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文】
佛陀又问:“须菩提,在你看来,假如有人拿充满三千大千世界的七种珍宝,全部用于布施,此人所获的福德,是不是很多呢?”
须菩提答:“很多,世尊。为什么说福德多呢?因为这样的世间福德当体性空,并非出世间的无相功德,所以如来只是在世俗意义上说福德很多。”
佛陀说:“倘若有人,能够信受奉持此经,即便只是受持其中四句偈,并能够为他人解说,那么此人所获的福德便胜过前者。为什么呢?须菩提,因为十方三世一切诸佛,以及诸佛所证悟的无上正等正觉之法,都源出于此经。不过须菩提,你应当明白,所谓佛法,都是针对众生的种种迷妄而说的,究竟而言,并没有什么绝对的佛法可得。”
曾经读过《金刚经》却对其了解不深的人,时常会有这样的疑惑:这部经是教人破除执著的,而佛陀在本经开头也极力宣说“不住相布施”的重要性,即教导修行人不可执著于布施所生的福德;可是,就在这同一部经中,佛陀却又不止一次地宣称受持本经会产生不可思量的福德,这是不是佛陀在自相矛盾呢?难道佛陀会一边劝人不要执著,一边又劝人追求福德吗?
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疑惑,其因有二:一是不了解佛陀的良苦用心,尤其是对佛陀在《金刚经》中特有的言说方式未曾领悟;二是对于“福德”的理解失于肤浅和笼统,不知道“福德”其实有两层含义:浅层含义是指世间的有相福德,深层含义是指出世间的无相功德。
先来看第一点。我们知道,《金刚经》的主旨是在宣说空性,然而“空性”又是一个很容易引发误解的概念。由于世间众生总是习惯于执著某种事物,要么执著于有,要么执著于无,总是偏于一边,所以当佛陀在解构幻相、宣说空性的时候,我们便很容易把“空”理解成“无”。为了避免让众生陷入这样的误区,佛陀不得不在《金刚经》中采取了一种特殊的言说方式,即“随破随立,随建随扫”。也就是说,当佛陀破除一法的时候,便会随即建立一法;而在建立一法的同时,又会立即将这一法扫除。佛陀如此用心良苦,目的就是要让我们从二元对立、分别执著的惯性思维中跳脱出来,契入“既不执有,也不执无”的中道实相。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佛陀既要宣说“不住相布施”,告诉我们不要执著于布施所生的福德,同时又要防止我们陷入断灭论和虚无主义,于是紧接着便说受持本经会有无量福德。这就是“随破随立,随建随扫”的言说智慧。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就不会再认为佛陀是在自相矛盾了。
再来看第二点。虽然佛陀说受持本经会有很大的福德,但是这里的“福德”与由布施产生的“福德”,却具有完全不同的含义。
按照佛教“因缘果报”的思想,一个人这一生能够拥有财富、地位、名望等等福报,皆由前生修习布施而得。换句话说,一个人若是乐善好施、热心公益、能够经常给予他人和世界正能量,那么假以时日,因缘成熟,他就必定会得到相同的且更大的正向回馈。这就是佛教“能舍才能得”的道理。本节经文中所说的“若人满三千大千世界七宝以用布施,是人所得福德甚多”,正是布施得福之意。但是,这里的“福德”,仅仅是一种世俗意义上的福报,不外乎财色名利等物质层面的利益,亦即我们前文谈过的“有为法”。而有为法总是生灭变化的。比如,一个人今天是富豪、是高官,明天就有可能倾家荡产或者锒铛入狱。在佛教看来,这种无常变化的世间福德,被称为“有漏”——就像一个破了个洞的大口袋一样,无论你装再多的东西进去,迟早有一天会漏得精光。
正因为此,佛陀才会在经中借须菩提之口说:“是福德,即非福德性,是故如来说福德多。”意思是:这种福德,并不是真正的福德,所以如来只是在世俗意义上说福德很多。
那么,什么才是“非世俗意义”的真正的福德呢?
这个问题,也曾经深深困扰过中国历史上著名的“佛教皇帝”——梁武帝萧衍。
梁武帝萧衍是非常虔诚的佛教徒,一生中不仅广读佛经、大兴寺庙,而且时常登坛说法。为了更多地供养寺庙,他甚至屡屡做出惊人之举,不顾皇帝之尊而数度“出家”,每回都迫使百官花费巨资为他“赎身”。如此千方百计追求功德,可见梁武帝信佛真的是蛮拼的。
然而,在真正彻悟佛法的大修行人眼中,梁武帝煞费苦心地做这么多佛事,实际上并没有真正的功德。
当着梁武帝的面说出这一点的人,就是中国禅宗初祖、来自印度的僧人菩提达摩。
当时,达摩从海路来到中国,受到了梁武帝的盛情款待。一天,梁武帝召见达摩,不无得意地说:“朕即位以来,兴建寺庙、翻印佛经、度化僧人可谓不计其数,请问大师,朕这么做有什么样的功德?”
达摩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并无功德。”
梁武帝如遭当头一棒,顿时沉下脸来,问:“为什么没有功德?”
达摩淡淡地说:“此但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随形,虽有非实。”
这句话的意思是:梁武帝所做的这些佛事,只能感召人间或天界的福报(来世在人间或天界享受富贵),与真正的解脱半毛钱关系都没有,所以说是“有漏”的(总有一天福报享尽,照旧会往下堕落);这种“人天小果”,好比人的影子一样,虽然看上去是个人形,仿佛真有个人,实际上却是虚幻不实的。
听到这话,梁武帝自然是极度不爽,但仍强忍着内心的不悦,又问:“那么请教大师,什么才是真功德?”
达摩道:“净智妙圆,体自空寂,如是功德,不以世求。”
“净智妙圆”,是在描述解脱的境界:净是清净无染,智是般若智慧,妙是微妙难思,圆是究竟圆满。从事相上说,这样的境界要通过精勤修行才能达到,但是从理体上说,这种境界却又是我们的内在佛性本自具足的。所谓“体自空寂”,就是说我们本来就具足了寂灭无为的空性智慧。所以,真正的功德,必然是通过“做减法”的方式,破除各种妄想和执著,恢复我们“净智妙圆,体自空寂”的本来面目。倘若仍旧像在追求世间的财色名利那样,用“做加法”的方式去追求佛法的功德,那就是在加重妄想和执著——用禅宗的话来说,这就叫“梦中说梦,头上安头”。
达摩的话说到这里,若真有慧根之人,恐怕也已经悟出几分了。然而,贵为天子且信佛多年的梁武帝萧衍,却依旧一脸懵懂、满心郁闷。
达摩所说的真功德,其实就是我们上文所言的“出世间的无相功德”。在佛法的语境中,“出世间”并不是离开世间之意,而是借由在世间的修行而超越世间。说白了,就是超越世俗化和功利化,摒弃实用主义的价值取向,以“无所住”“无所得”的心态去修行和践履。这,就是达摩所说的“不以世求”的意思。而所谓的“无相功德”,是相对于有形有相的世间福德而言的。举凡我们生活中所追求的种种事物,如金钱、权力、身份、地位、名望、美色等等,都是属于世俗意义上的福报。学佛的真正目的,不仅不是为了追求这些,而且恰恰是要看破这些东西的虚幻和无益,从而放下对它们的贪恋和执著。
《金刚经》的主旨,正在于此。所以,佛陀才会在本节经文中说,若是有人受持这部经,并且为人解说,那么他所得到的“福德”,必定远胜于有形有相的世间福德。
“受持”,其含义要比一般的阅读念诵深刻得多。受,是领受之意,即透彻理解经义,并运用般若智慧,对自己内在的人格世界进行彻底的净化和重建;持,是行持之意,即在日常生活中精勤不懈地践履和修持大乘菩萨道。能够做到这两点,并且能够以各种方式向他人解说此经的义理,才是一个真正的大乘修行人。而我们已经知道,《金刚经》的主旨就是宣说空性,所以能够受持此经并且为人解说的人,必然能够逐步契入“无住无相”的空性智慧。而这样的人,不需要别人给他鲜花和掌声,也不需要这个世界给予他任何物质性的回报,他本身就已经是有“福”的了。因为,佛陀在本节经文中说了,“十方三世一切诸佛,以及诸佛所证悟的无上正等正觉之法,都源出于此经”。实际上就是源出于此经的空性智慧。由此可见,空性智慧就是解脱之钥,契入空性就等于打开了成佛之门。既然如此,那么世间还有什么样的福德,能够大过并胜于解脱自在、究竟成佛的福德呢?换言之,也只有这样的福德,才是“无相功德”,也才是达摩所说的“净智妙圆,体自空寂”的真功德!
究竟而言,真正的功德,必与功利性的、著相而求的佛事无关,也与世俗的一切福乐无关,只与般若智慧有关。达摩祖师想让梁武帝领悟的,无非就是这样一个道理。然而,一生热衷于佛事、一心追求人天福报的梁武帝,却唯有懵懂和郁闷而已。
本节经文中,佛陀以非常明确的方式告诉我们:一切诸佛,及诸佛之无上菩提法,皆出于此经。这就等于说,佛陀在《金刚经》中宣说的义理,便是最究竟的佛法。但是,佛陀怕我们又对此产生执著,于是紧接着又补了一句:所谓佛法者,即非佛法。
佛陀的这种言说方式,正是上文提到的“随破随立,随建随扫”:凡有所破,必有所立,以免我们执著于“无”;凡有建构,必有解构,以免我们执著于“有”。所以,刚刚说《金刚经》是最究竟的佛法,便又立刻声明:所谓佛法,都是针对众生的种种迷妄而说的,究竟而言,并没有什么绝对的佛法可得。
这个道理,其实前文已多有谈及。佛陀之所以经常把佛法比喻成渡河之筏、标月之指,意思就是说:佛法只是令众生“转迷成悟”的手段和工具而已,一旦我们破除迷妄、觉悟自性,那么相应的手段和工具便失去意义了。就好比医生治病一样,再好的药都是为了治病用的,若病已治好,可病人却不肯停药,仍坚持服用,那就算旧病已愈,也会生出新病。用禅宗惯用的说法,这就叫“执药成病”。因此,佛陀说“所谓佛法者,即非佛法”,就是要告诉我们:真正的修行,不但要破除对世间法的执著,也要放下对佛法的执著。
禅宗历史上有个著名的游方僧,不修边幅,寝卧随处,常以一根芒杖挑着一只大布袋,行脚四方。他,就是中国人妇孺皆知的布袋和尚。
布袋和尚肩上的那只大布袋,既是他立身处世的唯一家当,也是他随缘度众的不二法宝。有一天,某僧问他:“如何是佛法大意?”布袋和尚一言不发,只是把布袋放下,然后笑眯眯地看着对方。
某僧不解,又问:“只是如此,难道没有更上乘的吗?”
布袋和尚呵呵一笑,重新背起布袋,扬长而去。
有个僧人听说了这件事,某日上街恰好碰见布袋和尚,有意跟他打机锋,便上前拦住他,问:“如何是布袋?”
布袋和尚看了他一眼,照旧把布袋放下,笑眯眯地看着对方。
僧人若有所思,又问:“放下布袋之后呢?”
布袋和尚照旧呵呵一笑,重新背起布袋,扬长而去。
一生中,无数人曾经问过布袋和尚无数问题,但他始终只以一法度人,那就是:把布袋放下。
是的,佛陀所讲过的全部佛法,包括最上乘、最究竟的佛法,在布袋和尚这里,都可以化约为两个字:放下。
据说,布袋和尚的大布袋里装着不少东西,“凡供身之具,尽贮囊中”。而我们每个人活在世上,其实也都背负着自己的一只大布袋。而且,我们布袋里头装的东西,肯定比布袋和尚多得多。因为,他的布袋里头,只要装上一些满足基本生存的东西就够了。所以,布袋和尚可以终年挑着这只布袋,过着“一钵千家饭,孤身万里游”的自在生活。而且,必要的时候,他还可以随时把布袋放下。
可我们呢?
我们活着,总是在不遗余力地追逐,总是在永不餍足地攫取,总是把所有我们喜欢的东西一样接一样地装进自己的布袋中。随着布袋里的东西越装越多,我们的人生也就变成了一场步履维艰的负重前行。我们似乎从未思考过,是否该为自己的人生减负,更谈不上像布袋和尚那样,随时把肩上的布袋放下。
布袋和尚作过一首偈子:“我有一布袋,虚空无挂碍,展开遍十方,入时观自在。”
这样的布袋,必是将世间的种种负累都放下了,也必是把佛法也一同放下了。如此,才是真正的“无挂碍”,也才能真正的“观自在”。
现在,假如给你一个机会,用你那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去交换这个无形无相的布袋,你愿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