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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得无说分第七

“须菩提,于意云何?如来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耶?如来有所说法耶?”

须菩提言:“如我解佛所说义,无有定法,名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亦无有定法,如来可说。何以故?如来所说法,皆不可取、不可说、非法、非非法。所以者何?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

【译文】

佛陀又问:“须菩提,在你看来,如来证得无上正等正觉了吗?如来有什么法可说吗?”

须菩提答:“据我了解的佛陀宣说的义理,并没有一定的法可称为无上正等正觉,如来也没有一定的法可说。为什么呢?因为如来所说的法,都是不可执著、不落言筌、既不执有、也不执无的。这是为何呢?因为如来所说是不生不灭的无为法,而一切贤者圣人,也都是因为对无为法的证悟程度有浅有深,才有种种境界上的差别。”

◎执著于佛法,是最大的妄念

从某种意义上说,《金刚经》很像是一部独幕剧的剧本。它篇幅短小,场景集中,情节单纯,主要人物只有佛陀和须菩提,而且通篇都由二人的“对白”构成。这部剧的开场,须菩提向佛陀提出了一个问题:如果有修行人发心成就“无上正等正觉”(简称“无上菩提”),应该如何让这种发心常住不退,又该如何降伏心中的妄念?

接下来,整部剧便围绕着佛陀与须菩提的往复问答而展开。对于须菩提的问题,佛陀采用了“解构”的方法,将世人惯有的“自我、他人、众生、生命恒常”的执著一一破除,继而将修行人对佛法的执著也一并消解,最后回到须菩提的问题上,用须菩提自己的“台词”给出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并没有一定的法可称为无上菩提,如来也没有一定的法可说。

至此,一个富有“戏剧性”的“小高潮”终于呈现在我们面前。

戏剧中,通常把出乎观众意料的颠覆性桥段称为“反转”,再由反转产生强烈的戏剧冲突,从而将情节推至某个极致的情境,形成高潮。而在本节经文中,佛陀借须菩提之口说出的答案,无疑构成了相当程度的反转,所以我们说这很像是一个富于戏剧性的小高潮。

为何说上述答案是一种颠覆性的反转呢?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假如我们在观看一部破案剧,思路跟着侦探一块走,先怀疑凶手是A,却很快被推翻,又怀疑凶手是B,也被推翻,最后把嫌疑都集中到C身上,还是被推翻……但是所有这些,都称不上反转,顶多只是意外。真正称得上颠覆性反转的,应该是剧情走到最后,观众才蓦然发现,原来真正的凶手竟然是这个侦探!

同理,我们阅读《金刚经》,从一开始就关注的问题便是如何降服心中的妄念,以证得无上菩提。对此,佛陀告诉我们要破除“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还教我们要“不住相”布施,又告诉我们“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所有这些,虽然都对我们固有的观念和惯性思维构成了挑战,但还谈不上是真正颠覆性的。因为上述种种,都是障碍我们证得无上菩提的妄念,当然要一一降服。只有到了本节经文,当佛陀借须菩提之口说出“并没有一定的法可称为无上菩提”时,才真正构成了戏剧性的“反转”。因为,佛陀这么说,显然是在告诉我们——若你以为真有一个绝对的、终极的“无上菩提”可求可证,并对其产生执著,这恰恰是一个最大的妄念!

闹了半天,应当被降服的最大妄念,居然一直潜伏在我们的内心深处,而且一直被我们视为终极真理并孜孜以求!

如此巨大的颠覆和反转,难道还不够戏剧性吗?

不过,面对这样的戏剧性反转,你肯定丝毫没有观剧的快感,而是充满了困惑和茫然:为什么佛陀会给出这样的答案呢?难道,所有修行人心目中最为神圣的“无上正等正觉”,也跟“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一样,都是应当被解构的幻相?

是的,如果我们把“无上正等正觉”视为一物,以为它就像一张博士文凭一样,是我们修行有得的一种资格证明,或者就如我们在生活中追求某个职位一样,将其视为地位或身份的象征,因而生出贪求和占有的欲望,那么这样的观念就必须被解构。

当然,佛陀所要破除的仅仅是我们对无上菩提的错误认知,及其由此产生的执著,而并非否定“无上菩提”本身。倘若我们看到经中说“没有一定的法可称为无上菩提”,就以为“无上菩提”根本不存在,那我们就陷入了比“执有”更危险的“执无”的深坑。

如果说,“无上菩提”与我们习惯认知的任何世间事物都不一样,用禅宗的话叫“说似一物即不中”,那么,它又是什么呢?

面对这个问题,人类的语言文字是苍白无力、难以胜任的。所以经文中才会说,如来所说的佛法,都是“不可取、不可说、非法、非非法”。“不可取”就是不可执著,“非法”就是不能执为有,“非非法”就是不能执为无,而“不可说”就是无法用语言文字直接说明。因为能够被语言文字直接说明的,往往又很容易被我们当成一“物”,从而产生执著。

勉强而言,我们只能说:“无上正等正觉”是一种契合实相的空性智慧,一种明心见性的精神境界。至于说这样的境界究竟是什么样子,那只能用禅宗惯用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来形容了。这就像一个天生目盲的人想知道什么叫红色,任凭你说破天去他也无法理解一样。只有当这个盲人的视力恢复正常,用他自己的眼睛看,才能真正了解和体会“红色”是什么。

由此可见,佛法是要用自己的身心去体悟的,“无上菩提”是要用自己的生命去践履、去修证的,并非单纯的语言文字所能认知,也绝非人类有限的理性思维所能穷究。换言之,要认识“无上菩提”的庐山真面目,就必须在借助语言文字的同时抛弃语言文字,在利用理性思维同时超越理性思维,就像庄子所讲的那样——得意忘言,得鱼忘筌。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对于佛学有所涉猎、看过一些佛教经论的人,经常会遇到这样的困惑:佛陀在某一处所宣说的义理,往往与他在另一处的说法自相矛盾;一部经中所阐述的教法,往往又被另一部经的教法所否定;某种修学法门被某部经典奉为圭臬,可在别的经中又成了障道之因。因此,很多人学佛多年,仍有无所适从之感,甚至所学愈多,困惑愈深。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事实上,这并非佛陀不够严谨或者思维混乱,而恰恰是佛陀的智慧、善巧和悲心所在。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众生的根性、资质、习气、观念等个个不同,其所处的环境和遭遇的问题更是千差万别,所以,相应的解脱之道也必然要因人而异。佛教中经常把佛陀喻为“大医王”,意思就是:由于众生就像罹患各种不同病症的病人,所以佛陀就必须针对不同的病症,开出不同的药方。假如不问病人的具体病症和病情,都只开一味药,那无异于害人性命。同理,若佛陀罔顾众生的差异化需求而只教导一种修行法门,那就是在“断人慧命”!

佛经中,有一则流传甚广的故事叫“盲人摸象”,说的是几个盲人在摸一头大象,摸到象身的人,说大象像一面墙壁;摸到象腿的人,说大象像一根柱子;摸到象尾巴的人,则笃定地认为大象就像一条绳子。

显而易见,从正常人的角度来看,这几个人都是错的。但是,如果设身处地地站在他们的立场上,我们却不能简单粗暴地论断他们的对错。因为,无论他们中的哪一个,都存在视力的残疾,并受到所处位置的局限,对真实和整体的信息缺乏必要的了解,所以才会做出不符合真相的判断。同样的,在佛陀看来,我们也并不比这几个盲人聪明多少。因为在生活中,我们每个人在面对任何一种事物时,都不可能掌握全面的信息,但我们却总是习惯于从自己的观点和立场出发,对事物做出符合我们意愿或者符合我们利益的判断。从这个意义上讲,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患有选择性失明的“盲人”。

不过,我们在生活中常犯的错误,并不在于“选择性失明”,而是在于——我们总是把居于自我立场所做的判断视为唯一正确的,同时把别人的判断全都视为错误。于是,我们就成了每天在上演“盲人摸象”的故事却又毫不自知的人。其实要说错,我们每个人都是错的;要说对,我们每个人又都有对的一面。懂得了这个道理,我们也许就不会再那么自以为是了。生活中很多时候,我们都可以学习换位思考,都可以尝试着从纯粹自我的立场上跳脱出来,尽量从他人的乃至全局的观点看待事物,从而认清自身的局限,也体谅别人的局限。套用张爱玲的一句话,这就叫“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有个故事,说有个老和尚某日在禅房静坐,门外忽然有两个徒弟在大声争吵。不一会儿,甲徒弟气冲冲地跑进来,对老和尚说:“师父,我说这个道理应该如此这般,可是乙却说我不对。您看是我说的对,还是他说的对?”

老和尚睁开眼,微笑地说:“你说的对。”

甲徒弟高兴地出去了。片刻,乙徒弟愤愤然跑进来,质问老和尚:“师父,刚才甲与我辩论,他的见解根本错误。我是根据佛经上说的,我的意思是如此这般,您说是我对还是他对?”

老和尚还是微笑地说:“你说的对。”

乙徒弟也心满意足地出去了。

这时,站在老和尚身后的一个小侍者犯糊涂了。他弱弱地问老和尚:“师父,要么就是甲对,要么就是乙对;甲若是对的,乙就不对;乙若是对的,甲就不应该对。您怎么可以向两个人都说你对呢?”

老和尚转过头来,仍旧笑眯眯地说:“你也对!”

故事中的老和尚并没有老糊涂,也不是在和稀泥。他之所以说每个人都对,仅仅是因为他站在一个更高的层面上,看清了事物如其本来的样子,也看清了甲乙两个徒弟、连同那个侍者是怎样被各自的观念和立场所缠缚的。所以,他不会对每个自以为是的人横加指责,而是会对每个受到局限的人抱以相同的悲悯。

同样,佛陀对于我们这些患有选择性失明的“盲人”,也怀有同一种博大而深沉的悲悯。正是因为佛陀懂得我们每个人都是由于各自不同的习气而流浪生死,所以才会慈悲地为我们每个人指出不同的修行之道,让我们循着各自的来时路回家。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佛陀之所以广说八万四千法门,种种法门之间之所以看上去时有抵牾、相互矛盾,原因正在于此。本节经文,须菩提之所以说“如来无有定法可说”,原因也正在于此。

“归元无二路,方便有多门。”(《楞严经》)

解脱的智慧是一味的,但是回家的道路却有千条万条……

◎日常生活中的“无为法”

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

本节经文中的这句话,是《金刚经》中的诸多名言之一,历代论典多有征引。其中,“无为法”是佛教的一个核心概念,也是最不容易理解的概念之一。要弄清这个概念,先要了解与之相对的另一个概念:有为法。

“有为”,是有所造作之意;“法”是事物之意。在这个世界上,凡是有所造作的事物,必依赖于一定条件而生,亦即依赖于众多因缘条件的聚合才能生起。这就是我们前文谈过的“缘起”,或称“缘生”。而我们已经知道,凡是依赖因缘和合而生的事物,一旦因缘离散,必归于坏灭。简言之,凡有造作者,必有生灭。因此,所谓的“有为法”,指的就是一切因缘和合的有生有灭的事物,其实便是泛指世间的一切事物。

明乎此,我们便不难理解“无为法”这个概念了。与“有为法”相对,所谓的“无为法”,指的便是一种无所造作、不依因缘而生、无生灭变化的绝对存在。我们前文所述的“空性”“涅槃”“真如”“实相”“法身”等等,其实都可以视为“无为法”的别称,只是立义的角度有所不同而已。它们所指的,其实都是一种至善、圆满的终极实在。

那么,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存在呢?我们又该通过什么样的修行方法,才能证悟这样的终极实在?

要认识无为法,首先必须消除一个普遍的误解:由于我们总是生活在因缘和合的有为法中,所以乍一听见某种存在是不依因缘且不生不灭的,就会很自然地把它当成是在世间万物之外的一种神秘存在。这无疑是一种南辕北辙的错误知见。真正的无为法,其实并不在世间的万事万物之外,而恰恰寓于万事万物之中,就在一切生灭变化的当下。有为法是现象,无为法是现象当下的体性。虽然现象不等于体性,但是离开现象,也无从认识体性。想要在现象之外寻觅体性,就像在寻找子虚乌有的“龟毛兔角”一样,被历代禅宗祖师斥为“无有是处”!

所以,佛陀教我们证悟无为法,并不是让我们抛弃生活、遁迹山林、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为,而是让我们在日常生活的当下,在行住坐卧、待人接物的当下,觉知一切有为法的无常和虚幻,从而对世间的一切事物和现象都不产生执著。

觉知一分,你便能自由一分;全然觉知,你便能彻底解脱。随着对“无为法”证悟程度的浅深,便有了须菩提在经中所说的“贤者与圣人”的差别。在大乘佛教的语境中,一个修行人从初发心到究竟成佛,要经历52个次第(阶段),分别是“十信”“十住”“十行”“十回向”“十地”“等觉”“妙觉”。其中,已达到“十住”“十行”“十回向”的修行人被称为“三贤”,达到“十地”的修行人被称为“十圣”。三贤十圣,在事相上虽有前后阶次的差别,但在理体上却是平等无二的。上述所谓的“差别”,其实只是一种方便说法。正如《维摩经》所言:“佛以一音演说法,众生随类各得解。”佛陀的一音即是究竟的“无为法”,但因修行人有根机利钝的差别,所以会产生悟解程度的浅深。

那么,须菩提所说的贤者与圣人,又是如何修证无为法的呢?

真正堪称“贤圣”的大修行者,从外表看上去绝对跟世人没有任何不同。他每天也要吃饭、穿衣、行走、做事,就像佛陀在《金刚经》开场所示现的那样。然而在内心的境界上,又会与我们全然不同:他吃饭就是吃饭,而不是谋划着通过饭局签下一份合同;他穿衣就是穿衣,不会计较那是地摊货还是阿玛尼;他行走就是行走,不会羡慕或嫉妒别人开着宾利;他做事就是做事,不会汲汲于追求成功,也不会汲汲于逃避失败。

真正了悟无为法的人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而只是在日常生活中心无所住、了无挂碍、行其所当行、止其所当止而已。

黄檗希运禅师说过:“终日吃饭,未曾咬着一粒米;终日行脚,未曾踏着一片地。”

云门文偃禅师也说过:“终日说事,未曾挂着唇齿,未曾道着一字。”

懂得禅师们的意思,你也就懂得无为法了。 MWizy6OAfG3Y8cqWansyqn9+stu5vOhX1XWC/Mr/nxB36fbWBhcHDYNueN1ql9j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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