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我所负责的很多企业是横跨中美的,因此工作是不分时间的,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可能有人从美洲甚至欧洲发来电子邮件。我当时可能有点儿孩子气,特别想让员工知道我很努力,因此甚至被一些朋友和员工起了一个外号,叫作“铁人”,我非常以此为傲:我的确是个铁人,我拼命地工作,你看我多棒!我总是告诉大家,我一天只需要睡五个小时,你无论什么时间发电子邮件给我,白天我十分钟就会回复,晚上两小时内也会回复。我睡眠浅,醒过来反正睡不着,干脆起来回几封电子邮件。
先铃睡得比较熟,所以通常她不知道我起床做事。有时候我在书房里正忙着回电子邮件,突然听到脚步声,我就知道糟了,老婆要抓我回去。所以每次半夜起来,我都蹑手蹑脚的,生怕被她发现。这样的日子过了大概有十年之久!
曾经开刀卧床两周,特别定制了可以躺着用的电脑架以便工作
这次大病,让我彻底觉醒。为什么要做这样的“铁人”,在人生的竞技场上,一定需要用这样的方式来参赛吗?
网络上有一则发人深省的广告,在一场马拉松竞赛上,一位选手突然对比赛产生了疑惑。他问:“大家都说人生就像一场马拉松。真是这样的吗?为什么大家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同一个目标前进呢?”“我能不能退出这场比赛?我能不能选择其他的方向?”广告画面上,这位选手看到有人不幸跌倒了,仍然勉强站起来继续向前,他的疑惑更深了,于是,他勇敢地率先跑出队伍;其他人也看到了,并纷纷效仿,每个人都奔向自己的方向。
以前我追求效率,在开刀躺在床上两周时,特别定做了可以躺着用的电脑架。记得那两周,我非常自鸣得意:“别人开刀后就呆呆地躺了两周,我居然比上班还要有效率!”
我们的时代虽然越来越鼓励,也越来越接受多元化的价值观,但是,不可否认,“成功”,以及伴随它而来的名声、利益,还是多数人共同追逐的目标。因此,一个人的努力是否有价值,比如一位面包师傅、一位水电师傅的工作是否值得肯定,我们还是会看他是不是那个行业的翘楚?他是否曾经获奖、是否很有名?我们不会看到他内心的满足和喜悦,或者他如何通过工作这个切入点,不断修正自己的人生态度。
我在书上曾列举过几个成功者的范例,一位是我的母亲,另一位是我过去在美国雇用的园丁,他们都把自己的角色表现得淋漓尽致,而且乐在其中。我还特别强调:“成功的定义因人而异,没有一定的标准,不需要和别人竞赛,你竞赛的对象是自己,每天让自己比昨天更好一点儿,更积极地面对挑战,在面对不如意时,让内心更加平静。”所以,我过去其实都领悟到了,但在灵魂深处,我的竞争之心并没有完全褪去。
病中亲身感受到生命的脆弱与自己面对疾病时的无能为力,这才使我渐渐体悟到我是多么渺小,光是把责任范围内的每件事都做好就已经很难了,哪还有什么才德、见识可以去衡量“最大化的影响力”呢?
就以我的专业语音识别技术来说吧!我的博士论文语音识别技术里有一种计算方法,叫作maximum likelihood estimation (最大似然估计)。也就是说,如果我们观察到一些样本,再做一些模型的假设,就可以用“最大似然估计”的样本来训练这些模型参数。然后,这些模型和参数就可以用来作为识别的依据。把“最大似然估计”的概念扩大来说,就是指我们对事物一定有某种理解和判断,而这种判断并不是基于灵感或直觉,而是基于过去积累的样本和客观结果。每观察一件新事物,都会不断增进自己的判断。当面临一个新的决定时,就可以用同样的客观模型来评估这个决定的可能性,并从中挑选最可能成功的那一个。
然而,这是一种极端科学、客观的人生观,和“最大化影响力”这个概念是一致的,当你用这个方式优化一切决定时,就会很自然地想道:如何使人生的意义最大化?过去,我的人生意义模型就是:生命是短暂的,所以应该慎重衡量所做的每一件事、每一个抉择,然后挑选出那些能够创造最大意义的。
这个观点看起来十分积极、正面,可是,我现在慢慢发现,很多看似无意义的事,不见得是没有意义的;而且生命的意义也没法称量、精确计算。
过去,我凡事讲求“效率”,比如,秘书会帮我安排每日行程,在众多求见者当中,免不了都会事先筛选哪个人是非见不可的,哪个人又是见不见都无所谓的。
基本上我就是用我的博士论文中的算法,就像电影《黑客帝国》(Matrix)那样,注入了我的脑力,让我成了一台最大似然估计的力行者!
可是,在养病期间,我看到了过去的做法是天真且以自我为中心的。在得知患病后,我发了条微博:“癌症面前,人人平等。”但在觉醒之后,更认为:“在一切事物面前,人人皆平等。”生病的经历告诉我:世界的奥妙不可以轻易评估。所以,只要身体和时间允许,我会秉着“人人平等”的理念,每天在网上和网友交流一段时间,也会每周见一些有缘的陌生人。
几次下来,我发现我渐渐不那么在意“效率”了,心里没有预设目的,我反而可以敞开心扉接受所有的可能性。我发现,许多上门求教的朋友在和我谈过话之后,我给他们的建议是否有用,我也不在乎了。如果是在过去几年,我很难腾出时间见陌生人。但现在,我宁可相信每一个与我相见的人,不论谈些什么,都是因为我们之间必然有某种缘分,需要多少时间就花多少时间;能够见上一面,缘分就开始启动。当然也有谈得不愉快,或者气场不对的,那么我们的缘分或许就从此了结了。所以,每件事都有意义,只是我们看不清楚罢了。
人生在世,无论理性、感性,我们所能知、能见、能感的实在是太少了。除了尽力把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做到最好,不断提升自己、体验人生的诸多可能也同等重要。世间的事并不是都能按照计划进行,各种缘分、偶遇都值得珍惜。因果难料,不能只用统计方法去推测一件事的因果,也要聆听内心声音的指引。
体会到这一层面后,我虽然依旧相信“最大似然估计”,但也懂得如何不被表象的量化标准绑架。当我不再斤斤计较每件事具有多少“意义”时,我的焦虑感也逐渐减轻了,至少,学会不用别人的标准参与竞赛,从容地走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