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文】
佛陀问:“须菩提,在你看来,可以用身体形相来认识如来的真实本性吗?”
须菩提答:“不行,世尊,不可以用身体形相来认识如来的真实本性。为什么呢?因为您这里所说的身体形相,并非如来的法身实相。”
佛陀告诉须菩提:“凡是有形有相的,都是虚妄不实的。如果体认到一切形相皆非实相,就能证见如来的法身实相了。”
如来,佛的十种尊称之一。“如”是真实不变之义,代表真理;“如来”就是由真理之道而来,于人间成就正觉之义。佛陀在本节经文中提出了一个意义重大的命题:能不能通过身体形相认识如来?换句话说:物质形相能不能代表佛?
之所以说这个命题意义重大,是因为它关乎人们对佛教的认识。更准确地说,这个命题涉及了佛教信仰的本质。
一般人听到佛教,也许会立刻联想到这样一番景象:香烟缭绕的大殿,高大庄严的佛菩萨像,敲着木鱼念念有词的和尚,以及一群虔诚跪拜的善男信女。这就是佛教留给社会的普遍印象。当然,这样的印象不能说是错的,因为这的确是佛教。但是,从严格意义上讲,这只是佛教的一部分,或者说只是表象,绝非佛教的全部,更非佛教的本质。
上述表象,是造成很多人误解佛教的主要原因。在不了解佛法的人看来,佛教似乎是很世俗的宗教,乃至有不少人认为佛教就是迷信的代名词。最主要的证据,就是几乎所有佛教寺院里都供奉着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佛菩萨像,以及十八罗汉、四大金刚、护法善神等。所有这些仿佛都在证明一点:佛教是一种偶像崇拜式的宗教。
然而,佛陀本人却在《金刚经》里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地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也就是说,在佛陀看来,不仅世间一切有形有相的事物都是虚妄不实的,就连寺院里供奉的佛菩萨像和其他偶像,也都是虚妄不实的。只有当你认清上述一切形相和偶像的虚幻,你才能认识真正的如来、见到真正的佛。
上面这句话,是《金刚经》中最为脍炙人口、历来被征引最多的名言之一,也是佛陀反对偶像崇拜最直接、最有力的证据。同样的证据,还见于《金刚经》末尾的一首偈:“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这里的“色”,就是物质形相的意思。佛陀在这两处的表述,含义基本上是一样的,都是在驳斥一切形式的偶像崇拜。
既然佛陀如此旗帜鲜明地反对偶像崇拜,那么为什么有那么多佛教经典都在强调拜佛、造像、建寺的功德呢?又为什么有那么多偶像被供奉在寺院中让信众顶礼膜拜呢?
要厘清上述问题,我们有必要绕一点远路,先来考察一对极其重要的概念:佛法与佛教。我们首先必须知道,“佛法”与“佛教”是两个并不完全相同的概念。
佛法,是佛陀所证悟的宇宙、生命的真相,是超越时空的终极真理;无论有没有佛,佛法都是湛然常住、不生不灭的,属于无为法。佛教,则是佛法落实于具体时空的产物,具有特定的宗教形式,以僧团、寺院、典籍、仪轨、信众为其主要载体;它有一个诞生、发展、变化、衰亡的过程,并且在流传过程中,会因不同的国家、民族、文化、习俗、时代特征、社会思潮等差异而表现出不尽相同的面貌;由于它与世界上的其他宗教和文化一样,都是人类文明的产物,因而也就与世间万物一样,属于因缘和合、生灭变化的有为法。
严格来讲,佛法并不是宗教,也不是哲学,当然也不是科学。但是,当它落实于具体的时空之中,作为人类文明的产物出现于世时,其宗教信仰的一面就表现为佛教;其哲学思辨的一面就表现为佛学;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佛法所蕴含的宇宙真理的一面一旦与科学交相关涉,也必然会发展出属于佛法的科学。(事实上,当今西方的不少主流学府和国内的许多有识之士,已经开始了这方面的研究,也已取得了一些可观的进展。关于佛法与科学的会通和相互印证,我们在后文中还会有所讨论,此不赘述。)
回到佛法与佛教的话题。综上所述,我们大致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佛法是佛教的本质,佛教则是佛法的表象和载体;佛法可以含摄佛教,佛教却不能完全等同于佛法。也就是说,佛法是真实不变、超越任何具体时空的,而佛教却从诞生之日起,便受到了具体时空条件的限制,并且处于不停地发展和变化之中,所以,任何一个阶段或任何一种形式的变化都只能呈现佛法的局部或个别面向,不能代表佛法之全体。
观诸佛教史,我们很容易看出佛教的演变轨迹。在印度,佛教便先后经历了原始佛教、部派佛教、大乘佛教、后期密乘等不同阶段;而当佛教传入中国,则发展出了三论宗、唯识宗、华严宗、天台宗、禅宗、净土宗、律宗、密宗八个大乘宗派,以及成实宗、俱舍宗两个小乘宗派。佛教如此纷繁复杂的发展变化,正是其在不同时空条件下不断调适的结果。换言之,为了自身的弘传,也为了接引并利乐更多众生,佛教就必须针对不同的国家、民族、文化、习俗、时代特征、社会思潮而做出相应的改变、调整和适应。用佛教术语来说,这叫作“善巧方便”,用今天的话说,这就叫“与时俱进”。因此,佛教才会有“八万四千法门”之说。也就是说,虽然佛法是一味的,但由于不同时空条件下的不同众生,其根机、需求以及身、心、灵层面的问题都是千差万别的,所以,历代高僧大德出于智慧和慈悲,就必然要开显出各种各样的佛教法门,以接引并救度各种各样的众生。佛典称此为“应病与药,随粘去缚”,即治疗不同的病症,需要不同的药方;对治不同的执著,需要不同的破执手段。
佛教在2000多年流传中所开显出的众多法门,其中自然有针对利根者、高素质信众、精英人群的究竟言说,也必然会有针对根器较钝、智慧不足、综合素质相对低下之信众的方便说法。前者被称为“了义”,相关经典就称为“了义经”;后者被称为“不了义”,相关经典称为“不了义经”。所谓了义,就是其教义最为透彻究竟、最契合根本佛法;不了义,就是为了达到前者而不得不施设的入门方法和过渡性手段。打个比方,如果把佛教看成一个完整的教育体系,那么前者就相当于学士、硕士、博士水平的高等教育,后者就是类似于小学、初中、高中的基础教育。
很显然,以《金刚经》为代表的般若系经典(当然也包括唯识、华严、天台、禅等大乘宗派所奉经典),就是佛教教育体系中的“博士级教材”,其中的“含金量”最高,即最接近于根本佛法。而那些宣说拜佛、造像、建寺之功德的佛教经论,则是含金量相对较低的基础教材,即专门为了接引初机信众而权且施设的方便法门。
综上所述,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佛菩萨像被供奉在寺院中让信众顶礼膜拜了。因为,对于文化程度相对较低、理性精神相对薄弱的信众,如果一上来就对其宣说空性智慧,或者告诉他们真正的如来是无形无相的,那就相当于对小学生讲高等数学,肯定会把他们吓跑。所以,为了让他们最终能够了悟无形无相的空性智慧,就不得不先教他们礼拜有形有相的佛菩萨像;为了让他们最终能够契入“无所住、无所得”的解脱境界,就不得不先告诉他们:无论是布施、持戒、放生,还是印经、造像、建寺等,都会获得相应的福报和功德。用佛教术语来讲,这就叫“为令入佛智,先以欲钩牵”。也就是说,为了让众生能够契入佛法的甚深智慧,就不得不暂且顺应他们的功利思维和实用主义需求。这就像为了让小孩吃药,你不得不先给他一块糖吃。
然而,糖终究只是一种过渡性的善巧方便,实际上是治不了病的。如果你抓着糖不放,那你非但无法契入佛法的空性智慧,得不到自在解脱,反而会加重妄想和执著,陷入一种比世间烦恼更深的缠缚。
夏扎法王座下有很多弟子,其中不少人都有很深的禅修功夫。有一天,一位跟随法王修行多年的侍者在修习观佛法门的时候,于禅定境界中真的看见了佛。侍者兴奋不已,赶紧跑去向法王汇报,期待得到上师的表扬。
法王听着侍者绘声绘色的报告,始终一言不发。最后,当眉飞色舞的侍者好不容易描述完他的境界,法王突然一把揪住他的头发,拉进房边的茅厕中,一脚把他踢入了粪坑。
吓得魂飞魄散的侍者在粪坑中拼命挣扎。这时,他的头上传来一声大喝:“现在你看到的佛在哪里啊?!”
当然,定境中那尊妙相庄严的佛,此刻早已消失无踪。但是,恰恰就在这一刻,顶着满头满脸的大便、在粪坑中苦苦挣扎的侍者却忽然开悟了。
后来,侍者对人说,他一开始把定境中出现的佛执为实有,还起了志得意满的感觉,结果被法王一脚给破除了。掉入粪坑的一瞬间,他意识到一切都只是自性的化现,甚至禅修中看见的佛也终究是自性的化现而已,都是不可执著的。
这位侍者所悟,正是佛陀在《金刚经》中所说的“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至此,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佛陀会在《金刚经》中驳斥偶像崇拜了——无论是在禅修中观佛还是在现实中拜佛,都只是明心见性的一种手段;倘若我们把手段当成了目的,总是执著于有形有相的佛,那就会堕入偶像崇拜的泥坑而不可自拔。
当然,我们这么说,并不是说观佛、拜佛是错的(在佛教语境中,观佛、拜佛具有培养善根,修习谦卑心、柔软心、感恩心的作用)。就比如我们读书,虽然最终目的是为了进入高等学府,接受高等教育,但这并不等于基础教育中的加减乘除和ABCD是错的。换言之,假如一个学生不求上进,以为学了加减乘除和ABCD就等于完成了全部教育,那么我们批评他的时候,也只能批评他浅尝辄止、得少为足的自满心态,以及一叶障目、坐井观天的狭隘观念,而不能批评基础教育本身。
佛陀之所以反对偶像崇拜,道理也是一样。他驳斥的,是那些把少分佛教执为全部佛教、把表象执为本质、把不了义执为了义的心态和观念,而不是在否定拜佛、观佛的功用,也不是在取消手段、方法和工具的价值和必要性。
佛陀在世的时候,曾经不止一次告诉弟子们:“以法为洲,自依止,莫异依止。”在大乘佛教经典中,类似的说法则是“依法不依人,依了义不依不了义”。佛陀的意思是:任何一个佛教的修行人,都应该以了义的佛法为依归,以清净的自性为依归,而不应该依靠他人,即使这个人是上师、菩萨甚至是佛陀。
由此可见,佛教信仰的本质是在于自力,而非他力;是在于心性的觉悟,而非向外的索求。古代大德对此的表述是:“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人人有个灵山塔,好向灵山塔下修。”
对于佛陀“以法为洲”的教诲,在佛陀的众多弟子中,理解得最为透彻且能依教奉行的,就是以“解空第一”著称的须菩提。
有一次,佛陀离开弟子出外传法,离开的时间比较长,有三个月之久,弟子们都十分想念。佛陀回来的那一天,所有出家和在家弟子都前往迎接佛陀。其中,有个叫莲华色的比丘尼心情特别激动,赶在所有人之前等在路边,想成为第一个迎接佛陀、礼拜佛陀的弟子。
当时,须菩提正在灵鹫山的一个山洞里缝补衣服,听到佛陀即将回来的消息赶紧起身,准备去迎接佛陀。可是,忽然间,须菩提想到了什么便止住了脚步。思忖片刻,须菩提又重新坐了下去,拿起衣服,继续缝补。
佛陀回来的时候,受到弟子们隆重而热烈的欢迎。尤其是莲华色比丘尼,更是抢在众人前面恭恭敬敬地礼拜了佛陀,并且喜不自胜地说:“我是第一个见到您、第一个向您顶礼的人。”
佛陀看着她,微微一笑,说:“莲华色,你不是第一个礼拜佛陀的人,最先看见佛、礼拜佛的人,是须菩提。”
莲华色大为失望,且十分诧异。她左看右看,在欢迎人群中根本没有须菩提的身影,不禁疑惑地看着佛陀。
佛陀知道她在困惑什么,仍旧微笑地说:“如果有人想要亲见佛陀,应当系心思维,观照空性,才是真正顶礼佛陀。”
莲华色恍然大悟。
此刻,须菩提仍然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山洞里缝补着他的衣服。虽然他一步也没有离开山洞,但他却是第一个见佛的人。因为,就在刚才,须菩提起身准备去迎接佛陀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佛陀平日的教诲。他领悟到:如果他跟随众人前去迎接佛陀,所见到的也不过是佛陀外在的形体和相貌而已;只有遵循佛陀教诫,破除一切形相的执著,观照诸法空性,才能见到佛陀的法身,也才称得上真正礼敬佛陀。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须菩提不愧是“解空第一”的佛弟子。他用自己的行动为佛陀的上述宣说做了注脚,也向我们揭示了空性智慧的真谛,同时更是在告诉我们:礼拜有形有相的佛菩萨,只是一种降伏傲慢、调柔身心、亲近佛教的方法和手段,而不是学佛的终极目的;倘若执迷于佛菩萨的外在形相,将会使我们的信仰沦于低层次的偶像崇拜,从而迷失自性,背离真正的佛法。
尽管真正的佛法是在破除执著和迷信,可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所见的大多数佛教徒却似乎总是热衷于低层次的偶像崇拜,以至引起世人对佛教的误解和诟病,这不能不说是莫大的遗憾。当然,我们前文说过,无论是礼拜佛菩萨像、主张他力信仰,还是强调行善的福报和佛事的功德,都是佛教的一种方便施设,也是历代高僧大德出于慈悲之心和降低门槛的考虑,为最广大的众生所提供的尽可能简便易行的入门方式。首先,我们必须承认,对于大多数智慧不高、理性较弱的普通人来讲,上述种种方便施设的确是必要的。若没有这些善巧方便,很多信众可能就不得其门而入了。但是时至今日,我们却又不得不承认,一些在过去的时代条件下所采取的善巧方便到了今天这个时代,不仅不再善巧也不再方便,而且导致了相当普遍的流弊,使得原本崇尚自力、倡导理性精神和自由信仰的佛教,变成了一种世俗化和迷信化日益严重的民间宗教。用佛门常用的话说,这就叫“慈悲生祸害,方便出下流”。(这里的“祸害”不是指祸害他人,而是指流弊滋生;“下流”也不是道德败坏的意思,而是指信仰层次、精神境界的低下。)
佛教之所以要求信众礼拜佛菩萨像,其目的并不是让我们匍匐在佛菩萨的“威权”之下,通过顶礼膜拜得到佛菩萨的垂悯和庇佑,进而换取名利富贵等世间福报,而只是希望我们通过这种仪式化的手段和方法,破除自心的执著与傲慢,同时认识诸佛菩萨的智慧、品格和精神境界,并在其精神的引领下修学践行,最终转迷成悟、明心见性。换言之,礼拜的意义只是表示我们内心的尊重和敬意而已,就像我们怀念某位伟人或先哲,也会为其塑像,并在其塑像前追思瞻仰一样。说白了,礼拜无非就是致敬。而致敬的目的,绝不是想从某位偶像那里得到什么实质性的“关照”或“好处”。恰恰相反,真正的致敬肯定是精神性的,是对功利思维和实用主义的摒弃和超越,也是对神圣而崇高的精神事物的坚信与仰望。
这,才是真正的信仰,也才是佛教信仰的本质所在。
中国近代思想家、对佛学颇有造诣的梁启超,曾经从六个方面概括了佛教信仰的本质。他认为,佛教是“智信而非迷信,兼善而非独善,入世而非厌世,无量而非有限,平等而非差别,自力而非他力”。(《论佛教与群治之关系》)
所谓智信,兼有智慧和信仰二义。佛教虽然是一种宗教,但却是世界各大宗教中最为强调智慧的。如梁启超所言:“佛教之最大纲领曰‘悲智双修’,自初发心以迄成佛,恒以转迷成悟为一大事业。”转迷成悟,指的就是心性的觉悟,用今天的话说,就是观念、思想、人格、精神的转化与超越。这样的一种宗教,必然是智慧和信仰并重的。对此,佛典的表述是:“有信无智长愚痴,有智无信增我慢。”仅有信仰而无智慧,只能增长愚痴;仅有智慧而无信仰,只能加深傲慢。正因为佛教的信仰必须建立在智慧的基础上,而智慧必然包含着理性,所以,佛陀从来不要求信众把他说过的所有话语都奉为绝对真理,而是希望我们通过自己的思考、辨析乃至亲身验证,来确定何为究竟真理(了义),何为方便说法(不了义)。在修学佛教的过程中,佛陀则建议我们独立、自由地思考(自依止),不要迷信和盲从任何权威(莫异依止);禅宗甚至鼓励学人在参究佛法时要生起疑情(大疑大悟,小疑小悟,不疑不悟)。而独立思考、自由思想、怀疑精神,都是智慧和理性的核心要素。遗憾的是,如此注重智慧和理性的宗教却在千百年的历史流变下,逐渐变得僵化、教条、迷信,而一般信众也普遍都有孤陋、功利和偏执的倾向。尤其到了今天这个世俗化时代,佛教内部的腐败变质现象更是日趋严重。如此种种,无一不令有识之士唏嘘扼腕。
一般人对于佛教的印象,除了“迷信”之外,还有“独善其身”“消极厌世”等,其实都是误解。我们前文谈过,佛教修行虽然是以自我解脱的“小乘”为其根基,但莫不以自利利他、自度度人的“大乘”为其旨归。佛陀曾将那些只求自度、不愿度人的小乘行者斥为“焦芽败种”,一再劝诫其“回小向大”(超越小乘,趋向大乘)。大乘佛教所极力阐扬的菩提心,正是上求佛道、下化众生、庄严国土、利乐有情之心。曾有佛弟子问佛陀:“谁当下地狱?”佛陀说:“佛当下地狱。不惟下地狱,且常住地狱;不惟常住地狱,且常乐地狱;不惟常乐地狱,且庄严地狱。”《华严经》云:“不为自身求快乐,但欲救护诸众生。”如此念念救护众生、利益众生的佛教,又怎么可能是“独善”和“厌世”的呢?如梁启超所言:“舍己救人之大业,惟佛教足以当之。”由此可见,一个真正的大乘行者,必定是一个积极入世、兼善天下、具有深切人文关怀和社会关怀的人。用梁启超的话说,一个真正的大乘修行人,心中必定怀有这样的信念:“吾既托生此国矣,未有国民愚而我可以独智,国民危而我可以独安,国民悴而我可以独荣者也。”
与世界上其他宗教比起来,佛教的格局无疑是最广大的。从经典上说,佛教有卷帙浩繁的三藏十二部(十二部是十二个大类的意思);从教义上说,粗略可分为小乘和大乘,细分则有“人天、声闻、缘觉、菩萨、佛”五乘;从修学方法说,则有八万四千法门(八万四千并非确指,而是极多之意);此外如教派、戒律、仪轨等,其数量之繁多、内涵之细密深广,也是其他宗教难以望其项背的。而最能说明佛教格局之广大的,莫过于其宇宙观。在佛教看来,除了前文所述的六道、三界之外,宇宙在空间尺度上还有“三千大千世界”“无数恒河沙世界”等说法,在时间尺度上则有“无始劫”“尘点劫”“三大阿僧祇劫”等说法(“劫”是时间单位,“无始”“尘点”“阿僧祇”都是极多之意)。换言之,佛教认为空间和时间都是无量无边的,世界和众生也是无量无边的。所以,当大乘修行人发起菩提心时,通常也要立下四个无比深广的大愿,称为“四弘誓愿”: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由此可见,佛教信仰的格局的确是“无量而非有限”的。
世界上几乎所有宗教,其教主和信徒在地位上都是不平等的。信徒只能追随和信奉教主,永远不可能取得与教主一样的地位。然而佛教却是个例外,或许也是唯一的例外。以佛教义理来看,佛陀甚至不能称为“教主”,顶多只能算是“导师”。如前文所述,佛陀成道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大乘佛教的主流思想也认为“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甚至认为“一切众生本来是佛”,所以,佛教信仰的终极目的,便是让一切众生都能成就与佛陀一样的智慧、品格和精神境界。说白了,假如佛陀是一个教主,他绝对不会希望所有信徒与他平起平坐;正因为佛陀是一个导师,他才会希望所有信众都能和他一样获得自在解脱。从这个意义上看,佛教的平等精神的确是所有宗教中最为殊胜的。
佛教提倡因果。所谓因果,通俗的理解就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一般宗教也都有类似的说法,但总是把赏善罚恶的主体设定为某种人格神。所以,人为了趋福避祸,就要向神明祈祷、礼拜、供养,以期得到神明的庇佑、救赎,或得到种种人间福乐。这样的宗教信仰,就是“他力”。而佛教虽然也强调善恶果报,但并不认为有一个高高在上的神明可以掌管人间的善恶祸福,更不认为有一种外在的强力可以主宰人的命运。相反,佛教认为,一个人现在的命运,完全是由他过去的行为、话语、思想(身、口、意)所产生的结果所决定的;而他未来的命运,当然就取决于他现在的所思所言、所作所为。简言之,无论一个人遭遇怎样的命运,都是其自身业力所感召的。这就是俗语常说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也叫“自作自受”。像佛教这种把一切祸福的原因都归结到自身、并且自己掌握自己命运的宗教信仰,就称为“自力”。佛教的人生观并不是一般人所误解的“宿命论”或“决定论”,而恰恰是“自由意志论”,因为你的命运始终掌握在你自己手上,始终决定于你的当下一念,一切善恶祸福,都由你自己造作自己承担。古人称此为“福祸无门,惟人自召”。用佛教的说法,这就叫“命自我立”。
当然,在佛教的“八万四千法门”中,也有一些法门是偏重于他力信仰的。正如我们前文所述,这只是为了接引那些根机较钝、智慧不足的信众而施设的善巧方便。归根结底,佛教信仰的本质仍然是在于自性的觉悟,而不在于他力的救拔。打个比方,如果说我们的自性是一面湖水,而佛力是空中的一轮明月,那么无论月光如何皎洁明亮,我们的湖水都必须是清澈的,才能倒映月光;假如我们把希望全都寄托在月亮上,而无视自身湖水的混浊,那么很显然,再明亮的月光也无法映入我们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