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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被班主任骂了一年

请村里人时,我顺便请了我的初中同学,像许建生、学海都是初中同学。虽在一个城市,也联系不多。

我的初中,是在洪祥公社中学上的,学校离陈儿村有两三公里远。公社这个词,现在有些陌生了,那里现在是洪祥镇,在凉州城北乡,也算是凉州比较好的乡镇之一。

在洪祥中学,我上了两年半。我的文科成绩一直很好,不用咋费力,就有好成绩。现在想来,那时学校的师资力量真的很弱,给我们上课的老师,在上课和分析课文时,都用差不多的一些词,都是些模式化的东西,套话,比如“言近意远、情景交融、中心突出”等等,每篇课文差不多都那样。就连学生们写作文,也差不多,大家都说那些话,都抄那些文字。一个班的作文,拿出来对比一下,几乎都一样,区别不大。孩子们天赋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就这样被无情地扼杀了,鲜活的灵魂都被模式化了,失去了个性,失去了心灵飞翔的可能性。模式化的教育,把一个鲜活的生命,在很小的时候,就变成了侏儒,这些孩子长大之前,就已经定型了,再要开发,很难。这是很可怕的。

后来,我在凉州办公益图书室,办作文班,还想在凉州办学,就是想从孩子抓起,教他们好好读书,成为新一代的人,但因种种原因,机缘不成熟,都搁浅了。我只好离开家乡,客居岭南。虽然离开了凉州,但看到孩子们仍在那种怪圈里转时,我实在感到很心疼,因为,太多的孩子,其实都可以有个好的未来,有个灿烂的明天,却不得不在父辈旧有的观念下,在功利化的教学体制下,被阉割了鲜活的灵魂,失去了独有的个性。这真的叫人心痛。有一次,班里上劳动课,班主任叫我把家里的架子车拉来上课。架子车是凉州人常用的一种农家车,将一个木制一米多长的车厢架在两个胶轮上,能装比较多的东西。那时节,我家连小推车都没有,哪有架子车,我只好说没有。贾老师当然不信。我长得白白净净的,一点也不像穷人家的孩子,而且还穿着条绒衣服——那是别人穿过的旧衣服改的。他说,你条绒衣裳都能穿得起,会没有架子车?因为这事,大约有一年多时间,一上课,他就会指桑骂槐。他骂我的神情,至今我都忘不了:咬着牙,狞着脸,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内容倒大致相似,由于我没有品质上的毛病,他只能从我的外貌上来形容。他说得最多的话,就是“鸽娃脑袋奓上”“大鸡巴拉子耍上”“老公鸡不叫了小公鸡叫”。凉州人骂人是一流的,有很多经典的话语。当时我觉得受不了,自尊心很受伤,但现在想来,也很有趣。

有时,我也会产生不想再去上学的念头,感到很可怕,但是我爱读书,只有到学校去,所以即使老挨骂,我还是要去上学。那时,我不知道贾老师为啥总爱骂我,这成了我的一个噩梦,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处在那种状态中。

班主任骂我的话,真的很形象。鸽娃脑袋大家都懂,意思是我的头不大,那时我很瘦小,要是我的头很大,他就会骂我猪脑袋,可见当初我是营养不良的。凉州话中的奓字,就是抬得高高的的意思,这是用来形容骄傲的。可见那时,我很不谦虚,自我感觉良好。这自我感觉良好,是我的一个特点。我一直不知道这是毛病,总觉得自己不是一般人,一直有使命感,也一直认为我定然会辉煌,你也可以理解为自信,只是我不该把那种自信表露出来,一表露,就成“鸽娃脑袋奓上”了。后来,我还多次地把这个自信表露出来,说我啥时在甘肃成名,啥时在全国成名,当时很多人听了之后,都以为我在吹牛,但怪的是,后来皆应验了,但在说话的当时,人都不随喜我,含蓄者说我自我感觉良好,不含蓄者就骂我“鸽娃脑袋奓上”,讥讽我,嘲笑我。

那“大鸡巴拉子”,是玩世不恭的凉州话表述。鸡巴在凉州指男性生殖器。“大鸡巴拉子耍上”时,等于一个人像勃起的生殖器那样,丝毫不收敛,也不谦虚,上摇下晃,不可一世。呵呵,可见我的那时,真是太不谦虚了。

那“老公鸡不叫小公鸡叫”,是指一件事。

那时的中学经常开会,我刚进校时,每次学校开会,班上就让我发言。那时的发言,内容多是学习雷锋之类。刚开始,每次发言之前,我都会写一篇很长的发言稿,那时,我就尝到了写作的乐趣。

我天生有一种独特的眼光,总能看到大家看不到的东西,总会留意大家不关注的现象,总会当面说一些别人只在背后嘀咕的话,也总是想一些大家不去想的问题。所以,我的发言,总有一些独立思想、独特个性,再加上内容往往是批判性的,就不招老师和一些同学的喜欢。

老师们不喜欢我,是因为我不听他们的话,也不说他们爱听的话;一些同学不喜欢我,是觉得我太骄傲。事实上,我不是骄傲,而是不愿改变自己、迎合别人。

我身边的人,大多被固有思维捆得牢牢的,一方面不接纳不一样的观点——哪怕那观点显然是正确的——另一方面,也总想同化持不同观点的人。所以,他们总想改变我,让我失去个性,让我变成他们,但不管他们怎么修理我,我都一直坚持自己。

从初中起,我的写作天分就慢慢体现出来了。怪的是,我虽然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却从来没有写过小情调、小情感的东西,我始终在关注生活、做人、理想、意义等主题。

但后来,因学校的会议多了批判性的内容,我就不想再代表班级发言了。我不喜欢那种批判味道。我不发言,班主任就指定了一个新的发言人,我就成了“老公鸡”,他就成了“小公鸡”。这就是“老公鸡不叫小公鸡叫”。

那时,班主任用这几句话骂了我足足一年,这让我有了噩梦般的记忆。几乎每次上课,他都会骂那几句话。那一年的训练,让我的生命力变坚韧了。后来换了班主任,那新班主任就换了新的说法,只说我骄傲。这“骄傲”,是学生时代伴随了我许久的一个评语,说明在学生时代,我是很不低调的。

后来,参加工作后,校长也是这样,每次开会,他要是不批评我,我就会觉得很意外。但即使老挨批评,我也像凉州人说的,“冷水上敲了一棒”,心中浑不在意,一散会,我就唱着歌回家,去干自己的事,了无牵挂。后来,一位青年女老师偷偷对我说:我最佩服你,人家那么骂你,你却不在乎。我笑道,你不就是说我脸皮厚吗?人家当官的就是要骂人的,不骂人,他当啥官?我不挨骂,就会有别人挨骂。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话虽这么说,却仍是陶醉在那女老师对我的表扬中。参加工作时,我已接触到佛教了,知道了一些佛教修法。那“冷水上敲了一棒”的比喻,是修大手印法的最好表述,挨那棒时,水四溅,棒一提起,水便归于平静。这一点,后来我在小说《无死的金刚心》里也写过,司卡史德就是这样调伏琼波浪觉心性的。

后来,那位班主任跟我关系很好。他其实很好,对我只是有种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多年之后,当年老骂我的那个校长也成了我的朋友,也老说当时不该那样严格地对我。我笑道,没有你们,哪有今天的我。你们都是我的逆行菩萨。

那时,我就已经学会了忍辱。我忍辱的诀窍是:真忍辱者,无辱可忍。我从来不将骂我当成辱我。再后来,一位批评家老著文骂我,我却一直感谢他。他说我很有风度。我说这不是风不风度的问题。你批评我,其实是对我的另一种关心。你真的是为我好,希望我成为大师。他于是感叹道:雪漠真活明白了。

需要说明的是,这也许得益于凉州的文化土壤。凉州人的忍辱功夫,真是世上第一流的。不过,在我眼中,许多人认为的辱,其实不是辱,比如,我一直认为,一些批评家对我的批评,其实是另一种爱。

写到这里,我想说一段题外之话,这次去凉州请东客时,我遇到了一件奇事。一个显得很脏的女子把守在某街口——她似乎有些疯气儿,一边破口大骂,一边举了石头砸过往的车辆,好些小车被砸了。我观察了近半个小时,发现,被砸的有出租车,有私家小车,但没有一人停下来,去干预这个砸车的女人。那女人很瘦,显得弱不禁风,只消一巴掌,就能将她扇倒在地,但怪的是,没有一个人下车,仿佛那女人砸的,不是自己的车。我感叹道,凉州人真能忍。所以,在凉州,当官很容易,老百姓都不跟官计较的。老祖宗说:“凉州养贪官。”我也常听爹说,穷死不喊冤,屈死不告官。我不知道,凉州人的这种忍耐力,究竟是好是坏。

因为我的这种忍耐,我吃了很多世人眼中的亏,在凉州各乡镇,几乎都有欠我钱的人——《大漠祭》完成后,为了还债,我家开过书店,“鲁老板”的称呼就源于那时——他们不还,我也懒得去要。我跟两位朋友改编《大漠祭》的剧本稿费二十万,至今还被拖欠着,人家根本就没打算还,十多年过去了,我也懒得花时间打官司。我不知道,我的这种忍耐是一种美德呢,还是真的纵容了恶?但有一点是确定的,那些占我便宜的人,至今仍那副老样子,仍然贪婪,仍然愚痴,我却一天天升华着。

需要说明的是,我的忍耐不是胆小怕事,而是懒得花时间去做那些无关紧要的事,因为生命太珍贵了。浪费在一些小事上,实在是不划算。当然,这是我认为的小事,不值得浪费生命的事,也许,在一些人眼里,却是天大的事。这就是雪漠与那些人的不同吧。

只是,在初中的时候,我却没有那种明白,于是,我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日子。好在我学习极好,尤其是文科,加上舅舅那儿老有好书,我的少年时代,倒也不算荒废。 TWPAQAf1DA4+CILodHo7+Ka/EAguPw9rUwN2uLJusKYPWTqCJm6NWzwmbCTQAvd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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