他也没有那种闲情逸致来欣赏她们的美处了。
因为听到有女人在背后批评过这一类话,虽然心中仍旧还是坦然泰然,但对于自己教书的失败是又得到一种证明了。
以他想,则象这样子每月拿这点点钱,除了上课改卷子,与同学们谈谈白话,还得尽这些陌生的人认识,且毫无责任的加以背后的嘲笑,是太大的一种损失了。他想不到教书就只是得到这些无聊,并且想不到嘲笑他的还是那并不美观的女人。
有人在房门外叩门。进来了,是校役问吃饭的时间。当那校役把门带上走下楼去以后,女孩玖在灯下轻轻的温习着法文的生字。男子为一个可笑的孩气的思想所缠扰,在一张纸上用笔写着:“女人全是了不得的人物,哪怕生长得极丑也很少悲伤的机会。”
但这人在心上却用血写着:“我将使你们女人中最美丽的女人爱我。”
夜中很冷。因为天气的温度下降,各处皆显得沉静,宿舍各处很早的就毫无声息了。
女孩玖在七点钟后就回到女生宿舍从一个女同学温习英文去了。俨然作着生存中勇士的他,坐在那张小小的写字桌前,一个人就咀嚼着自己的寂寞,反复的埋在沉思里。
……什么事情使我软弱到这样子?我为什么就不能拿别的事上得来的羡慕引起自己的骄傲,很顽固的活到这世界上作一个人?我要做什么事,为什么不去勇敢的走我所能走的路径,到前面去发现自己的命运?
……我这书可以不教了,为了一些苦痛,我将牺牲了事业,也很应当。我文章也不必做了,倘若因为任性的原故,没有人再要我教书。我不活,不为母亲或幼妹活到这世界上,只要有机会,使我到羞愤失望死去的理由,我就应当死!
……我当肯定我的生存。活着,无可奈何,各以其因缘终不免有一种纠纷到身上来,我无论如何当正面去接受,去证实,去流血流泪。
……我逃避一切,世故的小聪明,以为所作所为总不至于是在危险地方散步,于生活不至于发生急剧的变故。我就因这原故还在另一时节不知羞耻的懦怯无用活到这世界上轻轻的呼喊“寂寞寂寞”。真是一点羞耻也不知道的不可恕的东西!
……不妨重新来做一个人。我找出一些机会来使一些人也来为我难过。不拘是憎恨,是愤怒,以及嫉妒与羡慕,在我总仍然比之于今日为多有所得。
……我应当使自己也觉得出自己是一个活人,凡是活人分内的幸福同忧患皆有我的一份。
想着,皆是一些气壮神王的话,不过只须另外又想想“是别人的事!”心情于是更软弱了。一个能够在生活意义上加以分析的人,一生就只能分析,别的属于实际相去就更远了。“要我的一份”,能够说这个话是对的,但是若能详细看看,所谓分内的“一份”,不就已经得到了多日了么?作着那“我一定要”的任性样子,实则任何方法皆无法使生活向前,这不轻易迈步的顽固精神,就正是自己所以为利益的精神。许多无用的人都那样对于生存抱有一种厌恶,且常常负疚发誓,否认自己,说是“明天”便应重新在做人的意义上另作一个估价;但是,这明天,就永远还是明天。终于日子悠悠的从容过去了。任日子悠悠过去,连向生活的正面作一度正视也缺少气概的男子,是面前纵有着所谓幸福的门,也仍然不能迈步撞进!
气候是冬天了。凡是春天夏天皆已缺少气概去做人的人,冬天的来临只增多生活萧条的方便。看看一切,木叶脱了枝,水面每早上皆结了薄冰,冷风使一切人皆缩颈如乌龟,已到了虫类冬蛰入土的节候。一个人所适宜的只是每天喝一点酒,找着那陶然微醺的机会,或围炉取暖,与朋友谈谈岁暮天寒儿童异地的回忆,使情感渐渐温暖,融解于生活调子中。既不能照到这样去享受冬天,又不能奋力使无聊的生活得一转向机会,只尽使野心扩张,在生活外作荒唐遐想,更毫无目的向自己痛加挝责,真是一个不知世故无用处的年青男子!
冬天使这男子心情萎靡,也使这男子双手红肿。缺少补充一个火炉的一点点钱,住处是大窗向北,校中书记也弃之不顾的一个最坏最小的房间,任何时节房中总似乎比较外面还寒冷侵人。他于是用厚的棉被垫到藤椅上,包裹了身体,坐在桌边灯下做事,且时时揉搓已经为三天来江风吹红发肿的手背。
他想起一些对他生活大有帮助的熟人,以及近日所欠的一些已经近于对不起人的旧债,望到桌上的那枝三年来兄妹二人皆依靠它生活的粗大象牙笔杆,同那个脐形玻璃墨水瓶,又想着其他欲痴呆终无从痴呆的种种失败,叹着长气,眼睛凝着泪,颓然向椅后一仰,用那红肿的手背擦着眼睛哭了。
稍过一会听到有人进了房,轻轻的脚步,照着往日深怕吵闹哥哥工作的乖巧态度,站到椅背后,没有注意也知道这是玖。
“二哥,你怎么?”
仍然还是不做声。
在平常,女孩子玖因为体质的孱弱,非常容易哭,离开了妈在哥哥身边,为小小事情也得把眼睛哭肿。这哥哥,为了这事是常常感到十分窘迫,非用尽了所有对女人的温情,说着若干欢喜的话语,不能使这孩子心平气和的。朋友中有谈及这类事时,他总说写一万字文章是容易事,哄孩子真是一件伟大的工作。女孩玖的哭是使这哥哥成为母性,时时刻刻皆得具备对孩子的理解与同情,倒把自己孩子脾气失去了。但今天晚上是哥哥在哭泣,意外的惊诧给了这女孩,很难于处置的望着她的二哥。
他应当在这最亲近的最能用女人的同情待他的妹面前,任意的流泪,把所有挤压在心上的,流在血管里的,使自己中毒的一些郁结泄荆但当女孩玖进到房中来站到椅后,毫无声息,稍稍过了一些时间,那男子不敢再任性,把头掉回,望到妹子却笑了。这时女孩玖眼中也凝了泪,因为见到哥哥的注意,勉强的装着微笑,即刻借故走到书架边去取书。
“玖,不许难过,我是故意这样子。”
女孩不做声,为着“故意”这种字言,也故意找架上的书。于是男子A反说,用同小孩子说笑话故事的神气。
“我往常小时也顶欢喜哭,凡是受小小冤屈,或者被人殴打,天生的柔弱又无法报仇,就可以哭一整天。到稍大,在警备队做正兵,仍然是常常有机会哭。到沅州屠宰局时,收屠宰税同一个屠户争持,也哭过。再后人越大,经过可哭的事情越多,我反不会流眼泪了。我在北京那样穷困,白天到头发胡同京师图书馆烤火看书,晚上用棉絮包脚坐到桌边为晨报社写文章,可不曾哭过。到后写信给郁达夫,这好人,他来我住处,邀我到北京西单牌楼四如春吃饭,又送我三块钱,我拿这钱到手上时虽异常伤心,也不能哭。到后来上海,流鼻血到江小姐看了晕去,也不哭。但今天可想来哭哭了。我真是在学你行为了,想不到真很方便,一哭,什么也完了。”
“什么也不会完!”虽然这样答应着,且回头强笑,女孩玖的神气,却很惨。
男子A站起身来捏着了女孩玖的右手。
“怎么?不许这样子,使二哥为你难过!你这手也冻了。”
你应当把手放到衣口袋里去,不要到球场去打球了。你看,我手也肿了。去年不肿,房中有壁炉,今年到这地方来可不行了。明天我到会计处去再借十块钱去上海买手套。
“我不要手套,你应当拿点钱把呢裤子取回来,这薄呢太不成样子。”
“怕什么,不会落雪的,今天这样冷,明天又会天晴。”
“这时北京或者结冰了,在北海溜冰真是一件快活事情。”
我们许多同学全会溜冰,听说一双冰鞋要二十块钱。燕京学校冰场男女通宵溜冰,真有趣味。“女孩玖乖巧懂事,似乎全是为了想用言语挽救自己同二哥心境的下沉,才夸奖住厌了的北京。”
“你欢喜仍然到北京去?”
“我不拘什么地方全不欢喜。”
“我好象是不拘什么地方全不欢喜。这里我还不到半年,又厌了。我想我到年底到青岛去,那里学校开学就不再回来,不能开学我到北京去。”
“你不是说北京住六年也厌了么?”
“北京住六年还没有住这里三个月厌烦。这里人太多了,我不欢喜那些年青男女。”
“那你到青岛不也是……”
“我一定去青岛,我不怕他们。你暂住留到这里,若是学费缴不出,就到蔡先生家去住,她不会使你为难。”
“我也愿意去青岛。”
“那就一同去,他们答应为我预备有住处,地方总还不坏。”
那里是海,你是欢喜看海的,又爱爬山,到了那里身体也会好点。
“我这几天总不大睡得好。”
“你更加瘦了。一天吃那点点饭,见了你吃饭就使我生气。”
小孩子闹气,不相信二哥的话,使妈担心,使二哥也担心。
“你也瘦了许多。”
到这时,男子A就摸了摸女孩玖的脸,又摸摸自己的脸,“我老了,象已经有了四十岁,一切皆缺少兴味。近来人真堕落了,什么也不做。”说着,到桌边,见到一堆本班大学生的文卷,摇摇头,“我到堂上曾生着气说他们一点不能刻苦。我自己是连享福也厌倦了的,刻苦更与我离远了。”
女孩玖这时正翻出一本书,就另外问她哥哥,“二哥,黄先生说××那本戏剧要上演,她自己演戏,冯先生也演戏,就是演这个剧本。”
她就把剧本一页一页的翻着,又接着说道:“这里又是自杀,前天看那个也说自杀,戏里面难道除了自杀就没有别的事可做么?”
这男子A这时已躺在床上,听到说自杀,就说,“他们能够自杀,是为强干,不是为衰弱,因为××是现在这世界上年纪虽老心却年青的作家,他看清楚了一切,在攻击一切,一点不协妥。那自杀不是那个洛凯士的最后一幕么?他把那人写得多好。如果我是那个人,我一定也那样自杀的。”
“他们要你演那你为什么不答应。”
“我去演自杀给他们看,拍手,喊好,那是再无聊没有的蠢事了。我是就因为不愿给那些讨厌的人看我的扮演,所以许多事都不去做,并且好象真要自杀也不敢了。”
“依我想,尽他们坐在下面的人看,是无味得很的。”
“可是你是年青小孩子,应当事事发生兴味。”
“凡是人多,我对什么也不欢喜。我只欢喜一个人到好地方去玩。我愿意到外国无一个熟人的地方去做舞女。我愿意去做看护。我愿意去当兵。——只是这地方读书我觉得无聊。”
“你同二哥一样脾气,想那些分外的事,以为那就是完全。”
二哥自己是现在明白了,真是呆子!先以为只要能够在大学校上一天课就好了,现在到这里教书还无趣味。先以为每一个月有三十块钱,我就将好好的活下去,现在十个三十的数目也仍然不够。事业同金钱都不是使人生活向前的东西。名誉也没有用处。玖,还是好好把法文念好,我们有机会就到法国去,不然你也可以译点书,或把你二哥的文章译成法文。
在五年以内就要做到,不然二哥……
“我欢喜去法国。”
“你才说什么都不欢喜,又说欢喜法国。”
“是这样想,到法国去,全是生人,全是生地方,一切习惯好坏一点不明白,一切规矩礼节都很新,一切——二哥,那地方不知道有梨子没有?”
“你是想吃梨子了。”
“哪里,我一点也不!”
男子A从床上起来,跑到楼下消费社去买梨。梨来了,说是哪里哪里辩着的天真的玖,在二哥面前已习惯了虽到失败还不承认的脾气,见到梨一放在桌上,就不再客气,把削梨刀拿在手中了。
于是两人吃着梨。一面吃梨一面对于梨子说着种种话语。
“北京人宁愿意吃一个大柿,可不吃这大鸭梨。”
“这里值一毛钱一个,六年前在北京两铜元就可以买到。”
“我们那宿舍密司李,听到她说,哎呀,天津梨真好!我告她,这梨在北京本地方可不大吃,北京还有白梨同蜜梨,才算好梨子。她不相信。”
“远了点就贵,贵了点就好,一定的道理。现在我们吃天津梨也象很不错了。”
“我是成天吃这种梨的,也成天想吃白梨。”
四个梨子各人吃去两个。
把梨吃过又谈了些别的话,女孩玖,拿去了一本戏剧,三本其他书籍,又要返到自己宿舍去了,要二哥送她。
他们下了楼,不久就走到校中大坪了。时为月晦,坪中依稀可辨途径,有湿雾下降,远地灯光所照及处皆是淡烟一抹。沟外小屋镇静如在睡眠中的小牛,绕校园树木皆如在打盹情形中的工人,白天挖泥,夜晚还忘记归家,微微的在寒气中摇动。天静风微,兄妹二人并排走过浸满了湿雾的空阔黑暗的广常把人送到篱笆边,纤长的人影已为宿舍房间露出的灯光所映照,分明的卧在地下,男子独自返身从原路回去了,走了数步,女孩玖轻轻的喊道:“二哥,二哥,我告你,你莫要忘记医生说的话……”男子A没有作声,匆匆的向广场走去,把身体消失到乳白的薄雾里。
镇上火车站很凄凉的敲着一段废铁轨做成的钟,最末次由上海来的火车已快到了。
回到房中的男子A,翻了会所写的日记,看看不知是谁上年来就挂到壁上,因为记起日子来方便的缘故就没有为听差扯去的一张日历,礼拜二是二十五,忽然又想起了月底的事情,故不久就又伏在那小小肮脏桌上继续写着文章了。
大广坪上全是白霜。仿佛真是在昨夜就来到这广坪四周,在水沟内做挖掘污泥工作的工人,大清早就把工作疲倦到自己身体,已有许多人在担土掘泥了。打霜天比平时特别寒冷,太阳也似乎因畏避这早寒的原故还没有完全露出地平线上。
在用工作使本身得到温暖的工人们,以及一个初从床上新棉絮中爬起,痴立在寒气中哆嗦的校役,口中皆出白气,象新加过燃料以后的汽管口端。广场一角正有几个特别早起的学生在练习篮球,广场中央有两匹不知谁家饭馆喂养的狗,仿佛所谓诗人那么很寂寞的在那碎白如盐的枯草地上散步。
有大霜太阳是必须出的。
知道天气情形,而在那里悠悠的唱着赞美这爽朗冬晴天气的歌的,在广坪周围树上有一些雀儿,在广场一端白屋中,有一个年纪青青的女子。
女生宿舍黄字四十号,二楼的东向一角,阳台上搁有一钵垂长缨花大如碗的菊花,在寒气的迫胁中,与房中一女人的清朗柔软歌声中,如有所感,大的花朵向着早晨的光明相迎微笑。
女人唱:
春天是我们的,春天是我们的,看呀,你也年青,我也年青。
听呀,请你试规规矩矩听听:
一颗流星,向太空无极长陨,一点泪,滴到你的衣襟。
相信我,这热情,这花,这爱,这俄顷,一分,一秒,一刹那,你应当融解,你应当融解,还有那……
唱到这里时,在同房另一床上,有一个女人,用着同样的柔曼的声音唱道:是啊,应当融解,应当融解,我们的硝酸,硫酸,盐酸,还有那——还有那近视眼小胡子的今韵古韵,还有那《尚书》的今文古文,多极了啦,数不清,说不清!
我的天哪,你要我怎么同你拚命!
在先唱歌的就笑了,喊,“嗨,玉丫头,你就醒了?早哪。”
你诗才不坏,我看你还是做诗吧。
把功课编诗的就说,“是呀,我明天就做诗人去,赋诗赏菊,梦里好同陶靖节划拳照杯。我们的菊花近来开得太好了,见了我真有点诗兴。虽然只一钵,开花三朵,要做诗,大约也可以写一本诗吧。可是主任说:不及格,留学一年。我难道还应当在这里做一年诗人么?”
“是做情人不是做诗人。要懂诗。”
“那么还是不懂诗好一点,我是A教授在他班上说的‘偷懒的人’,让功课麻烦一点还好,若是象××让恋爱麻烦,成天想躲避那蠢笨的脸嘴,也成天读那更加三倍蠢笨的信,不如选五个学分的物理,三个学分的化学,又来一个古代诗的分类,又来一个……”“聪明人说呆话,你装什么道学,你的事我清楚极了。”
“你清楚极了,佩服佩服,你那么清楚我的事,你自己?”
她唱些什么?
“我是‘口上有诗心中无思’,生活作证。”
“‘口上有诗’,多说得好听!可惜我不是(阿)……错了错了,打嘴打嘴。不过,五小姐,你这口上有诗,这句话以我照化学的公式分析分析,好象不是应当向我说的,也不是你口中说得出的,这字面是‘男性的梦呓’,你说!”
“我说啊!我说你口上有青酸,除非……才能融解与中和。”
“青酸,有毒,也不是你向我说的,让我想想:是了是了,‘口上有诗’,真是大作家的精粹言语!可惜诗是有——你也有找也有,……错了错了,打嘴打嘴,我口上是不会有诗的。”
要美人才不缺诗趣。五,我真恨我为什么是女子,你那可爱的小小唇上的诗,就不能拜读。
“我说你口上有青酸,身上也有。”
“或者是有一点儿的,就因为不能拜读那一首‘诗’。”
唱歌的女人不愿意再说什么话了,把一双柔软手臂从湖色的绸被中伸出,向空虚攫拿。又顾自又唱歌道:“消融消融,融入伊柔波似的心胸!”
那名玉的女人嘲弄似的也唱道:
做梦做梦,我的梦!
我睁大了别的人所称赞我的流星的美丽眼睛,看你逃去方向的脚踪。
那在前唱歌的又忍不着要说话了,他说,“诗人,要寻找牧童的脚踪,你找羊的脚踪吧。”
“五小姐,我佩服你!我记到《旧约》上好象说过:一个有恋爱在心上燃烧的人,他一切行为皆是诗。你瞧你这样善于比拟,顶不会疑心别人的我也不免当真要疑心了。”
“世界上有一个顶不会疑心别人的玉丫头,居然也就要疑心,奇怪的很!不过《旧约》我在慕贞读过三年零六个月,没有这句话。你记错了,那是一本名叫《××之爱》一书上的话语!”
“好记忆,一百分,你说你不看那些书,你倒记得到那些书,‘天才’的女郎,无怪乎逗人怜爱!我若是男子,我一天得写两封信给你。”
“不是男子也未尝不可以写,写好了,请我转去,我这人很高兴为你服务。放心我去同小羊说,小羊是又乖巧又天真的人,她也愿意有一个象你这样的……”“我拧你的嘴!五,你坏,我是纵明白你嘴上美丽有诗,也要拧的,小心呀!”
“正是!一切都得‘小心’,不只是拧嘴唇,别人听得出,玉丫头!”
“应当要让别人听得到,你不是这个意思么?”
五小姐忽然把被盖一掀,坐了起来,“起来,不许懒惰,要做事去!”
随着就拥着一件大衣下床了,短大衣下面露出细长的一双白腿,如霜如雪。
在盥洗间,各处是长的头发同白的腿臂,各处是小小的嘴唇与光亮的眼睛,一个屋子里充塞了脂粉腻香,大的白磁盆里浮满着肥皂白的泡沫。年青人一面洗脸一面与同宿舍中的女子谈着关于这一天功课的话语,或者还继续在床上的谈话,说着旁人纵听到也不分明那意义所在的笑谑。
这时节,大广坪已有许多年青男子站在早晨的太阳下念书,挖泥工人也已经为工作所温暖发热流汗了。
女人玉与五在一排洗脸,从外面来了女孩玖,穿着男子式的米色细羊毛短绒衣,拿了手巾同牙刷,见无空处,就傍了玉的身边,等候机会。玉抬了头,见到玖了。
“玖小姐,你早!”
“不早,太阳在我床上半天了。”
五把手正擦满了一脸肥皂沫,也抬起那可笑的脸来,向玖招呼,“住处好么?”
“好极了,晚上清静得很,天亮了,不是太阳晒到床上还不会醒。因为很舒服,见了太阳也还是不想起床,所以才这样晏。”
“我恐怕你还不曾醒,所以不敢过你房中吵你。”
“我醒了好一会。这里早上空气真好。今天打了霜,更加冷,但是太阳美极了。”
“若是十二三,在房中看月出也有趣味。”
玉这时已把脸洗毕让出了位置,且为女孩玖倒水。
“谢谢你,玉小姐,我自己会倒。”她把壶抢在手上,不让玉做事。
玉把壶给了玖后,就捏着玖细羊毛绒衣的肩膊,很亲爱的说,“这点点衣不怕着凉么?”
“很暖和,我在北京住了一阵,过了两个冬天,到这里来一点不难过。”
“可是你手肿了。”
“那是到坪里打球风吹红的。”
“谁给你做的这好看衣服?母亲么?”
“一个朋友,二哥相熟的女人。”
女孩玖无意的说着这样话语,毫不为意认为还必须在这话上解释女人是有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因此这话使玉同五皆有所误会,心中皆如失去了一种说不分明的东西。正把头低到水中的五,接着就羡企似的说道:“玖姑娘,你真是有幸福的孩子。”
这时的玖已把从热水中取出拧着的大白牛肚手巾覆到脸上,就不作答,心中好笑。
玉说,“A先生待玖姑娘真好,使人羡慕。”
玖仍然笑,搓着毛巾,想起昨晚上同二哥说的同往青岛的话了,就问两人,“放了假,你们到什么地方去?”
玉说过××,五说留到这里,且接着说若果留到这里能同玖在一处,真近于幸福的话。但玖却告她们,说不定明年又得离开这地方到别处去。两人皆诧异了,其中五的平素以美自骄的意识尤其近于发现了一种损失。她稍稍沉郁了一点,说,“为什么原故?”
“说是身体不很好,脾气也坏得很,所以换一个地方。他性情是那样,就因为脾气不好,所以我母亲才回到乡下去养病,不然本来是说到这里找一个房子住的。若是我母亲到这地方,那就有趣味多了。”
“玖小姐舍得母亲么?”
“没有法子,二哥也是舍不得母亲的。我们在一处住不能活下去,所以母亲回到乡下去。还说明年想法回去看看,我二哥也有十年不到过乡下了。可是又说去青岛,我不明白究竟是到什么地方去。”
听到女孩玖说的话,两人就都不做声了,各人在心中有所思索。玖因为记起青岛有海水,风景很美,就又自言自语说道:“我真奇怪海水,深得底都好象没有。”
玉想走,五说,“小姐,你又忘了你的东西,你的心真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因为不愿意再说什么话,女生玉仍然不理,走回房间去了。走到廊下时还听到五的声音,“小羊是天真快乐的,放心吧。”然而说着这话语时节的五,已经不是早上唱歌时节五的快乐,从语气中也可以听出是无可奈何聊以自解的意思。
第一班淞沪火车象平常日子一样,在三等车里带来了一车蠢人,就是身上肮脏,言语朴陋,成天各以其方便做事,用工作使身体疲倦,晚上又从工头处得三毛五毛的报酬回家去睡觉的下等男女。另外是在二等头等车厢里,载来了一批有学问,皮肤柔滑,身穿上等细软材料衣服,懂许多平常人不能明白的事情,随随便便谈一点什么就可以在签名簿上画一个到字,于月底向会计处领取薪水的大学教授。这些教授到了车站,下了车,随意又坐到一辆人力车上去,即刻有一个同工人差不多肮脏不体面的汉子拖着车把就跑。
于是不到十分钟后,车夫还没有出校门十步,这些教授就站在讲堂上,用粉笔写那些问题,同一群年青人谈着完全与“天气”“工人”“车夫”无关系值四元一点钟的话来了。
学生呢,为学分原故耐耐烦烦听着的也总有人,很有心得那种样子忙忙的写着记录的也有人,把心思想到功课以外,或者是一封信,一首诗,一块钱与一件蠢事,也仍然总不缺少这种人。但是课堂外面太阳底下的薄霜慢慢融解又慢慢的化作白烟的事,是没有人想到那美的。挖泥的人跌到沟水里去,爬起时全身浆着墨绿色肮脏东西,也是没有人想到那寂寞的。天空蓝到象海,一个人向天空想到海,心也近于象海一样的寥阔,无边无际,这更不是年青学生有分的事了。学生们全到课堂上做转贩一个上等人的知识去了,只留下两个小饭馆中送早面到宿舍收碗回去的邋遢孩子,在广坪中让太阳炙着破棉袄绽肉的肩背,对于天气以及天底下的情形出神。其中一个在回头发现了曾偷过鸡头的狗也在那里很悠暇神气散步时,很不平似的抬起石子奋力向狗身上掷去,被石子打中臀部的狗,一面嗥着逃走一面回头望着打它的仇人,似乎从那扁脸小鼻子上认清楚了是合兴馆的伙计,同时也记起了偷东西吃那一回事,于是不再做声,窜过干沟,跑到枯根株还未拔除的棉田里去了。
在上海方面,装满了整船的丝绸,茶叶,桐油,鸡蛋等等向海洋浮去的大舶,皆乘早潮满江时节出口,船皆傍江边南岸行驶。大而短笨常常画着一面旗式一个狮子一颗星的烟筒,冒着淡淡的青烟,间或还发着比山中老虎嗓子还沉闷的短促声音,从一里外的××学校大坪中看来,是仿佛这船是在岸旁或竟是在岸旁旱地上慢慢的行动,且如大声呼喊船上人,也当能听到。其实船在江中行驶,去岸尚数十丈,若在江边散步,就可知道船去江边已经如何远了。
青年A无课,又不欲作其他事情,大清早就在江边玩。看江上潮涨潮落,目送全身以钢铁作成俨然是蓄藏着无尽的生命之力,顽固的转着转着轮叶向大洋浮去的轮舶。望着那庞然巨物过去后,尾部机轮所激起的大浪,涌到江边堤脚,作生气样子,以及被这余浪所摇撼,如为一只大手所挝过因而发昏东歪西倒的小舟,心中总若有所失,非常寂寞。大的船,悍然毅然勇敢的向不可知的海洋走去,靠一点人类经验,风涛暗礁皆无所惧,终于把责任尽过,再休息到一个新的日光下面,船真是可佩服的东西!所谓巨大的人,所谓将向人生大道走去的人,不将也应当如此悍然毅然竭尽生命之力,用着顽固的不变的姿势,一切无所畏怯的活着下来么?
见着大船的过去,以及小舟的摇摆,青年A站在那石堤上,目送着汤汤而去的铁体钢心的怪物,就心想:这真是一个人生最好的对照,这些浮在水面的东西!人是浮在比水面还轻柔的一种生活上头,因为缺少力,我的心,就只能在别人生活巨浪后面摇荡如醉。我从没有去自试向我所欲达到的方向驶去的气力,也缺少这近于吓人的雄心,因为心的柔软,到近来,就索性连平凡的欲望也没有了……他于是在堤上追跑着,似乎只要能追及那船,就可以请托这船上人带他到所要到的一个地方去。但是这船毫不留恋的走远了。他跑了一会才不再跑,喘着气,用着神气颓唐的眼睛,望着太阳下所照的一切世界。柔软无用的人!新的日子原是就可以带他到一个新的天地去,但他只凝神到空虚,这空虚是连幻象也缺少的一片茫然漠然的蔚蓝。
过了一会,自言自语说,“我有我的方向,应当载满一船劳苦与眼泪,卸到我那彼岸的货仓!”
他走回去看下课了没有,在学校长廊下见到了玖同另外一女人站在那里品评一钵菊花。
“玖,你下课了?”
“接到还有。你难道已经到过江边了么?”
“我玩过了一点钟。”
这时另外有一个女生走过身来问A的考试问题。那同女孩玖在一起的约莫有二十岁左右的女子,就轻轻的问玖,“这是你哥哥?”女孩玖也轻轻答应,且悄悄的笑,因为见到与二哥说话的正是校中顶不美观的一个女人。好象有许多话还说不完,到后是无话可说了,就又向玖说话。接着嘡嘡嘡上课钟又打着了,许多穿衣服体面的学生好象很为自己一件衣服合式满意,腰梁骨笔直的竞向各人课堂走去,许多女生也同男子一样的很匆匆的从廊下走去,并且有全身是粉笔灰的教授夹杂在学生中,凭了那好酒好肉培养而成的绅士神气,如鸡群之鹤矫矫独立,与A认识的总同他略略点头,或者说一句很平常的应酬话。男子A同玖离开时,那与玖在一个班上读英文的女人,回头望了A一眼。
“真是怕人的世界,这样多年青人!”这样想着一面低了头向长廊东端走去的男子A,为了天气,为了在这好天气下所见到的一些年青人,心上觉得异常寂寞。因为在众人中,许多人皆能为一些很愚蠢的知识所醉,成天上课,吃饭,厌倦了也不妨发点小小牢骚,间或到毛厕去用小铅笔之类,写一点近于泄怨的幼稚可怜的话语,就居然可以神气泰然的活到这世界上,处处见出愚蠢也处处见出这些年青人的生气勃勃。
自己却无时无事不在一种极偏心的天秤上,称量自己生活,就觉得年青人的天真烂漫完全无分,想抓到一个在基本心情上同类的人竟无从找寻,孤立的而仍勉强的混到这些人中间,生存的时代与世界皆有错误样子。但是刚走到长廊东端,又给两个女人拦住了。男子A神气略显得窘迫,用忧愁的眼睛望到这两个女人,想明白有些什么事必须到这些地方来商量。
女人是早晨在床上唱歌的玉同五,两人因上堂的××教授请了假,这时来找A问关于考试的事。女人五说,“没有什么事,想向先生借一本书,我们买书不到。”
玉也说,“我只能抄点笔记,怎么办?我也没有。”
“不能够请托一个人去买这样书么?”
“是买不出。已经买过了,卖完了。”
“那到我房里拿去,可是过两天得退还我,因为同学太多,让大家看看。”
他们于是到了A的房间。说着“真糟真糟”一类话,把桌上杂乱的书一面整理一面微笑着的男子A行为,使二女人见到感觉得出一种温情的动遥游目检察一房的所有,唯一的女孩玖的一个十二寸半身小影发现在书架上层。五把相拿在手上,“A先生,玖姑娘真是个有福气的人。”听着这话的A作着微笑,女子玉却因见到这情形也用另一意义微笑着。
五又说,“这真美,象画上的人。”
“象一匹小羊。柔和天真到这样子,不是象羊么?”玉意别有所指把话重复的说着,尽五白眼也作为不知,到后就走到书架边低头找书,取出了一本皮面金花的小小圣经,“A先生,你是教徒?”
已经把书整理过后,倚身到桌边,以背向窗的男子A说,“天国的门不是为我这种人开的,要有德行同有钱的人,才应当受洗。我是把圣经当成文法书看的,这东西不坏。”
因为看到女子玉把圣经翻着,念着第一页上面用蓝墨水写上的话语,男子A又说道:
“这是一个女人送我的。我住北京时病到医院,医院照例什么都没有,就只放一本大字圣经,我就成天吃黄色药水,看《约伯记。历代志》过日子。有一天,又躲到床上看圣经,读《雅歌》,这女人是教会的什么长,来各处病房安慰病人,到了我房里,看我正在很吃力的把一本圣经搁在枕边翻,女人就取到手上看,见到我在圣经上批的对于译文方言解释,就大喜欢,用中国话问我是什么会里的教友。我告她不是,这女人看了我两眼,抿抿嘴走了。但第二天又来,我们就是朋友了,她因此就送我这样一个小字本精致东西。到去年,我同我妹去一个教会的办事处找过她,圣诞节且送过玖妹一件很值钱的羊毛短衫。”
两个女人听到说及短衫,心中皆略略感受小压迫。但男子A接着又说,“这女人初看很怕人,似乎真象《小物件》上小学校的女管理先生,一副冰冷脸孔,竟与她的事业完全不相称。但熟了以后,才明白年龄同宗旨皆不能拘管她的天真童心。一个四十岁的人,吃宗教饭也有了二十年,却看我的小说,很有趣,以为任暑假中当译一些心中所欢喜的给她的国内朋友看。”
真是了不得的人,若不是因为玖妹身体不济,我将送她到这老女人处学××去了。
女生五在早上不忘记洗盥间的谈话,这时无意中听到这话,血管子里的血畅快了许多,望到A的瘦脸,复望到桌上的许多稿纸,“A先生,你又在做什么文章了呢?”这样说着就到玉身边用手暗拧了玉的肩部一下,“密司玉,你的诗怎么不拿来给A先生看。”
玉说,“我是赏菊的诗,学究气免不了,看了也头痛。我记到你好象有一本山歌是看牛看羊人唱的,不是有这样一本书,你告过我,还要我写一个封面题字么?”
男子A不知道这话是一种属于私隐的嘲谑,就说“既然写得有这样多山歌,想必一定有不少好作品,若果作家高兴,我倒非常想有福气看看。”
一种与聪明完全相反的话,使两个女人皆失去了拘束大笑不止。
把两个年青女人打发走后,一个人站在自己房中书架旁,手翻着那册刚为女生玉看过的小小圣经,心上发生一点极暧昧的动摇,又旋即为另一种懂世故的理智批驳着,摇头做出很凄凉的苦笑。这日的事在日记本上,他应当加上这样一点旁人不会明白的话:
她们以为我是先生,居然敢在我面前不红脸的走来走去,说笑话,真是胆量不小的女子!
一切有福气的女子,也正如其他一切有福气的男子一样,又聪明,又乖巧,大概总应当逗一些人怜爱崇拜吧。这泪中微笑的心情,是女孩玖也不会了解她的哥哥的。
两个女人皆俨然各有所得的回到住处,一面各在自己写字桌上翻看新借的书,一面各人在心上想起一些年青女子所仿佛能理解的荒唐事情。象平时作论文一样,年青人,有着一颗聪明善感的七窍玲珑心,看书一遍即可按照堂上题目写成一篇有条有理的论文,如今是这两个女人用一些印象作为根据,在心上另外作着一种通畅清顺醒目悦心文章的。
一个钟表里面机械之一那样脚色,大鼻头为早风刮得通红,站到教务处门前看一只衰弱苍蝇在窗上爬生大趣味。办事人则坐在大办事房柚木写字台旁边,低头烂脸填写一种极麻烦琐碎的表册,不三分钟又抬头看看壁上的挂钟。下课时间到了,就在房里喊一声“打钟!”于是人在外面用着元气十足的声音答应“嗻!”于是那陈列在大礼堂附近,用木架高悬,成天为那红鼻子校役拉着振子敲打,即刻发着嘡嘡的又如因为被北风所吹,害小伤风,因而声音略哑的校钟声音响了。于是一群年青人很奋勇的大踏步从课堂中跑出。于是教授们很和气的到会计股同主任谈天去了。
每一堂课,皆不缺少一种学生头痛。每一堂课,一些作教授的,皆总有些对于自己的课感到无聊或非常得意的人。时光为教务处壁上的钟摆一分一秒所啄去,到后是教授与办事人轮到休息,照例的午饭时间已到。绕学校附近各小饭馆的大司务,同提竹篮送饭,见狗就想拾石子掷去,一见纸烟上小画片就捏在手心当宝物的江北孩子,以及馆子里打杂的伙计小二,倒忙起来了。教授们拿很大的一种数目,选一本书诵读给年青人听。
大司务为三五毛钱的原故,手执大锅铲,在灶边一点不节制气力的炒菜。年青人真是一切率真,每天一早起来就知道洗脸刷牙齿,肚子空了晓得先吃一点早面,上课就笔记照抄,上毛厕就在板壁上写一点近于发泄的言语,读英文又很勤快的认生字,到午饭时,一窝蜂皆来到饭馆,于是吵闹着,欢呼着,用着对于这一顿饭“催促”或“讴歌”任何一种理由,毫不受教育所拘束,使所有供给大学生吃饭的地方皆成为有生气的地方。又间或就在饭馆动起武来,破皮流血,气概不凡,从精神上看来,完全看不出学生为国文系治音韵学的大学生。
大广坪四围沟边就只剩下一些黑色污泥,成小堆,为太阳所晒,放出微臭的气味,在下风远处走过的学生们,皆用手掩鼻匆匆过去。一些为手捏处放光的铁铲铁锄,大的竹箕,古意盎然的缺口土窑水壶,散漫的卧到沟中。沟上烂泥处蹲得有一个看守家伙的粗蠢汉子,口咬短烟管一枝,让温暖的太阳熬炙肩背,引为幸福。
远处兵营一大队新兵,正分班蹲在地下,吃带黑色发过霉劣米煮成的饭。
到了下午没有功课的就在大广坪中踢球,毫不吝惜气力,当圆的球无意中滚到沟外时,挖泥人总欢欢喜喜的代为把球掷回来。
仍然到了夜间,仍然是一些很有希望的生命力极强的年青人,从课堂涌出,转到笑语嘈杂金铁齐鸣的食堂。工人皆背了锄头竹箕回家,兵营中吹起喇叭,声音融和在暮色中,柔软而悲哀。淡白的日头沉到地平线下去。没有一个人对这各样情形加以综合生出空漠感想。
开回上海的火车,把聪明人同蠢人仍然带回去了。
仍然是灯下,男子A同女孩玖,在一个房中做事。
“二哥,你说写穷人,从反面写也行,我如今试来写正面。”
那二哥似乎并不注意到这话,所以女孩玖又说,“二哥,你也仍然正面写过了,你××不是完完全全的写?”
男子A说,“什么正面?”
“穷人,贫苦的,被忽视与轻视的,肮脏愚蠢的人。”
“只看你写的态度,同你文字上的技术,只要写得好,反正无关系。文章太坏,有好主张同好思想也是不行的。文字完全,把极平常的人物也能写得感动人,这完全是艺术。”
“那我不写了,”接着,女孩玖就抓起自己面前一张写了将近两千字的稿件想扯碎。
在没有扯碎以前为男子A所抢去了,她就轻轻嚷着,“不行呵,不行呵,我不许你看,写得太坏,不许看!”
“这脾气是不对的,玖。我说过一百次,文章写了不许扯,写成了也得给二哥看,你又这样发脾气!”
“为什么我把写得不好的文章留下来给人看?”
“别人还有勇气印,你连给二哥看的勇气也缺少,这是正当脾气么?”
“退我呵!我不欢喜这样!你不退我我就不管。”
“不要你管,”男子A就一面把那创作稿件就灯下看着,一面笑。
女孩玖又说,“我不答应!我不答应!你笑我,以后我不写了!”
孩子气重的女孩玖站到一旁放赖,男子A把文章看完了,站起身把文章递还给她,“你写得好,并不坏,就写这穷人如何无望无助的到江边去,以为她在晚上做的梦会实现。她在江边等候梦中的放光耀目东西,但是只见到来来去去的船只。她就数这船只的数目,一,二,三,二十,三十七,一直数到她生活上从没有经过手的数目上去,到后就把这数目记到心上,回家……你有天才,很细心,听二哥的话写成就送到《小说月报》去。”
女孩玖一面看着自己文章一面听男子A说话,最后咬了一下嘴唇,说,“二哥你说怪话,你笑我,好歹我不写了。”
男子A就仍然把自己的文章接写下去,一面摆头表示女孩玖的话不应当这样说。
过一会,有人在房外叩门。男子A漫声的答应,说,“请。”
门外的人仍然不推门,又叩了两下,男子A第二次又说“请。”
还是在门外剥剥的叩着,男子A稍稍生了点气,站起身来拉门。门开了,一个女子,点点头,害羞样子微笑,怯怯的走进来,见了女孩玖在此,仿佛放了心,也不再顾及男子A了,就同玖去说话。
“她们找你开女同学会,快去!”
女孩玖说,“我不去,先就同玉小姐说过了。”
“不行,玉小姐说不行,要全体,有要紧事商量。”
“我不会商量什么,玉小姐知道我!我说明白了,怎么又要我去!”
“我不知道,是她要我来的。”
“我请你说说,我要做点事,到我哥哥这里,不能到会。”
男子A就从旁说,“玖,去去也好,你应当习惯这些事情。”
“我不高兴去。”
大家无话再说,来的一个女子也好象找不出话可说了,就望这房中的一切,望了一会,又怯怯的望到男子A,忽然说,“你不去,那我要走了。”
女孩玖说,“密司朱请你同玉小姐说,对不起。”
那女子点点头,向女孩玖不自然的笑笑,又向男子A笑笑,走去了。
男子A把门掩上。
“玖,这是你同班上课的同学么?”
“是的。人老实极了,为班上长得顶好看的女子。”
“我倒不觉得这女人有什么好处。”
“久看看就会发现。清秀得很,这人功课都好。”
“女人照例功课都好。”
因为这话是近于说“也不过功课好罢了”的意思,女孩玖稍稍不平了,便说,“这人思想也不坏,我看到过她书架上有许多新书,社会科学,国际问题,新艺术理论……”
比同学都多。
男子A想到另外什么事上去似的,不再说话,仍然坐到桌边了。坐了一会,一个字也不再写,温习到一些为女孩玖所不了解的事情,到后忽然说,“我们到江边玩去,怕不怕冷?”
女孩玖说外面一点也不冷,于是两人不久就出了学校到江边去了。
江面全是薄雾。
江里帆船在雾中,隐约闪着小小的红风灯。正涨晚潮,微浪啮堤,正因为这细碎声音,一切空间反觉得异常寂静。
循薄明的长堤石道上走去,走到男子A日间追大船处,男子A想起日间的事,不动了。
“二哥,你倦了?”
男子A摇头不语。
女孩玖很早的起身,邀约朱到球场习网球,玩了一会,又邀同伴到她二哥房中去取书。用着稍稍不安静的心情陪了玖到教员宿舍去是朱这个人。到宿舍了,女孩玖也习惯用手叩门三下,没有答应,又看看天气,已经是二哥起床以后的时间,就轻轻的推门。
门开了,房中空气极坏,电灯还放黄光,男子A躺到床上,衣也不脱,皮鞋也不脱,被盖还未曾完全拉开就随意的搭到身上,房子中地下无数碎纸,显然是主人夜来睡得极晚。
女孩玖与那同伴女子皆愣住了,女孩玖轻轻的走到床边去,很忧愁的望到男子A憔悴的脸,长的发,以及一只搁在被外瘦小的右手。
“二哥,二哥……”
男子A似乎并没有酣睡,一听到女孩玖的声音就惊醒了,爬起身来睁着充满了血的一双失眠的眼睛,望着妹子勉强的笑,且一面说着“真太晏了晏了晏了”的话,作一种在妹子前面自责的神气,想将昨晚上的一切遮掩过去。但女孩玖摇摇头,把脸背过去了。
男子A明白玖要做什么了,就说:“玖,忘记你是大人了么?”
女孩玖,听到男子A的话,且记起在房中还有朱,是没有正式介绍给二哥的客,就回头装着笑脸,勉强对男子A笑,“二哥,你为什么又这样子?”
男子A也装着笑脸,“不是通夜不睡,是起得太早了,到后又倦得很,所以成这样子了。”说到这里男子A已望见电灯,还有光,没有熄灭,就赶紧把机关拍的一按,且如往常情形,一面检拾桌上的稿件一面说话,“写得很有头绪,做文章真是天气早好一点,不为旁人吵闹,清清静静……”女孩玖心里就想:“你完全说谎,对于我同客人。”
显然是在夜间过度疲倦了,所以到这个时候来说谎!但是她却说:“二哥你真勇敢。”
“我的文章在下礼拜就完成了。我以为这篇写得很好,你看了也一定欢喜。”
“好是一定的。你是不是还要我题几个字?”
“自然的事!你为我写章草好点,不要钟体,你写钟体不大好,因为汉隶太无根据。”
“可是笔真不行,我得借笔来!”
“好,你借一只好笔来,并且随意画一个封面画。”
他们俩在客人面前互相谎着,且都用着笑脸,又皆明明白白这谎话背后所蕴藏的眼泪。女孩玖且正式把女生朱介绍给这说谎话的二哥了。男子A望到朱,很勉强的点头,且更勉强的找出一些话语来同那女人接谈。他问到女生朱同乡,又问到朱选的课程,以及从××转学以来对于这新学校同旧学校的趣味差别,竟象非常想明白这些事情那样关心。女孩玖则从旁代为解释,好象男子A要在女生朱生活上写一篇小说的原因,所以同时把自己对于朱的长处也说及。她说到朱的功课,说到思想,说到人,其实这些话昨晚上在堤边就已经全说过了,如今又来在朱本人前面重复一次。
本是怀了稍稍不大安定的心来到这房里的朱,到此见到这兄妹二人情形,话更不能多说了。她用着聪明的眼睛看望对她说话的人,拘束的不自然的回答着,又在女孩玖的赞美言语上,做出害羞的笑,她也有一些说谎的精神,就是一面觉得男子A近于可怜,然而她说的却是“非常欢喜看A先生作的《山鬼》。”她在对谈上也找出了许多近于客气的言语,可是主人的笑她看得很清楚,那是一种与叹息并不两样的东西。
她知道第一次谈话最相宜的还是赞美,所以赞美了男子A文章,还同时赞美到女孩玖的美丽和天真。她本想说“做文章身体太坏是不行的,应当为一些人爱惜自己一点”,但她仿佛为了大家“安宁”起见,却只说出一些平常客气的话。
预备铃摇过了,女孩玖同客人已把书拿走上课去了。男子A坐到自己床边,想着昨晚上的工作,想着这时上课去了的有着柔软的心的妹子,又想着这使女孩玖同客人皆似乎极其难过的情形,工作结果只是一些什么意义。
吃过午饭以后。
“你哭了!”
“哪里有这事。睡不好,眼睛就这样子。”
男子A不再说什么,只想着一切。因为不愿意使女孩玖伤心,就说别的话。
“玖,为什么大清早就引客人到我这里来?”
“我以为你早起来了。”
“人家看到我们房里这样子真会笑话。”
“哪里,她们才不会为这些事笑你!”
“你不是说四川人就说过我吗?”
“但是我听到那四川人她们常常说到你,可见得并不是很讨厌了。”
“我倒以为单为这些原因明年也不再教书了,我不愿意让女人说到我。我倒并不想要这些女人欢喜我。一些年青的人,天真烂熳的吃饭上课,莫以为我爱做文章说得可怜,只想一个女人援手,就以为我在她们面前也会感到可怜!”
女孩玖笑了,不做声,然而又轻轻的象不让二哥听到一样,说,“人家崇拜你哪,有什么办法?”
“我才不希罕这种东西!若果是靠到这些意义,就有理由安分知足活下去,那我不写文章也够了。我是还担心那些女人以为我平常很随便,就以为是想要使她们看出我的可怜,因而在我面前更加矜持小心起来的。”
女孩玖仍然笑,摇头,表示意思是:“我猜不会有,这些女同学全老实极了。”
但女孩玖并没有老老实实把另外一时节女生朱同她谈到的近于老老实实的话,告给男子A过。她只另外谈到功课,谈到试验,谈到在试验时一些学生与教授故意麻烦的情形,也不再说到女人,也不敢再问到昨夜究竟为什么写了一夜文章。
这时第二十一教室,正坐满了一室年青男女,看着讲台上讲比较文学教授抄引的作品。那教授引得是男子A文章的一段,抄满了一黑板,一面抄一面又回头说,“不要把标点加错。”大家就笑。这是一句话,在凡是这教授所担任的功课上面,遇到抄引笔记时,他总不忘记这一种责任内的嘱咐,为了重视笔记起见,这人有时还观察学生的笔记册,因此学生中有人就在笔记册上也写上那一句话,好让教授见到的。
把黑板写满,应当是教授说话的时节了,这就凭了一点在另一时节所知道男子A的种种,解释这文章以何因缘写成,以及内容的糅和情感与理智表现的美处。
在讲堂下最末排坐的是十个女生,玉,五,朱三人成一线坐在角上,正如其他同学一样很随意的领会到先生的分析。
到后听到讲“天才”一定是有,且把如何生活就算天才的话期望到同学,学生全笑了。第二次又返身面向黑板写字时,玉就同五说话。
玉说,“听这个讲不如找小羊来谈天还有趣味,她讲这一课比大教授高明多了。”
五说,“小羊应当也来听听这一课,好多有一个机会去说笑话。”
玉又说,“她今天好象哭过一会,我上午在第七教室见到她,问她为什么不愉快,不做声,微微的笑着,走开了。”
五又说,“你应当安慰她,她是你的——”“你要我打你了?”
“你自然有权利这样做,因为假若你是……”坐在一旁的朱听到这两人说的话心中匿笑,装着一点不注意的神气抄录笔记。先是不懂所说“小羊”是谁,到后清楚了,她同时还明白“小羊”哭泣的原故,下了堂,就走到黄字宿舍去找那所谓“小羊”。
玖尚没有回宿舍。宿舍中只有另外一个同学,正在翻着×××那本书。朱走进房去。
“珑小姐,她不在这里么?”
“好象是上课去了。”
“我下堂没有课,她下堂也没有。”
“那是到她哥哥那里去了。”朱想走,同房的珑于是又说,“这孩子不知为什么原故,今天哭了一会。”朱答着“哦”字,仿佛这事情完全不是自己关心的事,很匆促的走下楼梯,到了楼梯确碰到了女孩玖。她们暂时皆站在楼梯口边。
“我到你房里找你,不见你。”
“什么事?”
“同你玩玩去,我引你到好地方去。”
“愿不愿到江边去看看船去?”
朱正望到这女孩玖的微肿的眼睛难过,一时不即回答。
玖就又说,“欢喜去就等我一会儿,我换件衣,我二哥也在外边等我。”
朱稍稍凝神,想了一会,本是预备邀玖去玩玩,以为可以安慰这女孩,现在反象是被玖所邀,忽然说不去了。她说,“我不去,”也不再在奇突的话上加以“我记起了”或是“我几几乎忘了”那类话语解释,说过不去,并且即刻就走了。女孩玖一点不曾注意,匆匆的跑上楼去换衣。女子朱走出屋外,就见到男子A站立在路上,军人风度的姿势把两只手插到衣袋里,忧郁的向她招呼。这女人脸略红,点点头,从男子A身边走过去时,柔驯得象一匹小猫。
男子A望到这女人在大广坪中走着的背影,完全没有想到这是最先抱着“怜悯别人”的心而来,到后确又抱着“缺少别人怜悯”的心而去,一个非常寂寞的女子的。
女子朱一个人返到了自己住处,同房一女人正在念李商隐锦瑟诗,见到了朱,就询问她李义山诗是不是平素欢喜的诗。女子朱正为一种心上小小纠纷所苦,就很奇突的说,“我什么都不爱,”说过后,坐到自己床边,一事不作,痴了半天。
天气已经到了将近深冬,虽然是大日头成天从东方跃起又从西方坠下,在日光下还有人晒杂粮,打赤膊作工也很平常的事,但那只是一些无教养愚蠢顽强的下等人的行为,在××学校,办事的地方,全在那里安置预备过冬的煤炉了。肮脏汉子三三两两扛了竹梯,铁筒,铁炉到了教务处又到事务处,满校各处跑,大钉锤随意的敲打,从讲堂外边过身时也大声说话。若不是为安置这铁炉的原故,这样放肆的行为,恐怕罚一个月薪水还不容易使教务长快活。这些做工的人因为安置炉子,并且也居然有机会躺在会客室沙发上歇憩了。并且一出去,也居然同学生一起涌到吃饭地方坐下了。不过年青人虽然同到这些汉子在一处吃饭,却都明白这些是无知识的人,都懂到顾全身分,也不再用同他们说什么话,也不问问今年煤炉比去年煤炉价钱如何不同,也不必知道这些人每一天做工有多少钱收入,他们因为是读书的子弟,吃饭以前上四堂功课,吃饭以后又得上四堂功课,他们就只记到功课的内容,或单记着功课的名称,以及担任这一课的教授脸孔。
他们还有间或还在僻静处写写标语的人在内,这些上等人,全都明白身分这样东西有怎样用处!
因为听说新装了煤炉且新升了火的会客室,很暖和宜人,下了课后,许多学生皆在会客室中围炉取暖,与同学谈天,仿佛对于因为有了这炉子,这一天就过得特别舒畅。
其中有人轻轻的唱歌,有人打呵欠,很愿意就在那炉子旁边睡一中觉。
有人先尚发牢骚想到第四阶级,因此一来也成为自由党了。
另外有两个男子,在会客室的一角,辩论到目下流行的“艺术问题”。各人凭记忆在一些看过一遍两遍的新书上,各举出了一些连自己也不很分明的例。又说诗,是情绪,是情感,是节奏,又说艺术方面,是革命,是下层的呼喊,是力,其实到后是说到两人皆有点找不出头绪,不知道应当如何来解释了,所以不得不结束了。两个年青人皆各看了一本《女神》,一本《呐喊》,订得有《小说月报》同《语丝》《北新》,又另外看过五六本翻译的书籍,又听过名人演讲,又能标点不错,又能做点小说。这两个很有作为的青年谈到很激烈时,几几乎真快要决裂动武,若非两人皆想到主义以外的学谊,恐怕两个天才皆炸裂了。把话变换方向,两人就说到一个女同学身上去,同在一条战线了,是一同皆觉得女生五生长得不坏,有理由使人想起时心跳,他们于是各尽所知推测到这女人的未来情人。
这时节,男子A同女孩玖,正在车站上遇到了五,五在车站送一个人,因此同这兄妹二人同时回返校中。会客室窗外是路,来去人皆可以望到。年青人照例是一见到女人就有感想,且能在一个女人一言一事上造作出若干谣言若干幻想,就感觉到全身松快。
男子A同女孩玖等三人走过那路边时,是已经为一个英文系二年级,头发很长,西装整齐,单是那样子送进当铺也可作一个艺术家的估价的大学生见到,这已经很象个艺术家样子的人,正把脸贴在玻璃窗上看外面天气,忽然见到五同A在一起从外面走来,心里一跳,就呱的一声,正说到五的两个同时就向窗外一瞧,居然就毫不对于自己所见加以考虑,便认为应当要用一个平常男子所有的妒嫉了,各人骂了一句野话,就凭空猜想了一些谣言,且为这自己所幻想的事情烦恼着。两人故意走出去,因为可以试试五看她还有所畏惧没有,在大廊下他们遇及了,女生五仍然傍到这兄妹二人,男子A一点也不明白自己有这样两个敌人,他只在这两个大约读过一本莎士比亚戏剧因而就有骄傲颜色的大学生脸上加以小小注意,除佩服这种年青人耳大头圆相貌是很有福气的相貌以外,别的全不留意走过身了。
这两个宝贝这一来象很受了侮辱,居然不再到会客室去取暖,走到一个空课堂去了。
到了那课堂拾起地下碎粉笔头来,用英文各写了一句骂女生五的话语,才算稍稍气平。
世界上发生的事情原就全是这种样子,女生五是毫不为那两个同系的学生设想,就走进了男子A住处的。然而A,又毫不为五设想,谈话总象一个在讲堂上的教授,完全不体会到对面女人是如何愿意有了解那心上蕴蓄的人。但正因为这无拘束,随便谈了许多话。且更无拘束的是女孩玖,用着最天真的态度待人,女生五到后仍旧是俨然若有所得的回到宿舍去了。
日子,另一世界这时或者正糟蹋到战争上去,或者正糟蹋到酒食上去,或者谋杀,或者啼喊,或者肉体的陈列,或者竹木的殴打,一切虽不同,夜却一般又来到了。
天夜了,在兵营里的兵士,还成队的在操坪里唱歌,正如这白昼的埋葬,需要这世界上顶可怜的愚蠢人类唱着喊着,夜之神才能够凄然的抓一把黑暗洒在地面。
过了十天。天气变了。日里大风从北面吹来,使着有力的呆气,尽吹到晚还不止。
大广坪中正如有无数有脚东西在上面跑过,枯草皆在风中发抖。傍晚时大广坪除了间或见到一二小馆子送饭人低了头走过以外,一个人也没有了。到了黑夜,傍学校各人行道电灯皆很凄凉的放散黄色的暗淡光辉,风在广坪,在屋角,各处散步,在各处有窗门处皆如用力的推过,一二从廊下走过或从广坪一端走过的人,皆缩颈躬背,惟恐被风揪去的样子畏缩走去。
男子A因为心上燃烧到烦恼的火,煎迫得利害,想起了女孩玖的被盖太薄,恐晚上天气寒冷失眠,便把自己所用的羊毛线毯送到女生宿舍去。到了那个地方却见到朱,朱正在同女孩玖谈话,见了A来很不自然的笑着,这还是十天前那是微笑从A身边走过的最初一次。因为本来只要稍稍有意见面,只要一到玖这里就决定可以见到A了,但朱是为了一种很心乱的纠纷反而有意常常避开了A的。她知道A常常在玖处,所以玖处也不敢来了。她知道玉、五两人是有一种关系同玖比自己与玖还要好的,因为怕玖同玉、五提及,所以与玖上课也不讲话了。她因为今晚上风大,以为决不会遇到A,才来到玖处谈话。
无意中仍然在一处了,女子朱没有话说就想走。
男子A说,“我妨碍你们了,很对不起。我是要做事去了,我还是先走,你们可以多谈谈话。”
女孩玖也说,“不要走,你应当再玩玩,回头我送你回去。”
女子朱不得不坐下了,男子A虽说要走,却一时也不能走。女孩玖问他关于新妇女问题假使写戏剧应当如何表现,想请他代为解释,并把一个解决方法见告。这件事正是男子A来此以前朱同玖讨论的问题,男子A想了一会,摇摇头笑。
“怎么样?告我们一点。把你意见告给我们。我们正议论到,不懂方法,应当如何描写,如何把全局延展成为一个完善的剧本。”
男子A说,“密司朱意见以为怎么样?”
“我是没有意见的。我以为,”她说的好象是本身,“悲剧不一定是写人类流血的事,这个不知道是不是,请A先生指示。我以为男子在工作上当顽固,女子在意识上也不妨顽固。”
若是有一颗顽固的心,又在事业欲望上处处碰壁,她当能在新的道德观念内做一个新人,然而自己又处处看出勉强,这心的冲突,是悲剧。
女孩玖说,“这话我一点不懂。”
“你小孩子要懂这个做什么?”男子A说着,又换语气同朱说,“你说得对极了。”
悲剧不是死亡,不是流血,有时并且流泪也不是悲剧。悲剧应当微笑,处处皆是无可奈何的微笑。
女孩玖同女子朱皆当真在微笑了,但女孩玖仍然不很懂这些事,她于是读起剧本上的话来。这时因为听到这一边有人说话,五同玉借故过到这房里来了。玉问女孩玖是讨论到什么,那样热闹。
大家仿佛毫无拘束的谈到新妇女的话,在男子A议论中三个女人皆在心上各有所会,很小心的避开这言语锋刃,用一个微笑或另外一个动作遮掩到自己的感情。到后与女孩玖同房的那女生也从别的寝室回来了。这是一个相貌极其平常的女人,沉默娴静,坐前自己床边听这些人谈话,说到自己仿佛能理会得到的话时,也在那缺少心机的脸上漾着微笑的痕迹。
男子A忽然想起自己到这里无聊了。他要走。他用“要做事去”一个不可靠的理由离开了女孩玖寝室,走下楼到了大广坪,穿广坪走去。风极大,路旁电灯幽暗如磷火。
男子A因为想从近处走过这黑暗无人的广坪,所以从草上走过。
坪中五步外皆不见人,走到前面,却分明有人从前面窜过去,受了惊骇样子,且飞奔的向校外走去了。前面是球门的木柱所在,隐隐约约看得出有白粉笔写的字句。男子A心里清楚了,觉得一个年青人能看清楚了自己方向,只要是自己所选定,不拘写标语,散传单,喊叫,总是属于可佩服一流的青年。因为觉得这年青人也有认识的必要,所以就装作神气泰然的走到学校门边传达处,作为看有无信件的神气等候着,看看这敢在十点钟以前写标语的,究竟是怎么一个人物。很等了一会,果然有一个人从校外扬扬长长的来了。若果男子A还能记得到同五在一块从车站回到那一次,到长廊下时曾有两个二年级英文系的学生迎面走过,还在心中暗暗佩服这年青人品貌过的事,那就会记得到这是其中一个青年了。但男子A只认识得到这是一个英文系学生,且曾看见过他用英文与一个同学说话,如今见到还敢写标语,就认为这一定是一个有思想的人物了,他就预备以后同这个人认识。那男子却没有料到男子A是想同他认识,且料不到有人疑心他是刚才用粉笔写过什么的脚色,堂堂的回到宿舍去了。
女子朱一人从黄字寝室回到自己寝室时,也得横逾广坪的。因为是大风,孩子脾气的玖,一定要送她到大坪中心,两人才分手各回寝室。这任性的提议自然不为朱所答应。
到后是从五处借来一电筒,披上玖的一件大衣,一个人从大坪里走去了。照规矩一个女人胆小便不会嫌路远,应当遵平常径赛的跑道走去,因为傍跑道有一些灯。但同样是因为风大的原故,且手上有电筒,无所畏惧,所以到后也如男子A所取的途经横穿大坪。
球门木柱上的粉笔书无意中也见到了,用电筒一照,歪歪斜斜一行字,这样写着:教授A同本系五姑娘是情人,(皆)打倒。
大约皆字应当为“该”字,聪明的大学生错了。看到这样标语的朱,人痴了。这类标语正象是为她一人而写的一样,她稍稍迟疑了一会,匆匆的走了。但走了几步又返了身,把所有木柱上的字擦去,才废然回到宿舍。心中一面想起这些男子或就是在另一时写过许多信给自己的无聊男子,一面又不忘记到那话语,且想起过去五玉称女孩玖为小羊,又如何对小羊要好的情形来了,心中十分难过。写过这标语的大学生,正神气清爽的在宿舍中得意,以为第二天大家见到时如何口呼同志,料不到这文字除朱看来有另一意义似乎用血写在心上外,这粉笔字当时就擦去了。
“一切年青人的事皆无分贪图了,只有工作是我自己本分上的东西。”
男子A这样想着,坐到自己房中正想开始来写一个短篇,就以年青人,苦于政治烦闷,因而很勇敢悲壮的,在半夜里到各处写标语一件事作为主题,刚刚写下一句“晚来风大”,门外有人敲门了。
“请!”随了请字进来了一个同事,大学二年级英文教授,年三十一岁,扁脸短鼻头,因为新西服的原因把脊梁骨挺直,走路非常有西洋人风度的一个××省人。是大约为慕名那一类情形,因此常常来到男子A住处谈话了。照例男子A与同事学生,皆无差别的待遇,一来就床上坐,有东西就吃,没有东西时热水也不为客照料,话则毫无拘束的随意谈去,所以来的人纵非常拘谨,到过三两次也就仿佛极熟了。这英文教授是每次来时总先说一句“在著作么”似戏谑又似敬仰的话语的,答应说“没有”,那就坐下了。
答应说“做一点小事”,那就说“不要太做长久,我来换换你的方向”。怎么样换换方向?是得A来听听这教授很精采的自白,如何读书,如何教书,又如何也常常用英文写文章,只是不大好,说时且露着一点对于“博士”一类人英文程度的不平,对于名人的不信任,这样那样而已。虽然也常常觉到无聊,但有时又觉得在烦恼中得此“有志气”的人谈谈也是好事,所以这人就常常有机会来了。
人如今是进来了,破了往例,不问“在著作么”这一句话。
“先前你灯是熄了的,到什么地方去了?”
“到女生宿舍才回来。”
“你们著作家是……”他意思是用着敏感的正确的头脑,要说“女生总欢喜你们”但又立刻觉得这话不大好,所以不讲下去了。
稍过了一会,这教授又换了一个方向,用着全然外行而又不服气的神气说道:“你到了这里,我们学校可以给了你不少小说材料!”
男子A笑,心中想:“自然我就是找材料来的。”
照例男子A与同事谈话时节,有许多机会是得受窘的。
譬如做文章,他们总欢喜很客气的谈到一点外行意见,同时还不忘记供给一个故事的胚胎,如谁人爱谁,又如何爱,谁又被抢,到后同抢劫的匪徒拜了把子。再不然则说“我的生活直可写一本名著,奇怪而且伟大”,他们就以为这是一个作家需要的好材料!
学生们写文章呢,大体也是这样子,用五百字或一千字,写一个故事,非常吃力的写成,自己看来就常常感动得很。于是很规矩的抄出,缴卷了。整个的天真,使人完全无办法,分辩解释皆简直全无用处。遇到这情形,男子A就只能点头认可,微笑,或者说“很对很对”,于是同事中觉得这年青教授还有趣味,本来先虽是很看不起写小说的人,到后也就不怎么讨厌了。这英文教授,是很相信每一次谈话总对于一个作家有大影响的,所以且常常当笑话那样子说,“不要把我写成书上的人物!”听过这样话的男子A,仍然只能作苦笑。
这时英文教授在房中走动了,皮鞋橐橐地响,似乎不能忘记先前的话,就又问男子A:“我们校里女生有不有天才?”
“我不知道。女人照例是聪明,当然不缺少很优秀的女子。”
“当然,(点头科)不然,(摇头科)我的意思是作家也应配作家,才能相得益彰。”
你说是不是?
为这雅谑,男子A无话可说了。从这话听来,才明白平常自己常常到女生宿舍,已经就很为这些有知识的大学教授注意了。他心想,同这些人说话是很难的,讽刺他又不懂,不做声他就以为是心虚默认,且更不妨造作一些谣言,流传到学生中去。想到这里稍稍觉得一些东西可怜了,因此男子A说:“我也是这样想过了,一则找材料,二则找女人,就来到这地方了。”
教授一点不觉得这是反话,就很关切的轻言细语问男子A:“是谁?告给我。”
“当然要告你,再过一会罢,我还要有许多事请你帮忙,你大概高兴?”
“自然效劳。有什么问题我总可以解决。不过你得防备××先生,人坏极了,各处造谣言,一个礼拜上八点钟课,总有二十四点钟批评别人的事。这人真是个不敢领教的人。”
对于××先生的切齿,显然是曾在一些男女事上吃过××的亏了,男子A猜想一定是这人曾经爱上谁个女人,所以这样高兴谈到女生的天才。他于是问英文教授:“你说天才,你班上有没有这个女子?”
这汉子不做声,就望到男子A呆笑。
男子A又问,“告给我,是谁,你一定是发现多日了,两年来的你当然比我多知道许多。”
仍然是呆笑,因为愉快得意,脸也更其扁圆了。
男子A不再询问时,这汉子却轻轻的说道:“他们都是说×××全校第一名。”
这汉子,原来是心上有伤的人,虽天生一个应当本分一点的脸孔,却蕴蓄了一颗不能自甘平凡的心,毫无问题是爱到学生×××了。男子A因为想起一切男子的无用处,所以听到这亟于找寻哀诉机会,又浅薄又可笑的行为,心里也很难过,不能再嘲笑他,又不愿意再问到他了,就不说话。
“她又选有你的课,多幸福!”这教授于是又这样说了一句。
男子A只能望到这大学教授作苦笑。因为这无理的可怜的妒心完全不必有,自己就是成天成夜在为一个女人害相思,也决没有想到这学校中任何一个女子来的。但待要同这种蠢人解释,说是请同事放心,来此认真说只是生活,既不是想从同事领教找寻创作材料,也不是想同女生中什么人恋爱,这话是万万不会为这教授相信也很分明了。到后他就敬了英文教授一支香烟,代表了他的同情。烟雾的圈在那越看越扁的脸上,作一种轻轻的摸抚,旋即散开了,教授夸奖到烟好时,男子A在他那脸上看出人类悲剧的一个最好范本。
因为不忘记吸烟时节那扁脸,男子A一个人独自伏身在桌上,心的边缘象为一种忧郁所啮食,先前预备写下的文章也不能再写了。想到写标语年青人的行为的悲壮,想到扁脸人又愚蠢又庸俗的爱恋的煎迫,男子A到十二点时还没有脱衣睡眠。但是另一个小房间里的扁脸教授,已在新制棉絮里,梦到一拳把同他抢女人的男子A打倒,跪到×××前读求爱的英文诗了。
黄字宿舍女生五,在烛光下写了一封长信,写成了,没有发去的勇气。
女生朱觉得非常寂寞。特别同女孩玖要好了。然而与女孩玖在一处见到男子A时,总即刻借故有事走去。间或也问到过玖是不是欢喜五,玖的答语多是小孩子的话语,一点不注意到这些,所以同时也说到二哥性情是并不欢喜同女人来往的,听到这话的朱总若有所失,沉默很久。
有一天,在男子A班上,讲中国新兴文学方向与进展,因为引到标语文学,男子A说到另外一些写标语的人的心情,在用一种比譬的解释,说是欢喜在厕屋一类地方很不节制的写上什么的脚色,若果艺术一点,是可以成为诗人的,说到这个时大家全笑了。
其中有曾在那么墙板上用铅笔写过些字的人物,脸上泛着微红。男子A又说及如何的对于那类人敬服,坐在学生席上的女生朱没有做声,也随了众人微笑。下堂时,遇到玖,就说,“A先生还不知道别人写标语骂过他同五小姐。”
女孩玖说,“是谁?”
“不知是谁,半个月前的事。”
“说什么?”
“说A先生同五是一对……”
“好笑极了,二哥自己一点也不知道。”
“恐怕谁也不会知道,因为我当时看到就擦去了。”
“我要告给五小姐去。”
“嗨,不行。莫告她,这是不能随便说的事情。”
“那你同我又说了!”
“你真是小孩子。”
朱走了,玖到她二哥住处去。男子A正在批改一个卷子,桌上还堆有许多卷子没有看过。
“二哥,我听人说有人写标语骂你。”
“那算什么事。这是大学生的长处。”但是,改了一些别人的稿子,就又问玖:
“听谁说?”
“是朱。”
“在什么地方?”
“不明白,她好象说是十几天前,见到了这文字,是用粉笔写的,把你同五写在一处,说是一对。”
“这是极不通的谣言,恐怕还是近于象由女人造作的。”
“女生哪里有这种兴味。”
“五知道没有?”
“好象不知道,朱同五并不好。她并且不许我告五。”
男子A就笑了。他想:“一定的,女人的心,不是浅薄,是太敏感了。”稍过,就说:“玖,朱还另外问过你什么话没有?”
玖说没有。玖因为怕妨碍她二哥事情,告过了这话就走去了。男子A想必定是玖说了一些很天真的话,并且估计这话在五同玉同另外许多同学皆说及的。因为似乎是一种足把自己位置到可歌唱处的好地方去,男子A对这些女人是感到一点愉快的。但是假若这学校真有那种天真烂漫的大学生,凭了小小的聪明,在上课以外还要散布一些谣言,使这谣言在一些人心中,作一种荒谬的发展,嘲笑和妒嫉的继续,在男子A方面仍然是一种不可忍受的痛苦。
好象无论如何,纵写下的标语仅仅是朱一人见到,只要是居然有人感到这需要,把一些很觉可笑的话语,写到大众可以看到的地方去,也就可知一定是还有不少其他年青人,在心中蕴蓄这谣言的种子多日了。为了这件事,是不是应当想想对待方法?或者当真的就去爱,尽一些人成天就书也不再念的去“不平”。或者离开这地方,让一些年青人也有些女人可以倾心,得到心跳红脸的机会。这些就是方法了。用这样方法那样方法皆可以变更自己这时的地位,也同时能变更一切人心上的位置。但他两样事皆没有作,他以为若果五有这欲望,那将给五培养这欲望的好机会,若完全没有,那就将给朱也有些机会做别的事。
一本五的卷子被翻出来了,一页一页的检察,除了聪明的痕迹外露,一点没有其他什么隐衷。他把卷子抛开了,在心上自言自语说,“这是不会的,我不能尽这谣言滋长,将在一件事上使这女人永远站到她那毫无机心的态度上做人!我得让一些常常在身边的人知道我并没有为谁倾心,也没有为谁痛苦。我是不能在你们这些年青人面前有可怜理由的。我若是有一天自杀,也只是厌恶一切,不高兴同许多人活在一个世界上,凭这理由我也许自杀。到了我真活得不愿意时,我是正为有什么人在爱我这一类原因,我或者跳到江水中淹死罢。但使我厌世的女子,在这个学校是还没有!”
但是这谣言如何使其不再盘踞到某种人心中,男子A是不去想那解决方法的。
只是一个原因,男子A欢喜在一些人事上分析,这结果是虽然一件可以泰然坦然处之的事仍不能完全放下。在学校的小球场男子A见到了朱,朱很窘的神气,想走去又不能够,似乎很可怜。
“朱小姐,我听到玖说及你告她的一件事。”
女子朱红脸说不出话来,把眼睛向地下望。
“当真是有这事么?”
“我没有理由造谣。是半月前的事。”
“他们真太可怜了,我真觉得他们可怜得很,再有一个月我离开这里,大约大家全快活了。”
“若是走,全快活……自然有人很快活!我想是这样。”
男子A笑,女生朱就觉得男子A的话与自己所说的话,皆可以使自己心变软弱,到不能不哭地步,不再说什么话,点点头,飞跑到球场另一端女同学群里去了。男子A忽然觉得当真有亟于离开这地方的需要了。就为了自己一点自私,似乎以早早离开这个地方好点。因为一切必然的进展,完全把自己陷于不能自拔的情形中。平素把一颗心拘于自己工作上,拘于自我的悲哀欣赏上,一旦在这些男女事情中还得来负下一些不必负荷的义务,生活是更多烦恼了。
但到这来的男子A,这样天气还是无法在住处安置一个炉子,写成了的一部小说是已经被人家用一种很客气的理由退回了,把它送到另外一个地方去,第二次失望也得到了。现在各学校皆只有一个月就得放假,书业既极其萧条,相熟的地方无从拿一点钱,换一学校又不相宜,若是仍然搬到上海去住,则用什么来对付房钱同火食?上海不是北京,一住下来可以半年不名一钱,北京既不能凭空飞去,租界上哪里找得到生活?并且不大明白自己性情让他来到这里教书的人,还会以为年青人毫无恒心,见异思迁,把固有的职业放下又去各处流荡,为不可救药。自己生活虽不一定当在完全处努力,不过把这误解的方便给人,也仍然是一种痛苦。还有,穷使他在过去成为许多人不欢喜的人,如今是仍因为穷,无法在生活上认真了。
看了一会在球上发生兴味的年青人的行为,又看了一会以看球为乐事的旁观者陶然自得的种种平凡的脸,男子A感到心上积孽的烦累,觉得用他人作榜样这幸福是永远不能达到了,就一个人回到住处,在平常拿来写字用的小桌边坐下了。
因为不许这心上的东西扩张,看一本古旧的书寄托到自己这颗无着落的灵魂。
这些人一吃了饭全到玖处。在玖同五同玉面前,女生朱极其不自然。做人的义务是这个女人比其他诸人为多的。她多知道了一些事,就为这些事情把如量的烦恼得到了。
玖见到朱的沉默,只以为是心中有别的事,就说:“朱小姐,你这样子象观音了,听说观音是又和气又忧愁的。”
“我忧愁什么?你小孩子说的话不当数。”
五会心的笑,似乎知道这沉默理由。然而以为朱只是因为别一个男子心上有所纠纷罢了,就率真的问朱:“是不是为了一个人?”
朱作为不曾听到这话的意思掉头同玉说话。她说,“玉小姐,你看完《人心》没有?”
“人心哪里会看得完?”玖是这样插着嘴。
“我是说莫泊桑那本小说。”
玉说,“看得一半了,还好。”
“你看完了或者会以为更好。但那上面的女人是太过了。”
那恐怕是法国女人。
“你意思是中国女人应当怎么样?”
“中国女人我并不是说我很懂。不过中国一般女人是——”玖正把一个木匣给五玩,木匣开时作大声,众人全惊了一下。
玖说,“这匣子奇怪的很,它只差不会说话。”
“小孩子,”朱轻轻的说,把匣子抢到手上看。“若是会说话,你会更欢喜它了。”
五说,“会说话,它就可以说‘我讨厌你,恨你,’你不相信就问它。”
女子朱脸上显出可怜的神气,把匣子交给了玖,“正是!”
有口了,就聪明得很,会说许多话。佩服极了。好极了。可爱极了。
女生玉望到这说奇怪话的两个人憨笑,也说道:“口不是说话的东西,记得到没有?”
玖说,“那是吃梨吃糖的东西了。”
另外三个人听到这话皆觉得好笑。玖因为说到糖记起了二哥在前天到上海去询问稿件时买回的糖,从床下箱中取出那一个纸盒来请大家吃糖。把糖拿到手上最先的是玉。
女生五说道:“玉,你口为什么又吃糖?”
玉不做声,把一块赭色咖啡糖掷到口中慢慢嚼着。到后是五也照样把糖吃过一块了,想第二次再取,玉才忽然想起一件事的神气,把五的手拖住不放,说,“我是说你的口不是吃糖用的,让你吃过一次,还不节制这分外的好处,不行的啊!”
“好利害的嘴!真会骂人!但是糖我还是要吃。”
“偏偏不许吃!”
于是抢着,各用着女人任性的样子闹着,到后是气力大一点的玉把装精的盒子抢去了,站到房之中间,无可奈何的是五。玉掷揄五道:“五,你的口赋闲了,应当赋闲!”
五不答不睬,想心上的事样子,轻轻的叹着气。
玖却说,“这里还有一个更好的东西,”她把抽屉里剩下的一种香糖给了五。“试试这个,吃过了你满口会香!”
女孩玖并且把这香糖也分给了站在一旁微笑的朱,朱摇头拒绝了,用“不能再吃”作为理由,意思却是“这糖只有五一个人有分能吃”。玉也拒绝吃香糖,说是“那个并不是人人有分的东西”。
五就一人吃香精,神气很自然,说,“我吃了看你们怎么样!”
玖一点不觉得这些女人为什么说话行事必须这样难于理解。她当真是一个小孩子,在这些情形中,仿佛不能了解这些女人很快乐健康生活,到了二哥面前,谈谈故事时,二哥因为这话所生的摇动,这孩子也没有见到。
四个人不到一会就上课去了,与女孩玖同住一房因为有朱等来此才走出到外面花圃的那女人,回到房中,看着满地包糖花纸,摇摇头,就拿起一册放到女孩玖写字桌上男子A所作的××小说来看。她很懂这些女子同玖能要好的原因,她虽与玖同房,却反而没有什么话说了。
这人是数学系二年级学生。一个看来也不讨厌也不使人特别欢喜的女子。年纪是二十一岁。看样子是规矩中人。男子A间或来女孩玖房中时,这女人总是很少说话,沉默的坐在自己位子上,看看书,或假装看书,听玖同她二哥说话。男子A一点也不会想到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
这女子这时看了两页书,心中仿佛非常烦乱,不能自持,放下书,伏在自己的字桌上来写信了。到听打下堂钟为止,把信写成了,又把信藏到衣箱里去。
到了晚上。男子A同玖把饭吃过后。
“玖,你认得这是谁写的字?”
男子A把一个信封给玖看。女孩玖看了一会,就摇头。
“认不出,又好象是熟人的笔,非常熟,就说不分明是谁。”
“你看是象朱的?”
“不。朱的字体很写得长,我看得出。”
“象不象玉的?”
“也不象。”
“象五的?”
“更加不象。”玖肯定的回答了她哥哥的询问,又把那信封拿到手上反复的看,“二哥,为什么得这个信?写些什么话,让我看看好不好。”
“不送你看。”这奇怪极了!上一次我接到了一封也是很怪的信,里面只说一句话,说得很怪,在一张纸上写上:“你真是有幸福的人!我先以为是一些学生做的事,很平常,把它扯了。今天又得一个信,字迹似乎同前次的一样,写的话是女人口气,你说怪不怪。”
“写些什么?”
“写得很可笑。但这个人我觉得是很可怜的。这人以为我当真是有幸福的人,并引了我写在××××上的两句诗。一定是女人,信上就是不说是女人,也可以看得出是一个女子的口吻。”
“也许是男学生胡闹,开这样玩笑。”
“上面又并不是玩笑话,我猜想是……”“我看朱——”“可是你说不是朱的字。”
并且我认定也不是朱写的,因为语气近于同我并不很熟的一个人。
女孩玖在心中揣想一切同学,想了半天,想到另外一些事了。到后忽然说道:“二哥,你实在是有幸福的人,别人说得不错!”
女孩玖的笑话,使男子A沉默了许久。
晚上到后落细雨了,男子A把玖送回宿舍,过玉五房中说了一会话,吃糖,说女人在新的世纪里应当如何多明白认识自己那一类话,雨大了,借伞回去,说是不必送回,明天自己来取,那是女生五的话。
女孩玖回到自己房里去时,见到同宿舍的女同学正把脸伏在枕上,象是在哭。
“什么事?不舒服么?”
这女人见到女孩玖问她,就摇头,且作苦笑,稍过一阵,就聊以排遣的样子唱起上一天所学的一支洗衣人歌来了。
同样的是这冬天晚上细雨霏微里,被饭馆主人用懒惰的一种原因打了一拳又踢了一脚的送饭江北小孩,拭着眼泪提了饭篮正从广坪走到女生宿舍楼下,很寂寞的捡拾女生们把饭吃过放到楼梯下的碗盏,把碗碟相磕发大声音。为女生服务的妇人,以为是狗来了,开了门就想把手上的木槌掷去,见到是送饭孩子,就说:“多福,我差一点把你当狗打了。”
孩子什么也不说,不管当狗当人,只望到栏杆上一顶红纸做成的高帽子出神,因为这帽子是在日里学校赛球时学生们戴到头上的东西,这时却戴到上楼梯的栏杆的木头上了。
女孩玖在男子A的房中低低的哭泣。男子A一脸是血,静静的躺在床上。满地是血染。桌上一条用为擦手的毛巾,也全染成红色了。
窗外落雪了,小鹅毛片样子正在落,从窗上望去,望得见两个相叠的红色屋顶,上面匀匀的铺着薄雪,把屋顶渐渐的变成了白色。
房中还无火炉,故清冷异常。男子A是从早上流过许多鼻血以后还不曾起过床的。
“玖,什么时候了?”男子A幽幽的涩塞的声音问,见女孩玖不作声,就叹气,说,“为什么这样子?我不是说过我们应当好好的活下来么?”
玖用那因为流泪已略显得红肿的眼睛望到男子A,男子A就又说道:“怎么这样子?”
眼睛又肿了!别人笑你!二哥这点点血是不会死的。纵要死,也不是哭的事。我算是尽过我的本分了,天使我到这种情形,应当想想哭以外的法子!前几天不是同二哥说到要做男性的女子么?如今是时候了。如今还是应当努力,譬如二哥,不工作,怎么办?工作结果虽仍然象这样子,没办法了就流点血,但是我们总算活过一段了。
女孩玖仍然不做声,不哭了,坐到平时二哥做事的桌边,只痴痴的望到窗外的飞雪,为男子A的病心中难过,热的泪还是沿了脸上流下,滴到前襟。直到男子A想把身体抬起,恐怕又得流血了,才很轻的说,“你不要起来,再摇动是不行的!”
男子A就仍然躺下了,问:“雪还在落么?”
“落得很大。”
“你穿这点点衣,冷不冷呢?”
“很好过。”
“很好过,可是不许为我这件事哭泣!”
女孩玖就把脸背了男子A,“这样流,怎么办?”
“我这点血毫不要紧,你不能随便哭!你这时节没有在你二哥面前流泪的权利,因为你知道我玻你自己转到宿舍去看看书好了,你或者就坐到这里看书。我明天一好就又可以写更好的文章了。我记到每一个集子我总有一篇文章是流过鼻血以后写成的。流过血一次,我就又有精神了,或者明天,或者后天,一定可好。他们既然说文章要篇数多,才能照得行市算钱,我就写许多短篇出来,同他们再做一次生意,让这些人刻薄一次。”
有了钱,我们可以办一个炉子,买点药,把你衣服赎出当铺,还了这里火食账,病也不怕了。
“但是这时节怎么办?我想可以到上海去向蔡小姐借一点钱来,你还是到医院去。”
“医院有什么用处?我这样子你以为我可以坐三十分钟汽车么?”
“请江边的医院医生来也好。”
“莫做这呆事情。医生不是为我们这种人预备的!你让我静静的躺一天,不要为我担心,你要玩就同五她们玩去,你昨天不是说朱要你到她那里去吃从家乡带来的菜么?”
仍然还是去好。
“我不想玩。”
“那就在这里看书。把我告你那本书念过再玩,你应当照到我说的话,书念完了做点记录,你不能又借故不做。”
“我不欢喜那书。我现在来为妈写信好了。”
“好,就写信也好,只不许哭。你要校役把地下血点洗去,把手巾也搓洗一下,这时不流了,我自己很明白。”
女孩玖就走到门边去叫了两声用人,返身到桌边预备写信。男子A又嘱咐:“不许说身体不好,不许说又流了血,应当说一切很好,知道么!”
女孩玖点头,把一张信纸开始写着“近来我同二哥身体很好……”一面把不能制止的眼泪滴到纸上。过了一会,男子A问:“好了么?”女孩玖说:“好了,你不要看,我念给你听。”她就对那仅仅写过一句话的一张信纸,读着许多使男子A听来愉快的话。
在扁脸教授的房中,照料宿舍的长头校役正把白铁壶中的沸水倒进热水瓶。
扁脸汉子说,“A先生在住处么?”
“在。”
“有女学生么?”
“没有,你家,他病了,鼻孔流血,今天爬不起来了,你家。”
“哈,有这回事?怎么不请医生看?”
“今天是礼拜,校医到上海去了。”
“病了没有人来看他吗?”
“就是那个小姐,他的妹妹吧,你家。”
“别是传染病?”
“不是,是老玻。”
“鼻子破了吃三个蜗牛会好。”
校役把水瓶灌满了,所以不说蜗牛应当如何吃,只说“先生还要水不要水?”扁脸教授于是仍然说,“把蜗牛三个敲碎生吃,治百玻”校役出门不久,这教授就到男子A的房中了。一进门就问血是不是还在流,还不等男子A回答,就又把蜗牛治病的方法告给了男子A,一种天真的热情见出这人的肝胆。男子A倦怠不能支持,卧到床上,不作声,然而点头,意思表示感谢也表示一切领教了,对于这方法将来是总得试试,就因为这丹方新奇,说来也很动听。
扁脸教授在房中各处望了一会,“A先生,人病了,寂寞不寂寞。”
男子A说,“并不寂寞。”男子A这意思是“纵寂寞也是当然。”但扁脸教授却以为这样话极中肯了,他得到一个方便把一个女人的名姓提出了,他问男子A,有学生来看过没有。
告他没有谁来,就又露出不大相信得过的伟人神气,“我好象听到×××在你房中说话,”这样说时且悻悻的笑,把一个俗物的脸更夸张的摆在A眼前。
男子A望到扁脸教授,心里想:“你这呆子,凭什么理由总得来我这里谈一个与我毫无关系的女人?”可是男子A也并没有说出口来,沉默的态度倒给了扁脸教授一种同样的领会,以为男子A同自己一样对于×××这个名字也能悦耳适心,故第二次这女人名字提出时,且附以由自己感觉到的猜想,说是“有人造谣言说×××同你很好”这样荒谬绝伦的话,男子A分分明明看得出这谣言就只是这俗物的谣言,所以说:“既然有了谣言,将来或者就特意来把这谣言证实一下,也是很有趣味的事。”
“可是我不相信,因为这属于不可能。”
“你怎么不相信?是可能的。”男子A看不过这人的样子,所以故意说出这话来窘这扁脸教授,“本来是谣言,但我这人的趣味是不避谣言,却常常把生活跌到谣言里去,以为这至少也可以使一些造谣的人又开心又不舒服。”
“你这个人这样可真不得了,太浪漫了!”
“本来不浪漫!”
“但是谣言算不得什么,我们生存有一个更大目的,不是与谣言这东西对抗的。你这样一来不是太浪漫了么?”
“本来是严肃的!”男子A几乎是在嚷了,因为很奇怪某一种人耳朵对于言语的解释特别。
但扁脸人还是说教授不能浪漫,“太浪漫了就要病,我听说,你流了许多血,可了不得!”
男子A忽然又觉得同这种人说话为无聊了,就把脸掉到另一面去,对墙装睡。
扁脸教授似乎为怜恤天才的原因,叹息了两声,轻轻把门带上走去了。男子A想到这俗物又单纯又狡猾的心事,哭笑皆非。可是想不到是这人回到他自己房里时,就告给校工即刻应当为A教授找寻蜗牛的话。他似乎想从这些事情上尽一个朋友的义务,使男子很明白×××是有了一个爱人,而这爱人自己虽间或造点谣言,是不许谣言从另外口中发生,也不许谁证实这谣言的。男子A在流血衰惫中静静的体会到面前活跃的一切人行为心情,但在另一空间的人事,男子A完全没有猜中。
女孩玖到了自己宿舍,一双美丽的眼睛显得略肿。对于玖的注意,是近于与玖同房女人的义务,已经有许多日子了。
那女人每见到女孩玖一时非常天真的笑闹,一时又很可怜的样子坐到自己座位上,半天不做事,总觉得有一点不安。本来不欢喜同其他女人说话的性格,在与同房的女孩玖是应当把脾气稍稍改正了一点的。但因为女孩玖还是另外一个人的妹子,那女人,为了一种隐匿在心中深处的罪孽,虽同在一个房间住下,同玖也不能说多少话语了。
这时这女人见到玖眼睛是哭过的眼睛,就在心上猜想这红肿因由。
另一个女子来邀玖到×××去开××会,本来是先两天答应了的期约,现女孩玖却说不愿意同去,因为身体不好。那来邀玖的女人走了。同房的女人得了说话的机会,“是不是有病?”
玖不做声,想了一会。到后才说:
“我哥哥鼻子坏了,血流了许多。”
同房女人听到这个话,脸色白了一点,好象是这鼻血同女孩玖的眼睛,皆由于自己所作荒唐事所成,神气很不安定,到后破了例,一个人披了大衣,走到江边去了。玩了一点钟才回来,全身是雪。回来时,见玖同朱正把头聚在一处念书,心中若有所失,第二次复又离开宿舍到图书馆去。看了一些宗教神学的书籍,一些在图书馆看杂志的男子同学,皆估计这女人是一个努力读书的好女子,她自己则一点不曾注意到书上的文字内容指示的是些什么东西。
到晚上,因为玖的原因,朱同玖曾到过男子A房中坐了一会。晚来雪更大了。然而天气转比白天暖和了许多,所以到病人处谈了一会以后,朱仍然伴女孩玖回宿舍,两个人毫无顾忌的谈到男子A的病中情形。年青的玖,忽然说到她二哥接到的信那件事了,她说:“不知是谁,写这样信给哥哥。”
朱说,“那容易明白之至,绝对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朱的意思指的是玉同五。
女孩玖摇头否认,“不是的,决不是。”
朱说,“这人倒聪明!是应当明白的了!人家那样热情,不是……”女孩玖好象想起了一个人,把话岔开了,她说,“落雪了,朱小姐,我们做罗汉,罗汉是不要热情的。”
朱说,“若是要融,还是缺不了热。”
“融了就完了,有什么用处?”
“你只晓得雪。”
“难道你说的不是雪吗?”
朱点头复摇头,“玖,今夜雪太大了,我不去了,好不好?”
“好极了,我们明天可以在坪里堆一个大雪人,每天可以见到。”
与玖同房的那女人又想披了大衣有出去的样子,为朱见到了。“这时还有事么?”
对于朱这样询问只用一个使人不愉快的摇头作回答。这女人走到另外一个宿舍去,一直到熄灯时才回来,回来时衣也不脱,就把被盖搭到身上睡了。这是同谁在抖气,做这样任性的事情,女孩玖同女生朱虽同在一个房间,完全没有明白,就是这女人自己,也仿佛是说不分明的。
一夜的雪把世界全变了。这雪真似乎是特给了许多人堆雪偶像的方便而落,到第二天早上,平地已有雪六寸厚了,天色还晦暗不明,有要把雪再添六寸的神气。酿雪天照例无风,天空全是厚的灰色云,落了雪地气特觉暖和多了。从上海开来的八点钟火车到站时,三等车中仍然是一些肮脏的人同一些兵士下车。这些人各以其方向,到了站,把车票递给一个查票员后,就把肩膊缩拢,从积雪的小路上走去了。兵士们穿起庞大臃肿与身体不相称的军服,用大的竹杠,拾取由火车运来的军米,吵吵闹闹的在雪中走着。
穷学生也夹杂到这些人中,穿薄薄的夹衫,飘飘然如学道之士,从上海赶回学校。
二等车中只有三个体面人,穿厚而柔软的皮袍,外加毛呢大氅,挟大皮包,从家中吃了白木耳之类清补的早点,赶到学校来上课。这些上等人下车了,一群车夫皆围拢来找生意。
教授之一是哲学家,对雪生了诗意,于是说,“好雪啊!”
好雪啊!自然之神秘美丽使人赞美佩服!
另一教中国诗的就吟柳子厚“千山鸟飞绝”的五绝诗。
又另一经济学教授,就提议踏雪走去,以为一面是欣赏美景,一面也实行平民生活。
虽车夫如何谦卑客气的请坐上去,说是雪深路滑很不好走,终于没有坐车,三个体面人就在一些穷人所走的雪路上走去了。
因为好雪,雪的美,给了许多人以新鲜的喜悦,壮观的感动。守在车站边以为星期一生意一定不坏的车夫,完全失败了,无一个人坐车,大家皆失望得很,火车且即刻又开回上海去了,就觉得非常寂寞,相对无聊的笑,且互相用一种野话嘲谑。
雪一落,于是各处皆有雪的偶像产生了。在车站边小屋子中住下的路工,把大的铁铲铲取站上路轨旁的积雪,在车站旁堆起大雪人来了。学校外小馆子送饭小孩子,把路上的雪扫除的结果,也在饭馆前堆起雪人来了。军营中兵士,把营部操坪的雪铲成一堆,也砌成一个雪人了。××学校的广坪,则有了三个白雪作成的偶像。学校中雪人比其他地方的稍稍不同,就是纵然这东西也是积雪所成,全身的装束却俨然体面许多。学校的雪的偶像,在坪中三个以外,又有几个为女生作成的。女生宿舍附近的园里,女生五同女孩玖等一共七个女人就合作堆了一个极美观的雪像。五同朱用刀削刮雪人衣服同肩部,站在一旁袖手旁观的玉却这样长那样短的指挥。把雪人作成就以后,因为没有眼睛,不活泼,女孩玖就回到自己房中找出了两粒黑色圆钮扣,陷到那雪人的眼眶里去。
雪人精神极了,大家皆拍手笑,且邀约站成一字,排排向雪人行礼。站在一旁的玉,看了雪人一会,却故意装成惊讶的样子,同女孩玖说话。
“玖小姐,怎么把扣子放到眼睛里去?应当换一种东西才对。”
“只有扣子象眼睛!”女生甲说。
“还有更象眼睛的东西。”
女孩玖就说,“玉小姐,你说换什么?”
“换糖好一点。”
“糖要融。”女生乙说。
“难道雪就不融么?眼睛应当是柔软的,是甜的,不应当象钮扣那样子无味木强,明白我的意思了么?”
玖是对于玉的奇巧提议完全赞同的,正想当真去取糖,五却说道:“玖小姐不要听诗人的话!诗人只会口上赞美同铺张,总是不动手。……你要甜眼睛你自己去要,怎么指挥玖?”
玉说:“玖小姐,你还是去取糖来,莫听她的话。”
女孩玖当真就跑上楼去了,取来了糖,很有兴味的把那两粒钮扣挖出,另把嵌两粒糖到雪人眼眶里面。女孩玖完全是个小孩子,见雪人已成就,欢喜极了,就把其余的糖分给众人,说,“你们大家吃眼睛吧,味道不坏!”
虽然禁止过玖取糖的女生五,见到糖,也仍然不反对放到口中了。
大家笑着吃糖时,与女孩玖同宿舍的那女人,正独自在楼上晒台间看到下面。
望到屋顶斜面一片白,男子A心情拘挛着,为这眩目的东西所摇摆,想出去看雪。
加了一件夹衣,戴了帽子刚要想出宿舍下楼梯,扁脸教授却从后面追来,很亲洽的把手搭到男子A肩上。
“老A,你这血我晓得不要紧,鼻血不是玻看雪去么?”
我两人去看。外面坪里好极了。文学大家应当不缺少赏雪雅兴。应当有诗。听人说有学生在造偶像。
男子A站在楼梯边却不动了。
“我不是这些人的偶像,我何必下楼去。”心这样打量时就停顿在楼口边了。
“怎么?不是预备要下去看看么?”
“我还有事情,”男子A就回头走,一面说,“我不想去看偶像,”一面返回自己房中,嘭的把门关上,下锁了。
这扁脸教授就一个人下了楼梯,口中吹哨子唱歌,毫不以男子A行为奇异。他走到学生们所堆砌的一个雪人面前时,看到有学生用雪砌成的皮匠两个大字,就纵声的笑,以为这雪人不是一个皮匠,简直是一个教授,因为肌肤轮廓皆是一个上等人模型。可是完全想不到堆砌偶像这些人,也完全是把一个日常所见到的上等人作为偶像胚子的,但略有嘲弄的意思,却把一个不尊贵的名义给了这偶像了。
在大的雪偶像前面,用着佩服的神气,对这东西加以惊异的,很有一些人。这些人,就是所谓生命力外溢时时不能制止自己的胡闹,成天踢踢球或说点笑话就可过日子的大学生了。另外也还有人在心上想着“过三天我看你还能如何伟大”的不平神气,对这三个雪人看望的。还有人抱了“太阳一出雪就消融”的乐观与悲观心情,所谓今古君子之流,在那里步章太炎原韵,或仿十四行体,做咏偶像诗的。但是机会使各处雪人到了下午皆更夸张的把身体放大,因为天上的雪又在落了。
男子A第二次鼻血是在吃午饭的时候流的。这时外面雪正大,大广坪里还有许多的年青人堆雪人玩,互相在雪中追逐,捏雪团对掷,使送饭的小孩子发生大的兴味,忘记了篮里汤菜已经冰冷。
因为出血,正在一旁吃饭一旁说到女生堆雪人故事的女孩玖着了忙,把碗放下了。
她照到她二哥说的话到楼下去取雪来止血,把雪用盆装来了,男子A的血便滴在这白雪中。一面把雪敷到鼻部同头部,一面躺到床上去,被上也全是血污了。女孩玖不知所措的在房中各处转。
“玖,不要紧。你吃饭吧。冷了是不行的!”
女孩玖没有做声,摇摇头。
“你吃饭,听我的话!不听二哥的话我可要生气了。我们不能同时有病,还不明白么?”
女孩玖又点点头,刚把碗拿到手上,见到血把男子A手染红了,又放下碗来照料男子A。
“不要你管,不要你管,自己吃饭!你不吃饭我当真要生气了!”
女孩玖仍然拿了碗,背了男子A,装作吃饭的样子,大的泪落在碗里,到后把一个为母亲赠作十六岁生日的碗,掉在地板上打碎了。
男子A不再说话,因为两个鼻孔皆堵塞了棉花,血仍然在鼻腔里涌,到后是从口中喷出血来了,血喷到面前盆里,所有一盆白雪皆成了红色。
下午三点在××小医院里住下的男子A,躺到床上毫无生气。女孩玖坐在床边照到男子A意思给一个书店主人写信。信成了,轻轻念着:××先生:我的病又发了,毫无办法,如你所知道的一样。现在住到××院里,自然是不会即刻就到危笃。但人一病倒,书是教不成了。请你告给我一个消息,是我那一本书究竟要不要?若是要,你就即刻为我送点钱来。
我的情形你明明白白,学校方面是一个薪水也没有剩余,所有希望只在你书铺一方面。
念完了信的女孩玖。把信放在膝头上。
“二哥,是这样子写么?”
男子A在那瘦黄的脸上漾着可怜的微笑。声音极低的说,“玖,你写得好极了。”
“哪里!我不明白象不象你口气?”
“你比我写得还好。我是一为到这些人写信就得生气的。”
你坐五点钟车把信自己拿去,送到他经理处,若是不在家也就回来了,不要太晏,天晚了很麻烦。
“我想一定要找他拿钱来,不然我到蔡先生处住一晚,明天总有结果。”
“住到上海也好,不过实在没有钱,就到蔡家借点钱也好,我恐怕他们近来也很不方便。”
“我去看看再说。我赶得及就回来,赶不及就不回来,你在这里总不怕什么罢。”
“一点不要紧,你去罢,车差不多会快来了。”
女孩玖就走出房到待诊室看了钟,还差二十分,又走回病房来。
“二哥,若是见到×××得了钱,我一定回来。”
“你回来这里也关门了,不如到蔡先生处住一晚也好。你放心,我自己晓得这时血不会再流了。”
来了一些年青男学生,女孩玖不再说什么话,披了大衣出了病院到车站去了。
年青人来看男子A的病,其中一个学生甲,用着近于好奇的神气,说,“听A先生流了吓人的血,这时好了吧。”
男子A点头苦笑。心里想想:这是吓人的事,倒想不到。
复次年青人中又有一个乙说话了,他说,“这是火气。”
男子A仍然只有点头苦笑。见到这情形,就有另外一个懂事一点的学生丙,用现在中国所有批评家神气,在同学乙言语上加以指正。
“鹭鸶,什么火气水气,说这样无常识的话!”
“怎么不是火气?血属金,——”
“博士高雅,博士高雅,什么血属金,念你妈的灵光经!”
那被同学取绰号名为鹭鸶的,很不服气样子,也不问地方,大约是天真烂漫习惯了,说话非所长,就想捏拳头打。
学生丙躲到男子A床边去,似乎求救。
学生丁,一个小脸小鼻大麻子的人,说,“怎么打起来了?”
要打就出去,这是医院,是A先生病室,这样放肆,真应记大过一次。
还有戊己不说话,只是笑,且摇头,仿佛意思是说“真不敢当”。
男子A见到这情形,觉得年青人真是很痛快的活到这世界上,使人羡慕不已,然而也很受窘了,见戊不说话,就问戊,“你们是从什么地方来?”
“从江边。因为在路上听到有同学说到A先生今天鼻血流得太多,搬到了这里,所以邀来看看。”
“今天雪真大!”
“是的,大极了。江边很美。”
“你们真舒服。”男子A说着就叹了一口气。
丁就向丙说道:“A先生说你真舒服,团头团脸,有官像,听到么?”
丙说,“听到了,你的恋爱要我讲给A先生听没有?”
甲说,“只管讲!”
乙说,“老甲,你的事我清清楚楚,我明天还得到同乡会集议席上报告,不要以为自己干净得很!”
大家随意在病人床前说着笑话,且似乎是这些话是正为男子A是教授的原故,才处处还加以剪裁来说的。本来再玩一会或者就当真会听到许多据说极其动人的恋爱故事了。
但学校的大钟一响,年青人皆记起吃夜饭这一件事,觉得有应当赶到食堂争夺一个好位置的必要,所以一窝蜂走了。
甲乙丙丁离开病人时,就同时说道:
“A先生,我们明天再来看你!”
男子A很忧愁的说,“好,你们明天来!”这些人就走了。
人走了后,男子A心想:一些有福气的人。……学文学,自然会要产生无量数伟大作品。……还有先生咧,教英文,大约恋爱之类,还会用英文写情书。……毕业了,也去教书。……一些宝贝。因为家里有钱,或者从更苦的阶级里爬到这里念书,穿新衣,开会,吃茶点或写报告,快活了。……有理由天真烂漫活到这世界上的人很多?……不过任如何为这些人着想也很无聊,因为这些年青人,到食堂把座位占据到后,也就正在男子A病上作一种猜想,甲乙丙虽各有所持,总而言之则以为男子A是为女人而病,大家皆以为这猜想绝不会错。幸好蒸鱼到了桌上以后,大家意见才能统一,异口同声说是近来食堂蒸鱼味道总是太淡,再不注意真得另外换一个馆子包饭才好,把男子A开释,继续谈鱼肉的事了。
在××书店编辑处的会客室里,女孩玖站到那堆满了书象堆店一样的地方,等候经理的回来。经理为别的事出门了。
一个平时很风流自赏的小编辑客客气气的把女孩玖让进这会客室,拿烟拿茶,非常恭敬。但女孩玖没有下车时见到车站上电灯已经就放了光,这时还不见经理回来,一面挂牵到病院里的哥哥,一面肚中有点饥饿,对于书店那小编辑的殷勤一点不能领情。那编辑问了许多话,见女孩玖不理会,抖气到另一房间吃晚饭去了,女孩玖就一个人在这会客室中,很无聊的等候着。小编辑把饭吃过,似乎仍然不能忘记会客室的人,又走过来了,虚伪谦恭的询问女孩玖是不是吃过了饭。
女孩玖只是摇头,也不答应什么,且样子十分轻视这男子,小编辑觉得在女孩玖前面失了尊严,心里很难受,就说,“×先生今天不一定会回来,因为往天总不到这时就到回来了。”
女孩玖听到这话,想了一想,好象等候到这地方,同这讨厌的男子谈这样那样也无聊,就把男子A给这经理的信封上,写了几个字,告给这人说是明天一早九点仍来等候回信,把信交给那编辑,离开这会客室了。
把女孩玖送出门外,痴痴的看到女孩玖背影的风流自赏小编辑,回到编辑室,把没有封口的信取出一看,知道是男子A的信,且猜想女孩玖一定是男子A的妹子了,颓然坐下,先本还想写情诗的勇气完全没有了。
出了××编辑所的女孩玖,想到既然明早还得来此等候回信,返校是办不到的事了,就搭了公共汽车到蔡家去。
到了蔡家,约有了七点半钟样子。
那男主人是男子A的朋友,女主人则另一时曾教过女孩玖的半年英文,是一对从大学毕业以后就住在这里靠翻译书籍为生活的夫妇。男子如今正有事情出去了,只女主人在家中楼上,一人吃晚饭,见到玖来欢迎极了。房中有炉子,非常暖和,就忙为女孩玖脱衣,一面问吃饭了没有。女孩玖说还没有吃饭,即刻就同在一桌吃饭了。姨娘下楼去取碗筷时,两人就谈话。
“学校也落雪么?”
“大得很,比这里好象还大。”
“冷不冷?”
“不冷,落了雪就不冷了。”
“炉子?”
“还没有升。”
“怎么还不升炉子?”
“钱又用光了。”
“怎么一个人来?”
“二哥病倒了,流血不成样子,现在住在医院里,所以我下午五点钟来取点钱。”
“呀,又病了!”
“流得血多,到后没有办法了,才到医院去。”
“得钱没有?”
“没有。人不在家,明天再去。”
“我这里拿三十去,昨天我们才得一点钱。”
“那我现在就要回去,因为我告给了二哥,一得钱就来。”
我还要到医院里去看看。
“这个时候怎么好去,到这里住,明天再去!”
“不,若是蔡先生这边可以拿点钱,我现在就回去好一点。”
“那怎么行?车恐怕赶不及了!”
“赶得及!”
“赶得及也莫去,天气冷,病了也得你二哥担心。”
“不,我应当就走。”
“吃过饭好点,天气这样冷!”
“不,我回去吃。”
“我看还是明天去好点。”
“我心里慌得很,要走。”
姨娘把碗取来了,听到说要走的话,就留客,“玖小姐不要走,又在落雪了,夜里怎么一个人坐车?”
“我就得走!”
也不问女主人怎么样,站起身来取大氅,女主人知道女孩玖的脾气,且明白男子A性情,就不再说什么了,从箱中把钱取出,把三张十块的票子给女孩玖,自己只留下几张一元的钞票。
“那你们又怎么办?难道不要用了么?”
“我们还有零的,你拿去好了。”
“我拿二十就有了。”
“全拿去!明天我可以去为你到××书店找经理,把图章留在这里好点。取得钱我就要夕士送来,或者我自己来,就到看你哥哥。”
“好极了。不过我还是拿二十去。”
“拿三十去好,小玖子怎么这样奇怪,二哥病难道不要钱用么?若是××取不到钱,夕士或者还可到别处拿点,不要着急!”
“那明天如是××得了钱,你来我学校玩玩也好。我们那里天气也并不很冷。”
“好,得了钱我就来,车是九点××分,人少一点么?”
“这几天车上全很清静,你来我那里吃早饭好了,有鱼,是广东味道,也有辣子,自己买的。”
“好得很,我来吃鱼。”
两个人下了楼,开了门,望到弄堂的雪了,站在门边的女主人,捏着女孩玖的手不放,说,“雪这样深,真是好事情!”
“是的,还在落,明天会有一尺深!”
“再落真可以做罗汉了。”
“我们已经堆了一个,还是用糖做的眼睛,他们说眼睛应当是甜的。”
“什么人说这种话?”
“是女同学。顶会说怪话的一个女人。”
“同学还好没有?”
“全是很好的,大家成天上课玩,有什么不好。”
“你们雪人大不大?”
“不大,很有趣,你明天可以来看,我们那地方是顶方便作这东西的。大家都不怕冷,大家动手做。”
“玖,那你还是明天去好一点,明天同我两个人一块儿去,你为我引路,不然我找不到你们,又不知道医院在什么地方。”
女孩玖站到雪中想了一会,忽然听到有一个人家的挂钟响了八点,记起二哥这时还大约在病院中没有睡眠,觉得无论如何要走了,就说,“我要去了,我希望明天蔡先生到我校中来,若是十点半钟的车,我就到车站等候。”
女孩玖到街口等了廿分钟的公共汽车,到××换电车往车站,赶到火车站时是八点三十五分钟,到学校时是九点三刻左右。
女孩玖回到学校时,因为时间太晏,不能再过病院去了,就回到宿舍去。
女生五同玉听到女孩玖已经返这宿舍,就过玖的房中来,探听男子A的情形。玖告她们是才从上海回来的。因为谈到上海,才记起自己午饭同晚饭完全没有吃过,问玉同五有没有可以充饥的东西,玉为玖就在火酒炉子里煮了些西米粥,五给了玖三个橘子。
××学校熄灯时候,正是上海方面蔡姓夫妇被租界上中西巡捕把房屋包围搜索的时候。一些书籍,同两夫妇,姨娘,皆被横蛮无理的捕探带进了租界捕房,把人拘留在极其肮脏的一个地下室中,暂时也不讯问。女孩玖,却正同五玉等说到蔡家女人的思想如何新颖,夫妇如何二人到这上海地方与生活作苦战,且告给她们,明天这很可爱敬的女人就会来到这里看我们同我们所堆的雪人。几个女人都觉得这样女人真不可不认识,嘱咐了玖无论如何得留到这里吃午饭,五同玉就回去睡了。
女孩玖没有即刻睡眠的需要,虽然累了一天,来去坐了半天车,这时才来吃东西,但想起二哥平常时节,这个时候却正是低下了头在灯下用发冻的手捏了笔写那三元一千字小说的时候,如今纵是躺在医院里,还不知是不是还在流血。纵不流血了,也总还是没有睡觉,以为在最后一班火车或者没有玖这个人。因为想起二哥的病,仿佛非常伤心起来了,就在桌边对着一枝小小蜡烛流泪。
同房另外那女人,本来已早上床睡觉了,这时却悄悄的爬了起来,披了衣,走到女孩玖身后,把手放在玖肩上。
“玖小姐,你不要这样子,可以睡了。”
女孩玖头并不回,却说,“密司×,真对不起。我没有什么,因为刚才吃东西太饱,暂时不想睡。”
“你才从上海回来么?”
“是的,九点的车,因为忙到想回来,不然是在上海朋友家里住的。”
“听说——A先生病了住到医院?”
“是的,鼻子流血,到午时又特别凶,所以到后只好到那里去了。”
“为什么要流血?”
“是老病,身体太坏,做事情太多,就得流。”
“这里难道功课也忙么?”
“不是功课是自己写文章。”
那女人好象是在想一种事情,暂时沉默,女孩玖就站起身来。这时那女人把女孩玖的手握住了,稍稍用力的捏着,显得极其亲爱。那女人说:“你手都肿了,怎么手套又不戴?”
玖听到这话略显得忸怩,微笑的说,“没有手套。”
“我明天为你打一双,我剩得有很多细毛绳子,你欢喜什么颜色?”
“我明天去买,方便点。”
“我一天可以成一只,也蛮方便!”
玖不知道如何说话,就不做声了。
桌上的一枝蜡烛,摇摇的枣子大一点光辉,照出两人并肩的大影子在墙上,那女人见到这影子,心里似乎极其快乐,又依着体质的关系,对于所憧憬的一种东西发愁。
因为一定要见到玖睡下才肯上床,所以一面看玖解衣一面仍然同玖说话。谈到病人的病,玖就说,“依我说,迁到上海住方便得多,因为这里并不好。”
“是一定要到上海去住么?”
“我是这样想,不过我们眼前办不到,书卖不去。”
“难道A先生那么多书全不能拿版税?”
“卖的卖去,拿版税的也拿到不多,现在是要新书才行的。”
“这边学校欠薪么?”
“那里,一到这来就用了两百。我们用钱太多了,是这样脾气,很难说。”
“玖小姐,那你母亲在哪里?”
“在乡下小地方,七月去的。”
“母亲人总好极了?”
“母亲是好人,有病,若不因为病是不愿意转去的。”
“想母亲么?”
“母亲若是知道二哥这样子,还不知道如何着急咧。”
……
“听到你妹妹说你流鼻血,好了吗?”
“好了,谢谢你的惦念。玖妹得你给那手套,说不尽的感谢。”
“哪里,一点点很方便的事!玖小姐真好,大家全那样欢喜她。”
“小孩子一点事不懂,我希望同房的同学代为照扶,有时候,好象还很顽皮,要打一两下手心才行吧。”
“哪里,她很乖巧的。”
玖来了,如平常神气,进门时用跳的姿势,见到了二哥在房里,就又把那手套给二哥看。“这是她送我的,暖和极了。”
“玖,你是第三次同我说到这事了。”
“我还要第四次说到。二哥,你也应当有这样一双,不然手冻得不体面,上讲堂,用这样一只手抓粉笔写字,真有人笑。”
“那你为我织一双。”
“请密司×织,不知高兴没有?”
“好极了,我试量量尺寸。”把手拿着了,“这样小就行了,真小,真好笑,……”
绒手套即刻就织好了,代为把手套拉宽笼到手上去,姐妹样子的亲热,玖却站在一旁看。
玖的话,“合适得很!二哥,你不觉得合适么?”
男子A笑,“真是定作的,谢谢,谢谢,手可不再怕冷了。”
这样说,且把新的手套放在颊边荡着,“玖,来,试试,我手热极了。密司×,不信你也试试,我手热极了。全得这一双手套!”
“怎么,你手套上又是血!”
“哪里,先有的吧。”
“哪里,身上也是!”
“哎呀,可了不得,玖,你赶快下楼去抓一把雪来。”
“我去我去。密司×,你帮我看到二哥,我去找医生。”
“你快去,你快来,我会照扶,你快去……”各处全是血。
“怎么还不来?!”
“是的,你安静一点。”
“你摸我手,热得象火。(把手捏紧)你怎么也这样热?你怎么脸红?你的脸红得奇怪。你让我摸摸,呀,也热得烫手。”
可了不得,害病的是你!
女生×于是仿佛自己是躺在床上,男子A却坐到桌边充看护了。医生没有来,玖却来了。玖说,“二哥,你说搬,东西已经齐全了。”
到火车站边送行,车开了,车叫了,人去了,一切完了。
女人×梦里醒来时,正是一只海舶乘晚潮下落出口的当儿,只听到洪大而短促的汽笛,时时的叫着,天还没有大亮。
记得有一首短歌,是给梦的歌,说:梦,你要骗我也尽管照你的意思做去,只是不要太匆匆忙忙。想起似乎有谁这样用忧郁的笔写到纸上的小诗,女人×惘然的望到返映微光的窗纸,不知何处有鸡叫了。
女孩玖大清早就起身到医院去。同房的人,一句话不说,睡在床上打量一切。听到女孩玖在楼下面锐声的喊女生五同女生玉看雪人,又听到女生五走到晒台边去同女孩玖说话,且听到五说,“玖,这样大雪,路上全满了,你那鞋子怎么行?”
快上来把我套鞋穿上。“不知玖说些什么,就听到女生五笑着赶下楼去了。她猜想,这一定是玉争到把套鞋给玖的事,想爬起床来看看,忽然又想起昨晚上可羞的梦,索性把被蒙头睡下了。”
女孩玖走到离学校约半里远近的医院,见到两个年青看护女人正在那小园里扫雪,也似乎要预备堆雪人样子,就问一个昨天曾见到过的看护,“密司周,我哥哥醒了没有?”
男子A的住室是第七号,是对到这小小花园的一间,那看护正要说话,里面男子A就在按铃了。玖随了看护的身后,到了男子A住室。
“玖,是你么?”
“你醒了!”
“我醒了,听到有女人说话,我就猜到是你来了,所以按铃。”
“睡得好么?”
“很好,晚上吃了药,睡得极舒服。你是昨晚上回来的么?”
“是晚上九点钟车,赶到这里快十点,所以不能来看你了。”
昨天碰不到那老板,不得钱。“但是女孩玖一面这样说时一面却取出那三十块钱来,交把男子A。”
男子A还不懂玖的意思,以为是那书铺只送这点点钱,所以玖不高兴,就安慰玖,说,“有这点点也好了,感谢那老板,居然肯送我三十块,听说许多人卖了半年稿子还拿不到一个钱。我们得这个,可以对付目下,也算罢了。”
“不是那书铺的!是蔡先生的。她今天要来看你,说是还可到××书铺为我们问问信,若得钱就一起拿来。她要我留图章,我说不带图章,她说她认得那老板,不用图章也总可以。我昨天拿信到那里等候了一点钟,还不见回来,所以到蔡先生处去,她留我住,留我吃饭,说到你病,要钱,她就说××昨天才从一个书铺拿了三十块来,还没有用,就取送我。我得了钱,恐怕你念到我,所以饭也懒吃,就回来了。”
“看到夕士没有?”
“他有事去了,恐怕是开会去。”
“他有什么会可开?”
“他不是××么?我以为——”
“你小孩子知道什么!莫乱说。”因为那看护正在房中整理东西,所以男子A就警戒了女孩玖一下,然后就说,“玖,早上吃了东西没有?”
女孩玖笑了。“昨天我饭也不吃过,还是回到校里五小姐为我煮粥吃的。今早是一起床就跑来的。”
看护出去了,男子A想了一会,忽然说,“她们知道我病没有?”
“知道。”
“知道怎么不来看先生的玻。”
“你当真要她们来么?我就……”
“不,我是说笑话的。”男子A知道玖的脾气,止住了玖谈这件事,接着又转向玖。
“还落雪么?”
“不。早就不落了。我们堆的那雪人,胖了许多,有趣得很。”
“太阳一出这东西就完了。”
“不容易!我听五说过。浇一点水在上面,凝成冰,就不容易融了。”
“你开一下窗户。”
“不怕冷么?”
“不要紧。”
女孩玖到窗边去,用手推那窗子。左右上下全无办法,就使小脾气自言自语说道:
“在哪里,在哪里,怪事!欺生的东西!”
看护从房外进来,拿了盥洗器具,放到床边小凳上,就含笑的把窗轻轻一推。窗开了,冷的风从外面吹来,看护想把布幔拉下。
“让风吹,不要紧的!”
“不怕么?”
“我还要到雪地去,怕什么风?”
看护出去拿牛奶去了,男子A勉强把身体坐起,洗脸,漱口,听到火车站方面敲打废铁轨声音。
“玖,你说蔡先生什么时候来?”
“十点来,到时候我到车站去接他。”
“我也去。”
“你怎么能去?”
“我今天要转学校里去,这里我哪里能住得惯?”
“什么意思?这钱不是够住几天么?”
“哪里,——我不愿意住,我要做事,玖,你难道不明白么?”
“可是怎么能走动?他们不会放你出去。”
“把我留到这里不过是为他们要钱的原故。两天已经去了八块,昨天打针施手术又是十块,还得赏一点钱给他们,这是规矩。三十块钱已经快完了,不回学校去,别人怕会使我们下不去。”
“今天蔡先生会有办法!”
“他万一拿不到钱,有什么办法?”
“到学校同校长去说说。”
“你记不到他们对于你学费的催促情形么?”
“不过多住两天才行,没有钱也总可以欠一下,他们知道你是教书的,不会脱空!”
“但是快到十二月了,我们的希望,还是在我的这一只手上!”
女孩玖不敢说一定莫出去的话了,就改口说,“蔡先生来我们商量看。”
牛奶由看护送来了。看护见男子A问女孩玖想不想吃一杯牛奶,女孩玖点头又摇头,就说,“我再去拿一杯来,”当真拿牛奶去了。男子A独自喝着牛奶,望到窗外廊下为雪所映照的强光,想到远处以外什么人样子,玖也觉到二哥的神情,就说:“二哥,这雪若是在北京,到明年三月才能融了。”
“我想到妈去年在雪里为我流血害病的事。”
“但是妈现在不见到,人是快乐的。”
男子A恐玖哭,改口说,“玖,你们雪人我要去看象谁。”
看护为玖把一杯热牛奶拿来了,玖就拿糖放到牛奶里面。
男子A望到玖这方糖,想起有人说眼睛应当甜软的话了,问女孩玖:“玖,你糖吃完了没有?”
玖不听到,因为这话问得很轻,以为是说牛奶,就回答说:“二哥,这病院真方便,好象一个旅馆。”
“那我们是住到这里来赏雪了。”
望到妹子呷牛奶的孩子神气,且听到二哥的话以后憨笑的神气,使男子A心中酿着淡淡的悲哀。
女孩玖一人在车站旁月台上等候第三次到站的火车。在雪里,虽使孩子心情活泼,到处皆为一种新鲜的光明与圆满,然而当七个车厢为一个小车头拖到了站,看到许多人下车,看到火车又掉头从另一岔道开走到前面与向南的车厢衔接,却不见蔡先生这人,所以在失望中心里有点难过。火车稍停一会就开走了,所有上车下车的人皆离开这月台了,摇旗人也走了,脚夫也走了,就只剩女孩玖一人站到那已为许多人踹踏得稀烂的雪地里好一会。
她到后又安慰自己,以为或者是到××书店时间耽误了,赶不上车,所以到十二点才能来了,又想或者是因为吃饭的原故,所以下午才来了,一面想一面沿铁轨向东行,再过去两百步转弯走四十步,病院的大门便到了。见了男子A,这孩子,似乎非常失望的样子,说,“等候了半天,还不见下车,车又开走了。我想她必定有事情,不然她在平时从不对于时间马虎的。”
男子A则说,“或者不会来。”
“怎么不会来?我到十二点第四次车又去接她。……二哥,莫非下错了站,到××就下了!”
“玖,我知道你,又想一个人走到××去玩。不要去,还是上课吧,今天不是有法文么?不许耽搁,应当就去,你不能因为我病就成天玩!”
“恐怕她来了找不到我。”
“第二趟车来你再去接好了,这时上课去。”
“我去我去。”
女孩玖走出病院不久,又回到男子A房中来了。没有等二哥说话,就告说,“今天先生缺席。”
“你难道就到过学校了么?”
“我到外面碰到我同房的那个人,她告我的。”
“那女人倒雅兴不浅,一个人到处走。”
“她昨晚上说要送我一双手套。”
“怎么别人又要送你东西?”
“那我怎么知道。”
“你应当也要送你同学的东西。”
“我请他们吃过你买的那糖!”
“糖!他们全是吃糖的!”
女孩玖不懂这话意思所在,不再作声,男子A便在那苍白的脸上,荡着忧郁的微笑。
女孩玖怎么会在车站边碰到同宿舍的女生×,真好象是一件奇怪事情。火车既开去不久,大雪天要玩也各处可玩,这女人却一人跑到车站是为什么事?并且当时见到玖了,就红脸,女孩玖也不注意。问到“有法文么?”答说“先生告假。”
又问到“为什么一个人来玩?”答说“因为……”又转口,“玖小姐,你是不是就要回学校去?”女孩玖却不作声,向病院方面跑了。若果这孩子懂事一点,就可以看得出那一人的心事,是怎样愿意借一个故同玖在一起到病院去,又在一起回学校。但是玖却一点不疑心旁人,只顾走到病院告二哥不上课的消息去了。
那女人见到玖在雪地里放步跑去,从路旁新雪上踏过,留下狭长的脚印,就痴立不动,数到这脚印的数目,惘然如有所失。到后走到江边去,寂寞的站到堤上的高阜处,对汤汤江水出神。天色深浅不一的灰色。各处一望白,泊到江中不动的船只也有白点白线。且望得到五桅船有人烧火,船上出烟。
女人×想起许多别一人不明白的心事,就觉得自己软弱得不能支持,但见另一端长堤路上走来了四个女同学,女生×怕人疑心,取小路转学校了。另外四个女生到了刚才女生×站处,望到那雪中脚迹,就说笑话。甲说,“莫非是预备投江的同学,见我们来才走!”
乙更出新意,在这话上加以纠正和补充。“她一面是怕水冷,一面只舍不得学分,所以才回了头。我敢打赌,这个女人我们一转学校,可以到图书馆找到她。”
丙不服,丁也不服,同说绝对没有这样事情,于是这四个年青有福气的女人,就约下了一点东道,她们都认得女生×,是穿绛色衣服长脸窄眉的女子,她们到后当真到校中图书馆找她。丙丁认输了,因为一进阅书室,这人就为众人发现了。
她看的是妇女的故事,一个美国女人的,那书上就告给他们女子如何去做人,举了四百多例,有十个是中国的新例。
可是她却并没有知道在这时另一些女人就正在她身上赌下东道的那么一回事。四个聪明女子把甲乙的猜想证实,欢欢喜喜到消费社去了,女生×取了一本杂志到手上,仍然随意乱翻,心中很觉凄凉。
在租界的特别犯待审室里,蔡家夫妇各占据一条长凳,分吃着用一块钱向便衣人买来的一个棱形面包,时间为被捉来的第二天十点半。
不许说话,两人就也无多话可说。昨夜来就如此关到这地方,到今早还是如此。两人只挤在一块稍稍迷了一阵,喉中为悲愤所扼,到天快明女人已经冷醒了。开了眼睛,望到屋顶上一个靠近天花板还另外用铁丝保护的小小电灯,记起被捉的一切纠纷了,轻轻的问男子,“这些蠢猪狗!把我们捉到这里来是什么事?”男子说,“我疑心是被诬告。”女子又说,“这决不是诬告,显然的是有意义的事,我看到过有许多年青人在别的室里。”男子略显得愤怒了,“这是狗的事!我看他们怎么样!”“我们××呢?”
“不会知道的,决不会!”
坐堂了,正默默吃到面包的夫妇两人,被带上楼,进到一个巡捕长之类的小办公室去问讯。问过了姓名、籍贯、年岁、职业等项后,又把男子带出隔离,先问女子一些话。
话问之后,女子走出,男子又到里面去了。仍是那外国人用法语问了一些话,出翻译说明,男子某的答话,则记录到一个簿子上,令巡捕把人带回到待审室去。男子不动,用英语质问被捕究竟,那警探长之类法国人,估计了一下,翻开簿子,在另一条上,也用英语朗朗的念着:“蔡某某,夫妇二人,篆……从××来,翻过……平时行动尚无危险处,惟所译之过激思想书籍,实为有系统的介绍,显然……”男子稍显得轻蔑那堂上人神气,说:“就只是这样一个可笑的原因么?”
那西人笑了一下,点点头,把身稍稍站起,表示这对英帝国语言说得如此流利的男子客气,男子无话可说,由一个巡捕带回拘留室,回到拘留室却不见到自己的女人,问那汉子,那汉子不作一声,訇的把小铁门带上了。
蔡某夫妇分开坐在地下室,听到捕房的屋顶大钟响十二下,许多黑色的人脚一一从小窗前过去时,正是女孩玖第二次从火车站失望回到病院。坐到男子A床边小椅的时候。
男子A问女孩玖,“没有来么?”
“车上全是一些蠢人。”
“他们必定有人请他们吃酒,所以忘记你到车站上去接的事了。”
“我想下午我仍然到上海去一趟,看看那个钱。”
“不要去,恐怕下午他们会来。”
“我等候一点的车再去接他们。”
“你欢喜踹雪,就去吧。我实在想出去了,这样好雪我可住不下这病院。”
“一出去又流怎么样?”
看护拿饭来了,女孩玖也有一份。在吃饭时,玖又说,“这真是个好旅馆。”
因为等候下午一点的车,女孩玖在车站上遇到了正想过上海去的女生朱。“玖小姐,到这地方等谁?”
“一个朋友,答应早上来,一直候了三次,还接不到,很奇怪的事。”
“A先生有课么?”
“哪里,哥哥病了,在东边那个医院里。”
女生朱稍稍惊讶,“怎么,害病?”
“鼻子的旧毛病,血流得不成样子了,到了病院,打了针,血才止。”
“我去看看。”
“你不是到上海去么?”
“再下一趟去也不要紧。”
“那我们等候一下那个人,这是个很好的女人,是我的先生。”
“是你的先生,是女人!在什么地方念书?”
“不念书,同到她男子住到上海,翻书过日子。”
“呵,是有丈夫的人!”
女孩玖不注意到女生朱先一句话的微带惊诧,所以也不注意到这一句话的语气可笑。
火车站在这时一个短衣工人打了一阵废铁轨,火车再有五分钟就到了。
“朱,你到上海做什么?”
“想买点书,还正想买A先生的《废屋》那本小说,因为听许多人说过,没有见到。”
“我要二哥送你一本。前一会正从书店拿了十本来,预备有谁要就送谁,不要花钱买了。二哥说他的书全是不行的,没有一本完全的著作,因为全是为自己写的,不是为别人写的。”
“那是他的谦虚。”
“朱,你欢喜看小说?”
“是的,你呢?”
“我看翻译,中国的不看,二哥的更不去看,所以别人说到二哥的文章,我一点不懂。”
“那是因为有好哥哥的原故。”
“是我懒惰。”
“是你幸福。”
“我尊敬别人有学问,我太不中用了。”
“你将来也一定会成为……”
有另外一个女人,从轨道上过来,要朱援手才能上站台。
朱就去拖那同学。拖上来了,朱问那女人,“你到上海去么?”
“是的,我们同在一路了。”
“不,我不想去了,有点事。”
“什么事?”
“我不想去。……车来了,快去买票吧。”
那女人买票去了,女生朱同女孩玖,就站在一起,望到那小胖子女人的匆忙背影好笑。
车来了,下来了一些人,上去了一些人,五分钟后又开走了。
两个人没有把客接到,就到病院去看男子A。
坐了半小时,要走了,又坐了半小时。在男子A处女生朱说话极少。临走时,因为女孩玖同在一起,到路上,女生朱问玖,“有谁到过这里没有?”玖摇头,女生朱正握了玖的手走着,就把手更握得紧了一点。
她们俩返校中时,到女孩玖房中去取那本名叫《废屋》的小说,女孩玖且在那上面写了一行字。女生朱把书拿走后,与玖同房的女生×,问玖,“是不是下了课回来。”
玖却说,“刚与朱到医院才返身。”
女生×说,“朱这人真长得好看,使人欢喜。”
玖不懂×的意思,就笑,老老实实承认了这个话。因玖的缺少机心,说过带了一点嫉心的话的×,到后反而觉得心中更凄凉了。
在病院中的男子A,当女孩玖同女生朱离开房中以后,心中想到前一些日子朱说到五的事情,又从自己体会上,玩味到女生玉的种种。
血的贫弱使这男子头脑异常清明。他觉到自己到这地方来别人感到的意义,也觉到自己到这地方来的意义。工作的前面,等待他的是什么,他是非常清楚的。至于人事,在每一个日子的递变下,将如何进展,他象不愿意去了解了。但日子去假期只三个礼拜,下星期即将预备考试,结束这半年课程。人事应当怎样来作一结束,他不能不想想了。
他想了一点钟。
想了又想,叹叹气,一切毫无结果。按照一个贫血人的脾气,用一些空梦使自己灵魂俨然轻举一阵,到后来,则一个小小问题,一件顶平常的事,把它分量压重到这病的灵魂上面,倏然坠下,希望便粉碎了。
男子A就在一些希望的碎片上,以及使希望构成的一些人的纠纷中,把下午度过。
女生宿舍用糖作眼睛的雪人,不知被谁把头打碎了,最先发现的是一同参预过这工作的女生甲,时间是晚上六点钟样子。这消息到后为女生五知道了,到玖房中同玖说,她猜得出这个人,她意思指的是朱。
玖因为雪人是自己费得气力顶多,所以特别生气了,说,“你以为是谁?”
五却说,“我知道是她,是女同学。”
“若是我知道这个人,我一定要当面骂她无耻,因为一个人她没有权利做这件蠢事。”
“不过许多人做的事是不问权利的。”
“你告我这人是谁?”
“当然是只有一个人。”
“是玉么?”
“怎么是她?”
“那是……是……是……”
“通通不是,我猜这是我们的熟人,怎么不想到就是——”伏在另一桌上读书的女生×很不安定的样子,站起了身。
把书一堆,显然是要说话的神气。但玖这时却说,“是朱么?”
女生五却说,“除了她没有其他的人,”女生×颓然坐下了。女孩玖因为已见到了女生×要说话的样子了,就转口同×说话。
女孩玖说,“×,你瞧,有人把我们雪人的头也打碎了,真岂有此理!”
那女生×作苦笑,“雪人的头那是不要紧的事,另外做一个吧。”
“说得好容易!这样大冷天气,几个人作了半天,手都肿红了,还有那眼睛,那糖做的眼睛——哈,必定是这个人想吃糖的原故,才做这件事!五小姐,你以为不是这原故么?”
五说,“自然是为糖的原故。”
玖说,“五,那我们两个人去问她,问她凭甚理由不先来讨一点糖吃,就贪图那两个眼睛。”
玖说到这里笑了,五也笑,就是女生×也不自然的在笑。
女孩玖到后邀五到朱宿舍去时,五以为天气冷,只适宜于在房中说点笑话,不适宜于吵嘴,所以不去。玖则孩子脾气,非问明白不可,所以一个人就走到朱住处去了。
女生朱正灯下用小刀裁那本《废屋》看,见玖来,欢喜极了。玖很生气的样子,问朱道:“朱,我们雪人被人悄悄儿打了!”
朱“呀”的一惊,因这一惊,孩子脾气的玖也看得出这事朱是无分了,就告给朱以种种事,却没有说及五曾疑心过她,只说自己还以为若果是熟人胡闹,一定就只有朱才有这胆气。
朱说,“我恐怕有胆气也没有功夫,我一回来看这本书,刚才把饭吃过,又开始来看。我正看这书上你的影子,很有趣味,还看到A先生说他自己小时候顽皮的事情。”
“可是我们倒应当明白一下,现在是谁在顽皮把雪人打碎的!”
“我想这一定是男子作的事,男子是照例有理由做这些下作事的。上一次我说的那柱上写的字,除了男子谁个女人会那样写。”
玖心想,“倒象是仇人,五说你你又说五,”想起这些时女孩玖好笑。
朱也正想到五,问玖,“五知道了这事情没有。”
玖不能再隐,就说,“五还以为是你做的事,所以我来问你!”
女生朱听说五有这种猜疑,心中很难受,问玖,“玖,我问你,他们有人说A先生在爱五,你相信么?”
玖说,“这件事我怎相信?”
“那么就是五在爱A先生了。”
“或者是那样,我仍然也不很清楚。好象她们都欢喜同哥哥说话。”
“都?什么都?五同玉两个罢了,另外还有谁么?”
“好象……”玖只这样说,就用微笑作收束,因为她要说的是“好象你也并不讨厌我二哥”,但忽然明白这个话不能说出,所以笑了。
女生朱似乎也悟出了自己说话的不检处了,也干笑。在干笑中她注意到玖的神气。
女孩玖,过了一会,问朱是不是欢喜郁达夫的书,因为看到了朱的书架上有一本达夫代表作。
朱告玖的话却是另外一个关于下雪的故事,因为男子A的《废屋》一书上,有好几次是用雪地作为背景的东西,玖虽非常明白那雪地的乡村,可是无一点趣味,所以仍然答非所问,又说到别一件事上去了。
女孩玖被女生朱留到住处同睡。熄灯后,还没有听到玖回宿舍的声音,女生五在隔房问女孩玖是不是已经上了床。女生×虽听到这话,也不代为答应一声。到后五同玉说话了,说到关于女孩玖同朱日益亲密的事,女生×听得到一些,就把这点话语合糅在另外一些见闻中,断定了朱同玖的关系,是为什么原故如此亲密,这理由,不消说是还有男子A在中间了。
这夜里,一个住在校外饭馆里,被赌博所欺骗的中年厨子,忽然悄悄的走到江边,用绳子自缢到船埠铁柱上,死去了。
天一亮,饭馆中人就起身了,不见了厨子,各处寻找没有发现。同时有车站中人到江边去看江潮涨落,发现了这雪地里的尸身,腰间的油腻围裙,以及宽盘的脸,估计象是一个饭馆中掌管锅铲的人物,所以即刻到学校来报告。馆中老板同到送饭的江北小子去看,看明白是大师傅,吓慌了,踉踉跄跄奔回铺子,把已经开过的铺板门重行关上,已经淘好的米放在一旁,到镇上禀报去了。
到了应当吃粥时,许多年青人仍然如往日一样,走到馆子里去吃大师傅两只肮脏肥手搅成的粥。粥吃不成,倒知道了出了人命,一传十,十传百,这新闻即刻就普遍及学校了。
凡是听到这消息的,本来无意到江边去散步,因为事情新奇,也邀约去看,所以男女学生皆谈到这件事情。住在×字宿舍里的女孩玖同朱,还正在分吃一碗面,听到隔壁有女生到过江边来的说到这件事,吓了一跳,以为是同学自杀。到后又听到说是厨子,放心了,因为女孩玖说八点钟那蔡女士会来,就一同出了校门向江边走去。随即就忘记了。
在去车站的路上,她们碰到了女生×。
“×到车站玩去。”朱说的话非常自然,略无其他意思。
怀了成见的女生×侧立在大路一边,做着很难看的神气,“你们是想去看死人罢,好兴致!”
女孩玖诧异了,“怎么,死人死到车站么?”
女生×似乎也为女孩玖的话诧异了,“难道不知道这件事么?”
女生朱说,“我们是预备到车站去接玖小姐一个朋友。你是看过死人来了,怎么样?”
是兴隆居饭馆里厨子么?
“我……一些聪明人全在那里看热闹!”
“去,密司×,同我们到车站玩玩,今天出太阳,多暖和!”
本来怕见朱同玖的×,听到朱的话,又不能不随到这两人走了。
她们一起在车站等候第一趟车,见到许多同学从江边回来,皆各人用着一个从戏场出来的神气,讨论着这件事情。又有些还坚持一个谬见,以为这人死得岂有此理。因为这类人大体是纵感觉到要自杀,单用着天气寒冷一个理由,也会把这牺牲精神失去的。
又有些女子,则又很满意见到了这样一回事情,本来天生一颗容易感动的心,若果是死者为同学,死的理由又是恋爱,那她就无论如何也要同情了。又有些在学校会做情诗的学生,都觉得这题目只给了做旧诗的人一个好机会,新诗可无处下笔,所以就放弃了这个不愉快的故事,同朋友另外批评人生去了。一个学校有六百人,大约到江边去看看这个死者的当有一半以上,其中还有职员,口中含烟,数目不计。
还有兵营中的兵士,就是成天吃小米饭,挨打,到屋外空地上拉屎,到雪里做工的那类蠢人,刚刚挨过打的,也仍然到江边去用着“怎么会死”那种天真烂漫的眼光看了一会,且在那胖的印象上,与同伴作点嘲笑,全身发松回到营里去报告这事。
女孩玖问×,“究竟是什么原因,大家皆仿佛这样高兴!”
女生×说,“我是并不因为要看这死人到江边的。”
女生朱不做声,就望到这些从江边走回的女生心中好笑,心里想这真是一件奇怪事情,上一次校长陪拉拉博士来演讲,听讲的人就没有这样多。其实则这个一点也不奇怪。
年青的人,全欢喜新鲜事情发生,就是那么点点理由,也就够使全个学校得到一个爽心的刺激了。
也有因为赶早车过上海,车没有来,所以抽空跑到江边去看看这大师傅新奇的死法的,回时就在那月台上同人谈论各样死的姿势。
火车到后,下来了一些,候车的争先上车,机关车头一掉,四十分钟这消息就被带到上海各报馆里排字间去了。下车的人仍然没有女孩玖所要等候的人,车走了,玖看看天又看看回身的列车,无望了。
“人又不来,奇怪的事!”
“你们有课么?我可要走了。”女生朱说了想走。
本来无课的女生×,也作成走路的姿势,从月台向低处轨道跃下。
女孩玖说:“朱,不能陪我到医院去看看我二哥么?”
朱摇头说不去,似乎是因为×的原故,心有所怯,故愿意转学校去。
“你没有功课!”
“我旁听有课。”
女孩玖就向女生×说,“×,你可不可以同我去那里看看我哥哥,回头又一块儿回来。”
女生×低头不能答应,玖就说,“×有课我知道,还是朱你同我去。”
朱还是因为×的原故没有答应。见×没有走的意思,就先走了。女生×见到朱已走,自己不好意思不走了,就沿铁路向南走。玖不作声,看到这两个女人从烂雪路上走去,心中以为朱是不愿意同她到病院去。走了三十步,快转弯了,女生朱忽然又回头喊女孩玖。
“玖,小孩子,莫生我的气,我有事情!”
玖不做声,朱又借故跑回车站,一面跑一面说,“我知道你生了我的气,我知道你生了我的气——”走到玖身边,把玖拉住,就向医院方面走去,仿佛完全只是一个不得已的理由,就因为不愿意使女孩玖难过,才委屈的随了这女孩子的意思,勉强的做一次奉陪的人。女孩玖回头望×时,朱也就回头,且问×,“高不高兴一起去?你不去,玖小姐会生气!”
但女生×站到那雪地里,摇摇头作了一个苦笑,拒绝了。
她想起随了这两个人来到车站,仍然一个人回去,第二次的笑了。第二次笑时只有自己知道,因为并肩行去的玖同朱,很快的就转入一个红墙后面,不再见到人了。
十点钟车来了两个拜访男子A的客人,两个人一前一后皆到了××大学的传达处,放了一个名片。知道了人是住在去校不远的××病院后,那其中一人就到病院里去了,其一个则另外说可会女孩玖。到病院的男子,是××书店的小编辑,就是在前天下午为女孩玖所窘的那人。在女生会客室见到了玖的是男子A友人之一,这人特意前来报告蔡某夫妇被捕的事情。××书店的小编辑,到了病院,见到了男子A,最先很客气的把书店经理给男子A的稿费一百元从皮夹中取出,数点了一下,送给男子A,且戏子样子说话,从“久仰大名,熟读著作”起始到“听说贵体违和”为止,说了一篇文法不错的客气话以后,就说到前一天女孩玖到书店的事来,言中表示对男子A无限羡慕。到后就呈上新著一本,说是请求赐教。把话说完,还不走,其用意是很难索解了。
男子A间或就在一些杂志上见到过这新诗人的名字同诗题,如今却想不到这就是据说新中国的新诗人,且把新诗也献上了。因为这人好象还得谈谈“文坛”的问题,如其他拜访的年青人一样,或者还得来一点褒奖才能痛痛快快打发回去,所以男子A就同这人说到一切近日上海刊物与出版业情形。这编辑非常愿意把话延长,则意外的事或将在机会上发生,方不辜负今天老远坐火车来的原意,所以说了这样又是那样,总似乎非常关心这些事情,一回去就将写文学史那种样子。当这编辑兼诗人自己发挥主张,洋洋洒洒象做文章的谈到一切,且述及自己同生活奋斗的经过时,男子A就唯唯否否,答应着这编辑,一面心中打算一百块钱将如何支配到朋友同自己债务的偿还上去。
不久女孩玖同另一客人来到病院中了,玖先进房,见到玖用跳跃急促的姿势跑进房来,正想说话又忽然凝住了喉咙不再说话,这编辑以为是女孩玖在他面前害了羞,就心惊肉跳,感动到全身是诗。
男子A见了女孩玖,就告她:
“玖,他们送我钱来了。”
玖不做声,望望二哥又复望望那××书店的俗物脸嘴。
男子A还以为是玖因有人在此的原故不说话,故又说道:“你说蔡先生会为我们拿来,她还不来,我们或者还得为她送去才行!”
女孩玖几几乎是呻吟的样子在喉中“噢”了一声,走出到房外同客人说话去了。
“玖,你怎么又走?你得今天到上海去为我还蔡先生的钱,还得买一点药来,不要走!”
女孩玖即刻又进房来了,后面跟了朋友周君。那小编辑站起来了,男子A在朋友周走到床边来握手之后,不得不为周介绍,“那是××,诗人,那是周,周××,”这样一介绍,那编辑就想把那只写诗的手伸出来准备捏,但周却无心做这件事,坐到床边一张藤椅上了。
“见到蔡夫妇么?”
这男子就望到玖,稍稍迟疑了一阵,才含含糊糊的答应了一句话。
男子A又问,“是不是蔡告你才知道我这病?”那男子仍然还是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句。
因为在先本意来告A,商量关于蔡夫妇二人的事应如何对付,到这里时先见到玖,一谈到A的病,所以同玖商量却只能把这消息再隐瞒一天两天为好了。男子周不能把话只维持在朋友蔡夫妇生活上面,所以看到了床边一本新书,还以为什么好书,就随手拿起翻了一页。他不知道所谓诗人就是身边的先来的客人,问A,“是谁的诗?这东西也拿来樱”男子A说,“周,诗人就是面前的人,这本诗应当是一本好诗,应当多看看再说话!”
那诗人编辑听到周的话稍稍在脸上发了点烧,但疑心周即是编《大文月刊》的有名批评家,就在男子A说过话后说道:“这拙集倒想请教,不知周先生是不是高兴看看?”
男子周说:“失敬了,想不到今天在这里见到诗人。”
那编辑听到批评家称他为诗人,全身皆热了,就很谦卑的问及一切文坛事情,且随意批评一下新诗,虽极谦虚的说这是一种胡诌,然而为了表明这胡诌也仍然是有思想有头脑的东西,所以他很矜持的说了一回后,又在各人作品上作一小小估价,又骄傲又可怜的情形在周面前裸露无遗。
男子周只点点头,笑,女孩玖站在床头,也很好笑。
到后大家全无话说了。玖就问周,什么时候《大文》第十期出版,有些什么文章在上面。男子周知道玖的意思所在,所以告玖月刊文章以外,就同玖来讨论杂志最近的种种问题来,消磨这一个崭新的日子。
那编辑若非另外又来了扁脸教授,一开口就说病人不应当时时刻刻有客的话,他不至于即刻就站起身要走了。既站起了身,还没有想走的意思,忽然又很冒失的问男子A,“这里看护是男子还是女人”那样新奇的话,男子A不敢再同这诗人说话,就任他走去了。
诗人走了,出了病院,就象一个失恋的男子一样,自己明知道对女孩玖是无望了,就想象周如何在女孩玖面前献媚的情形,觉得非常可恨,恨不得有机会雇人打他一顿,但还没有走到车站,他的思想又改了方向,凭记忆想起《大文月刊》的通信处详细地址,以为明天即应当寄一本诗给这个有声望的名人,期望到那有名的批评了。
男子周临走时,男子A托他,为蔡带三十块钱回去,另外又还蔡二十。正想来到这里同A借钱供给蔡夫妇狱中费用的呢,完全把上海方面的隐瞒不说,拿了钱,看看表,只差二十分火车就要到站,嘱咐到A安心在这院里养三五天再出院,就要走了。
“不坐坐么?我明天就要离开这个地方,我明天要到上海去。”
女孩玖听到这个,就大声的很惊诧的样子说,“绝对不能到上海去!”
“玖,那你去吧。我们应当要安置一个炉子,还得买一点吃的东西!你去为我买吧,只看你自己会不会做这些事。”
“我完全会,你只不要即刻出院,我一切去办!医生告过你说血分太坏,缺少凝结成分的胶质。还有,一出去,就——”男子周不让他们说话到最后,就打断了这谈话,一面说要走要走,一面向女孩玖示了一个意,再同A握握手,很丈夫气的走了。女孩玖送了周出到门外,很忧愁的说,“我怕瞒不了他!”
“不行,他今天无论如何不能因为知道这个消息,耽搁了他晚上一晚安静的睡眠。”
“我怕他要问我!”
“你不要一个人再在他这房里陪他了。你当借故说学校有事情非做不可,就返到学校里去,也不要为这个事担心失眠。”
事情是可以水落石出的!一点不要紧,你就照到我的计划去做,隐瞒两天,到他可以抵抗身体上的衰弱时,我们再告给他就无害于事了。
女孩玖当真即刻就离了二哥的病院,一个人很寂寞的返校中去了。一个下午没有见到二哥,男子A,还以为一定是又在学校因为想起病人的事情在哭,眼睛哭肿了,既不敢到堂上听课,也不敢到病院中来。女孩玖的哭是当真的,因为想起二哥,也想起平素教过英文的蔡夫妇,为巡捕捉去,在狱里床也没有的情形,所以心上就软弱得很,不得不哭了。
到了晚上玖没有吃多少饭。因为五同玉的不了解,以为眼泪的多同食量的少全为二哥的病,又因为不愿意为同楼的五与玉不了解的安慰,所以仍然走到女生朱处去读书。
“玖,你又哭,这真是不对的!你又说要学做一个大人,你看大人有成天流点泪的么?”
“是的,我忍了,我也骂我自己,这是不对的。”
“我也明白是你心上的软弱。”
“只有你同二哥能明白我这个不可治的玻”“应当要克制自己,并且把身体精神,锻炼得坚强一点,才能做人。”
“朱。你不知道,今天的事是我有理由哭一会儿的。”
“什么事?”
“我明天后天会告诉你。”
“为什么又要几天以后才能让我知道?”
“我答应了别人。”
“答应了谁?哭也得瞒一天两天吗?”
“不是哭,是因隐瞒那件事,我才哭!”
“是家中有信来么?”
“不是。”
“是哥哥病得很严重么?”
“也不是。”
“是没有钱用了么?”
“今天××还才打发人送一百块钱来。”
“那是为什么?”
女孩玖就含泪微笑,掉了头看一本书,改口问朱,文法的前置词变化的各式,应当在什么例子找到最好的例。
女生朱不便强玖,就要玖最先把这件事告给她,因为她自信在一切事上,不致误解了玖,使玖感到难过。玖就点头答应了。
女孩玖到朱宿舍的事,与玖同房的女生×是明明白白的。
不知如何这人却无端恨起朱来,以为玖的哭与A的病全是为朱,因为玖那柔软可怜样子,女生×,在夜里,一个人睡在床上,在朱的印象上,作下了许多增加灵魂罪恶的奇梦。女生朱也同时梦到×,不过是梦到×因为性格的阴郁,不高兴再活,跑到江边淹坏了自己身体,到后是如日间大师傅一样,陈列在石堤上大路旁,成千的大学生,皆去看过一次,这样与人无关系的自杀而已。
可是玖所要隐瞒的事,到底失败了。男子A在下午七点时候,从一个看护讨来了新从上海带来的一张小报,在灯下消遣,却无意中发现了蔡某夫妇被捕的新闻。先是以为与蔡夫妇时常见面的周,今天上午到这里来时还不曾提起这件事,可想而知是谣言,完全不能凭信了。到后过细一想,想起了今天玖的神气,以及玖下半天不来的原因,又想起周来时问到蔡夫妇二人生活时语言的含浑,隐隐约约明白今天周是先同玖商量好了的骗局,一切只是为了病人撒下的大谎,心中便了然一切了。
男子A当时想出院回到自己宿舍去,因为想起同时在狱中忍受苦寒的朋友蔡夫妇,自己还仍然住在这病院,尽看护当老祖宗服侍,真是一件近于无耻的事情,所以一定要回宿舍了。
但院中规矩,无论如何得经医生签字才能出院,如今则医生已坐了他的自备汽车到上海去,虽然心乱得很也仍然得住下了。
夜里,男子A到半夜还不能睡眠,完全出于女孩玖意料以外。
男子A留下了一个字条,告给看护稍稍到外面去玩玩就回,大清早悄悄的离开了医院,回到学校了。
到了女孩玖宿舍时,却不见女孩玖,心中稍为吃惊。女生×正在梳理头发,想到一切自己无分的机缘,忽然见扣门进来的正是A,象是A已把心事看透,脸绯红了,一句话说不出口。
男子A一点没有注意这女子的神色有何不同。因为要明白玖的去处,是不到了上海还是早起过别处去有事,就问×:“×小姐,我想问问你,我玖妹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
这女人心中为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所塞,心中有许多话说不出来,只能对A做出一种似憨笑似羞怯的样子,很可怜的望着A。
男子A仍然没有注意到这情形,因为见到询问无结果,就想走,预备到五处问问,因为女孩玖有时是到五的桌上念书的。但待到男子A要出去时,女生×似乎知道了男子A一定要到隔壁去,所以又低低的呻了一声,待男子A回头,这女人就轻轻的说道:
“她们是不知道玖小姐到什么地方去的。”
这话意思好象是“你要知道还是只有我明白”,又好象是因此一说A就不会再到五的房中去说话了。果然男子A就下楼去,听到橐橐皮鞋的下楼梯声音,女生×心上好象损失了很多贵重东西,不可追悔,使自己生存的勇气荡然无余,倒在床上两手蒙了脸痛哭了。
“为什么我不要他坐下,即刻为他把那孩子玖从朱处找回来?为什么不问问他病,且告他……”凡是使这女人想起的,全是一种不可追悔的过失,而这过失的成就又是完全由于自己的软弱,女生×看明白了这一点,就更其伤心了。
但所谓不可追悔的事情,第二次却给了女生×的方便。男子A因为恐怕女孩玖回时听×说自己从病院回来找她,以为有什么大事,且告给她要若是到病院找寻不到,就是往上海去了,所以第二次又转到楼上来写一个字条。到了房里,女生×正是为自己柔弱痛切的流泪的时候,听到A的脚步,听到A走到玖的写字台边取笔写字,不知为什么原故,先前所许的大愿,方以为无论如何要做到的,又无勇气提出了。
男子A把那字条写成,望到女生×伏在床上的优美姿势,心中以为这女人先一刻尚好好的在梳头,这时就居然装睡,一个女人的做作,使A记起许多女人给他的恶劣印象,怀着稍稍不快的反感,又走去了。
到了楼下,想起女孩玖所说的雪人,就绕到花圃里去看。
女生五正一个人在那里用小铲把雪堆到雪人头上去,象很费事的神气,见到了A从楼上下来,心中一惊,对男子A用怀疑的眼光望着。男子A说,“五小姐,你不怕冷!”
“怕冷吗?(做了一个微笑,孩子气的否认。)我听玖小姐说A先生病倒在医院里,好了吧。”
“人的病绝对自然会好。”
“是的,绝对——也不——”
男子A见到五的说话神气,记起了从前朱所说的木柱上字句,心中稍稍有点摇动了,“我听说这雪人眼睛是用糖做的,怎么又另外做头?”
女生五不抬头,把铁铲在雪人头上拍打一下,“他们把它头打破了。”
“幸好打破的是头。”
“那么打破身上就好么?”
“或者这样有趣味一点。”
女生五若有所会心,斜睨了男子A一会,灵魂觅途逃遁了,把话支开到另一事上去了。她问A,“见到了玖没有?”告她没有见到,五就说,“玖一定是在朱处住,因为朱这人欢喜玖,玖也欢喜朱。”说到这个话时,不消说一个女人的心情,从男子A方面领略得十分清楚的。男子A听到这个话,心想女人的聪明,总是在这些事情上面给人知道,就觉得好笑。
稍过了一会,男子A忽然感到无聊,就走了。女生五望到A所走的方向,把一个堆到已具眉目的雪人头,一铲打碎,把铁铲一掷,惘然若有所失回到宿舍。
玉正在写一个家信,见到五的样子,放了笔,“小姐,为什么做那难看的样子?”
“因为不会写情书,”这样嘲讽了玉一句,一肚闷气还说不出口,就又走到玖房中去找一本书。一面找书一面喊玉,“玉小姐,你那情书不必写了,做点别的有用事情罢。”
女生×以为是五有意伤了她,更觉得伤心了,但五即刻又匆匆忙忙走回房里去了。
本来是无事不谈的五同玉,虽然象生一些话,两人就又大笑起来了。两人的笑声使女生×听及,更以为女生五所说的话就只是专对自己而发,而纵声的笑,那理由也只是讥诮到这一面呆处的暴露。女生×想到另外一种事,不流泪了,样子忽然一变,一面拭泪一面坐在桌边写了些什么,写好又扯碎了,就痴痴的望到窗外荒田的雪。
上课钟一响,这女人看了看贴在墙上的功课表,取了一本书,下楼上课去了。
在雨操场男子A遇到了玖同朱正从宿舍出来。
“呀,二哥,怎么出来了?”
“怎么出来,不让她们见到,就溜出来了。玖,你来,我问你,昨天周同你说了些什么话。”
“说……”
“你瞒我!蔡先生夫妇被捕了,难道周不知道么?”
玖听到这话,心里酸楚不能忍耐了,眼睛有点红了,就拔步跑到搡场中间去了。男子A因为朱在身边,就问朱,“玖昨天是不是到你宿舍住?”
朱点头,又非常温柔的告给A,女孩玖昨夜晚就哭过。女孩玖站到远处招手喊朱,朱点点头,也跑了。看神气,显然女孩玖很明白这事情究竟,所以男子A就赶到了大坪中心,拉着了眼睛潮红的玖,询问她在昨天周来时怎么样同她谈到了蔡的事。
“他只说人已经提去了,就只为几本书的原故。因为恐怕你睡不好,又流血,所以不告你。另外不说什么了,——他还说,你还他的钱正好用,因为要三十块钱才能从里面借两条棉絮拥身,不然再有几天会冷死了。”
听到玖的话以后的男子A,反而显得沉默了。迟疑了一会,就告玖,即刻为他到医院去算账,并且嘱咐玖说是有要紧事病人非过上海不可,所以走了。玖点点头,拉了朱同走,朱好象不很愿意,但又因为玖的原故不得不陪去,三个人一齐匆匆忙忙的走出校门。预备到课堂去的女生×,与几个人当面碰了头,女生×只作着似笑非笑的样子为男子A点点头,站到一边,让三人过身走去了。
在路上,男子A想起先一时在玖房中见到女生×情形,同玖说,“玖,你那同房同学真怪,一点不和气,一个样子并不很坏的人,倒有一个那么不合伴的脾气,怪极了。”
女生朱说,“这女人好象是有痴病,功课好,身体也好,可是我同她说话,总常常是答非所问,还仿佛是不理我的神气,我倒不明白有什么事得罪了她。”
女孩玖说,“她常常半夜里做事情,又常常哭,好象一个疯子。”
A说,“这人可能是有病,不知道为什么,我一见到她总觉得可怜。”
玖说,“那种人二哥你以为适宜于做什么?”
“适宜于同你住在一个房间里。”
“这是说她爱哭我也爱哭吗?”
“不是,是说你们可以互相参考。”
“二哥,我不同你说笑话。我以为那种人适宜于做诗,你说,是不是?”
“许多人都说诗是血泪两种东西拼合的,大概要做诗人,也做得去了。”
“A先生,这时火车不来,怎么到上海去?”朱因为看到江边的一只轮船驶过,所以想起火车。
男子A似乎不大注意到这一句话,女孩玖就代为回答,“到吴淞去坐汽车。”
男子A因为看到天气太好,就要玖送他到吴淞去,问玖愿不愿意。玖只欢喜走雪路,朱没有拒绝的理由,三个人就走向吴淞去了。
在路上,男子A稍稍走到后面一点,望到与玖并肩行去女生朱苗条的后身,想起与玖同房那女人的矫揉做作,象是把男子A的自尊心损失了许多,这时却又象在朱的身上找回这东西了。
男子A在××公里的办事处,晤到了周。
初初见到A的周,显着惊讶的神气,问A为什么就出了医院来上海。
A象有点生气了,“周,你为什么这件事也瞒我?”
“不是瞒你!你那样子知道了这事有什么用处。”
“我也知道我是没有用处的人,如今这里是还剩得有点钱,你看,怎么用就怎样处置吧。”
“医院呢?”
“还有三十,差不多够了。”
“你应当转到医院住几天,你脸上颜色不行得很!”
“我怎么能再住到那里?我问你,他们可不可以去看看?”
“只能打发书店里小孩子去,因为恐怕是另外有种事情发生。娘姨听说已经放回来了,我只见过一面,问了她一回情形,要她仍然住在家里,不要乱走,我们这时也以莫去蔡家为好。”
“你把钱怎么送去。”
“钱是托小孩子送到一个安南巡捕三黑手上,他为转送,另外把了他五块。听说得了钱,把棉被也得到了,就睡到那凳上。还算好,两个人不受一点虐待,也不挨打,比真六君便宜多了。”
“你不好好防备一下行么?”
“我不会,在××刊物做过文章,同你在《新月》上做文章一样,就得了一个稳健的证明,法租界同公共租界皆不足害怕了。”
“你们杂志好象许多地方就查禁过。”
“其实那上面的诗,就有些是发表到《××月报》上面的诗。现在是许多向前激进的东西,反而要赖到一种近于政府公报一类的刊物上面发表宣传了。因为凡是这些编辑只看姓名。这看姓名的方法可又与别的编辑两样:别的刊物编辑采用作品,把凡是小有名的人稿件提出尽行刊登,名字不大熟习则内容照例就糟,所以弃掉了。革命报则是完全相反,看作品,凡是名字很生疏,他就看一段两段。倘若你写得的诗前两段中了编辑先生的意,你的名字又无色彩,生疏得很,此后就不必多看,也就用红笔写登载本刊第……期的字样留下了。现在我们还是感谢那些编辑,尽一个粗糙的思想在那正宗的刊物上活动,中国情形仍然还是很可乐观!”
“但是蔡,他们怎么又……”
“那是钱,顶简单一个理由!那些巡捕同本地流氓,知道我住到这里,敲索过四十块钱。这些狗,就知道我是好人,同我认了交情,不会到我这里来麻烦了。”
“可是他们的事我们应当怎么办?”
“应当吗,我又许了钱。再有八十块钱就可以悄悄的销案放了。”
“难道这是巡捕的职务么?”
“中国人聪明,很懂到小费对于一个仆人的意义,所以一进捕房久一点,多懂事,又多学过规矩,一个租界捕房中的探捕,每月的正项同别项收入,合并算来总比一个大学教授为好。若是没有这些好处,哪里还会有许多新从山东、天津搭海船来到的年青巡捕,窜到捕房去学做那种一板一眼的站岗人?”说到这里,周声音也粗糙了,象一只生气的狼,耸着肩,捏紧了拳头,“这些狗,是使你生气也感觉到多余的狗。”
凡是狗,只要有东西给它,那尾巴并不是专为西洋人开心而摇的!
“你说要八十块钱,我这里有五十全拿去,若不够,我就到医院去再住几天,把那应当送的三十块钱抽出来花用,再商量别的方法。”
正因为说到侦探一类由租界当局豢养的东西,引起周的愤怒,周就用他那平素为大哥的态度,盛气凌人的说道:“你这计划真只是同你玖妹讨论的小孩子话。你自己还是回去,不要你担心。你可以不要到这里,不然身体又坏了。快一点回去,也省得医院里看护受处罚,你是住医院,不是住旅馆,应当要受一点约束,不能任性!也不要让玖为难。事情不应当这样做,一个病人,好好养息,事情不是干着一点急就可以了事。我们两个一起走,我到××去商量,你自己转去好了。”
被周强送上火车以后的男子A,从车窗望到月台上搓手的周,低了头叹了一口气走去了,就明白这完全是周为自己担心的原故,心中觉得颇凄凉不乐。但是这男子周,是有另外感想在心上,因为他听到一个谣言,说许多青年在租界内被捕的,几几乎全有被警备司令部引渡的消息,因此虽然有钱有时也无办法,想起蔡夫妇的未来,这男子却无把握了。
男子A仍然返到医院住下,因为坐了两趟火车,一下车时头发晕,也想不起早上已经要女孩玖告过医院结账的事了。
到了病院才知道所有东西完全还在院里,看护妇一见了男子A就埋怨不已,医生生气样子走来按了按脉搏,又试验了一下体温,猫儿脸样子摇头不已。
“怎么?”
“不行呀,这样子可不行!再坐一趟车这血还得流出,不相信我的话我也没有法子了。”
“我头有点晕。”
“是的,这是一定的,你还不止头晕,心也衰弱得很。为什么一定要到上海去玩一趟?”
“我实在不是玩!”
医生象是不承认自己说那句抱怨话了,就说,“不必说了,我的先生,来一点药吃罢,”一个人就走到外面药架上倒了一些白色粉末,到一个小玻璃杯内,再倒了一些好象白兰地酒一类东西,杯中药便发小小泡沫,送到男子A嘴边吃了。看到把药吃过以后的医生,也用着一个不大体面的医生做事完工的神气,眼睛瞪瞪,对看护做了一个干燥无味的微笑,离了病人,换衣去了。
当黄昏时女孩玖同女生五女生玉女生朱一起来到病院看男子A。正谈到女人蔡被捕的事,几个年青富于同情心的女人都觉得心里非常难过。到后又说到热天如何可以江边游泳,忽然听到有人在病院门前说淹死了一个学生,大家皆一惊,站起身了。原来是病院的一个厨子,才从江边得到这消息,就赶回来报告,这时正被一些看护同一些办事人包围到那厨子询问情形。
只听到谁问,“是什么时候?”
“是刚才的事。”
“是什么人?”又有谁这样问。
“是学生!”
“是什么学校的学生?”
“是××的女学生。”
几个女人正在房中听到这个话,哎呀叫了一声,一窝蜂跑出到院子中来了。
女生玉到那报信人身边去。
“是××女学生么?”
“是的,有许多在看,听说抬到学校去了。”
女孩玖赶即回到房中,告男子A,声音也打着抖:“二哥,学校有女同学投了江,真吓人!”
“是女同学么?”
“那人说是的。”
这时五同朱也进来了,就同声说道:
“真是不得了的事情,投江的事!”
玉也进房了,说,“我们转去,看看是谁,就去!”
大家都觉得应当赶到学校去看看,但几个人一出病院,看到有十多人抬了一个人从江边大路绕向病院来了,走到前面一点的就嘶声的乱喊可以救还可以救的。女孩玖等让到一边,死人就抬进了医院,看护们忙着乱跑乱叫,到后是把人安置到一个空房间里。
驻院的辅助医生匆匆忙忙从人丛里拿了一些瓶罐挤进了房,又挤出去找到了一个电炉,第二次奋勇的挤进去。医生且帮助了看护把所有人皆赶出房外,才赶紧脱解了女人所有全身的衣服,做着一切应做的抢救手续。
在男子A的房中,女孩玖等皆全身发抖,一句话说不出口。女生玉为人好事,就一个人走到人丛里去,乘到另外一个看护拿了东西进房时,就一挤也进到那病房里去了。
但不到一会这女人象癫子一样又走出来回到男子A房中了。
“哎呀!哎呀!不得了,不得了,是密司×!是密司×!”
“呀,是×吗?”三个女人皆同时如一条弹簧惊起。
“是你们楼上那个×吗?”男子A也大惊了,还以为是另外一个×。
但女生玉却答应,“是的,我看到她的脸,我看到她的衣服,是她!是她!”玉说到这里就哭了。
一房中人皆觉得为一个炸雷所打击,大家第二次又喑哑了。
女孩玖哭了。
女生五同朱也哭了。
在男子A的心中,忽然悟到了什么,把手肘一撑,一个搁在床边小茶几上的茶杯跌到地上了。
这时大约学校方面已经得了信,赶来许多人看热闹,一个院子塞满了人,喧嚷不已,且争想要到房中去看看究竟这女人是谁。医生满脑是汗,从窗上伸出一个头来,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愤怒,说:“先生们,请你们把闲杂人赶出去,我才好做事!”
于是看热闹的人一哄皆出去了。但是学生还是越来越多。
稍过了一会,医生第二次又从窗口伸出头来了,很忧愁的说道:“先生们,先生们,如果你们还想你同学能够有希望再活到这个世界上,同你们一样呼吸吵闹,请你们暂且出去,不然实在不行!”
于是有几个人记起了是吃晚饭的时候,就大声喊道:“全体出去!全体出去!”所以象散戏一样,全体络绎退出去了。
因为听到院子中转成清静,男子A从床上爬起,披了衣走到院子中,才知道医院大门已关,所有看热闹人皆回校吃晚饭去了,就走到那投水人房间窗下去听了一会,只听到里面医生气喘的声音,以及骨节转动的声音。男子A仍然回到了房中,望到四人还在抽咽。
女生朱坐到一旁望灯,玉同五也望到灯,玖则还在拭泪,大家皆觉得非常凄凉,说不出一句话来。男子A就说:“不要这样子,玖!有救,医生还在努力,大概稍过一会就会活了。”
女孩玖愀然作苦笑,“二哥,她前天还说帮我打手套!”
女生玉就说,“不知道这女人为什么要这样死去。”
女生五说,“我看到她那性格,就疑心过她。”
女生朱好象独独非常清楚这件事情的因缘,就对到男子A苦笑。
病院外有人拍门,门开了,一些吃饱了晚饭的大学生,听到这件事,兴致很好的随了校中办事人来到医院,又把病房包围了。
到后来就有学生因为想喝一杯茶的原因,到男子A房里来看先生的病,因为见到有许多女子在房中,就借故说了半天的话。四个女人方记起也应当吃饭去了,所以四个人就走了。
在病院中的女生×,经过医生用人工呼吸法救治了许多时候,到八点时人已经醒转来,到八点半则已完全清醒了。这女人第一件事就是要医院派人送她回学校宿舍,当然这是做不到的事。医生因认为这时候非到医院安静的睡眠一晚,不易恢复心上的疲劳,且认为在这时候接见任何人皆不相宜,就嘱咐门房任何人皆不能见病人。到后就为这女人打了两针,又给了些温牛奶同一粒药片就让她睡眠了。
那帮同施手术的女看护,到九点时来男子A房中换热水袋。
男子A问她,“人活了么?”
“好了。”看护轻轻的说着,语音很觉沉郁。
“为什么事知道么?”
“为什么事谁知道?一个女人,要这样子任性,总不外是恋爱一件事罢了。”
“你看到许多女人是这样自杀么?”
那看护,一面做事一面摇头,到后又似乎以为摇头是错了,就又慢洋洋的说道:
“这大约是有先例的事,女子就只会这样做人,虽说平时很聪明,一遇到这些事就愚蠢了。”
男子A似乎很觉得害羞,为看护的话把男子骄傲打倒,不能再说其他的话了。当这看护带上门走出时,就心想:若果你这看护能勇敢的爱,又因我误解了你更勇敢的去自杀,我将毫无留恋的陪到她死去,还是毫不关心的尽其自然?
在睡以前,男子A也曾追究到过这自杀者的心情,以及使她自杀的各样因缘。他在那另外一时节所得的信上,仿佛看到了女人×的悲哀所在,但在平时常常见到这女人,就从没有可以证实那猜想的事情,所以到后还自嘲神经敏感,近于病态,不得不好好睡了。
女生×很早的由一个看护陪到了自己宿舍,把箱子中几封信取出来,擦了自来火,一封一封点燃烧掉了。整理了一下所有东西,把一封退学的信交到门房,又即刻同看护回到医院去了。
在病院的院子里,从学校返身的女子×,遇到了早起的男子A。两眼相对望了一会,女生×似乎想要说一句什么话的神气,又似乎是等候男子A说一句什么话的神气,游移了小小时间,到后却惨然一笑回到自己所住的病室去了。男子A觉得心中全结了冰,不能再在这院子里发痴,就走到江边,看到有几个学生在堤边一个地方指指点点,看那地方雪地践踏得稀烂,晓得那一定就是昨夜这悲剧发生的地点。
他以为这女人若是恋爱自杀,必定是想到一个极完全的年青男子。他居然就这样起了一种空想:“我是不会有这种女人来爱了!”并且记起了刚才在病院所见到的女生×,一个柔弱得如一朵百合的身体,心中非常悲哀起来。
作于一九二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