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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小 岛

拿破仑的生平给我的印象就像是圣约翰的《启示录》一样。我们都感到其中必定另有文章,但不知那究竟是什么。

—— 歌德

1

一个少妇坐在帐篷里。她头上裹着围巾,一边给孩子喂奶,一边听着远方传来的一阵隆隆的轰鸣声。夜幕已经降临,他们还在开炮吗?也许那不过是山上反射回来的一阵秋天的雷雨声,或许是周围的林涛声。山上长满了松树和四季常青的栎树,那里是狐狸和野猪的家。她看上去像个吉普赛人,围巾半遮着白皙的乳房,闷闷不乐地坐在昏暗的帐篷里,不知道这一天的战斗情况如何。这时,她听到了马蹄声。是他吗?他答应要回来的。可是前线离这里很远,而且又起了雾。

帐篷的门帘被撩开了,透进来一丝夜风。一个人进来了。一个身穿彩色短上衣、头戴羽饰的军官,一个身材修长、动作敏捷的人,一个年轻的贵族,二十四五岁。他热情地与那妇人打招呼。她站了起来,将婴儿抱给了女仆。酒拿来了。她扯下头巾站到他面前,红棕色的鬈发凌乱地飘散在光润白净的前额上。她迫不及待地提出问题的嘴长得很漂亮。不仅如此,她的长下巴显示出她精力充沛;火光使她的鹰钩鼻轮廓鲜明;匕首在腰间闪闪发亮,这里是山区,她一直随身佩戴着它。我们看到一个可爱的女战士,一个古老民族的女儿,出身于实干者和果敢者之家。这个妇人的先人和那男人的一样,几个世纪以来一直都是首领和勇士。他们先渡海来到意大利,后来又到了这座峻峭的岛上。

但是,现在所有的人都聚集到一起抗击可恨的敌人,联合起来试图赶走法国人。在这山里最荒凉的地方,一个勇敢的十九岁的女孩跟着丈夫为祖国而战。这个时候,又有谁能看出她的高贵,看出她是世人瞩目的人物呢?在这里,只有自豪和勇气显示出她出身高贵。

那个男人精神饱满,一刻也静不下来。他把所有的消息都告诉了她:敌人被打败了,被赶回到海边。谁也没有逃脱,已派代表去找保利。

“明天就要停战了。莱蒂齐亚,我们就要胜利了!科西嘉要自由了!”

每个科西嘉人都想要很多孩子。在这里,当众侮辱人马上就会受到匕首穿心的报复,族间仇杀受到崇敬,家族间的仇恨会延续数十年、数百年。我们面前的这个男人想要很多孩子,以确保其家族绵延不绝。那位妇人也从母亲和祖母那里听说,孩子是荣誉的标志。她十五岁就做了母亲,但她刚刚喂过奶的那个孩子是她的第一个男孩。

人们重新期望着自由,那个军官就是民众首领保利的副官。

“我们的孩子不再是法兰西的奴隶了!”

2

春天一到,人们又泄了气。敌人的援军登陆了,小岛的子民们又一次拿起了武器,那个年轻的妻子又陪丈夫去打仗。这一次,她腹中怀着个孩子,那是她在去年秋天的动荡中孕育的。

“为了打探消息,我常常从僻静的山里悄悄地来到战场。我听见枪弹呼啸而过,但我相信圣母。”后来她时常这样讲述她的经历。

五月,科西嘉人被打败了。人们穿过密林和崎岖的山路艰难地撤退。身怀六甲、怀抱着一岁男孩的莱蒂齐亚骑着一头骡子,跟随着大批的男人和少数妇女安全到达了岸边。六月,被打败的保利不得不逃到意大利,陪伴他的有几百个忠实的追随者。七月,保利的副官,即莱蒂齐亚的丈夫,和其他代表一起向征服者投降了。岛民的自尊丧失殆尽。但到了八月,他妻子将复仇者带到了世上。

她给他取名叫“纳波莱奥内”

这个妇人曾是战场上的女英雄,表现出男子汉的勇气,现在却要在海边的一所大房子里做一个勤俭持家的主妇。她年轻的丈夫生性喜爱空想,靠空想而不是靠收入过活。多年来,他把精力主要用在了和遗产有关的诉讼上。他在比萨上学时生活优裕,但学得很少,同学们都叫他“波拿巴伯爵”。第二个儿子出生之后,他中断了学业。他如何谋生呢?世道混乱时,老于世故的人会随遇而安,和征服者妥协。尤其是在法国人为了在岛上站稳脚跟而向科西嘉贵族表示好感时,就更应该这样做了。

他很快就成为新法庭的助理,成为一个苗圃监管人。法兰西国王急于开发利用新领地,想在苗圃里种桑树。当尊贵的元帅来此下榻时,花费是不必吝惜的。山上还有羊群,海边还有葡萄园。他的哥哥是主教座堂的领班神父,相当富有。他妻子的异母兄弟是商人的儿子,也是个神父,十分善于处世。

他那高贵漂亮的妻子到三十岁时已生了五男三女。这很符合岛民们的观念,对他们来说,对抗和族间仇杀是最高的美德。但抚养八个孩子需要很大的花销,所以孩子们每天都听到双亲在谈论钱的事。不过父亲终于找到一个解决困难的办法。他乘船到了法兰西,从土伦来到凡尔赛,和他一起去的是两个最大的儿子,一个十一岁,另一个十岁。

他带着科西嘉元帅写的介绍信。波拿巴家的意大利贵族头衔得到了巴黎宗谱纹章院的证实。对这位十年来一直忠心耿耿的科西嘉官员,国王路易给了他两千法郎的奖赏。这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得到了上贵族学校的奖学金。一个儿子将来要当神父,另一个当军官。

3

一个腼腆、沉默寡言的小男孩,独自坐在花园的一角读书。那是布列纳的校园里属于他自己的一块小天地,他在四周围了一道篱笆。实际上他围起来的这块地方只有三分之一是属于他的,他把相邻的两边属于别人的地方也围进来了。他们也可以进去。但若是谁打扰了他的清静,那可要倒霉了!他会怒不可遏地冲向闯入者。刚才,几个孩子放了烟火,两个同学被轻度烧伤后跑到他的园子里来避难。他挥舞着锄头把他们赶跑了。

在这种事上,任何惩罚也不能使他通情达理。老师们纷纷摇头,只好任其自便。

“这孩子是花岗岩制成的,”一位老师说,“但里面是座火山。”

谁也不能碰花园里他的这一小王国,尽管其中的一部分是侵占的。他有一种维护自己独立的强烈的情感。他给父亲写信说:“我宁可在工厂当第一名的工人,也不愿在法兰西学院当最后一名的艺术家。”他的这一观点是从普卢塔克 那里学的吗?当然,他很喜欢那个作家,喜欢普卢塔克描述的那些伟人的生平,尤其是那些古罗马的英雄人物。他总是梦见他们。谁也不能说他曾看见这个男孩笑过。

在同学们看来,他像个半野蛮人,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古怪的外国人。他几乎不认识一个法国字,也不愿学敌人的语言。他个子那么小,名字那么可笑!他的上衣太长。囊空如洗,无钱可花,可他却声称自己出身高贵!法兰西贵族的后裔嘲笑他。又有谁把科西嘉贵族放在眼里?

“你们科西嘉人要是那么勇敢,为什么被我们不可战胜的军队打败了?”

“我们是以一当十,”小男孩气愤地大声说,“你们等着瞧,我长大以后会跟你们法兰西人算账的!”

“你父亲毕竟只是个法院的庭吏!”

小男孩勃然大怒,要与戏弄他的人决斗。小拿破仑被罚“课后不准走”。他给父亲写信说:“我讨厌向人解释我的贫穷,不愿忍受那些异族孩子对我的嘲弄。他们只是在钱上比我优越,要论情感的高尚,他们比我差远了。我真的要在这些财大气粗的家伙面前低三下四吗?”来自岛上的回答是:“我们没有钱。你要待在那里。”

他待了五年。就像每次受到鄙视都使他的革命情感加剧一样,他也越来越看不起同学们,自信心也越来越强。老师全都是僧侣,他们的确对他评价很好,尽管他的学业进展不大,除了数学、历史和地理之外——这些学科对一个讲究精确的头脑、对一双慧眼、对被征服民族所特有的苦难精神有吸引力。

他总是回想起他出生的岛屿。他私下里对父亲屈服于法兰西人感到气愤。他自己已经拿定了主意。他要竭尽全力向国王索取,他现在上学就是国王付的钱,有朝一日他就能用学到的知识反对他的资助人了。他有一种预感:总有一天他会解放科西嘉。现在,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所能做的只是研读有关家乡的书,创造历史的人先要研究历史。他还如饥似渴地读伏尔泰、卢梭,以及伟大的普鲁士国王在死前不久所写的有关支持解放科西嘉的一切作品。

这样一个孩子——孤独、多疑、有追求、桀骜不驯、咬牙切齿地蓄谋筹划——将来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早熟、有头脑,对人的了解超过了他的同龄人。他哥哥约瑟夫想放弃神父的职业去从军时,小伙子这样描述他:“一、他缺少在战场上冒险的勇气。他只能成为一名优秀的守备军官:仪表堂堂、英俊、头脑敏捷,愿意说些轻浮的恭维话。以他的才能,他总会在社会上留下良好的印象。但是这些打仗行吗?二、现在改行太晚了。要是再早一些,他可能会得到一个收入丰厚的职务,那对家里该有多好啊!三、他会进哪个军种呢?海军?(a)他不懂数学。(b)他的身体绝对承受不了海上的生活。他太轻浮了,干不了持久的工作,当炮兵军官是需要持久的。”这是一个十五岁的观察者的见解,他在自己身上看到了哥哥所缺乏的品质。这是对约瑟夫一丝不差的描述,约瑟夫不愧是父亲的儿子。

从同一个父亲身上,拿破仑继承的是多才多艺和旺盛的想象力。他从母亲那里得到的是高傲、勇气和准确无误。他那强烈的家庭观念则来自双亲。

4

“只有剑柄属于法兰西,剑刃是我自己的。”小伙子第一次扣剑带时这样想。他十六岁时成为一名少尉——他在有生之年还要穿上各种各样的军服。他在巴黎军校一年就有资格得到了这一军衔。他在这里和在布列纳时一样,也是整天埋头读书。小伙子喜欢斯巴达人的生活方式 ,对法兰西纨绔子弟的挥霍无度极为反感(和他们一比他就黯然失色)。但是,由于他生来就是要成为自己世界的中心,在这方面大部分年轻人都不能与他相比。他无可奈何,却又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写了一份备忘录,大意是乳臭未干的新兵不适合过奢侈的生活。他不能欠债,他知道家里是多么穷。这时,他父亲去世了,这个意大利人的家庭情感变得更强烈了。他比一个孩子大不了多少,但已开始省钱来资助母亲了。

他以尚可的成绩通过考试之后,他的长官这样描述他:“他拘谨、勤奋,喜欢学习超过任何形式的交谈,以先贤砥砺自己……他沉默寡言,喜欢孤独,喜怒无常,盛气凌人,极为自负。他虽然说话不多,但回答问题明确、切题,而且还善于辩论。相当自爱,雄心勃勃。”

这位小个子少尉穿着新军装到瓦朗斯报到,由于贫穷而不得不徒步走了相当长的一段路。他那幼小的心中突然产生了三个念头:鄙视和利用他的伙伴,他们大部分都没有头脑,狂妄自大;摆脱贫穷的困扰;多学知识,以便支配别人。手段和目标是一致的。他要成为岛上斗争的首领,然后做科西嘉的主人。

在这个有守备部队驻防的城市,生活是多么单调!当然,年轻人应该学跳舞,应该体验愉快的社交生活的乐趣。他试图这样做,但很快就放弃了。他那十足的傲气使他想要掩盖自己的贫穷。但是,谁要是和市民阶级的成员、律师和售货员谈过话,准会听到奇谈怪论,听到巴黎的年轻子爵们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果然如此吗?伏尔泰和孟德斯鸠的精神、雷纳尔的作品真的跌落那么快,竟然在外省的小市民中间流传吗?这些预言家如用魔法般发起的运动正在如火如荼地开展吗?难道革命就要来临了?

书籍在大肆宣扬它。读书和呼吸一样,也是免费的。在读完了图书馆出借的所有的书后,他便不时地省下一两个法郎去买新书。不错,小伙子寄宿在一家咖啡馆,隔壁房间里台球噼噼啪啪的响声令人讨厌。但搬家更令人厌倦。他在个人习惯上是保守的。

他的情操如何?你们自己判断吧。他和那时所有的年轻人一样,对国家和社会有强烈的兴趣。他坐在台球室隔壁的房间里,面色苍白,孤身一人,里面的空气又闷又热。伙伴们短暂地值过班之后如鸟兽散,在游戏和寻花问柳中找乐趣,而陷入贫困的中尉则埋头读书,以极为灵验的本能选读那些将来对他有用的书(他只读那些书):大炮,它的原理和历史;围攻术;柏拉图的《理想国》;波斯、雅典、斯巴达城邦的政体;英格兰史;腓特烈大帝的战役;法兰西金融;鞑靼人和土耳其人,他们的风俗习惯及其国家的地志;埃及史和迦太基史;印度概述;英国人对当代法国的论述;米拉波 、布丰 和马基雅维利 ;瑞士的历史和政体;中国、印度、印加帝国的历史和政体;贵族史和贵族罪行录;天文学、地质学、气象学;人口增长的规律;死亡数字统计。

他不是仅仅翻翻书页,而是认真地研读。现在保存有拿破仑的一整套习字簿,里面有他的笔记,其书法几乎难以辨认,内容经重印之后有四百页。我们从中发现一幅撒克逊七王国的地图,上面有三个世纪的国王名单;条目,古代克里特赛跑的种类;条目,小亚细亚希腊要塞的清单;条目,二十七个哈里发的生卒年份,并注有他们的骑兵人数和妻子的不端行为。

尤其常见的是关于埃及和印度的备忘录,甚至包括大金字塔的尺寸和一份婆罗门派的清单。他抄录了雷纳尔的一段话:“埃及位于两个大海之间,实际上是位于东方和西方之间。考虑到它的这一位置,亚历山大大帝打算将其世界帝国的首都建在那里,使埃及成为世界贸易的中心。这位最开明的征服者认识到,如果有任何切实可行的办法能够将他征服的地区合并成一个统一的国家,那就是这样利用埃及,让它成为非洲、亚洲和欧洲的联结点。”三十年之后,他仍然记得这段话。他以前经常读它。

在这一时期,他也开始自己写作文,起草了十几篇文章和计划:大炮的安置、自杀、君主权威、人的不平等、科西嘉,尤其是科西嘉——每一个都是题目。当时最受人欢迎的作家卢梭被拿破仑的现实主义彻底打败。这位年轻军官正在概括卢梭对人类起源的看法(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原因》一书中),然后突然以这样的评论中断了概括:“这些话我一句也不信。”接着就是好几页他自己的反驳。“首先,人不是离群索居的,也不是到处流浪的。他们无忧无虑,分住在各地,因为人口的数量还不够多,不必拥挤在一起。随着地面上的人口越来越密集,想象就从洞穴中出来了,它已经在那里关押了很长的时间。自信、激情和傲慢纷纷抬头。野心勃勃的人跳了出来,这些面色苍白的家伙控制了事态,制伏了那些年轻的花花公子和专门勾引妇女的人。”

我们不是已经听到他的镣铐在昏暗的山洞里叮当作响吗?他自己就被关押在那里,连同他那大胆的想象。我们不是看到过凭想象画出来的这位年轻作者的肖像吗?他面色苍白,对那些勾引女人的家伙恨之入骨,这些花花公子都是他的同伴。

离开这些家伙,他们是法兰西人!他仍然凝视着他出生的岛屿,将新的社会学观点曲解得对科西嘉有利。我们在一篇文章中读道:“宣称神的戒律禁止我们挣脱篡位者的枷锁是多么荒唐!如果真是那样,每一个弑君后登上王位的人都会得到神的保护,而一旦失败就会掉脑袋。既然是那样,人民就更有权利驱走篡位的君主!这不是为科西嘉人辩护吗?……这样我们就可以挣脱法兰西的枷锁,就像以前挣脱热那亚的枷锁那样。阿门。”

在此期间,这个刚出道的天才想一试身手,这一冲动促使拿破仑动笔写一部关于科西嘉的小说,另外还有一些短篇故事。这都是由于对法兰西的仇恨引起的,但他一篇也没有完成。在贫穷、激情和情绪的激励之下,他仍然在学他的本行。想象统治着世界,但大炮是想象实现其目标的工具。“除了学业之外,我没有别的慰藉。我一个星期只换一次内衣。自从生病以来,睡眠很少……我一天只吃一顿饭。”

他学习军械和军火,整天想着数字,人人都说他是个天生的数学家。这时,他不仅设计出了想象出来的作品,还制订出在岛上各处安置炮台、挖战壕、驻扎军队的详细计划——只要他有权力!在他用来覆盖全岛的那张理想的网下面,他又在地图上摊开了第二张网,上面的十字形记号表示大炮。地图,地图!在他那与喧闹的咖啡馆隔壁的房间里,他重新研究能想到的一切,从威斯敏斯特的国会记录报告上抄录整篇的发言,绘出地球上最偏远的地方的草图。他最后一本习字簿上记下的最后一个条目是:“圣赫勒拿,大西洋上的一个小岛。英国殖民地。”

这时,他收到了母亲的一封信。她强有力的保护人——元帅去世了,家里的主要支柱倒了,再也不能靠桑园养家糊口,约瑟夫没有职业,拿不到薪金,二儿子能帮忙吗?收到这封求助信不久,他就回家休假了。我们能把他看作一个未被承认的征服者正在回到他梦中为之筹划部署的岛上吗?看看他在日记中是怎么写的:

虽然处在人们中间,但我总是感到孤独。我回家是为了能够一个人沉湎于梦想和忧思。现在,我那忧愁的思绪会把我引向何处?引向死亡。但我站在生命的起点,有足够的理由期望再活很多很多年。在过去的六七年里,我一直远离祖国。再一次见到我的同胞多么令人高兴!那么,又是什么恶魔诱使我毁灭自己呢?由于厄运在我后面紧追不舍,没有任何东西能让我高兴,我为什么要继续忍受这种处处背运的生活呢?祖国的灾难有多么深重!戴着枷锁的同胞亲吻胜利者的手。以前的科西嘉人能认识到自己的价值,他们快乐、自豪地生活着,白天为国家效力,夜晚睡在爱妻的怀抱里——那是本性和爱赐给他们的神圣的夜晚。随着自由的丧失,那些幸福的岁月便像梦一样消失了。法兰西人,你们不仅盗走了我们最宝贵的东西,而且还在败坏我们的道德!这就是我对祖国的看法,但我无能为力。在这个世界上,我必须逢迎我憎恨的人,难道还不该离开它吗?如果只有一个人的生命妨碍我们获得自由,我会马上采取行动。生命对于我已成为一种负担,我没有欢乐,只有痛苦。由于我不能按自己的方式活下去,世上的一切都令我厌恶。

5

他在科西嘉待了一年。由于钱引起的麻烦和家庭的烦恼,那一年是令人沮丧的。直到假期结束时,他仍然处于这种绝望之中。他没有回到瓦朗斯,而是去了欧克索纳。这一改变又有什么关系呢?

终于,他得到了赏识。新将官发现这个十九岁的中尉有见识,就把阅兵场上的一些工程任务交给了他。“这涉及复杂的计算,所以最近十天来,我领着二百人从早忙到晚。这一不同寻常的恩宠使我的一些上司对我怀恨在心。他们勃然大怒,这么重要的一项任务竟然从他们手里夺走而交给了一个中尉。”

原来的沮丧又恢复了。晋升慢得令人绝望,等到他当上尉时,恐怕退休时就只能享受半薪的待遇了。到那时回到家里,由于领取法兰西的养老金他将遭人白眼。到头来,他将被埋入故土,至少这一权利法兰西人无法剥夺!难道他在书中读到的自由的理想只是凿空之论吗?如果强大的法兰西自己也不能挣脱贵族的枷锁,不能铲除以权谋私和裙带关系,可怜的科西嘉小岛又怎能摆脱法兰西的专制统治呢?

年轻的作家又在日记中写下了新的计划。如果日记本落到上司手里,他将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起草一份关于君主权威的备忘录。详细阐述现在欧洲十二个君主国的国王所享有的篡夺来的权力。他们几乎个个都该废黜。”他就这样如实地在日记中发泄怒气。而在公开场合,每逢国王的生日,他都要身着盛装和大家一起欢呼:国王万岁!

在这单调乏味的服役中,他又度过了一年的青春岁月。拿破仑不动声色地等待着,将精力用于虚构作品和学习数学。

时运到了。有迹象显示,号角声就要传到这个沉寂的省份最偏僻的地区。一七八九年六月,这位郁郁寡欢的中尉感到报仇的日子就要来临了。那些长期以来一直羞辱他的人的傲慢就要给他们自己带来毁灭吗?无数人的呐喊怕不是岛上的喊杀声吧?他拿出他的《科西嘉信札》,将其寄给他钦佩的楷模、流放中的保利,并写道:

“将军!在祖国垂亡之时我来到这个世上。我摇篮周围的人喉咙里发出临终的悲鸣,绝望逼得他们泫然泪下……希望和他们一起消失了。沦落为奴就是对我们屈服的回报。叛徒们为了替自己开脱,就对你肆意诽谤……当我读到这些时,我的热血沸腾了,我决心驱散迷雾。现在,我要让所有出卖公共利益的人蒙受耻辱……如果我住在首都,我会想别的办法……由于我还年轻,这一工作也许毫无结果。但我对真理的追求、对祖国的热爱和我的满腔热情会助我一臂之力。如果将军您鼓励一个年轻人这样做,我会树立起信心,您是看着他来到这个世上的……我母亲莱蒂齐亚女士嘱咐我,要我提醒您不要忘了以前在科尔特的日子。”

这里我们发现了一种新的音调,一首新音调的交响曲——时代的高昂情绪、诛戮暴君者的姿态以及能言善辩的全部才华,那不是一时情感的冲动(像他在日记中所写的那样),而是故意那样说以达到其目的的。只有一点具有惊人的独创性,是作者所特有的:这就是在信的开头那个决定性的“我”。这个“我”作为一个伟大的命题傲视着世界。无限的自信正在披荆斩棘,新时代的战鼓正在擂响,这一时代将棕榈叶 不是给予高贵的出身,而是给予积极的行动,以扫除迄今无法逾越的唯一障碍。一项前所未有的要求得以表达,从此以后这一要求将不绝于耳。但在信的末尾,他以谦恭的措辞又回到原来亲切的笔调,暗示他要寻求保利的保护。从这个年轻人的所有信件中,我们可以看出他有多么精明,多么有礼貌!而他本人看上去还仍然粗俗,仍然令人难以捉摸!

从以往岁月中幸存下来的保利对这样的傲慢很生气。他以客气的语气回信讥讽道:年轻人不要想去写历史。

这封信发出四个星期之后,年轻人开始写历史了,这是十八世纪的第一次。他们猛攻巴士底狱;伟大的信号发出了;法兰西迅速拿起了武器。甚至在我们的年轻中尉驻防的城市,群众也发动暴乱和参加抢劫,直到有产阶级和军队联合起来为止。波拿巴和他的炮兵连一起在街上执行任务,协助官方向平民开火。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地开炮。他是遵照国王的军官的命令行事,但毫无疑问,他是真心地打击暴民,他鄙视他们的程度并不亚于他鄙视贵族。

在他的灵魂深处,他只不过把这看成是外国人的内讧。法国人打法国人,这与他有何干系?只有一个念头激励着他:“科西嘉的出头之日到了!”是疯狂还是热情?是理想还是一个普通的口号?这有什么关系?还是把这一消息带回我们的岛上去吧。他要求休假。在这场新运动的骚乱之中,他要第一个回到家里!

6

波拿巴中尉回到了岛上,就像一个把新教义带到外国海岸的先知一样。他第一个带来了红帽徽,允诺自由、平等、博爱。这个民族不是自由的山民吗?他们以前是自治的,但在压迫者的铁蹄下呻吟了二十年。征服者借助于贵族和教会来行使统治,但并不了解人民。

这和这位年轻的雅各宾派的成员有什么关系呢?直到昨天,他还靠自己高贵的出身过活,国王据此为他出资让他上学。国王对他意味着什么,又算得了什么?人民终将赢得自治的自由。如果刚刚觉醒的新法兰西宣布了自治的权利,遭到旧法兰西奴役的科西嘉也要宣布自己的自由。公民们,到时候了!拿起武器!让每个人都戴上新时代的红帽徽。让我们组成一支国民卫队,就像巴黎人所做的那样!让我们从国王的军队手中夺取武器。我是个炮手,我可以做你们的首领!

二十岁的年纪,面色苍白,冷酷的蓝灰色眼睛,但满口热情洋溢的话语,这就是年轻的波拿巴在阿雅克修的大街上匆匆而过时的样子。这个小镇上的每个人都认识他,他的追随者越来越多,有的是渴望自由,其他的则是寻求任何形式的变革。对广场上的人群来说,他像是一个带来强烈希望的人;他的形象不啻一个保民官。在这半是东方式的气氛之中,在这些动辄吵架的家族之中(他后来这样说),“一个人很快就学会了观察人心”。

但有一次挫折。山里没有来援军。正规军一露面,就把革命者驱散了。不出几个小时,所有的人都被解除了武装,尽管出于审慎而没有逮捕人。还有一个令人失望的原因,他甚至不是一个殉道者,只不过是一个被打败的想当群众领袖的人;他的处境近乎荒唐。但他的狂热依然炽烈,他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来使自己冷静下来。向巴黎的国民会议递交一份申诉!首先,用当今华丽的文体歌颂新自由,然后再激烈地抗议和恳求。绞死国王的奴仆!武装岛上的公民!一个委员会马上就和他一起签署了这一文件。

几个星期的等待。巴黎会如何回答?信使终于回来了。科西嘉岛要成为法兰西的一个省,和其他省份享有同样的权利;根据米拉波的提议,保利和所有捍卫自由的人可以返乡。中尉大吃一惊。一个省?不顾新的观念,实际上正是由于那些新观念,科西嘉人要永远成为法兰西人?一种奇怪的自由!但是,当局率领的一支队伍已经走在了通向大教堂的路上,来自巴黎的法令要在那里接受祝福。波拿巴迅速地去抢夺大家都在夺的权力之绳。他对同胞们写出充满激情的宣言,在新的政治俱乐部里寻求支持者,并精心安排让他哥哥选进镇里的政务委员会。在此期间,他继续写他的科西嘉历史,还把刚写好的精彩片段念给母亲听。

“这就是那个伟大的保利?”波拿巴崇拜的英雄经过二十年的流放之后回到欢呼的人群之中时,他这样问自己。“他的言谈和外表这么平凡,对政治这么感兴趣,根本不像个军人。”但和保利保持友好关系是合算的,因为他就要成为国民卫队的指挥官了。在山里,年轻的炮兵军官一度和他关系密切。就在他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之前,这个人就是他父亲的上司了。

他们坐在一起或在一起骑马时——身经百战的老兵和忧郁的、胸怀壮志的年轻科西嘉人——后者就会迫不及待地向前者阐述他发动武装起义的计划,他甚至想用暴力使科西嘉岛脱离新法兰西。这时,保利会惊喜交集地看着波拿巴。他不禁感到,《科西嘉信札》的作者真的值得他赞佩。但小伙子的躯体里有魔鬼,而且脑子里也有(这更糟),因为在那个人的脑子里是一个无人与之争辉的世界君王的形象。保利摇摇头,大声说道:

“纳波莱奥内,你一点也不现代化,你是普卢塔克时代的人。”

年轻的拿破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有人理解他。只有普卢塔克所描写的罗马英雄符合他理想的标准。保利第一个在波拿巴身上看出了罗马英雄的气质。

他终于听到一句能满足他自尊心的话。在保利的煽动之下,他在乡间的住所写了一份宣言,他以神思连连的想象写出的日期和地址如下:“第二年的一月二十三日,于米迪利我的书房。”荒唐可笑还是令人崇敬?无论如何,这一专横的宣言一发布,年轻人就不得不匆匆返回法兰西服兵役,尽管他的假期一再延续,但还是到期了。他要放弃这最后一片稳固的立足之地吗?为了什么?他为什么要在岛上继续待下去呢?第一把交椅已经有人坐了!

7

“和善良的乡民谈了很长时间之后,我在一间农舍里给你写信……现在是下午四点,气候清新温和,我非常喜爱散步。还没有下雪,但天有下雪的迹象。我发现各地的农民都很忠实可靠……他们都愿为宪法而献身。妇女都是保王分子,几乎没有例外。这并不奇怪,因为自由比她们更漂亮,使她们黯然失色。在多菲内,神父们已经宣誓效忠宪法,他们嘲笑主教。所谓的‘上流社会’(贵族占四分之三)故作姿态地赞赏英国的政体。佩雷蒂的确用匕首威胁了米拉波。这没有给我们带来什么荣誉。爱国协会应该把我们的民族服装赠送给米拉波:法冠、马甲、短裤、长筒袜、弹药袋、短剑、手枪、火枪,其效果肯定不错。”

拿破仑给他舅舅约瑟夫·费奇神父的这封信中的一切都表明了他的观察力和分析能力,这是构成这位政治家影响力的基本要素:天气、国家、徒步旅行、抚慰一位身居高位的人、人的动机——这一切都是需要仔细考虑的。虚荣和贪婪,二者都是可以成功地加以利用的弱点。从下面的这件事上,我们可以看到他灵魂的深处。在那几个星期所写的一封信中,他这样直言不讳地指责他的一个对手:“你对人性的观察教你了解每个人的热情的价格。对于你来说,人们之间的性格差异或多或少地可以用几枚金币来算出!”

金币!哪里能搞得到?他十三岁的弟弟路易和他一起回到了法兰西。等波拿巴中尉(他现在已有了正式的军衔)和弟弟回到瓦朗斯时,他们只剩下八十五法郎来支付衣食和那孩子的学费。他们只好自己刷洗衣服了。

钱!要它不是为了享乐(他看不起一般的娱乐),而是为了帮他在世上飞黄腾达!里昂研究院设奖征集一篇作文,一千二百法郎;这笔钱能把半个科西嘉武装起来。“为了人们的幸福,对他们灌输什么思想和情感最重要?”中尉笑了。这一题目非常适合他。首先,可以这么说,他把名片留给了出题的院士。他们是卢梭的信徒。我们的作家在开头先赞美自然、友谊和悠闲的乐趣——这三样东西他既不了解,也不珍视。突然,论点转向了政治,反对国王,支持普遍自由地享有财产和权利。接着出现了不祥的语调,就像是作者在凝视着镜子里他自己几年以前一个苍白学生的形象一样:“那面色苍白、野心勃勃的人讥笑着,他视犯罪如儿戏,阴谋是他精心选择的手段……他一旦大权在握,很快就会厌烦人们的阿谀奉承……胸怀大志者追求到了幸福,寻找到了名望。”

光辉的预言,配得上普卢塔克笔下的任何一位人物。然后作者表达得更为坦率。他的楷模是斯巴达,勇气和力量是优秀的品质。斯巴达人度过一生就像是一个充满活力的人行进一样。“他快活是因为他按照自己的天性活着。只有强者为善,而弱者为恶。”下面的一句预言也闪闪发光:“真正伟大的人像流星一样:他们烧毁自己,以照亮黑暗的世界。”

这实在令里昂研究院无法忍受,评审者宣布这篇文章“不值得推荐”。又一次挫败!这次努力既没有带来金钱,也没有带来名誉。可他还是不屈不挠地继续写他的科西嘉小说,写了一段关于爱情的对话。

什么?这个词也能给悒悒不乐的小伙子带来欣喜吗?我们能看到一种卢梭式的感情迸发吗?请听时年二十二岁的中尉是怎么说的:“我也曾爱过一次,对它有足够的了解,所以我对它的定义不屑一顾,那只会将问题搞乱。我不相信对它的辩解。不仅如此,我还认为它会危害社会,破坏个人的幸福。如果人能将其摆脱,真是谢天谢地。”

响彻云霄的欢呼声打断了这些对政治和社会的沉思,来自巴黎的欢呼声!企图逃跑的路易十六在瓦雷纳被捕,然后被押回。人民胜利了,革命运动更为激烈。在攻陷巴士底狱两周年之际,红色 的中尉提议为爱国者干杯。他听到岛上传来了骚乱声,那是无政府动乱的心跳声——在这疯狂的年代里,骚动的涟漪从巴黎向四周荡漾,一直到达远方的海岸。科西嘉的内战也一触即发。回到那里去,再冒一次险!

8

现在,中尉必须扮演科里奥兰纳斯 的角色。吸引住发言者,吸引住人;既然人民掌了权,就应该博得民心。领班神父吕西安·波拿巴选择这一合适的时机撒手尘寰,家里的经济更为宽裕。另一个神父、舅舅费奇经人劝说加入了雅各宾俱乐部。约瑟夫能够在镇政务委员会里左右舆论。岛上还有能指挥一个炮兵连的人吗?当然,国民卫队的队长手中握有实权。但是,万一落选了呢?

这一次,他的假期只延续到新年。小心为妙!他给指挥官写信说:“紧急情况迫使我超了假。但我没有任何自责的理由:更神圣的职责、更难处理的义务就是我的解释。”他希望不要撤他的职。没有回信!那又怎么样,他必须冒这个险。

国民卫队指挥官的选举日期到了。各地的亲属都有,但还不够。他母亲为同党大开房门。他们常常要留山里来的支持者过夜。这是拉选票的方法。一位同人写道:“当时,他一会儿沉思不语,一会儿又兴奋起来,和颜悦色地对待所有的来者,喜欢和人交谈,准备拜访任何可能有用的人,尽最大的努力去争取支持者。”特派员来的时候,他把其中的一位强行留在家里。他还准备让人痛打一位竞争对手的支持者。这是科西嘉人的选举!等到那令人惴惴不安的一天结束的时候,拿破仑达到了目的。他任副指挥,军衔是中校。

他这个意大利人会利用这一机会向法兰西提出辞呈吗?他会从法兰西退役吗?还是要小心为妙!他从伟大统帅们的自传中得知,任何时候都要留一条退路。他往瓦朗斯写信说:“在这事态严重的时刻,一个忠心的科西嘉人的光荣岗位是在他的祖国。因此,我的同胞不让我返回法兰西。但我不会在有关职责的问题上妥协,所以我想辞职。”可他非但不递交辞呈,反而索要积欠的薪俸,竟然称法兰西为“你们的国家”。法兰西军事当局在回信中撤了他的职。

这样,他比自己希望的还要快地成了一名碰运气的军人。他没有稳固的立足之地。他仅有的权利是一个国民卫队队员的革命权利;一旦遭受挫折,他所在的这支队伍便会土崩瓦解。这是罗得岛!他必须利用阿雅克修市民和国民卫队之间隐伏的内战,必须煽动情绪,以便在大乱中僭取救星的角色!现在由国王的正规军占据的堡垒不是一直都是个威胁吗?腓特烈和恺撒不都是首先强攻堡垒吗?捉住正规军的指挥官,将这个出身高贵的呆子赶走,这样就可一举解放全岛!现在已经卷入战争的法兰西将无法重新收复科西嘉。解放者将成为一名广受欢迎的英雄,老迈的保利不过是个传说中的人物。

一七九二年复活节,一场公开的冲突发生了。国民卫队挑衅了吗?市民们在耍两面派吗?谁先挑起的事端?一道永远也解不开的难题!只知道波拿巴率领一个营企图夺取要塞。但守备部队是吓不住的。枪对准了他的士兵,他只得撤退。巴黎对这位年轻的军官提出了控告,他被指控搞武装叛乱,马上就要举行一场对叛国罪的审判。他的辩白骗不了人。保利从一开始就对他那爱惹是生非的同乡的热情感到有些吃惊!这时便急忙表白他自己对法兰西的忠诚,并将他老朋友的儿子撤了职。

“保利,你要是转而和我作对,我也会和你作对,”波拿巴想,“你还是要当心你自己的事!到巴黎去,赶快。那里的革命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在这炎热的夏天,我们的冒险家漫步在法兰西首都的大街上,看一切都不顺眼。他既没有钱,也没有地位。在法兰西,他是个中尉,但多少被看成是个开小差的人;在科西嘉,他是个被撤了职的中校。很可能要对他进行最严厉的指控。明天他或许真的会挨饿。雅各宾俱乐部是他最后的希望。他加入了罗伯斯庇尔 派,因为除了改朝换代之外,谁也救不了他。对于他来说,彻底打破旧秩序至关重要。

住在巴黎花销很大。他当了表,但仍然负了债——这是他一直想尽力避免的事。欠一个酒商十五法郎!他向朋友布里埃内提议,他们两个可以做房屋介绍人。他羡慕那些身居高位的人吗?不,他鄙视他们。“任何在近处观察局势的人都必须承认,人们不值得央求帮忙。这里的人也许更卑劣、更惯于恶言中伤。热情只不过是热情,法兰西民族已精疲力竭了。人人都只为自己捞取好处,人人都想跻身最高的位置。野心毁了一切。过清静的日子,为自己也为家庭,这是唯一值得拥有的命运,有一份四五千法郎的固定收入——如果想象不再折磨我,我就会平静下来!”

这样被驰骋的想象所烦扰的人真该倒霉!巨大的可能性,可以在巴黎这口大锅中冷却下来,也可以在这一伟大时代的混乱之中产生出来!作为一个意大利人,一个外国人,他可以平心静气地考虑这些法兰西人的命运;作为一个冷酷无情的冒险家,他可以试图利用他们的命运以达到自己的目的。这时,雅各宾派已经得势。

无套裤汉 们猛攻杜伊勒利宫 的时候,波拿巴在旁观者之列。受着折磨的这个人是怎么想的?“感谢天主,我们又自由了。”但这个军官是怎么说的?“我看到军人受到平民的威胁,感到极为震惊。国王要是骑在马上在公开场合露面,他就会取胜了,这就是那天上午的气氛。”几天之前,国王戴着象征自由的红帽子参加假面舞会时,拿破仑写道:“多么愚蠢!他为什么不用霰弹?要是射倒几百个暴民,其他的人就会跑开!”

他主要的感觉仍然是解放。他的反对者被推翻了。攻占杜伊勒利宫后的第二天,他给舅舅写信说:“你不必为外甥担心,他们会照料自己的。”新政府对拿破仑很慷慨。这个逃兵不但又被召回部队,而且马上提升他为上尉。而他却并不急于归队。普鲁士国王在摩泽尔河畔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关心法兰西的战争干什么?“我是科西嘉人!回到岛上去!”

9

那可能吗?海上的清风,甚至山里的微风不是都能够吹走那对党派的忠诚吗?无论何处,思想的冲突总会演变为对党派的忠诚。诽谤、堕落、混乱:这就是岛上争斗的表现形式。科西嘉在巴黎国民公会的代表萨利塞蒂是保利的死敌,所以他支持已经转而反对保利的波拿巴家。阿雅克修的雅各宾俱乐部分裂了,但革命的情绪在高涨。岛上唯一的老实人保利被指责为叛徒,因为他是个温和派。

谁掌着权?人人都掌权,人人又都不掌权。相互怀疑,人人自危,因为巴黎已经架好了断头台,国王已从那条血红的路上走了过去 ,谁也不知道明天那里的统治者是何人。在科西嘉,不仅仅山区居民,而且所有的人都武装起来了,此时沿海地区的人奈何不了内地的险崖。在这里,人人都是王,人人都是复仇者。对于一个已是一无所有的冒险家来说,还有更好的用武之地吗?他第三次试图成为岛上的主人。

哥哥约瑟夫、弟弟吕西安、舅舅费奇都有追随者,但拿破仑是第一个将这些分散的力量聚集到一起的人。他得到了议员 的信任,议员需要一个熟练的炮手在下一场派性冲突中帮助他。由于同样的原因,雅各宾俱乐部也想得到他的青睐。指责保利背叛法兰西不是一着妙棋吗?我们知道,他二十年来被英国人的友好款待所感化,他不是想把我们出卖给英格兰吗?如果吕西安到马赛将这一怀疑悄悄地告诉特派员,萨利塞蒂很快就会在国民公会里将其宣扬出去。像科西嘉这样的小岛是滋生阴谋的温床。由于公共事务为两三个家族所控制,家族活动就和公共事务搅混到了一起。

不久,国民公会派代表来到科西嘉。一些军官被任命,另一些军官被免职,既未得到保利的准许,也未征求他的意见。这时在法兰西军中任上尉的波拿巴在岛上重新得到指挥官的职位。在此之前,他的能力以及他对士兵们的喜爱已使他再次夺得了指挥权,官方的任命只不过是对既成事实的认可而已。他的运气正在好转。

接着,巴黎传来了一项可怕的命令:逮捕保利。但他的对手由于操之过急而失败了。岛民们对这位老英雄有好感。大家团结起来支持他,他公然违抗命令。

年轻的波拿巴一筹莫展。他一直都把耳朵贴在人民的心口上,那不是情人在热恋,而是医生在听诊。他想争取时间,寻求一条中间道路,公开宣布自己站在受人诬蔑的保利一边,但又表明自己支持明察秋毫的国民公会。而国民公会却不信任这位支持者,又发出了一项逮捕他的命令。保利也怀疑他脚踏两只船。我们在保利的一份宣言中看到:“由于波拿巴兄弟支持诽谤,和委员会站在一边,科西嘉人要是再和他们有任何来往就会有失体面。不要理睬他们,让他们去悔恨,让众人诅咒他们,这就足够了。”

波拿巴家的仇人突然袭击了他们家的宅第,将其洗劫一空。要不是家里的人已经和委员会一起躲了起来,他们就会被干掉了。

也许波拿巴想让事态如此发展。他以充分的证据向巴黎当局表明他是个坚定的革命者。当然,他们现在准备信任他。一年前他还领着科西嘉志愿军攻击法兰西政府的炮兵,现在他又统帅着同一支炮兵攻击科西嘉志愿军。大炮!不错,其他的人占据了最好的位置,但他终于有了权力,足够的权力,奉命去保卫沿海。既然如此,保利,我们就最后一次决斗吧!

而那位声誉正处于鼎盛时期的老人也有一个军人的看家本领。他占据着堡垒。现在充当法兰西人的拿破仑第二次试图攻占那座堡垒的时候,他也和上次一样失败了。最后一次努力去夺取要塞,徒劳无功!

科西嘉岛上再也没有他和全家人的立足之地了。民众裁决将他们流放,宣布他们被剥夺了法律保护权。对自己的出身引以为荣的母亲、她的两个儿子、两个女儿以及她弟弟——全都由于拿破仑攻击保利失败而落得无家可归。他们必须在几个小时之内离开这个岛。二十四年前,莱蒂齐亚在密林深处躲避法兰西人,现在,她却在法兰西人的保护之下穿过寂静的密林逃向海边。她所有的财产都落到了仇人手里。除了身上穿的,她一无所有。

二十三岁的炮兵军官站在一条大帆船的甲板上,船载着他驶向土伦。在六月的漫长的傍晚,他一直注视着渐渐远去的海岸。每一个海角,每一条山岭他都是那么熟悉。他三次试图征服这个岛,成为它的解放者。现在,他被科西嘉人当成法兰西人赶走了。他怒火满腔,渴望报仇。法兰西的胜利会使他坚强,有朝一日他毕竟要成为科西嘉的主人!

但当他向西航行,法兰西海岸越来越近时,我们的冒险家享受着一种自由感,这种感觉只有一个处处为家的人才体会得到。这就是没有祖国的人独有的福气。

10

“她们穿得多破!”看着两个半大不小的女儿买了一点可怜的东西从市场上回来,莱蒂齐亚暗自叹息。这些难民正住在马赛一座充公的房子的五楼上(房主是一位贵族,已被处决)。母亲刚四十出头。她身边的三个孩子正尽力为家里挣钱,两个最小的还在科西嘉由亲戚照料。由于波拿巴家是“遭迫害的爱国者”,他们可以从指挥官那里领取一部分口粮。还像以前那样自尊的莱蒂齐亚没有一点怨言。

不久,正在旅行的拿破仑有机会为弟弟找到一些赚钱的差使,那是和军火供应有关的事务。舅舅费奇脱下神父的法衣做起了丝绸生意。外表时髦、长得像父亲的约瑟夫作为长子,也学着父亲的样子自称“波拿巴伯爵”,并娶了一位马赛丝绸商的两个女继承人之中的一个。拿破仑想娶他嫂嫂的妹妹德西雷,也就是那位已故丝绸商的另一个女儿。

整个夏天他都马不停蹄:有时候和他的团在尼斯,有时候在罗讷河畔,有时候在土伦。他那军人的眼睛一直留神观察,他那炮兵的头脑一直注意着这一带海岸边实际的和潜在的防御工事。不久以后,他就能充分利用这时学到的知识了。与此同时,他还撰写对话体政论文,其中一篇以小册子的形式由公费印刷出版。

在这篇对话中,制造商令人感到亲切。土伦的富人和他们的马赛同道一样,实际上处于罗伯斯庇尔的统治之下;他们害怕掉脑袋,甚至害怕失去财产。对钱袋子的关注使他们更担忧流亡之中的前王室的安康。为了保住资本,他们最终向法兰西的敌人寻求援助,将海军的残兵交给了英国人,英国人答应保护他们。

这对年轻的共和国是一个可怕的打击。法兰西在各个战线上与敌军搏斗。比利时已经沦陷,西班牙人正在翻山越岭打过来;在旺代,波旁家越来越为人们所接受。接着便是土伦的最大灾难。共和国号召每一个男人参战,征募妇女入伍,将整个法兰西变成一座兵营。专家备受欢迎。

在土伦前面,人们正在准备赶走英国人。至于如何赶走,国民公会把这一任务交给了一位军队指挥官。他原来是个画家,现在以革命热情来弥补战术知识的不足。

后来,年轻的波拿巴上尉奉命往阿维尼翁运送弹药,回来后拜访了他的同胞萨利塞蒂。萨利塞蒂将这位年轻的炮兵介绍给了那位画家将军。吃过饭,那些外行们出去散步,在离大海几海里的地方偶然碰到一门发射二十四磅重炮弹的大炮。他们开始吹嘘这门炮的威力。但这位专家向他们保证说,以它目前的位置,它将毫无用处。他开了四炮让他们看,大海远在射程之外。他们目瞪口呆,就把波拿巴留在土伦,让他开始工作。

“我终于抓住了绳子的一头,要抓紧!”这个意志坚强的孤独者这样想。我们的上尉以惊人的活力,将沿海地带各个地方的重炮都运来了。六个星期之后,他便支配着一百多门大炮。

现在,他要显露自己作为军事指挥官的才能。他的计划是什么?他要在那块将海湾分成两个港口的狭长陆地上安置大炮,以切断敌舰入海的通道。英军指挥官不会待在一个没有出口的鼠穴里挨炸。他会引火烧军火库,然后从城里撤出军队。

“胡说八道!”外行们嘲弄地说。但波拿巴在国民公会里有朋友,他让人在那里对他的上司提出抗议。他还将轰炸土伦的计划送到巴黎,这份有很多页的手稿中还包括一个更笼统的建议:“我们要一直集中火力。如果我们能把墙轰倒,天平就会向我方倾斜,抵抗就会毫无作用,该地就能被拿下来。要过日子,我们就要分开;要打仗,我们就要团结。不统一指挥,就不可能胜利。时间就是一切!”一个二十四岁的上尉就这样写给中央当局。

他在巴黎有一个强大的同盟者——小罗伯斯庇尔。人们都称赞这个人很有才能,他那有无上权力的哥哥也不能使他完全失色。“你要是在任何时候需要一个铁人来打巷战,”约瑟夫·罗伯斯庇尔对马克西米利安说,“一个年轻人,一个新出道的人——那肯定是这个波拿巴。”事实上这个科西嘉的冒险家已经被人问起他是否愿为恐怖分子当护卫,但他谨慎地考虑之后拒绝了。现在,他的计划被批准了,那个画家将军也被罢免了。谁来取代他呢?

波拿巴咬牙切齿。又一个外行!新将军是个医生。他把时间用于打听贵族们策划的阴谋活动,与此同时敌人则占据着那块宝贵的狭长陆地。从巴黎来过一些“天才人物”,他们坐在政府的马车上,穿着豪华的军服,打算结束对土伦的包围,立即占领这块地方。波拿巴领着他们来到一座无掩护的炮台上。敌人开炮时,他们四处寻找掩蔽物,但什么也找不到。他们的向导严肃地说:“现在,我们不要掩蔽物,我们只有爱国精神。”这个蓝灰色眼睛的年轻人对行动比对意图更感兴趣。进一步的抗议之后,又换了一个指挥官。这一次,长官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将,他立即任命拿破仑为营长,并采纳了这位年轻的精通炮术的人将敌人赶出狭长陆地的计划。

后来攻占土伦时(仍然依照波拿巴的计划),他胯下的战马被射中,他的腿肚被英国人的长矛刺伤——这是他第一次、也几乎是最后一次受伤。这还是他的第一场胜仗,尽管他还不是正式的指挥官,而且战胜的是英国人。敌人退到船上,放火烧了军火库,然后撤离,这都是一夜之间的事,正像拿破仑预料的那样。

一座军港上充斥着大火和死亡、战斗和恐怖,数千名谋反的市民试图逃脱复仇者。在这个十二月之夜的狂怒之中,透过浓烟和呼叫,掠过累累的尸骨,伴随着即将遭受灭顶之灾的平民的痛苦咒骂和大肆抢劫的士兵的疯狂吼叫,一颗新星在空中升起——拿破仑声名远扬。

11

在巴黎,人们热烈庆祝土伦的解放和北部、东部战线的新胜利,拿破仑的名字在民众中四处传扬。他晋升为准将,他的上司在呈交的报告中恰如其分地称赞其部下为包围计划的制订者,并补充了(以既担心又钦佩的语气)一句令人吃惊的话:“即使国民公会冷落他,他无论如何也要出人头地。”但战报中还提到其他五位年轻军官的名字。当拿破仑第一次在《箴言报》上看到自己的名字时,他对自己仅仅是那么多人之中的一个肯定感到恼火。往上爬多么艰难!

不过,已经有一些年轻人注意到了这颗新星的升起。默默无闻的军官马尔蒙和朱诺愿与他同舟共济。他任命二人为他的副官,另外还有十六岁的弟弟路易。他有了一批人!

大炮!国民公会委托他在从土伦到尼斯的整个海岸上筑防御工事。科西嘉的夙敌热那亚不是在这条海岸线的远方吗?谁占领热那亚,谁就能控制科西嘉岛。热那亚不是有很多外交官和特工人员吗?这里是中立者孕育暴风雨的地方,任何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都能在这里了解到很多情况,并对这些情况守口如瓶。他设法使自己被任命为人民特派员,这使他凌驾于热那亚的长官之上。表面看来,这一任命是让他帮助解决边境问题。

实际上这是外交官波拿巴迈出的第一步。他和形形色色的特工人员密谋策划,同时留心观察法兰西在这里的代表是真革命还是假革命。在此期间,他还密切注意大炮的位置。他回到尼斯去写报告,未得到警告便被逮捕了。

这是因为罗伯斯庇尔已经垮台,已在断头台上被处决。人们纷纷声明与他脱离关系。人人都想证明自己是被强迫与那个暴君交往的。想证明自己无罪的人便四处寻找替罪羊。最好的替罪羊就是那些不在巴黎无法为自己辩白的人。快,快,免得人家怀疑我们是罗伯斯庇尔派的!波拿巴将军!他刚刚肩负着秘密使命去了不友善的热那亚。逮住这个叛徒!他曾和罗伯斯庇尔一起密谋消灭我们的南方军队。把他押回巴黎受审!

拿破仑被关在尼斯附近的卡雷厄要塞,他所有的身份证件都被夺走了。那天是他的生日。“今天我二十五岁了。”他透过窗栅望着大海时这样想。他要是能把身子探出窗外,就能瞥见科西嘉了。他在那里多次尝试,都以失败而告终!一个有抱负的青年曾经有过这样多灾多难的命运吗?普卢塔克对此又能做何解释呢?撤职、流放、剥夺法律保护权——全都和科西嘉有关联。现在,一切都规划好了,他又成了法兰西的囚徒。也许下个星期,他就会站在营房的院子里,背靠着墙,等待着乱弹穿身。怎么办?

他忠实的追随者劝他逃走。他的回答充满激情,这在他那六万封信中是很少见的。他对朋友的好意表示感谢,但又说:“人们尽管对我不公正,这无关紧要,只要我清白就行。我的良心就是我审判自己品行的法庭,我的良心是平静的。什么也不要管,你们只会连累我。”在这封装假圣人的信中,只有最后一句是真话。他对狂热的追随者朱诺谈到了他的动机,对此朱诺能够明白。事实上他知道没有一点关于他和罗伯斯庇尔同谋的证据,所以他不希望连累到自己。逃跑就是承认有罪。

他从牢房里给一位有影响的外交官写信说:“小罗伯斯庇尔的惨死对我有所震动,我喜欢他,相信他是真诚的。不过,即便他是我亲生父亲,他要是想成为暴君我也会宰了他。”他这样说不像是一个真正的罗马英雄吗?他以更谨慎的语气给国民公会写信说:“尽管我是无辜的,我对委员会决不会有任何怨言,无论它如何决定……但现在听我说,请砸断我的镣铐,恢复爱国者对我的尊敬!一个小时之后,如果恶棍们吵闹着要我的尸体,那我就准备好。我的命不算什么,我在战壕里已多次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是我还能为国效力的想法使我欣然忍辱负重。”

一个星期之后,他自由了。指控他的人是他在国民公会里的同胞萨利塞蒂。这位科西嘉的议员熬过当初的虚惊之后感到自己的脖子安全了,这时才做证说波拿巴是无辜的。但他在证言的末尾又加了一句话,无意识地预言了这位年轻军官的杰出成就:“而且我们的军队需要他。”

12

人人都躲着他!他连篇累牍地给有影响的朋友写信和洋洋洒洒的书札,但杳无回音。他想迫使一位有权势的伙伴回信,就在信中苦苦哀求一些小东西,如“一套优质的军用测量工具”。突然,岛上传来了消息。老迈的保利让英国人来帮助他了。必须为法兰西保住科西嘉!回到巴黎煽风点火。目前远征军已经选定,他渴望得到指挥权。舰队遭到挫败,两个星期之后回到土伦。再次令人失望!为什么不让他指挥呢?他不是征服了土伦、巩固了海防线吗?这全是为了打击科西嘉!

对立面十分强大。拿破仑受到了怀疑。当局让他到旺代担任要职,这可以将他和追随者分开。同时还把他作为“超编人员”调到步兵部队。这对一个造诣很高的精通炮术的人来说多么有失脸面!

这个苍白的年轻人比以前更苍白了,他已拿定主意拒不服从。他劝告人民战争委员,而该委员则以挖苦他乳臭未干作为回应。拿破仑直盯着这位对服现役寡见少闻的委员的眼睛说:“一个人在战场上能很快地成熟,我就是从战场上来的。”拒不服从命令,等待着可怕的后果,就像三年前那样。

我怎么办才好?说自己病了?请假?无事可干的将军仔细考虑着这些可能性。最好还留在这里。巴黎是世界的中心。一直伴随他的马尔蒙和朱诺的确也是一文不名。布里埃内在干什么?做投机买卖?那么,我也不妨一试,但指券 在贬值。上一次你策划得真糟糕。你以为没有大炮就能发动政变吗?但他给终于受到严厉的指控、现躲避在一女同乡那里的萨利塞蒂写信说:“你看,我是可以对你以牙还牙的……谁干得更漂亮些,是你还是我?我本可以向你报仇,但我没有那样做……你可以随便找个地方躲起来,更好地为你的祖国考虑考虑。对你的事我将永远守口如瓶。你自己好好想想,体味一下我的动机……它是高尚的、宽宏大量的。”

在夏季的这些日子里,生命之水潺潺而流,剧烈地拍打着堤岸。他被《奥西恩》 深深地打动了,那是本悲壮的书。他为看到的悲剧结尾所震撼,急忙从剧院里出来,以免后面的闹剧破坏了他的情绪。“这部新歌剧多么荒谬!竟然让那个女孩获救,给了保罗和维吉妮一个美满的结局!”“那什么是美满呢?”和他说话的那位女士问道。

“美满?”波拿巴回答说,“尽最大的可能发挥我的才干。”

现在他的才干尚未发挥,这正是他的烦恼之处。他越来越沮丧,默默地怀恨在心,为此而深受折磨。一出喜剧上演时(他一位朋友的妻子这样说),人人都大笑不止,唯有波拿巴呆若木鸡似的坐在那里闷声不响。有时他悄然离去,然后又愁云满面地出现在座区的另一边。他常常歪着嘴想笑,可就是笑不出来。他善于讲战斗故事,讲得极富诱惑力,而他在这种场合的笑声却很刺耳。人们常见他在街上溜达,小短腿,身型瘦削,皮肤灰黄,有气无力,看样子爱发火,“尴尬,迟疑不决,头戴一顶破圆帽,帽子下面露出两只粉饰得很难看的‘狗耳朵’,领子上落满了头皮屑,没有戴手套的双手又长又瘦又黑,靴子很不合脚。”

他这时想和外国搞图书交易,但他首次发往巴塞尔的货被误送了。

他有时拜访上流社交界人士,就像他在给哥哥的信中所说的那样,这里的每个人都寻求消遣……到处都是妇女:剧院里、树林里、图书馆里。在学者的书房里可以见到最漂亮的姑娘。妇女确实应该在这里居首要地位;男人都被她们迷住了,只有靠妇女才能活下去,只有为妇女才能活下去。

波拿巴在保民官巴拉斯(这个人比他更显赫、更奢侈,所以整个巴黎都议论纷纷,而且他从来不嫌身边的女人多)的沙龙里时,当他站在一群著名的淑女如塔利安和雷卡米埃中间时,又瘦又小、灰头土脸的他只有靠头脑灵敏和想法奇特来引人注目。即使如此,他也像个怪物。

总是寂寞的他,只有在给兄弟们的长信中才“放纵自己”。他在教育路易,并这样写道:“小伙子是个合格的军人。尤其令我满意的是,他集诸多的优秀品质于一身:热情、勇气、健康、才能、可靠、和善……他一定能成为我们四人之中最优秀的。当然,在教育方面,我们谁也没有享受到像他那样的有利条件。”他正考虑让人将最小的弟弟热罗姆送到巴黎。他与吕西安不和。这个有天才的弟弟是他的竞争对手。确实,在对人的了解上,吕西安和拿破仑不相上下。他是第一个了解拿破仑的人,而且在他十七岁、他哥哥二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经了解他了。年轻的吕西安给约瑟夫写信说:“我在拿破仑身上发现了一种并不是完全自私的志向,但那比他对公共福利事业的热爱还要大。在一个自由国家,他肯定会成为危险人物。在我看来,他想要成为一个暴君。我觉得他要是个国王就会成为暴君。无论如何,不管是后世还是敏感的爱国者,都会对他的名字感到恐怖。”吕西安这耸人听闻的预言并不是随便说着玩儿的。他自己也有宏伟的抱负。在这个时代,在这个国度,他认为哥哥很有可能发展到这一地步。想到拿破仑可能会胜他一筹,他感到有失面子。

可在目前,拿破仑情绪低落。他羡慕约瑟夫。他有钱,生活美满,已经自立了。他帮约瑟夫引见人,帮他做文字工作,劝他用贬值的货币购置一处便宜的产业。而在谈到一封关于政治问题的信时,我们已经发现他这样给哥哥写信说:“你的信太枯燥,你要学着写得更好些。”

一个家!他想有自己的家,就像约瑟夫那样。他接二连三地给约瑟夫写信,越来越急切地催促约瑟夫为他把那位富有的小姨子争取过来,他们二人已经卿卿我我地通信一年多了。她迟迟拿不定主意,他催她赶快拍板。他哥哥以及他一位好友的婚姻都称心如意,与他同龄的伙伴占据了显赫的位置。只有心潮起伏、异想天开的他,依然是孤身只影、碌碌无为。

“如果你要长期外出,”他给约瑟夫写信说,“把你的画像送给我。我们兄弟长期生活在一起,交往如此密切,我们的心是连在一起的。我是完全属于你的,对此谁也没有你更清楚。我写这几行字时,几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动情,觉得我们要很久以后才能再见面。我无法再写下去了。再见,我的朋友。”

他很伤感,有时像是完全泄了气。“一步一步地往上爬,这有点像个冒险家,像个试图创造幸福的人。”最后他说,“生活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梦,它就要消失了。”

13

风云突变。新陆军部长走马上任。他急于使意大利前线发生变化。谁听说过一位可靠的人,能够把那里的指挥权交给他?一个一个地询问,直到有人推荐了波拿巴。他被召到陆军部。多年来,他一直在了解意大利海岸和边境的情况,所以他立即提出了一个详细计划,准备在意大利北部发动战役,攻打撒丁岛和奥地利。计划中还显示出他对阿尔卑斯山口、气象、下雪期、播种期、收获期、管理、性格、有关的地区及其居民的特征等方面的研究有高深的造诣。计划书中指出:征服了伦巴第之后,必须在二月和七月之间将曼图亚坚固的阵地从奥地利人手里夺走。然后意大利集团军要挥师北上,在蒂罗尔与友军莱茵集团军会师。这一联军将威胁维也纳,迫使皇帝接受一项和约,这一和约将实现法兰西多年来的梦想。

部长被他那喷薄而出的才思惊呆了。他只是这么说:“将军,你的想法很了不起,很大胆。我们要仔细地加以考虑。给委员会写份报告。你有足够的时间。”

“我的计划已经想好了。我半个小时就能写出来。”

“一个值得注意的方案,”救国委员会 的成员们听过他的报告之后说,“值得注意,虽然行不通。”不管怎样,这样的才智应该在作战署里发挥作用。几天之后,他就在这个署里谋得一席之地,一切决定都是在那里做出的。

伟大的时刻到了。那是他青年时代的转折点。他终于站在了事业的起点上。这一机会来得突然。在这沸腾的时代,一切都是突然发生的。他只有二十六岁,从此以后他将笃志力行二十载,朝着自己的目标迈进,身后拖着条思想和行动的链子。二十年后,这条链子将突然绷断。

拿破仑的工作开始了。他以旺盛的精力献身于“事务”,小心地处理琐事,因为他的目标是最伟大的事业。面纱揭开了,他在这里看到了有关共和国所有军队的最机密的报告。与此同时,他每天都和法兰西最重要的文职官员保持联系,这给了他威信。人们感受到他人格的启迪力量。

他渴望得到的第一样东西是什么?既不是在旺代的指挥权,也不是莱茵集团军的指挥权。这些都是可以得到的有形的要职。在这所有的实际战线的中心,最能诱惑他的莫过于仍在他想象之中的那个指挥权了。他指挥的战场属子虚乌有,但他今天想把它创造出来,十七年后他再次想把它创造出来。亚洲!他直接从局势的中心着手,首先强调使土耳其起来采取行动,把大炮和现代战术引入博斯普鲁斯海峡的重要性。这可以在适当的时候能从该中心打击俄军和奥军。他已在想象中看到自己和苏丹王谈话,那是在一个这些永远的共和主义者看不到的偏僻而又封闭的国度,自由的概念从未传播到那里,人们仍然可以在那里为所欲为。进入陆军部十二天之后,他要求调到土耳其。

他的申请被拒绝了。强大的对手已开始害怕这个人。他们想把他赶出陆军部,把他送到前线去。他的抗议改变了语气。他开始口述,就像是预见到仍然藏在心中的一切胜利一样。“波拿巴将军在最危急的关头指挥炮兵,为最伟大的胜利做出了贡献。他希望委员会的成员们主持正义,为他恢复原职,免除他看到自己的职位被人篡夺的痛苦,那些篡位者一直匿影藏形……现在却涌上前来抢夺胜利果实,而躲避为赢得胜利所冒的危险则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用的是第三人称,是历史学家的刚健的风格,是古罗马人的风格。

这毫无用处。这位不顺从的军官再次被除名,他不得不第二次让步。但他感到机会就要到了,现在谁也无法严重地动摇他的地位。政府即将改换。他告诉了哥哥这一即将到来的变化,说他自己很得所有党派领袖的欢心,这些人控制着军队的职位。“前途一片光明。即便不是如此,也要顺应潮流。勇敢者都是傲视未来的人。”

因为他傲视未来,未来就由他支配。从此以后,由于同样的原因,人也要由他支配。

写过这封信两个星期之后,政府和温和派之间爆发了冲突,温和派得到保王分子的支持。战斗又一次在大路上进行,就像三年前那样。国民卫队的力量是政府军的四倍。或许是出于谨慎,或许是出于怯懦,国民公会的将军和国民卫队的首领们举行了谈判。这位将军被宣布为卖国贼,并遭到拘禁。国民公会惊恐万状,急忙召开会议。左翼和右翼的革命者由于种种原因联合起来威胁它,它无力自卫。

晚上,波拿巴匆匆赶到国民公会。被捕的将军需要一位继任者,他听说有人提议让他的一位对手接任。这位默不作声的旁观者的心激烈地跳动。现在有人会提他的名吗?如果让他担任指挥,他会接受吗?罗伯斯庇尔独揽大权时,他曾拒绝过这一职位。每一个率领军队打击人民的人,不正是由于他的胜利而遭人痛恨吗?“任命波拿巴!”果然有人提他的名了。“我对此考虑了将近半个小时。”这一使命不会带来名誉,但会带来权力。他来到委员会,已经过了午夜了。次日一大早可能出现骚乱;一切都要在几个小时之内准备就绪。在此情况下,他要求完全摆脱文职人员的监督。这似乎是对大革命提出的一个极端荒谬的要求,大革命的一个新原则就是特别强调对可怕的军队进行监督。“如果你们任命我,我就要负起责任,就要自行其是。现在,将军的处境岌岌可危,这都是人民特派员的过错。你们以为人民会允许我们向人民开枪吗?”唯一可以和他分享指挥权的人是巴拉斯,此人在首领们之中最有权势,但却在他的控制之下。时间在一分一分地流逝。别无选择——波拿巴受命保卫政府,这是在将他从将级军官的名单上除名两个星期之后。

七年来,巴黎民众在行动起来之后只不过遭遇过临时的抵抗,所以大革命总是能取得进展。波拿巴第一个准备战斗。他在一夜之间将国民公会变成一座堡垒。甚至为惊恐的议员也提供了武器。听到人们谈论大炮,他们更是毛骨悚然。

一个名叫米拉的年轻骑兵军官奉命从郊区运来四十门大炮。这样,米拉和他的长官在同一天开始了伟大的生涯。他发现街上的群众也在四处寻觅大炮。没有大炮,波拿巴无法保卫国民公会。紧张局势持续了几个小时,他要在此期间悄悄地部署其薄弱的兵力。凌晨五点,他终于听到他的老朋友大炮咯咯作响的转动声。米拉的士兵骑着马,他们得手了。前进!一切都要在两个小时之内准备就绪。

武装精良的群众组成连队,威胁性地往前推进。国民公会里的律师们吓得发抖。发言者一个接一个地登上讲坛,要求谈判,呼吁军队撤离。天亮之后,形势极为险恶,文职人员完全泄了气。他们畏缩了。

临近中午,一些士兵想和民众亲善。

夜幕降临了。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指挥官要让暴民耀武扬威吗?在类似的情况下,他曾嘲笑路易国王的软弱。他自己会在手里有大炮的时候装孬种吗?

很可能是波拿巴下令开的第一炮,或许是他迫使巴拉斯下的命令。尽管后来他在报告中声称,他的对手因为这一“对法兰西人民犯下的罪行”而深感内疚。无论如何,射击开始了。大炮取得了胜利;路面上洒满了鲜血;群众四散奔逃;两个小时之后,街道上畅通无阻。那天夜里,拿破仑给哥哥写信说:“事情终于结束了;我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消息告诉你……我们部署了军队,敌人向我们进攻,我们在杜伊勒利宫里。我们打死了他们很多人,我方的损失是三十人阵亡,六十人受伤。我们解除了国民卫队连队士兵的武装,一切都已平静下来。我还像以往那样,连一根汗毛也没有伤着。波拿巴准将。又及:运气在我们一方。代我向德西雷和朱丽叶问好。”

这是拿破仑的第一份胜利公报。敌人是法兰西人,战场是巴黎;冒犯者是革命者;大部分的死亡者属于对方;他在以前和以后的信中只签署自己的名字,这一次却包括了写信者的军衔。这都是蓄意装样子给人看的。但他的感情流露了出来。他在附笔中向哥哥透露了他最珍视的两样东西:运气和女人。

后来他这样说:“我身上有两个人的性格:一个有理智的人和一个有情感的人。”

14

波拿巴和他的军官们站在国民公会的讲坛上,全体会员向他欢呼,这位年轻的救星正被引见给他们。他对人们的欢呼视若无睹,因为目前的胜利似乎对他没有什么价值。他冷冷地扫了一眼大厅,想道:“这么说你们就是国家的领导者。你们听见大炮声就吓得发抖!你们不要忘记是如何发抖的!我已成为你们的保护人。我要一直保护着你们,直到你们成为我的奴仆。”

他理所当然地被任命为国内军的指挥官。他现在有一大批追随者:撤了职的军官,他们想步这位撤了职的将军的后尘往上爬;害怕对抗的官员;所有感到自己得救的人。但民众肯定学会了恨他。在那暗无天日的时刻,数百名手无寸铁的平民、旁观者和妇女死于非命。这对他又有什么关系?受人爱戴不是他的目标。

陡然间他有了钱,有了仆人,有了马车,他自己什么也不要了。他要让家人得到一切。他几个弟弟都得到了体面的职位;母亲可以再次过上舒心的日子,可以心满意足地攒钱了;约瑟夫得到了好几个职务;最远的亲戚也都各有所得。但信比以前少了,而且第一封信的语气就变了:“我要做我能做的一切来帮助你们,不遗余力地为你们谋幸福。”他从兄弟变成了保护人,变成了一家之长。

在这些日子里,就在他享受成功的喜悦时,他陷入了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热恋之中。

德西雷错过了机会。就在几个星期之前,他从参谋部办公室写信,恳求约瑟夫为他斡旋,要他立即回复。“我急切地渴望有一个自己的家。”同时,在他的好几封信中,我们看到他更多地谈论佳人,字里行间流露出成功的美好前景。他已开始结识年届三十、才貌双全的女子。在很短的时间内,他连续挑逗两位这样的妇女:一个是出身高贵的科西嘉人、他母亲的一位朋友;另一个是俊俏的风骚女人、谢尼埃 的情妇。两个人都比他大得多,都不答应他的求婚。但是,这些情场老手周围的气氛和令人心醉的新沙龙对他产生了影响:“吻了两位女士:第一位的嘴唇,第二位的脸蛋。”由于在此之前他对女人几乎一无所知,他那颗孤独的心很容易动感情。

他刚接受任命,这位新上任的最高统帅便发布了一道禁止携带武器的命令。进行了一次搜查,平民手中的所有武器全部被没收。这时,一个十二岁的风度迷人的小男孩出现在将军的办公室,恳求归还他已故父亲的剑,这把剑是从他母亲那里收走的。拿破仑答应了他的要求。不一会儿,小孩的母亲来感谢他。多么文雅的一位妇女——倔强、亲切、迷人!三十岁或更大,谁知道?与其说是漂亮,不如说是可爱:苗条,高雅,但略带异国情调;克里奥耳人 的黑皮肤,因为她出生于马提尼克岛,虽然是在巴黎长大;在“恐怖时代” ,她学会了以自己的美貌征服人。

将军到偏僻的郊区一座小房子里去拜访她,发现了一种以体面的外表来掩盖贫穷的迹象,他自己的贫困经历使他的眼光变得敏锐了。他并不为此感到不安。这位现年二十七岁的军官首次可以赠送能使她过上称心如意日子的金钱。他看重钱,但不看重富人。就像在日常事务中,男人只有靠他们的能力、靠他们的作为才能打动他一样。女人要合他的心意也只有靠她们的能力——靠长相,靠本性,靠如何利用长相和本性。

约瑟芬利用得很充分,她需要这样做。她失去丈夫博阿内子爵之后,没有从热带的家马提尼克得到任何东西。她和丈夫分居多年,但回到巴黎后又和他团聚,她是在岛上的娘家逗留了很长时间之后回去的。在“恐怖时代”,他作为保王分子被处决。她在监狱里度过了可怕的三个月,罗伯斯庇尔垮台之后被释放出来,那一天正是波拿巴遭监禁的日子。困难之中她得到朋友们的帮助,但她与两个可爱的幼子奥尔唐斯和欧仁的处境仍很艰难。

在这种装作高贵的贫困之中,充分利用她的美貌便成为一种应急的手段。无论如何,她是个天生的喜爱卖弄风情的女人,由于喜爱寻欢作乐而禁不住去从事风流的冒险。现在她是巴拉斯的情妇,她漂亮的朋友塔利安开始与一个富有的银行家来往之后,就把这个强有力的人物移交给了约瑟芬。不过,这两个女人共同控制着巴拉斯。救国委员会为她们提供马和马车。出身高贵的博阿内知道如何举办吸引人的宴会,她与两派的成员都有交往,尽管经常光顾她家的伯爵和侯爵们都把妻子留在家里。她已成为大革命的女投机家。

那么,波拿巴本人又怎么样?政治形势的任何变化都可能使他丧失职位。迄今为止,他还能比一个大革命的投机家强多少?要不是那天夜晚米拉把大炮搞到手,这位将军恐怕就被打死了。生命没有保障,他是这样,约瑟芬也是这样。

还有比愚弄这个厌恶人类、厌恶女人的人更容易的事吗?很久以前,布列纳的一位教师就在他那沉默寡言的心灵中发现了隐藏的火山。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落一个女人的圈套,那是个情场老手,他完全被那个克里奥耳美人迷住了。对约瑟芬来说,这似乎是一次好运,她淡漠无情地决定结婚。

“你已经在我家里见到过波拿巴将军。他就要成为我两个孤儿的父亲,成为我这个寡妇的丈夫……我佩服这位将军的勇气,对他渊博的学识感到惊讶……但我必须承认,我对他办任何事都表现出的旺盛精力感到吃惊。他那探求的目光中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东西,甚至我们的督政官 看了也感到害怕。最令我满意的应该是他表现出的强烈的情欲,而正是这一情欲令我犹豫不决。我已青春不再,还能让他保持住这种炽热得近乎疯狂的情感吗?”

这位高雅的女士并不完全明白威胁她的是什么,但在她的心灵深处,她已预感到自己就要成为原始冲动的玩物,对此她不寒而栗。如果这个贪求一切否则就一无所求、得不到一切就誓不罢休的人,这个因为一直想得到每一个人和每一样东西而从未献身于任何一个人或任何一样东西的人,如果现在拿破仑在其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献身于人,他就会拿他的整个生命冒险,将其整个生命系于他拥抱着的那个女人身上。

“我在等你,你完全占有了我,你的画像和那令人陶醉的夜晚使我无法平静。可爱的无与伦比的约瑟芬,你把我的心怎么了?你生我的气了吗?你伤心了吗?你感到不安吗?……而我在热恋时却找到了平静,我可以在你的嘴唇上、在你的心上发泄我火一样的情欲。昨天夜里我明显地感到,你的像绝对不能取代你本人。你中午就要出发,三个小时之后我就能见到你;那时,我心爱的,一千个吻!但你不要吻我,那会使我热血沸腾!”

他没有把自己的计划告诉她,但告诉了她别的事情。“这些督政官以为我需要他们的保护。将来有一天他们会乐意寻求我的保护。我要用剑来获得成功。”约瑟芬写道:“你怎样看待这种对成功的信念?除了目空一切之外,这样的自信心就没有别的基础了吗?一个准将要保护政府首脑!我不知道这该如何解释,但这种荒唐的自信常常使我相信,只要是这个古怪的人想做的事,他都可能做到。”

我们感到好像是站在一扇铁门前,这扇门守护着一颗火热的心,我们正透过锁眼窥视那熊熊燃烧的心灵的炉子。

但他为什么娶这个他所占有的女人为妻呢?为了独自占有她吗?他的自负不允许他这样做,而且这是自己哄自己。为了得到好处吗?就钱而言,就对权贵的影响而言,她无法为他提供任何他仍未享有的此类东西。当然,她可能证明自己对他有用。他肯定对她高贵的出身感到满意。毫无疑问,他考虑到了这样一个事实:如果这个在旧政权统治时期有地位的女人成为他妻子,人们就不会再悄悄地议论他“不过是个科西嘉人”了。然而就是作为一个科西嘉人,就是怀着一个意大利人的家庭情感(这种情感一代一代地传给了他,甚至于征服了他),他才愿意和一个出身高贵的女人结婚的。最后,这个完全以自我为中心的人肯定渴望将他的自我延续下去,这不是很明显吗?

在这个世界上,拿破仑不要别人帮助就无法做到的一件事就是生育一个继承人,而且这个继承人必须是用优质材料制成的。他绝非平民出身。他是在古老家族的冲突中诞生的,他家的盾徽上有两颗星,现在他想将其合二为一。如果说他帮助打破了对群众抱有的偏见,他这样做是出于对原始精力发泄的喜爱,绝不是出于人道主义的情感。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血和平民的血混在一起呢?他和那个早就委身于他的女人结婚,那是因为她的父系和母系都是源远流长的贵族世家,是她的出身和美貌使她成为客厅里受欢迎的人物,不管她的名声和地位如何。自葡萄月十三日以来,督政官之中最有权势的巴拉斯一直把波拿巴当作他主要的支持者——他还希望通过移交约瑟芬来约束这位将军为他效力。在这个性爱自由的国度,谁要是突然想强调荣誉问题,只能引起别人的嘲笑。现在既没有骑士也没有贵妇人,只有男公民和女公民,他们结合自愿、分手自由。

巴拉斯早就决定让拿破仑指挥意大利集团军。在约瑟芬羞羞答答地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巴拉斯明确地向她保证这一点。另外,他还有充足的理由将这个危险人物派到最困难的前线去。拿破仑的伟大计划曾为他在参谋部谋得一席之地,这一计划已被送到尼斯,经那里的总司令批示后返还了回来。那个大人物说,起草计划的人肯定是个疯子。他最好亲自来试一试。这正是督政府求之不得的事。签署批评意见的人被召回,“疯子”被派去接替了他。

地位稳固了,小心谨慎的约瑟芬不再犹豫了。一位从事法律的朋友不得不证实,由于西印度群岛中的那个岛被封锁,无法得到出生证,所以当局必须相信这位女士自称二十八岁的说法。由于新娘把年龄隐瞒了五岁,新郎也大度地给自己的年龄加了一岁。所以,这桩婚事是以两个虚假的年龄开始的。一份安排财产分配的结婚协议签署了,尽管子爵夫人除了一身债之外别无长物,那位军人也声称他仅有的财产就是衣服和军装。

结婚戒指上刻着“献给命运女神”!

两天后,他离开了巴黎。从十一个停留的地方向她寄出了十一封发狂的情书。他在尼斯与部队会合并接管了一支队伍,这支队伍将使他跨越欧洲的边界。

这是春分点风暴 的季节。他从塔楼上遥望着敌方的海岸,想道:“这里就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起始点。我背后是巴黎,是她的寝室,里面挂着镜子。那就是幸福。那是我的。那边,跨过山去,在那片敌方的土地上是名誉。那是我追求的目标。”

他转过身去,看到一个熟悉的山的轮廓在远方的晴空中闪烁。这再也不能引起他的注意了。

那是他失去的家乡——科西嘉岛。 L5THeuM51l4uf3os2VwzDyVmFVUdvn55uu/8NMmYWWVX9fW8mc4gDhSs7OCDmfJ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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