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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审视墓志铭

不再斤斤计较“最大化影响力”,更不敢再奢谈改变世界,难道我过去的所有信念都错了吗?那也未必。

有好几次,我站在父亲灵前,默默地对父亲说:“如果您在天上有知,看到我犯了这么多的错误,您仍会以我为荣吗?”

慧济寺的老黄狗总是跟在一旁,含情脉脉,时不时对我摇摇尾巴。远处随风吹过来一阵花香,不知是桂花还是什么花的香气,淡淡地萦绕在我身边。天地之间有一种看不见的能量在流动,也是脉脉含情。

父亲从来没有回答我,但每次走出慧济寺,我的内心都特别宁静。我想,不必追悔过去了,过去的我已经死去,今后的我,每一天都是重生!而且,如果没有过去的错误,我如何才能知道什么是正确的方向?也许,人生之妙,就在于不断地在犯错的过程中修正、再修正,所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想要止于至善,是不可能一步到位的。

知道罹癌后,我既愤怒又悲伤,甚至一次次跟上帝、菩萨、诸神讨价还价,忏悔过往 图片来源:纪录片《向死而生》

其实,我过去所做的一切,无不遵循着父亲的指引。当年我写七封“给中国学生的信”的时候,也是受到他的感召,真心想要帮助年轻人。此后,不论演讲、写书,我提到的很多观念、想法,包括坚守诚信正直的原则、积极乐观、主动学习、保持热情等,甚至“做最好的自己”、“最大化影响力”,都有父亲的很多影子。生病之前,每当去灵前祭拜他,我常想:“我已经完成父亲的梦想,父亲若还健在,该会多么以我为荣啊!”

只是我“失之毫厘,谬之千里”,我可能被太多成功经验冲昏了头,傲慢而不自知;也许我习惯了考虑效率,所以会推论每件事的因果逻辑,以结果导向与量化判断来衡量很多事,然后一步错、步步错,错到最后,连自己都看不出错在哪里了。

每次演讲后总有许多争相签名、合影的热情听众。而我一度错以为这能让父亲以我为荣

如今回头审视,我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偏离了初心呢?

在一次采访中,记者问我:“你在《世界因你不同》这本书里提到过,随着人生阅历不断丰富,你想要的墓志铭也不一样了。那么经过这场病之后,你希望将来得到怎样的墓志铭呢?”

经他这么一问,我突然间明白了,原来我的病根儿就在这里!

年轻的时候我一直认为,当你离开世界时,你希望这个世界会因为什么而记得你?那就朝着这个目标前进吧!所以我总会问自己:“我要怎样的墓志铭?”

我在《世界因你不同》这本书里提到过,在科技界打拼多年,从加入苹果的那一天起,我想要的墓志铭是:

科学家、企业家,

他曾经任职于多家顶尖高科技公司,

把繁杂的技术转换成为

人人可用、人人获益的产品。

后来,我在中国试图用教育手段帮助更多年轻学生,那时候,我希望我的墓志铭是:

热衷于教育,

通过写作、网络、演讲,

他在中国崛起的时代,

帮助了众多青年学生,

他们亲切地呼唤他“开复老师”。

当写到这段时,只觉得第二个目标有意义,并且因自己为这么无私的目标努力而感到自豪。病中反思,才看到自己的盲点:我发觉,原来我看重的不仅是做了什么、有什么贡献,墓志铭其实让自己陷入了“生前身后名”的枷锁中!

其实,成为“科学家、企业家,把繁杂的技术转换成为人人可用、人人获益的产品”,确实是我想做的,也是我做得到的;“热衷于教育,通过写作、网络、演讲,帮助了众多青年学生”,这也是我最有热情,而且愿意终身全力以赴的。但我哪怕只存着一点点念头,希望将来人们如此记得我,我的心、我的做法就都不纯粹了。这才是根本问题所在。

史学大家钱穆先生送给父亲的条幅“有容德乃大,无求品自高”一直挂在我的客厅,跟随我漂洋过海,又跟着我回到自己的家乡;仿佛父亲耳提面命,随时在我身边叮咛、提醒我。但是,我居然充耳不闻,因为我打从心底里是“有求”的,最要命的是,我还自认为“无求”!我没有要求什么回报,我只是喜欢被热情的粉丝簇拥着、喜欢一打开电脑就看见蜂拥而至的粉丝响应。所以,我做的许多事,其实是有条件的,我算计着各种成本,衡量成败得失;我并没有为所当为,随缘去做我做得到,而且我也想做的事。

循着这个线索追溯我的所有“偏差行为”,我发现我太在意别人怎么看我了!我想要把自己塑造成某种可以留存在别人心目中的形象。这种心态,说好听点儿是“爱惜羽毛”,其实就是爱面子、好名声,这大概就是我根深蒂固的“中国情结”吧!

中国人好名声,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孔子说的“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影响。连孔子都这么爱惜自己的名声,更何况凡夫俗子?千百年来的知识分子就被这个牢笼套住了。在台湾民间讲学超过一甲子的爱新觉罗·毓鋆就说:“这句话不知害死了多少人,许多读书人乃成‘千古文章,千古贼’。”确实如此,我猜孔子可能只是一时说走了嘴,不小心泄露了心底的焦虑感,当场被学生恭恭敬敬地记录下来。也许孔子要的是“名副其实”,不是要当世当时的名声,而是后世名声,但说穿了,即使要的是后世评价,那也就是要一篇墓志铭吧!

孔子确实是一位名垂千古、流芳百世的圣人,他用穿越数千年的眼光看待自己的思想将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力,所以他会用后世评价来看自己还有哪一项使命尚未完成。因病觉悟后,我不再在乎这些。我不认为再过50年,这个世界还会有人记得我!我也不在乎是不是还有人记得我,因为那都不重要了,我现在最在意的是,我能否让身边的人感受到我的温暖、善意;我是否能够不问智愚优劣、毫无差别地对待每一个跟我有缘相见的人。

我曾经梦想在中国创办一所世界一流的大学,以便提升中国的教育竞争力。那段时间,我对教育非常投入,希望余生专注于努力办好一所大学;我也认为那是我能够发挥最大影响力去帮助中国青年的方法。2004年,我带着写好的计划书,信心满满地求见大陆、香港、台湾各地的富豪,希望他们能捐赠赞助这项计划。但是到处碰壁。后来,一位香港富豪却给了我惊喜的回馈,他不但承诺捐出一大笔资金,而且还拒绝学校以他的名字命名。他说:“我们应该给它起个很普通的名字,当有一天我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而你需要募集更多的钱时,你可以把命名权交给下一位捐赠者。”

他跟父亲一样是践行了“有容德乃大,无求品自高”的人,虽然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学校没办成,但他慷慨、无私的品格,却永远铭刻在我心里,像一盏明灯照耀着我;在我迷失方向的时候,成为我的指南针。他不在意能够拥有什么,只在意自己在适当的时机能做些什么。就如一句西方谚语所说的:“The richest man is not he who has the most,but he who needs the least”(最富有的人不是拥有最多,而是需求最少)。所以,我总是鼓励自己,我是不是可以学习他的态度,继续投身教育事业,为中国教育做点儿什么。我也确实往这个方向努力了,不论是在微软、谷歌,还是在创新工场,我都没有忘记这个心愿。

然而现在,我却从我的“墓志铭情结”里发现,即便是“想要留下什么”,也有一个小陷阱,一不小心,就会成为一种欲望,一种“求”,会让我的心念不纯粹,做法上就难免有瑕疵。其实,不论生前身后,名都是一场梦!就像苏东坡诗云:“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连身后名都可以抛开,功成身退,把一切功劳还诸天地,这个“光明远景”让我怦然心动,虽然我现在还差得很远,但“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就像一个登山客望着遥远的山巅,虽然路漫漫而修远,但只要持续向前,即使此生未必能抵达目标,至少我仰望过、知道有这种境界存在。 lKHJP6a4zbXroC743Y2W4ouBL5nhaLIjvRJaO2Gzdc3x/raLOcsXsIGpvoeI1r6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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