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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CHAPTER 1
我的疑惑

专家导读

这是本书最重要的一章。理解凯文·凯利的疑惑,以及背后的焦虑,是耐心读下去的关键。

凯文·凯利的疑惑,说起来平淡无奇,在你我日常生活之中随处可见。

比如说,我们的生活中充斥着“技术元素”,甚至我们指望更强大的抗生素、更神奇的纳米科技、更开放的网络系统和新型的能源,为我们带来更便捷、舒适、安全的生活。

另一方面,我们对科技生活处处充满恐惧:我们担心科技会剥夺人的权力,甚至某一天会主导人的世界;我们焦虑科技背后,是否总是暗藏着一只邪恶的眼睛;我们哀叹无法与强大的科技抗衡,同时已经无法想象,没有科技的生活……

如果凯文·凯利的疑惑仅仅是这些,那说明他的焦虑并未超越海德格尔的技术批判理论,也没有超越伴随晚期资本主义和高科技兴起的“生态主义”、“环保主义”和绿党政治。

凯文·凯利试图看得更远。

在“非人力动力”成为工业革命的引擎,人工智慧业已侵入人类生活,真正的“自然界”正不可逆地演化为“人工自然”的时代,“科技的生命化”特征,已成为现实世界无法根除的特征。凯文·凯利的疑虑,用他自己的话说,叫做:“科技是否具备人性?”

这并非用拟人化的浪漫语言来描绘我们周遭的科技事务。提出这一问题的根本冲动,是想重新思考“人与机器的关系”,这种关系并非事前确立一个前提:科技是人脑的产物——就这么简单。这种思考导向一个富有人情味,但绝非仅仅是人情味的话题:科技想要什么?

在本章的末尾,凯文·凯利提前给出了这一问题的答案:“意识到它(指科技)的需求,大大减少了我在决定如何与科技交往时的困扰。”

我一生的大部分时光在赤贫中度过。从大学辍学后,近10年的时间里,我身着廉价运动鞋和破旧的牛仔裤游荡于亚洲的偏远地区,有大把的时间,却没有金钱。我最了解的城市被中世纪的财富包围,走过的土地受着古老农耕习俗的束缚。伸手触摸的每件物体,几乎肯定是由木头、纤维或石头构成的。我用手抓东西吃,在山谷中艰难前行,席地而卧。行李很少,个人财物总计包括一只睡袋、一件换洗衣服、一把铅笔刀和几台照相机。在与大地的亲密接触中,我感到迫切需要科技的保护。没有那种保护,我经常感觉发冷或发热,常常被雨淋湿,被昆虫叮咬的次数增加,生理节奏与日夜和季节同步。时间似乎取之不尽。

在亚洲待了8年后,我回到美国。卖掉微薄的家产,购置了一辆价格不菲的自行车,然后从西向东横穿北美大陆,曲折行车5000英里。这次旅程最令我难忘的是滑行通过阿米什人位于宾夕法尼亚州东部的大片农田。阿米什人是我在北美大陆发现的最接近我在亚洲所感受到的科技最小化状态的群体。阿米什人对财物的选择让我心存敬意。他们不加装饰的住所令人非常舒心。我体会到自己的生活——因高科技而顺畅——与他们的生活并行不悖,也尝试将生活中的技术元素减至最少。抵达东海岸时,除了自行车,我一无所有。

我成长于20世纪50~60年代的新泽西州郊区,生活中科技无处不在。但是直到10岁时,家里才有了电视机,而且当它真正出现在家中时,我完全不感兴趣。我目睹了电视是如何影响朋友们的。电视技术有着不同寻常的力量,能够在特定时刻召唤人们,几个小时内吸引住他们。电视播放有创意的商业广告,告诉人们获取更多科技产品。人们接受了这种宣传。我注意到其他有影响力的技术(例如汽车)似乎也可以使人们顺从,推动他们购买和使用更多的科技产品和服务(高速公路、汽车电影院、快餐)。我决定将自己生活中的技术元素压缩到最低限度。青少年时期,我很少与人聊天,对我而言,科技自言自语的嘈杂声仿佛掩盖了朋友们的真实声音。越少涉入科技的逻辑循环,自己的人生轨道似乎就越顺畅。

横穿美国的自行车之旅结束的那年,我27岁。我在纽约州北部购置了一块廉价土地,隐身于此,那里林木繁茂,不需要任何建筑规范。我和一位朋友一起,砍下橡树,锯成木料,用这些自制的木材建起了一所房子。我们钉紧每一块杉木板,依次搭在屋顶上。我还清晰记得搬运数以百计的大石块修建一堵护土墙的场景,这墙不止一次被溢出的溪水冲垮过。我靠自己的双手搬运了很多次。另外,我们用了更多的石块在客厅砌好一座巨大的壁炉。尽管工作很辛苦,但这些石块和橡树木材让我充分体验到阿米什般的满足感。

不过,我不是阿米什人。我认为,如果要砍倒大树,使用链锯是个明智选择,任何一位拥有链锯的森林部落成员都会同意这一点。一旦我们的注意力被吸引到科技上,并且更加确定自己的需求,那么,某些技术优于其他技术就是不言自明的了。如果说在不发达世界的旅行教会我一些道理,这道理就是:阿司匹林、棉衣、金属罐和电话是伟大的发明。它们属于好的技术。世界各地的人们尽其所能获取这些物品,几乎没有例外。任何人,如果曾经拥有设计完美的便捷工具,就会明白它可以扩展自己的精神世界。飞机拓宽了我的视野,书本开启了我的思想,抗生素挽救过我的生命,摄影术激发出我的灵感。甚至链锯——可以轻松锯开手斧难以对付的树瘤,也渐渐让我对树木的美丽和力量心怀敬意,这种敬意是世界上其他任何事物都无法产生的。

我开始痴迷于挑选几种可以拓展精神世界的工具。1980年,我成为《全球概览》(The Whole Earth Catalog)的自由撰稿人,这家杂志让读者自己从浩如烟海的自编素材中选择和推荐合适的材料。20世纪70~80年代,《全球概览》本质上是一家先于网络和计算机出现的由用户建立的网站,使用的是廉价的新闻纸。读者即作者。人们精挑细选的简单工具能够引发生活的变化,这令我激动不已。

28岁时,我开始销售邮购的自助游指南,这些资料包括关于如何进入占世界大部分的科技欠发达地区的信息。当时,我仅有的两项重要财产是自行车和睡袋,因此从朋友那里借了一台计算机(早期的苹果二代),使我的兼职实现自动化,又找到一只便宜的电话调制解调器,通过它把文档发送给印刷厂。《全球概览》的一位对计算机感兴趣的编辑同事私下给我一个来宾账号,使我得以远程参与一个处于试验阶段的电话会议系统,该系统由新泽西理工学院的一位教授管理。不久我发现自己沉迷于一件规模更大、范围更广的事物:新生的网络社区。对我来说,这是一块比亚洲更陌生的新大陆。于是我开始对它进行报道,仿佛在报道异域的旅行目的地。令我深感惊讶的是,我发现这些高科技计算机网络并没有使我这样的早期用户迷失心智,而是丰富了我们的思想。这些由人和电线构筑的生态网络具有某种意想不到的有机性。在完全的虚无之外,我们正在培育虚拟的共同体。数年后当互联网终于出现时,对我来说早已不是新鲜事物。

随着计算机进入我们生活的中心,我对科技有一些过去未曾注意到的新发现。科技除了能够满足(和创造)欲望以及偶尔节省劳动力之外,还有其他功能:创造新机会。我亲眼见证了在线网络将人们与观念、选择以及在其他情况下不太可能遇到的人联系起来。在线网络释放了激情、多重创造力和无私精神。就在这个具有重大文化意义的时刻,当专家们宣称写作已经消亡时,数百万人开始在线写作,数量比过去还要多。就在专家们断言人们会离群索居时,数百万人开始大批聚集。通过网络,他们以无数种方式组成团体,合作共享,共同创造。这对我是一种新的体验。冷冰冰的硅质芯片、长长的金属线和复杂的高压设备在孕育我们人类最优秀的技术成果。就在我发现计算机网络激发灵感并使机会多样化的过程后,马上意识到其他技术,例如汽车、链锯和生化技术,对了,甚至还有电视机,都具备同样的功能,只是方式略有不同。这令我对科技的认知完全不同以往了。

我热衷于早期的远程会议系统,1984年,《全球概览》以网上办公的形式聘用我,帮助编辑第一本评论个人电脑软件的消费者出版物。(我相信,自己也许是世界上第一个被在线聘用的人。)数年后,我参与建立新兴的互联网的首个大众网络接口:被称为WELL的门户网站。1992年,我帮助创办《连线》杂志——数字文化的官方喉舌,在发行的前7年里担任内容策划。从那时起,我就坚持尽可能少地使用科技产品。现在,我的朋友们从事各种发明创造工作,包括超级计算机、基因药物、搜索引擎、纳米技术和光纤通信,所有这些都是新生事物。目及之处,我都能看见科技的改造力量。

但是,我没有掌上电脑、智能手机或者蓝牙设备之类的产品,也不写微博。我的三个孩子在拒绝电视的环境中长大,现在家中仍然没有广播或有线电视。笔记本电脑和我无缘,旅行时也不会携带电脑。在我的圈子里,我常常最后一个添置最新的必备设备。现在我骑车的时间比开车要多。朋友们忙于应付不断振动的掌上设备,而我继续与各种各样的科技产品保持距离,以免忘记自己的身份。同时,我还管理着一家很受欢迎的内容每日更新的网站,名为“绝妙工具箱”,很久以前我在《全球概览》评估读者精选出的提高个人自主性的工具,这个网站就是那份工作的延续。我的工作室源源不断地收到自制工具,提供者希望得到宣传。它们当中有很大一部分再也没有被领走,我周围堆满了器物。虽然生活中小心翼翼,但我还是有意地选择了让自己尽可能多地接触科技产品。

我承认,自己与科技的关系充满矛盾。我想各位读者也会面对这样的矛盾。今天,我们的生活无法摆脱这样一种复杂且持续的现实,即越来越多技术元素带来的便利和个人减少对科技的依赖性之间的对立关系:我应该给孩子买这件设备吗?我有时间熟悉这套节省劳动的设备吗?进一步的话,还会考虑:总之,科技到底将从我的生活中夺去什么?这是怎样的一股全球性的力量,令我们既爱又恨?我们该如何应对?可以拒绝吗?或者,每种新科技都是必然出现的吗?面对不断涌现的新事物,我应该支持还是质疑——我的选择重要吗?

我需要找到这些答案,在我面对科技左右为难时予以指导。我的第一个疑惑是最基本的。我意识到,对于什么才是科技,过去我一无所知。它的本质是什么?如果不知晓科技的本质,那么当一项新的技术问世时,我将缺乏评判的框架来判断应该以热烈还是消极的心态去接受。

我对科技本质的疑虑以及与它的矛盾关系让我花了7年时间思考,并最终促成本书的写作。我的研究让我返回时间的起点,又前往遥远的未来。我深入探究科技史,在硅谷——我的住处——聆听未来学家的演讲,富有想象力地描述未来的情景。我与一些最激进的科技评论家和他们最热情的粉丝面谈;回到宾夕法尼亚乡下,花更多的时间与阿米什人在一起;在老挝、不丹和中国西部的山村中旅行,倾听物资匮乏的穷人的心声;访问实力雄厚的企业的实验室,这些实验室在努力研发大家公认未来几年必不可少的用品。

越仔细观察相互矛盾的科技发展趋势,我的疑惑就越深。我们对科技的困惑通常起始于某个非常具体的考虑:我们应该允许克隆人类吗?长期通过手机短信交流会让孩子们变成哑巴吗?我们希望汽车自动寻找车位停泊吗?随着疑惑的加深,我意识到要想找到令人满意的答案,我们首先需要把科技看成一个整体。只有通过了解科技史,预测它的发展趋势和偏好,追踪当前方向,我们才有希望解决个人困惑。

尽管科技有着强大的影响力,但它看不见,难以发现,不可名状。举个例子:自1790年乔治·华盛顿第一次发表国情咨文以来,每一任美国总统都要就国家现状、前景和全球最重要的力量向国会发表年度咨文。1939年之前“科技”这个术语从未以口语的形式出现。1952年之前,它从未在一篇国情咨文中出现两次。毫无疑问,我的祖父母和父母已被科技包围!但作为所有发明的总和,在其成熟期的大部分时间里,科技是个无名氏。

“technelogos”这个词字面上来自希腊语。古希腊人使用“techne”这个词时,指的是艺术、技能、手艺,甚至还有聪明的意思,最贴切的翻译也许是“才智”。techne用于表示巧妙运用现有条件完成任务的能力,从这个意义上说,荷马这样的诗人极为看重这一品质。奥德赛王是techne大师。而柏拉图与当时的大部分学者一样,认为techne——他用这个词指代手工工艺——属于底层知识,是不纯洁、低俗的东西。因为对实践知识的蔑视,柏拉图在对所有知识进行复杂分类时省略了对手工艺的说明。事实上,古希腊文献中甚至没有一篇著作提及technelogos,只有一个例外。就目前所知道的,是在亚里士多德的《修辞学》(Rhetoric)一文中,第一次将techne列入逻各斯(logos,意为词汇、语言或者文化),表示“technelogos”单项。在这篇文章中,亚里士多德四次提到“technelogos”,但确切含义均不明晰。他指的是“语言的技巧”,还是“关于艺术的论述”?也可能是手工艺文化?在短暂而又隐秘地登场之后,“科技”这个词汇基本上消失了。

当然,科技本身不会消失。希腊人发明了铁焊接、风箱、车床和钥匙。他们的学生罗马人发明了拱顶、引水渠、吹制玻璃、水泥、下水道和水磨坊。但是,在他们的时代以及此后许多个世纪,总体而言,所有被制造出来的科技产品实际上不为人所知——从未作为独立主题进行讨论,甚至显然从未被人们思考过。在古代世界,科技无处不在,人们却视而不见。

在接下来的许多世纪,学者们继续将制作器物称为手艺(craft),将创造力称为艺术(art)。随着各种工具、机器和精巧装置的传播,操作它们的工作被称为“有用的艺术”。每一项有用的艺术,例如采矿、编织、金属加工和缝纫,都有自己的独门秘技,通过师傅-学徒的关系代代相传。不过这仍然是艺术,这个词汇在此处表达的是其原意的奇特延伸,保留了古希腊语中的手艺和才智之意。

在接下来的几千年中,人们认为艺术和技术显然属于个人范畴。每件艺术作品——无论是铁制栅栏还是药方——都被视为特定个人的特殊才智产生的独一无二的表现形式。任何产品都是单个天才的杰作。按照历史学家卡尔·米查姆(Carl Mitcham)的解释,“大规模生产是传统思想无法想象的,这不仅是因为技术原因”。

到中世纪的欧洲,手工业的发展最引人注目的是使用了新的能源。一种高效率的轭具在全社会得到广泛使用,大幅增加了农田亩产量。同时人们改进水磨坊和风车,提高木材和面粉的产量,改善排水系统。所有这些物资的大规模生产都是在非奴隶制的环境中实现的。正如科技史学家林恩·怀特(Lynn White)写到的那样:“中世纪晚期的主要辉煌成就不是大教堂和史诗,也不是经院哲学,而是推动了这样的潮流:这个庞大文明在历史上第一次主要依靠非人力动力来生存,而不是奴隶或苦力的汗流浃背。”机器正成为我们的苦力。

18世纪,几种革命让社会翻天覆地,工业革命是其中之一。机械生物侵入农庄和家庭,但人们对这种入侵同样没有称谓。最终,在1802年,德国哥廷根大学经济学教授约翰·贝克曼(Johann Beckmann)为这股新兴力量命名。贝克曼认为,“有用的艺术”迅速传播,重要性日益增加,因此需要按照“系统的结构”来教学。他谈到建筑艺术、化学工艺、金属工艺、砖石工程和制造工艺,并首次宣称这些知识领域相互交叉。他把这些知识统一整理为综合课程,撰写了题为《技术指南》(Guide to Technology,德语为Technologie)的教材,重新使用了那个被遗忘的古希腊词汇。贝克曼希望他的纲要成为这个领域的第一门课程,事实的确如此,并且不止于此。这本教材给科技命名,就像我们今天所做的那样。科技有了名称,就不再是隐形的。注意到它的存在后,我们会感到诧异,人们怎么能对它视而不见。

贝克曼的功绩不只是为科技正名。他是首批认识到我们的成就不仅仅是随机发明和优秀思想的组合的人物之一。作为整体的科技,在如此漫长的时期里不为我们所知,原因是其中比例很小的个人天才成分的遮掩扰乱了我们的视线。一旦贝克曼摘下这层面纱,人们的技艺和手工艺品就可以被视为与个人无关的由独立要素编织而成的连贯整体。

每一项新发明取得进展都需要借鉴过去的发明成果。没有用铜压制成的电线,机器之间就无法连接。不开采煤矿或铀矿,不在河流上筑坝蓄水,不采集稀有金属制造太阳能电池板,就没有电。没有交通工具运送,就不会有工厂的物流循环。没有锯子锯出的手柄,就没有锤子;没有锤子锻成的锯条,就没有手柄。这种由系统、子系统、机器、管道、公路、线缆、传送带、汽车、服务器和路由器、代码、计算器、传感器、文档、催化剂、集体记忆和发电机构成的全球范围内循环不断、相互连接的网络——整套由互相关联、互相依存的部分组成的宏大装置形成一个单独的系统。

当科学家开始研究这个系统的运转过程时,很快就注意到一些不寻常的迹象:科技的庞大系统经常像原始有机体一样工作。网络,特别是电子网络,显示出仿生行为。在我早期体验在线生活时,我发现,发出电子邮件后,网络会将邮件截成数段,然后通过多条路径将这些片段发送至收件人地址。多路径不是预先确定的,而是根据整个网络的实时流量“临时决定”。事实上,电子邮件分拆成两个部分,可能历经完全不同的路径,到达终点时又恢复如初。如果某个片段在传送途中丢失,会再次从其他路径发送,直至抵达终点。这种不可思议的有机性令我吃惊——像极了蚁巢中传送信息的方式。

1994年,我的一本名为《失控》的书得以出版,该书详细地探讨了科技系统模仿自然系统的方式。我以计算机程序和合成化学品为例,前者可以自我复制,后者可以自我催化——还有简单的机器人,他们甚至可以像细胞那样自组装。许多复杂的大型系统,例如电网,被设计成具有自我修复功能,与我们身体的同类功能差别不大。计算机专家运用进化规则生成人类难以编写的计算机软件,研究者不是设计成千上万条代码,而是使用进化系统挑选最佳的代码行,不断使之变异,去除有缺陷的部分,直至进化后的代码可以完美运行。

同时,生物学家逐渐知道,生命系统也具备机械过程——例如计算——的抽象本质。举个例子,研究者发现DNA(脱氧核糖核酸)——取自依附在我们肠内的无处不在的大肠杆菌的真实DNA——可用于计算数学难题的答案,就像计算机。如果DNA可以制作成正在运行的计算机,而计算机可以像DNA那样进化,那么在人工制品和自然生命之间有可能——或者说一定——存在某种对等关系。科技和生命一定共同具备某些基本属性。

在我对这些问题感到困惑的日子里,科技发生了异常的变化:最优秀的科技产品变得难以置信地非实体化。奇妙的产品体积越来越小,用料越来越少,功能越来越多。一些最出色的科技产品,例如软件,完全没有物质实体。这种发展趋势并非今天才有,历史上任何一份伟大发明的列表都包含大量体积细小的发明:计算器、字母表、指南针、青霉素、复式记账法、美国宪法、避孕药、牲畜驯养、零、细菌理论、激光、电、硅质芯片等。如果这些发明中的大多数落到脚趾上,你是不会受伤的。现在,非实体化过程开始加速。

科学家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无论生命的定义是什么,其本质都不在于DNA、机体组织或肉体这样的物质,而在于看不见的能量分配和物质形式中包含的信息。同样,随着科技的物质面罩被揭开,我们可以看到,它的内核也是观念和信息。生命和科技似乎都是以非物质的信息流为基础的。

此时,我意识到需要更清楚地了解是什么力量贯穿科技始终。真的只是幽灵般的信息?或者说科技还需要物质基础?是自然力量还是非自然力量?科技是自然生命的延伸,这一点可以确定(至少对我而言是如此),但是它与自然的差异表现为什么形式?(尽管计算机和DNA共同具有某些本质属性,但不能说苹果电脑与向日葵一样。)还有一点可以肯定,即科技来自人的大脑,但是大脑的产物(即使是人工智能这样的认知产物)在何种程度上不同于大脑本身?科技是否具备人性?

我们倾向于将科技等同于闪烁着智慧之光的工具和器械。尽管我们承认科技能够以非实体的形式存在,例如软件,但我们一般不会把绘画、文学、音乐、舞蹈、诗歌和通常意义上的人文学科归属于科技。其实,应该包含这些内容。如果说UNIX系统内上千行的字母可称为科技——用于制作网页的计算机代码,那么英语文学(如《哈姆雷特》)中的上千行字母也应当可以。它们都能改变我们的行为,影响事件的进程,为未来的发明创造机会。因此,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和巴赫的赋格曲与谷歌的搜索引擎和iPod同属一类:都是大脑产生的有用的东西。电影《指环王》拍摄过程中运用了多种相互交错的技术,我们无法分割它们。正如用数字技术展现想象出来的角色一样,对原始故事进行文学演绎也是一项发明。二者都是人们想象力的有意义的产物,都让观众感到震撼,都具备科技的属性。

为什么不把数量庞大的发明创造统称为文化?事实上有人这么做。在这种用法中,文化包括迄今为止所有被发明出来的技术和这些技术的产物,以及我们的集体思维产生的其他任何东西。当有人提及“文化”时,如果他所指的不仅是当地的民族文化,而且包含人类的整体文化,那么这个词汇所指代的就非常贴近我一直在谈论的科技涵盖的广阔范围。

但是“文化”这个词汇有一个至关重要的缺陷:过于局限。1802年贝克曼为科技正名时认识到,我们正在进行的发明将以自我繁殖的形式孕育其他发明。科技艺术产生新工具,新工具又引发新艺术,新艺术再次催生新工具,无限循环。手工制品的操作越来越复杂,来源越来越相互关联,以至于它们构成了新的整体:科技。

“文化”这个词汇不能表达出这种推动科技发展的必不可少的自推进动力。但是,说实话,科技这个词也不是特别贴切,它也有很大局限性,因为科技也可以表示具体的方法和装置,例如“生物技术”、“数字技术”,或者石器时代的技术。

我厌恶发明一些其他人不使用的字眼,不过就本例而言,所有已知的选项都未能反映所需的范畴。因此我勉强创造了一个词汇来指代环绕我们周围的科技系统,这个系统涵盖范围更广,具有全球性和大范围的相关性。这个词汇就是技术元素(technium)。技术元素不仅指硬件,而且包括文化、艺术、社会制度以及各类思想。它包含无形的事物,例如软件、法律和哲学概念。最重要的是,它包括人类发明所具有的“繁殖”动力,这种动力促进新工具的制作和新的科技发明,鼓励不同技术进行沟通以实现自我改进。在本书的其余部分,其他人使用科技一词以示复数或者表示整个系统(如“科技加速发展”)的地方我将使用技术元素这个词汇。在指代具体技术,如雷达或塑料聚合物时,我会使用科技一词。举个例子,我会说:“技术元素加快科技发明的速度。”换句话说,科技可以申请专利,而技术元素包括专利系统本身。

总之,英语中的技术元素与德语的technik类似,后者同样概括了机器、方法和工程流程的总和。技术元素还与法语名词technique有关联,法国哲学家用这个词表示社会和工具文化。不过,这两个词都没有抓住我所认为的技术元素的本质属性:这是关于发明创造的自我强化系统的理念。在进化过程中的某个时刻,处于反馈环和复杂互动过程中的工具、机器和观念系统变得非常密集,从而产生了些许独立性。这个系统开始具备某种自主性。

乍看之下,这个关于科技独立性的概念很难理解。我们在学校学到的对科技的认知是:首先它是一堆硬件,其次是完全依赖我们人类的无生命物质。按照这个观点,科技只是我们的产品。没有我们,它就不存在,它只能根据我们的意愿实现其功能。这也是我开始思考上述问题时的观点。但是,我越深入了解科技发明的整个系统,就越意识到它的强大和自我繁殖能力。

有很多科技的支持者——也包括很多反对者——强烈反对技术元素的自主性理念。他们坚持认为科技只能听从人类的指挥。在他们看来,科技自主性的概念只是我们一相情愿的想法。现在我接受一种相反的观点:经过1万年的缓慢发展和200年令人难以置信的复杂的与人类剥离的过程,技术元素日渐成熟,成为自己的主宰。它的持续性自我强化过程和组成部分使之具有明显的自主性。过去它也许像老式计算机程序一样简单,只是机械地重复我们的指令,但是现在,它更像复杂的有机组织,经常跟随自己的节拍起舞。

好了,这听起来充满诗意,但是,有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技术元素的自主性呢?我认为有,不过这取决于我们如何定义自主性。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最重视的属性都是极不稳定的。生命、思维、意识、秩序、复合性、自由意志和自主性这些概念的定义都是多种多样、自相矛盾且不充分的。生命、思维、意识或者自主性始于何处、终于何处,没人能达成一致。最能达成共识的是这些属性都不是二进制的,它们的存在具有连续性。因此,人类有思维,狗和老鼠也有。鱼有微小的大脑,因此必然有简单的思维。这意味着大脑更小的蚂蚁也有思维吗?要拥有思维,需要多少神经元?

自主性的程度会发生类似的变化。新生的角马出生后就会自己走路。而人类婴儿在出生后前几年如果没有母亲的照顾就会死亡,因此我们不能认为他有自主性。甚至成年人也不是100%的自主,因为我们依靠内脏中的其他物种(例如大肠杆菌)帮助消化食物和分解毒素。如果人类不是完全自主的,那么谁会是?有机组织或系统不需要通过完全独立来展示一定程度的自主性,它可以像任何物种的新生儿一样,从极小的自主性开始,逐渐提高独立程度。

那么,怎样判断自主性呢?我们可以认为,如果某个实体表现出以下任何一种特性,它就具备自主性:自我修复、自我保护、自我维护(获取能源、排放废物)、对目标的自我控制、自我改进。所有这些特性的共同点当然是自我在某个层次的展现。就技术元素而言,我们找不到表现出所有上述特性的系统的例子,但是有大量表现部分特性的例子。无人机可以自动驾驶,在空中飞行数小时,但不能自我修复。通信网络可以自我修复,但不能自我繁殖。计算机病毒可以自我繁殖,但不能自我改进。

深入了解覆盖全球的庞大的信息网络,我们也会发现科技具有初级自主性的证据。这个技术元素的组成部分拥有170千兆计算机芯片,连成一个百万级的计算平台。全球网络的晶体管总数现在与大脑中神经元的数量几乎相等。网络文档的链接数量(想象世界上全部网页的全部链接)大约等于大脑神经元突触连接数。因此,这张不断扩张的行星电子外膜堪比人脑这种复杂事物。它接入了30亿只人造眼(电话和网络摄像头),以14千赫的高频(几乎听不到的高音)运行关键词搜索。这项奇妙的发明如此巨大,以至于消耗的电力占全球的5%。当计算机专家仔细研究穿梭其间的信息流量汇成的滔滔江河时,他们无法一一说明所有数据的来源。每时每刻都有数据片段被错误传送,此类突变绝大多数由某些可识别的原因造成,例如黑客入侵、机器故障和线路损坏;另一方面,研究者将小部分突变归因于某种方式的自我改变。换句话说,技术元素传送的信息有很少的一部分不是产生于已知的人造网络节点,而是完全来自系统本身。技术元素在喃喃自语。

对穿行于全球网络的信息流的进一步分析,揭示出它在缓慢改变组织规则。对于100年前的电话系统,信息在网络中以数学家所说的随机模式传播。但是在过去的10年中,经过统计,数据的流动逐渐向自组织系统的模式靠近。首先,全球网络显示出自相似性,即通常所说的分形模式。我们这样形容这种分形模式:树枝粗糙的外廓无论是近看还是远观都相似。今天,信息以自组织的分形模式在全球电信系统中传播。这个观察结果不能证明自主性的存在,但自主性经常早在被证实之前就已不证自明。

人类创造了技术元素,于是希望对其施加自己的影响。不过,我们慢慢才明白,系统——所有系统——产生自我推动力。技术元素是人类思维的产物,因而也是生命的产物,甚至是最初导致生命出现的物理和化学自组织的产物。与技术元素共享深层次根基的不仅有人脑,还有古生物和其他自组织系统。正如思维必须遵循认知规律及支配生命和自组织的定律一样,技术元素也必须服从思维、生命和自组织——包括人脑——的定律。在所有影响技术元素的因素中,人类心智只是其中之一,而且很可能是最弱的一个。

技术元素遵从我们的设想,以完成我们试图引导它们去完成的任务为目标。但是在这些驱动力之外,技术元素有它自己的需求。它要梳理自己,自我组合成不同层次,就像大多数内部关联度很高的大型系统一样。技术元素还追求所有生命系统所追求的:使自己永存,永不停息。随着它发展壮大,这些内部需求的复杂度和力度将加强。

我知道这个观点听起来很奇怪。它似乎让非人事物具备人格。烤面包机怎么会有需求?难道我不是在将过多的意识赋予非生物,以此来增大它们对人类的现有影响力——或者说,它们现在还没有这种影响力?

这个问题问得好。其实,“需求”一词不是人类专用的。你的狗想要玩飞盘,你的猫需要人搔痒,鸟儿需要同伴,虫儿需要湿气,细菌需要食物。微观的单细胞有机体的需求更加简单、更加容易满足,数量比你我更少。但是,所有有机体都有着若干共同的基本欲望:生存,成长。这些“需求”是一切生物的驱动力。单细胞生物的需求是无意识的、混沌的——更像冲动或偏好。细菌偏好追逐营养物,没有任何需求意识。为了满足需求,它消极地选择只向一个方向运动。

就技术元素而言,需求并不意味着深思熟虑的决定。我(此时此刻)不相信技术元素是有意识的。它的机械式的需求与其说是认真思考后的结论,不如说是偏好,或者说是倾向、冲动、轨迹。科技的需求接近于需要,一种对某事物的强迫欲望,就像海参寻找配偶时的无意识漂流。各组成部分之间数以百万计的强化关系和不计其数的互动路径推动整个技术元素无意识地向某些方向发展。

科技的需求通常可能显得抽象或神秘,但是现在——偶然有机会,它们会在你面前一览无遗。最近我前往离斯坦福大学不远的郊区一处树木茂密的地带,访问一家名为柳树车库的新成立的公司。该公司开发最先进的研究型机器人。柳树车库公司最新的个人机器人版本PR2高度大约到人的胸部,依靠4个轮子运动,有5只眼睛,两条粗壮的手臂。当你抓住其中一条手臂时,它既不会关节变得僵硬,也不会歪倒,而是灵活地作出反应,让手臂柔和地弯曲,仿佛上肢是有生命的。这是一种神奇的感受。而且,这台机器人的抓握是有目的的,就像人类一样。2009年春天,PR2在室内环形跑道上跑完26.2英里的马拉松,没有撞上任何障碍物。在机器人王国里,这是一项巨大成就。但是,PR2最令人瞩目的成功之处还在于它能自动发现电源插座并充电。它的程序设置了自动充电功能,当它避开障碍物抵达电源时就会记录这条具体路径。因此当它“饥饿”时,会搜索室内12个可到达的电源插座中的某一个,为电池充电。它用一只手握住电源线,通过激光和光学眼与插座对准,以渐进模式慢慢探寻,找到正确的插口,然后将插头导入充电。之后数小时内它会一直吸收能量。由于软件还未调试至最佳状态,出现了几个意想不到的“需求”。一台机器人在电量还足够时就请求充电,还有一次PR2在没有正确拔掉插头的情况下离开,电线被拖在身后,如同加油管还插在油箱上健忘的车主就开车驶出加油站。与机器人的行为一样,它的欲望也变得更加复杂。如果在PR2没电时站在它面前,它不会伤害你。它会倒退,在房间里四处走动,搜寻任何可以找到插座的路径。PR2没有意识,不过站在它和电源插座之间,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它的需求。

我家地板下有一个蚁巢。如果我们允许的话(当然我们不会允许),这些蚂蚁会从我家的食品柜中搬走大部分食物。我们人类有责任尊重自然,只是有时不得不打败它。在折服于自然之美的同时,我们也经常短暂地拔刀相向。我们编织衣物,将自己与自然界隔离,调制疫苗给自己注射,以抵御大自然的致命疾病。我们涌向荒野感受青春活力,但却带着帐篷。

现在,技术元素和大自然一样,在人类世界发挥巨大影响,我们应该像对待自然那样对待技术元素。我们不能要求科技服从我们,就像不能要求生命服从我们。有时我们应该臣服于它的指引,乐于感受它的多姿多彩;有时我们应该努力改造它的本来面目,以迎合自己的需求。我们不必执行技术元素的所有要求,但是我们能够学会利用这股力量,而不是与之对抗。

要成功实现上述目标,首先我们需要理解科技的行为。为了确定应对科技的方法,我们必须掌握科技的需求。

洋洋洒洒说了这么多,理解科技想要什么才是我的结论。我认为,通过感受科技的诉求,我已能够建立准则,引导自己认清这个不断壮大的科技孵化网络。对我而言,科技更高层次的目标是让我们通过它的眼睛认识世界。意识到它的需求,大大减少了我在决定如何与科技交往时的困扰。本书是我关于科技想要什么的报告。我希望它能帮助其他人找到自己的方式,使科技产生的福利最大、代价最小。 arDafVxZYZ5xdKz6w6R04qFIXO/ROQC+Y6V8KM0CjA8X1TsMtUEnkf2BUq63Bef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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