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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的︽桃花扇︾

与︽红楼梦︾更

《桃花扇》描述的故事发生在甲申年(1644年)前后。客居南京的复社才子侯方域与秦淮名妓李香君坠入爱河,侯方域送李香君一把诗扇定情。阮大铖托侯方域的朋友杨龙友赠送妆奁以拉拢侯方域。李香君憎恶阮大铖人品,坚决退回礼品,被阮大铖怀恨在心。弘光皇帝即位后沉迷声色酒乐,不听忠言而重用奸臣,阮大铖得势趁机陷害侯方域等“清流”,侯方域被迫投奔史可法。阮大铖强行将李香君许配给田仰,李香君坚决不从,自尽未遂,血溅诗扇。后来杨龙友皴染血点在扇上画出桃花——便有了“桃花扇”。南明朝政昏庸,党争内战不断,史可法坚守扬州,城破投江自尽。仅仅一年,弘光朝廷灭亡。侯方域逃回南京与李香君于庙中相遇,对扇而歌。悲喜之际,道士张瑶星断喝“国在那里,家在那里,君在那里,父在那里”,二人惊醒,割断花月情根,双双出家。

《桃花扇》,如果无关时人的痛痒,也许的确可看作市井娱乐。但事实上,《桃花扇》的产生有其特殊的历史与现实背景,孔尚任赋予《桃花扇》十分丰富深刻的内涵,其立意远不在于甚至根本原不在于一个爱情故事。因此,读者就不能将其视作单纯爱情悲喜市井娱乐作品在肤浅处解读。要读懂《桃花扇》,就必须深入考察南明一段历史,特别是南明覆亡给文化遗民们造成的无法抚平的伤痛。

南明历史虽然一直持续了一十八年,但为期只有短短一年的弘光朝无疑最为重要,它曾经寄托了汉族士人太多的希望,却最终成为明朝走向灭亡的最惨痛一笔。尤其令人伤痛的是,弘光朝不是灭于外战而是亡于无谓的党争内耗。孔尚任说“权奸者,……隳三百年之帝基者也”。各势力集团不懂得大处着眼、从国家民族利益出发携手合作;弘光贪图享乐,马士英结党营私,阮大铖一意孤行疯狂打击复社、东林人士;“清流”们书生意气,百无一用——清议朝政,却拿不出抗敌保国的勇气和策略,大敌当前还在把李自成农民军当作比清军还可恶的“贼寇”。与清军未战,内乱先起。一边是,亲东林党的左良玉打着“清君侧”旗号带着他的八十万大军逼向南京,另一边却是清兵压境,史可法城破而死。弘光帝仓皇出逃,钱谦益、王铎等大臣亲献南京跪迎乞降。正是“歌声歇处已斜阳,剩有残花隔院香。无数楼台无数草,清谈霸业两茫茫。”

——三百年后,中国大地又上演了一场悲壮惨烈的卫国战争,抗击日寇侵略。在日本军国主义发动全面侵华之时,国民党、共产党捐弃前嫌,甚至放弃严重对立的政治主张而团结一致,最终赢得了抗日战争的胜利。尽管抗日战争与当年南明抗清斗争不可同类相比,但当我们回顾历史,就会看到,国共两党的团结合作需要多么宽广的胸怀和远见卓识。历史越久远,我们越能感到国共两党以及全国各界人民在抗日战争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民族大义该有多么的了不起——这是中华民族最宝贵的精神财富,也是中华民族得以永续发展永续繁荣的根本所在。

士人心中难以言表的伤痛及其深刻的历史反思,是《桃花扇》创作并激起广泛共鸣的情感基础。《桃花扇》中的伤痛、反思和士人情感,在《红楼梦》中得到了真切的呼应和延伸。

(一)《桃花扇》《红楼梦》创作及其实录性。

孔尚任“未仕时,山居多暇,博采遗闻”,从族兄孔方训和舅翁秦光仪处“得弘光遗事甚悉”(《桃花扇·本末》),后来又结识遗民冒襄、邓汉仪、黄云等人,在扬州拜史可法衣冠冢,在南京登燕子矶、游秦淮河、访明故宫、谒明孝陵,并特地拜白云庵寻访历史和剧中人张瑶星。《桃花扇》叙事以“实”为主,整体上以“信史”面目出现。孔尚任在剧前列出“桃花扇考据”,标举南明主要史实和史料,一一对应参照。《桃花扇·凡例》说“朝政得失,文人聚散,皆确考时地,全无假借。至于儿女钟情,宾客解嘲,虽稍有点染,亦非子虚乌有”。近人吴梅先生高度评价:“观其自述本末及历记考据各条,语语可作信史。自有传奇以来,能细按年月确考时地者,实自东塘为始。”

《红楼梦》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晨夕风露,阶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怀笔墨者,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故曰‘贾雨村’云云”;又说“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申明“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一味淫邀艳约、私订偷盟之可比。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其与《桃花扇·凡例》语意无不相合,对《红楼梦》结构、立意及其实录性亦同样做了明示。

(二)《桃花扇》《红楼梦》的阅读旨趣。

从根本上说,《桃花扇》和《红楼梦》都不是描写个人沉浮和感情生活的悲喜剧,而是民族和国家的兴亡史。孔尚任在《桃花扇·小引》中讲:“《桃花扇》依据,皆南朝新事,父老犹有存者。场上歌舞,局外指点,知三百年基业隳于何人,败于何事,消于何年,歇于何地。”“传奇虽小道,凡诗赋、词曲、四六、小说家无体不备。至于摹写须眉,点染景物,乃兼画苑矣。其旨趣实本于《三百篇》,而义则《春秋》,用笔行文,又《左》、《国》、太史公也。于以警世易俗,赞圣道而辅王化,最近且切。今之乐,犹古之乐,岂不信哉!”因此,孔尚任所谓“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后一句才是重点和主要的。“离合之情”不过是“假借”,“兴亡之感”才是“真写”。如果我们后人仅观其“离合之情”就是看偏了。《桃花扇》中的李香君、侯方域虽然作为“正旦”、“正生”出场,但他们都不是“主角”,只是“借”来的“戏子”——孔尚任完全可以把爱情故事“主角”写成钱谦益与柳如是、冒辟疆与董小宛或者徐适与黄展娘。覆巢之下无完卵,“私史”只是“国史”大背景下的一个微小的点,孔尚任借来侯李的“私史”不过是用以表现“国史”的手段,不管剧场上的“主角”——“正旦”、“正生”是谁,其所“写”表现的“国史”不会变,历史观感不会变。《红楼梦》同样,写成林黛玉、张黛玉、李黛玉,都无所谓,作者欲表达的不是儿女情长,而是民族大义和文化与国家历史高度上的大爱大憎。是故仅于书中看出男女私情者,其如洪昇所言之“笑人间儿女怅缘悭,无情耳”。

《红楼梦》除了在“红楼爱情梦”中设置钗玉为“珠”,“红楼梦历史梦”实质还有一“珠”,即“风月宝鉴”。曹雪芹专门著述“贾天祥正照风月鉴”一节故事,明确指出阅读《红楼梦》旨趣在于“只照她的背面”,即《红楼梦》不是让我们来看“珠”的,也不是让我们看什么“宝玉”或“风月鉴”引发和联系起来的所谓爱情和风月故事的。对《桃花扇》《红楼梦》这样的作品,阅读中能够得“局外指点”,读出“真史”,于云中雾中看到龙睛龙爪,方是巨眼,方是懂书的。

然而莫说现代,即便身处其时之人,真懂书者亦未必多。孔尚任在《桃花扇·小引》中写道:“……博采遗闻,入之声律,一句一字,抉心呕成。携游长安,借读者虽多,竟无一句一字着眼看毕之人。抚胸浩叹,几欲付之一火。”可见他多么希望读者能看出他的“局外指点”。《桃花扇·小引》最后一句:“转思天下之大矣,后世远矣,特识焦桐者,岂无中郎乎?予姑俟之。”高山流水盼知音,寂寞之意已尽在言中。

——东汉蔡中郎(蔡邕)曾用烧焦的桐木造琴,后人援之称琴为焦桐。唐张祜《思归引》:“焦桐弹罢丝自绝,漠漠暗魂愁夜月。”明陈汝元《金莲记·弹丝》:“音入蓝桥,响振琼瑶,却是羡焦桐一曲巧,芳心顿消。”龚尔位《己酉九日麓山待钝庵》诗:“日夕而不至,焦桐起离情。”

《桃花扇》最后唱“北尾声”——“你看他两分襟不把临去秋波掉,亏了俺桃花扇扯碎一条条,再不许痴虫儿自吐柔丝缚万遭”;又以张道士断喝“国在哪里,家在哪里”,点醒了侯方域、李香君两个“痴虫儿”。可惜世间有不少“痴虫儿”被侯李爱情所迷,仍不能完全理解《桃花扇》“国史”之情怀。——孔尚任将旨趣指点既明尚且如此,《红楼梦》因“文字狱”之益发残酷,笔法更为曲折晦涩,“真史”隐将去,“满纸荒唐言”,更其难遇中郎了。因此曹雪芹情尤其痛苦,泪愈加辛酸,既有“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的满眼期冀,更有“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的无限悲叹。

(三)阅读方法——“实事实人,有凭有据”与“取其事体情理”。

《桃花扇》有《加廿一出·孤吟》,“加一出”,夹在剧中,看似无关紧要,甚至与故事情节推进毫无关系,却往往是“局外指点”,重大关节处。《加廿一出·孤吟》中老赞礼有一段“天下乐”:“雨洗秋街不动尘,青山红树满城新。谁家剩有闲金粉,撒与歌楼照镜人?”随后一段念白:“老客无家恋,名园杯自劝。朝朝贺太平,看演《桃花扇》。(内问)老相公又往太平园看演《桃花扇》么?(答)正是。(内问)昨日看完上本,演的何如?(答)演的快意,演的伤心,无端笑哈哈,不觉泪纷纷。司马迁作史笔,东方朔上场人。只怕世事含糊八九件,人情遮盖两三分。”

孔尚任在《桃花扇·先声》称,剧中敷演的“就是明朝末年南京近事”,“实事实人,有凭有据”,这里“司马迁作史笔”,再次强调了《桃花扇》的“历史剧”本质。但同时“世事含糊八九件,人情遮盖两三分”,说明尽管《桃花扇》是严格意义上的历史剧,“实事实人,有凭有据”,但历史剧不等于历史书,它应当还是“剧”,它追求的不只是历史的真实而且还有艺术的真实,即感情的融入。孔尚任对一些史实也进行了必要的加工改造,或作变通或作点染。如据史载,兵部侍郎吕大器、御史张慎言、詹事姜曰广移牒史可法,认为立福王有“七不可”之事,在《桃花扇》中却移植到侯方域身上,历数福王“三大罪和五不可立”;再如《桃花扇》写侯、李爱情主要依据《鹿樵幻闻》、《侯公子传》、《李姬传》,但史上并未记述二人最后双双入道,其他重要关目如“香君面血溅扇,杨龙友以笔点之”等情节,也不见诸别传,《骂筵》一出更是纯属虚构。但这些皆无妨作者“桃花扇底送南朝”之宏旨。

《红楼梦》有“取其事体情理”一说——作者在《红楼梦》第一回借“石头”之口讲道:“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别致,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桃花扇》所谓“世事含糊八九件,人情遮盖两三分”,《红楼梦》所谓“取其事体情理”,都是用以“局外指点”阅读方法与旨趣的——对于《桃花扇》《红楼梦》中的“真史”,只需梗概和大致的把握,是一种观感而不是“较真”。例如写史可法之死,《桃花扇》说“沉江”——“累死英雄,到此日看江山换主,无可留恋”;《红楼梦》写作“林如海捐馆扬州城”,而且只有一句话的故事,都没有说被清军杀死,曲笔而已,遮盖而已。阅者心照意会,读出“历史感”,便是看到了“含糊世事”“遮盖人情”,便是取到了“事体情理”。

(四)《红楼梦》与《桃花扇》的“焦桐”之和。

《桃花扇》作为一部描写明季兴亡之感的作品,居然可以在康熙朝传抄热演,不可不谓大奇。须知在所谓“康乾盛世”期间,正是“文字狱”兴盛之时,康熙二年(1663)的明史案,“名士伏法者二百二十二人”,又有逆诗案、南山集案等等,不胜枚举。1699年《桃花扇》面世后,几乎每个家班都在演出传抄来的《桃花扇》。内廷也被惊动。一日内侍向孔尚任索要成书,孔尚任心中隐觉不妥,借口说手边没有成书,在四个时辰内抓紧修改,将比较敏感过激的段落删去呈上。有佚事传说,康熙看过《桃花扇》后,招孔曰:先生笔下留情。——此说真实性可能不大。但康熙对这出戏确实有一定程度的欣赏——《长生殿》及《桃花扇》的某几折都是内廷经常上演的剧目。作为较为开明的一代君主,康熙在看《桃花扇》时尤以弘光为鉴,发出过“弘光弘光,虽欲不亡,其可得乎”的感慨。不过同一文艺作品,站在不同立场甚至不同人,都可能有不同的观感。大清皇帝看《桃花扇》演昏君奸臣为害明朝,可能会以为其可反证自己神武圣明和政权来源的合理合法性,因取得政权而沾沾自喜;明遗民看《桃花扇》,则会以“天下失于夷狄”为恨,勾起历史的感伤。当然麻木无知的愚人主要是来看秦淮名妓和江南才子卿卿我我的,——这类人也不在少数。

献书的第二年,孔尚任被免职,说明统治者对孔氏的遗民思想还是很忌讳的。但相比其他动辙株连亲朋的“文字狱”,康熙皇帝对孔尚任的“冷处理”可以说是相当轻了。康熙为什么对孔尚任网开一面呢?当然这和孔尚任巧妙的切入角度、隐曲的艺术手法和高明的文字处理有一定关系,同时曲艺于当时尽管在民间影响很广,但仍被视为小技,并不如写“明史”那样为清廷忌惮。而最主要的原因,恐怕还是由于孔尚任的出身——孔尚任是孔子嫡传、儒家圣裔子弟,假如不是孔家人编写《桃花扇》,别的人写这样的故事未必能免“文字狱”之祸。所以《桃花扇》之后,这种精彩的具有现实意义和意识形态影响的“历史剧”很难寻到,至曹雪芹作《红楼梦》,只能“真事隐去”“假语村言”,把“真史”完全藏在“风月宝鉴”的背面了。

《桃花扇》热演不衰,影响之大之广,曹雪芹不会注意不到,但《红楼梦》对《桃花扇》却只字未提——贾府唱过《双官诰》,唱过《弹词》,唱过《西游记》,也唱过洪昇的《长生殿》,却从来没出现过连皇室内廷都常看的《桃花扇》。一种可能是,《红楼梦》基础稿子成型在《桃花扇》之前;再一种可能是,作者故意明显“留白”,用以引发读者联想。

《红楼梦》有多处与桃花相关的故事,例如“葬花吟”——所葬之花便是“桃花”。从故事演进情节看,推测“葬花”之时为“扬州十日”周年,因此解读“葬花吟”应视其为明遗民悼念史可法和扬州同胞的作品。“桃花”在明遗民那里不知有什么特殊含义。《诗》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或者明遗民以桃华隐喻中华罢。孔尚任在《桃花扇·小识》中说:“《桃花扇》何奇乎?其不奇而奇者,扇面之桃花也;桃花者,美人之血痕也;血痕者,守贞待字,碎首淋漓不肯辱于权奸者也;权奸者,魏阉之余孽也;余孽者,进声色,罗货利,结党复仇,隳三百年之帝基者也。”孔尚任在此为《桃花扇》的创作意图、主旨思想作了最为简明直截的诠释。明遗民伤痛,“红肿处,烂如桃花”。曹雪芹《红楼梦》之“闺阁女儿”与《桃花扇》“守贞待字,碎首淋漓不肯辱于权奸者”隔岸而歌,对唱相和,意蕴渺渺,余音天外,细解处或可见其焦桐之意罢。

《红楼梦》中林黛玉成立诗社,命名“桃花社”。梅兰竹菊“四君子”及富贵名花多的是,偏取“桃花”命名,十分可思。“桃花薄命,扇底飘零”。解读“桃花社”诗歌应对照《桃花扇》主旨方可得其真意——此亦某一己之见。孔尚任《桃花扇·小识》说“问种桃之道士,且不知归何处矣”,《小识》落款处写道:“云亭山人漫书!漫书,漫思之书矣!”凡读过并读懂《桃花扇》的人,特别是在当时背景下,亦应能够理解《红楼梦》“桃花”之指引,见士人之血痕悲歌而体会《红楼梦》“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之意蕴。

(五)进一步在《桃花扇》中检阅《红楼梦》。

《桃花扇》是解读《红楼梦》的例题,运用“《桃花扇》方法”解读《红楼梦》,是最直接最简捷的读懂《红楼梦》的途径。愚以为,既然我们做不出《红楼梦》这道难题,那么就习学一下例题,在其中汲取些解读技术和解读思想,然后再去解决《红楼梦》问题——或可得“通灵”之术也未可知。好的是,《桃花扇》立意很明,而且作者在“凡例”、“小识”、“小引”中又作了极为明确的指示。

总体结构设计。 《桃花扇》是一篇大型历史剧,出场人物却只有三十人,作者将演员分为三个部分:“色部”,“气部”,“总部”。“色部”分“左部”“右部”。左部以侯方域为首,包括其身边那些复社学子;右部则是以李香君为首的秦淮女子。“气部”分“奇部”“偶部”,奇部是以史可法为首的忠臣,偶部则是以马士英阮大铖为首的奸臣。“总部”两人,即“经星”张瑶星道士,“纬星”太常寺老赞礼,穿插全剧,介绍背景,交代人物,“局外指点”。

《红楼梦》,人物非常繁多,很难象《桃花扇》一样明确出每一个角色的类属——但几个“部”还是可以作大致区分的。《红楼梦》可直接分成“情书”“史书”,“情书”角色相当于“色部”,包括贾宝玉、林黛玉等人;“史书”角色似“气部”,当中直接分出了“宁(明)国府”和“荣(戎)国府”,并做了“忠”“逆”之分,“忠”如茗烟、焦大、柳湘莲、贾芸,“逆”如薛蟠、王熙凤。《红楼梦》也设置了“总部”,经星为和尚道士,纬星由贾雨村、冷子兴等“副末”担任。

叙事顺序安排。 《桃花扇》试一出“先声”和第一出“听稗”,相当于《红楼梦》第一回、第二回。

《桃花扇》试一出《先声》,并未包括在正剧之中,以“副末”老赞礼出场开局,唱“古董先生谁似我”,介绍介绍背景、剧情、人物的来龙去脉,明宗亮旨,引出人物。《红楼梦》同样,头两回也不是“正戏”,但非常重要,与《先声》之于《桃花扇》具有完全相同的意义,起着完全相同的作用。通过甄士隐家之兴灭,描画出《红楼梦》“舞台布景”——明清易代大历史背景。以贾雨村和“古董行”冷子兴对话,演说荣宁二府,——未入正戏,已有先声,引出所谓“正生”贾宝玉、“正旦”林黛玉,并以“女儿”之论,指示读书方向和方法。《桃花扇》第一出“听稗”,“恋芳春”等词及柳敬亭故事,皆为调弦定调。这在《红楼梦》第一回、第二回亦可觅踪影,例如贾雨村的几首“怀明月”诗。

第二出“传歌”相当于《红楼梦》第三回。第三回“林黛玉进府”与《桃花扇》之“李香君出场”,其实都是闲笔,没有多少深意——但却好似人们最关心的东西,也许因为人的本性首先就爱关注风流美人罢。第二出“传歌”中有几处唱词,包括汤显祖《牡丹亭》里的名曲,却可能是作者有意加进来的“真东西”——同样的词曲在《桃花扇》中却有着别样的意味。

《桃花扇》在第三出渐入“正戏”,《红楼梦》“正戏”则是从第六回开始的——它们都从“小小一户人家”说起。《红楼梦》第四回、第五回,是总括历史“真事”的两段书,加夹其中,《桃花扇》则没有对应章节——也许是由于《红楼梦》较《桃花扇》历史断面宏观一些,时段上也有所拉长,作者有意于琐碎“正戏”之前作了一个简要概括。其后《红楼梦》《桃花扇》都在“正戏”中渐入渐深,演说“国史”,其间不忘混入些“访翠眠香”的“爱情故事”,使“爱情剧”与“历史剧”穿插开演,在叙事方式上几乎看不出明显区别。

语言意蕴表达。 由于同是明遗民意识产生的精品,《红楼梦》与《桃花扇》在语言意蕴表达上不尽雷同,在此仅试拈几例予以说明。

之一,交待作品和作者来历。 孔尚任讲述了《桃花扇》创作来历和根由,并在剧中讲到自己:“(内)请问这本好戏,是何人著作?(答)列位不知,从来填词名家,不著姓氏。但看他有褒有贬,作《春秋》必赖祖传;可咏可歌,正《雅》《颂》岂无庭训!(内)这等说来,一定是云亭山人了。”《红楼梦》关于作者来历讲到了神瑛侍者、绛珠草、石头,同时也直白讲道曹雪芹于悼红轩披阅增删事迹。

之二,谈作品宗旨。 《桃花扇·凡例》说,“实事实人,有凭有据”,“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红楼梦》说“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一味淫邀艳约、私订偷盟之可比。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

之三,定基调。 《桃花扇·先声》老赞礼(副末毡巾、道袍、白须上)一曲“蝶恋花”:“古董先生谁似我?非玉非铜,满面包浆裹。剩魄残魂无伴伙,时人指笑何须躲。旧恨填胸一笔抹,遇酒逢歌,随处留皆可。子孝臣忠万事妥,休思更吃人参果。”第十出《修札》——(丑扮柳敬亭道白):“老子京湖漫自夸,收今贩古是生涯。年来怕作朱门客,闲坐街坊吃冷茶。列位看我像个甚的,好像一位阎罗王,掌着这本大帐簿,点了没数的鬼魂名姓。又像一尊弥勒佛,腆着这副大肚皮,装了无限的世态炎凉。古板轻敲,便有风雷雨露;舌唇才动,也成月旦春秋。这些含冤的孝子忠臣,少不得还他个扬眉吐气;那班得意的奸雄邪党,免不了加他些人祸天诛。”——(生上)“芳草烟中寻粉黛,斜阳影里说英雄。”——(丑)“那热闹剧就是冷淡的根呀,爽快的就是牵缠的枝叶;倒不如把些剩水残山,孤臣孽子,讲他几句,大家滴些眼泪罢。”

《红楼梦》既有“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也有自白诗“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等等,充满着与《桃花扇》同样的情绪和意味。《红楼梦》“好了歌”及其解词,“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与《桃花扇》如出一人之笔。

之四,“颂圣”。 为掩盖作品真实目的,免不了“颂圣”,细品这“颂圣”,也可能别有意味。《桃花扇·先声》以老赞礼说:“又到上元甲子。尧舜临轩,禹皋在位;处处四民安乐,年年五谷丰登。今乃康熙二十三年,见了祥瑞一十二种。”《红楼梦》第一回,“上面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亦非伤时骂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实非别书之可比。”第二回写,“今当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至朝廷,下至草野,比比皆是。”

之五,提醒阅者眼目。 孔尚任在《桃花扇·小引》中明确指出了自己的创作意图:“《桃花扇》一剧,皆南朝新事,父老犹有存者,场上歌舞,局外指点,知三百年之基业,隳于何人,败于何事,消于何年,歇于何地,不独令观者感慨涕零,亦可惩创人心,为末世之一救矣。”《桃花扇·先声》一首“满庭芳”唱到:“公子侯生,秣陵侨寓,恰偕南国佳人。谗言暗害,鸾凤一宵分。又值天翻地覆,据江淮藩镇纷纭。立昏主,征歌选舞,党祸起奸臣。良缘难再续,楼头激烈,狱底沉沦。却赖苏翁柳老,解救殷勤。半夜君逃相走,望烟波谁吊忠魂?桃花扇,斋坛揉碎,我与指迷津。”第一出《听稗》,生、末唱“解三酲”:“暗红尘霎时雪亮,热春光一阵冰凉,清白人会算糊涂账。(同笑介)这笑骂风流跌宕,一声拍板温而厉,三下《渔阳》慨以慷!(丑)重来访,但是桃花误处,问俺渔郎。”兰雪堂在这里评:“此《桃花扇》大旨也,细心领略,莫负渔郎指引之意。”

《桃花扇》《红楼梦》爱情故事,皆为一局也,入局则迷矣,冷眼旁观,“局外指点”,方得作者旨意。孔尚任唯恐阅者会错其意,又怕他的剧本落到“俗子”的手里,胡乱篡改,弄得面目全非,俗不可耐,因此,剧本写得很详细,连每个脚色上场时的“穿关”即服饰道具,都是规定好的,不容改动。进一步地,自己还下批注曰:“首一折《先声》与末一折《余韵》相配,从古传奇,有如此开场否?然可一不可再也。古今妙语,皆被俗口说坏;古今奇文,皆被庸笔学坏;慎勿轻示俗子也。”

曹氏也很担心读者看不懂他的书,把《红楼梦》当成《牡丹亭》《西厢记》《春灯谜》看,所以对爱情小说有意评价:“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涂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于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红楼梦》第一回声称“用梦幻等字是立意本旨”,第二回所谓“多读书识事、致知格物、悟道参玄”,第五回以《风月宝鉴》制作者警幻仙子出场,通过对宝玉叮嘱来解释“意淫”意义和渡过“迷津”之法,第十三回讲“贾天祥正照风月鉴”故事等,多次提醒读者不可以看“正面”,须“作速回头”以冷眼旁观,方可渡过迷津,领会个中意蕴。

《桃花扇》“加廿一出”《孤吟》,以老赞礼唱“余文”曰:“老不羞,偏风韵,偷将拄杖拨红裙。那管他扇底桃花解笑人。当年真是戏,今日戏如真;两度旁观者,天留冷眼人。”《红楼梦》第二回中也写道:“一局输赢料不真,香销茶尽尚逡巡。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旁观冷眼人。”可见“冷眼旁观”是体会《桃花扇》《红楼梦》意蕴的基本方法,如“热眼”于场上歌舞、爱情悲喜便是不懂书的了。

之六,故事情景安排。 孔尚任在“选优”一节中,设置了一个非常具体的场景:场上正中悬一匾,书“熏风殿”,两旁悬联,“万事无如杯在手,百年几见月当头”,款书“东阁大学士臣王铎奉敕书”。《红楼梦》亦有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孔氏、曹氏对此等对联都表达了厌恶和不满。

其他诸如,《桃花扇》讲道弘光皇帝“君臣同乐,打一回十番”,《红楼梦》第十一回中也有“爷们儿们都去与打十番的喝酒”这样的细节,看似不相干,其实异地而同曲,皆言及内忧外患,大敌当前,高官们仍然高乐的昏醉状态。《桃花扇》安排了“闹榭”“交友”等场次,而《红楼梦》有“脂粉香娃割腥啖膻”以及“起诗社”等故事相类。《桃花扇·哄丁》一出中,有“群殴”阮大铖,《红楼梦》“起嫌疑顽童闹学堂”作战对象虽与之不同,但“热闹”则与之酷似。

《桃花扇·骂筵》一场戏,李香君远远“看见这几个害人精,心里已经盘算好了”——“难得他们凑来一处,正好吐俺胸中之气”,唱“玉交枝”:“东林伯仲,俺青楼皆知敬重。干儿义子从新用,绝不了魏家种。奴家已拚一死。吐不尽鹃血满胸。”香君之骂,鞭笞权奸淋漓激烈。《红楼梦》则有焦大之骂与之呼应。《桃花扇》第三十二出《拜坛》,大祭崇祯;相对应的《红楼梦》故事“秦可卿死封龙禁卫”,场面大,规格高,隆重而悲戚。《桃花扇》有“迎驾设朝”一节,演出马士英伙同阮大铖拉拢四镇武将及勋戚内侍,立福王朱由菘为皇帝,为讨新皇帝欢喜大兴土木广选美女;《红楼梦》“秦鲸卿得趣馒头庵”,智能儿勾奸秦公子故事,说的就是这一节阮大铖等奸臣与弘光帝朱由菘结党营私、在南明小朝廷(馒头庵)自得其趣、为害国家的历史了。《桃花扇》有“逃难”“劫宝”,《红楼梦》有类似的故事“醉金刚轻财尚义侠”。

之七,发“女儿”之悲声。 《桃花扇》写李香君“却奁”“守楼”,确立了“正旦”的“守贞”形象。《红楼梦》作者写林黛玉的“尖酸”,意趣亦在于此。李香君一首“甜水令”——“你看疏疏密密,浓浓淡淡,鲜血乱蘸,不是杜鹃抛,是脸上桃花,做红雨儿飞落,一点点溅上冰绡”,其正如林黛玉之悲声。妓女尚可以全贞节,奋起抗争,“爷们儿们”却在与“打十番的”高乐,对照着读《红楼梦》和《桃花扇》,孔氏与曹氏的爱憎相类也就一目了然了。

之八,结局。 “栖真”是《桃花扇》剧本第三十九出题名。这出写李香君等栖身葆真庵,侯方域等栖身采真观,两个道观之名均有个“真”字,故日“栖真”。名字可思,深有意趣。侯李二人对扇诉情,却有一段出人意料的情节在舞台展开:“(外怒拍案介)啶!何物儿女,敢到此处调情?(忙下坛,向生、旦手中裂扇掷地介)我这边清净道场,那容得狡童游女,戏谑混杂!”侯方域还待辩解——“(生)待咱夫妻还乡,都要报答的。(外)你们絮絮叨叨,说的俱是那里话:当此地覆天翻,还恋情根欲种,岂不可笑?(生)此言差矣!从来男女室家,人之大伦,离合悲欢,情有所钟,先生如何管得?”张瑶星——“(外怒介)呵呸!两个痴虫!你看国在那里?家在那里?君在那里?父在那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根,割他不断么?”

——如果曹雪芹作《红楼梦》结尾,大约也该有此一喝,骂醒世人。可惜程伟元高鹗只知儿女浓情,不解原著兴亡梦断,鹦鹉弄舌续出四十回狗尾,“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隳红楼之命意,污遗民之情怀,却也正是“古今妙语,皆被俗口说坏;古今奇文,皆被庸笔学坏”。

在《入道》一出,孔尚任再次大摆祭坛,“恭请故明思宗烈皇帝九天法驾”,祭奠甲申殉难君臣。《桃花扇》最后下场诗“白骨青灰长艾萧,桃花扇底送南朝。不因重做兴亡梦,儿女浓情何处消。”曹雪芹的《红楼梦》虽未有结尾,但在整篇故事中都渗透着这种怀思历史、“为末世一救”的警示,如以“正照风月鉴”一节故事,告诫世人勿恋风月情浓,须看“白骨如山”。《红楼梦》述说史事,也摆下了怀念崇祯一朝的祭坛——除了秦可卿丧礼,另有“葬花吟”“芙蓉女儿诔”等,涕泪祭奠忠贞之前朝人主人臣,思想情感也都不输于《桃花扇》。

之九,重视“诗史”。 孔尚任在《凡例》中说:“曲名不取新奇,其套数皆时流谙习者;无烦探讨,入口成歌。而词必新警,不袭人牙后一字”,“词曲皆非浪填,凡胸中情不可说,眼前景不能见者,则借词曲以咏之。又一事再述,前已有说白者,此则以词曲代之。若应作说白者,但入词曲,听者不解,而前后间断矣。其已有说白者,又奚必重入词曲哉。”孔尚任这种认识,表现在《红楼梦》中就是所谓“灰侍者撑篙”(会诗者成稿)了。孔尚任在《凡例》中又说:“制曲必有旨趣,一首成一首之文章,一句成一句之文章。列之案头,歌之场上,可感可兴,令人击节叹赏,所谓歌而善也。若勉强敷衍,全无意味,则唱者听者,皆苦事矣。”《红楼梦》第五回演唱“红楼梦曲”之前,警幻仙子也交待了同样的意思。

中国特别是清代知识分子有“诗史”情结。《桃花扇》诗词,尤其是上下场诗,往往具有“诗史”功能。《桃花扇》“余韵”一场中,柳敬亭以一曲“秣陵秋”,概括了一部南明兴亡史,苏昆生、老赞礼两位朋友击节赞叹,说“虽是即句弹词,竟似吴梅村一首长歌”。孔尚任、吴梅村的“诗史”是比较直白的,例如《桃花扇》有点题诗词:“奸马阮中外伏长剑,巧柳苏往来牵密线。侯公子断除花月缘,张道士归结兴亡案。”《红楼梦》却因“真史隐去”,更工于构造意象,显得十分抽象。如第一回中的诗“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其“菱花”应是借指“江南好风景”,泛指“中华”,“花”即通假之“华”也。南朝梁简文帝《采菱曲》“菱花落复含,桑女罢新蚕。”“雪”是指清政权——“菱花空对雪澌澌”是满清摧残中华的意思。其他如“芦雪广联句”等也是深含意蕴的“诗史”,理解起来是很需要做些索隐工作和抽象思维的。

《桃花扇》有好多词曲,可以映照《红楼梦》第五回“判词”等诗歌。例如《桃花扇》“懒画眉”——“乍暖风烟满江乡,花里行厨携玉缸;笛声吹乱客中肠,莫过乌衣巷,是别姓人家新画梁”,《红楼梦》有“画梁春尽落香尘”;再如张薇唱“粉蝶儿”——“何处家山,回首上林春老,秣陵城烟雨萧条。叹中兴,新霸业,一声长啸。旧宫袍,衬着懒散衰貌。”《红楼梦》有“飞鸟各投林”——“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些诗词所体现的明遗民思想和明遗民语言是相通的。 T8cEYFJdkIZE46WdhUcnmdtgklt/cbrUNqQurfiVEzYbbU5/M/ZVeVhRfXHoagv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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