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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冒尖户陈银山父子

那时节,村里老是批斗人,有时是地主,有时是“四类分子”,有时是“冒尖分子”。“冒尖分子”就是在村里生活过得比别人好的那些人。

我爹的赶车技术,是跟一个叫陈银山的马车夫学的。陈银山是《白虎关》中大话的原型之一,他的脑筋活,有闲钱,每当爹困难时,一问陈银山借钱,陈银山就解开系腰——就是系在腰里的一匹布——在一个大口袋里摸索一阵,就会挖出一把钱来。因为这个原因,还因为他家日子过得比别人家好,就成了村里的冒尖户。

陈银山成了冒尖户后,村里就要批斗他。爹是贫农,有机会参加队里的批斗筹备会,散会后,爹就将这消息告诉了陈银山,说你可要准备好,明天人家要批斗你哩。次日,批斗时,陈银山就光着身子穿了大皮袄,那皮袄充当了盔甲,这样,大家即使抡起条子猛揍,人也不会太疼。书记很生气,喝声说,脱了皮袄!脱了皮袄!大家上前,一脱他皮袄,发现他光着身子,就没人敢脱了。陈银山就这样躲过了好几次的批斗。这个细节,我后来也写在《西夏咒》里斗吴和尚的那一节中。

每次提起这事,爹都会笑得合不拢嘴。

陈银山的独子叫陈玉文,是我小说中某个角色的生活原型之一,也是我的小学同学。

小时候,我最爱去的地方,就是陈玉文家。他家那时很阔,有一套很气派的家具,上面画了些花鸟之类。便是现在看来,那家具仍是很好的。在村里,这是独一家。我一到陈玉文家,他的母亲就会给我好吃的,比如煮熟的豆子之类,在当时,这是别人想都不敢想的好东西。许多时候,回忆起来,我记住的也就是那么一些细节。

小时候,在我的记忆里,吃过的最好的东西,都跟陈玉文有关。除了他家里常有好吃的外,陈玉文老是用自行车捎了我,去他亲戚家。一次,他捎了我去河北里——村里人管边湾河以北叫河北里,那时它属于永昌县,现在属于金昌市。那时,我正在上小学,本来是星期天去的,不料想,那人家十分热情,不叫回。后来,一家请了,又一家请,吃的尽是我以前很难吃到的好东西,像油饼、鸡肉之类。一个星期后,我们一定要回了。但我们到边湾河边,发现山水很大。我坚决要走,于是,我们推着自行车,下了水,但那强劲的山水一次次想冲倒我们。送我们的亲戚试了试,说,你们要再走,非出事不可。我们就又留了几天。要是那时我坚持走,肯定会叫山水淹死的。凉州人把从山上下来的洪水叫山水。那时节,老有被山水淹死的人。村里好些人嗲着河北里人的口音说,夜来个来哩没有来,今天来哩山水大着过不来。一学,就有好些人笑。

记得,我们过河时,山水滚滚滔滔,有一种铺天盖地的味道。那河,就是我小说中的边湾河。《长烟落日处》《入窍》中的故事,就发生在边湾河里,这河里,老听说闹鬼。深夜和焦光晌午,一般人是不敢去的。在凉州的传说中,焦光晌午,也是鬼容易出没的时辰。若是算时辰的话,那子午两个时辰,容易招鬼。在其他地方的传说中,鬼是怕见太阳的,可是凉州的鬼,却爱在焦光晌午的午时出没,不知道凉州为啥有这样的说法。

至今,我还记得自己接触山水时感受到的那种涌动的大力。山水强劲而来,把自行车都冲歪了,带我们来的是个很健壮的小伙子,他也扶不住车把。他坚决地叫我们回去了。若是那天我们真的过河,定然会死在汹涌的山水中。

后来,细想来,有很多次,我都经历过这种可能会失去生命的关口,只要一次过不来,就不会有今天的雪漠了。可见,我们的生命,有时其实也是一种偶然。生活和生命中,充满了这类无常。

关于陈玉文一家的故事,我写在了《长烟落日处》里。他的父亲死得很早,是癌症。我爹陪他父亲度过了最后的岁月。他父亲生病时,我爹也一直在照顾着。后来,还照顾他家。陈玉文的大姐常常会提到我父亲对他家的好,后来,她回家时,常常会给母亲带点水果或盐之类的东西。

陈玉文的母亲也死得早。他父亲死后,留下八个孩子,其中七个女孩,一个男孩,生活开始艰难了,家道也随之破落了。他母亲就想改嫁,到村上去开证明时,反叫村里的干部臭骂了一顿,内容很是难听,意思是你丢人不如喝凉水。后来,她抑郁了几年,也死了。

每次,听母亲谈起那个鼓了勇气去大队开证明、反叫羞辱了一顿的女人时,我总是会心疼。很难想象,那个弱女子如何在那个年代养活八个孩子。现在,生活条件这样好,养一个孩子,很多年轻夫妇都觉得有点吃力。你想一想,在60年代缺衣少食的那时,一个女人拉扯八个孩子,还不能像现在的女人那样去公司里工作,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

母亲死了,陈玉文的大姐就担起了全家的重担。她是个很有担当的女子,村里人一提起她,都会竖大拇指。西部有很多这样的女子。我曾在散文《凉州与凉州人》中专门写过西部女人,她们天生就有那种坚韧和不屈的精神力,再沉重的生存担子,也压不弯她们的腰。这是令我真心敬佩的一点。所以,在我的小说里,她们的精神都化为了小说中西部女性的灵魂。

陈玉文,这次也成了我的东客。

我请的很多东客,大都与我小说里的人物有关,他们为我的创作提供了最为鲜活的生活素材。虽然他们自己根本想不到,也不知道自己已经进入我的小说,因为其中有很多人其实是文盲,有的,连小学也没有读完。他们不可能读到我的书,即使能读到《大漠祭》,也可能会找不到自己的。更或许,他们根本意识不到自己会是一种文化的载体,也不知道自己的心灵中会有那么美的东西,自己的身上承载着那么高贵的品质。他们更不会想到,这个世界上,还会有另一种审视生活的眼光。他们仅仅是活着,以前是那样活着,今天仍然是那样活着。活着,就是他们最大的目的。他们只是一群活着的非常质朴的西部农民,和我的父母一样。《大漠祭》的题记中曾经写道:“我不想当时髦作家,也无意编造离奇故事,我只想平平静静地告诉人们:我的西部农民父老就这样活着。活得很艰辛,但他们就这样活着。”

每次回村,我也想告诉他们外面的世界,但每次聊天,谈的多是村里的一地鸡毛,东家长西家短的。我想将一个更大的世界奉献给他们,无奈,他们进不去,他们的心灵一直死死地封闭着,打不开。他们世世代代就活在那块土地上,怎么也走不出来。

我很想,借助这次婚礼,让村里人感受到另外一个世界,让外面的清风拂过他们的心扉,让他们走出这个小村庄,让他们看看外面的世界。但很多时候,我也只能是尽尽心而已。 14gbJ0FMfuNoGp73nzoC6iCr+SrSKaCw+0eMdCek1fNJY7cr8G/k2wuChTukCM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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