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
地主陈守生一家 |
上小学前,我老是摸村里娃儿的书,有时偷偷摸摸,有时还得巴结他们。所以,上小学的头一天,我就很兴奋。但事实上,上小学也没能让我看到多少书,学校里只有教材,没什么闲书。不过,我因为上学,就识字了,能看的书也越来越多了。
比起村里的其他娃娃,我算是比较幸运的。除了在舅舅家能看上书,爹也到处给我找书之外,我家院子里还有一个读书人,叫陈守生,在他那儿,我也能借上书。不过,他借给我的,也只有冰心的一部小说,写一个叫丁丁的孩子游北京城的经历。他还有两本书,是《拍案惊奇》之类,我一直没借到——那时这类书是“四旧”,他要是借给我,叫人知道了,会挨斗的。我上小学时,整个村子里,就只有他的这三本书和爸爸给我买的两本小人书,此外,就再也找不到其他闲书了。
这次请东客时,我特别安顿陈亦新,一定不要忘了陈守生。
他说,忘不了。
陈守生是我最早的伯乐,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常常对人说:那个娃娃将来有出息。他的依据是我爱看书。我入迷地阅读我能找到的任何书,常常能看到黄昏之后,仍然恋恋不舍。有时候,守生哥会叫着我的小名,跟我打赌,说我的这种看书法,将来肯定是近视眼。我说肯定不会近视。我躺着读了半辈子书,小时候也在昏黄的傍晚看书多年,怪的是,眼睛并没有近视。这是命运给我最好的礼物了,让我能够尽情地看书。每逢在高校讲座的时候,看到那些孩子们,戴眼镜的特别多,几乎都是近视眼,那么年轻,眼睛本该是明亮清澈的,却都近视了,心里就会心疼这些孩子。同样是读书,他们被所谓的功课弄成了近视眼,而我看了一辈子的书,却没有成为近视眼。目前,跟我同岁的好些人的眼睛也老花了,我的眼睛还能支持我读大量的书,不近视,不老花,有人说这是前世在佛前供灯的原因,也许吧。
陈守生是村子里不多见的有文化的人,他的成分高,是地主。因为这个原因,他受了很多苦。还是在很小的时候,我家跟他家住一个大院子,凉州人管这种院子叫伙院子。他们家的条件一直比我们好,每到吃饭的时候,他妈会将面条挑得高高的,吸进嘴里时,会发出很响的声音。我妈很讨厌她这一点,妈的意思是,她在嚣张我们。但我不这样认为,我觉得这只是一种习惯。但在那时,我们家是很难吃到面条的。所以,妈一直将守生妈高挑起面条的习惯当成一种嚣张,在后来的日子里,她每次提起,都会夸我们有志气。我们很小的时候,就从来不望她挑得很高的面条。妈认为,我们没给她丢人。
按守生哥的说法,他们家,以前也不曾剥削人,他们只是比一般人家勤劳一些,有了几亩地,就成地主了。
刚开始划成分时,许多人都觉得地主好。我有个佬佬就不喜欢政府给他划的贫农成分,他要当地主。为了能当上地主,他一次一次哭哭啼啼地去找干部。他的行为,后来成了村里人常讲的笑话。现在看起来,那时候真是一个荒唐的年代,将人分成不同的成分,填写登记表格的时候,就有专门一栏。这种荒唐,很像人类历史上常有过的那种等级分类,将人分成不同的等级,以显示社会地位的区别。其实,这都是人类自己为自己制定的一些游戏规则,每个人都在这些规则里或喜或悲,跳不出来。正所谓,身在梦中不知梦。那诸多的梦,扯出了人类诸多的悲欢离合、恩恩怨怨,也构成了人类世界的复杂和丰富。
我们管守生妈叫娘娘。小时候,我印象最深的事,就是娘娘的挨打。后来,《西夏咒》中雪羽儿妈的挨批斗,其生活原型,就是村里人对守生妈的批斗。那时的批斗非常野蛮,村里人拿着树条,围了几个地主老婆子,狠狠地揍,揍倒一次,叫她们起来,再揍倒。这就是村里人常说的斗地主。每次斗地主,成了村里一些年轻人的节日。但现在想来,我只觉得,那简直是一场噩梦,每每念之,心里就发疼。很多读者读到《西夏咒》批斗的那一章,心也会隐隐作痛。那一章,将人性的丑陋揭露得淋漓尽致。我知道,那是人类的伤疤,已经化脓了。之所以在书中揭露那些,就是想要找到造成那些伤疤的原因。只有找到病因,才能疗伤。虽然揭开伤疤很痛很痛,但是知道了病因,找到了药方,就能铲除病根,恢复健康。想起那段岁月,我心里就疼。直到今天,看到那些斗人的、打人的、害人的暴行,我都会感到疼痛。同样是人,人类为什么总要相互残杀呢?几千年来,人类总跳不出这个魔咒。
陈守生有两个妹妹,一个叫玲玲,一个就是带我去挖大豆的川兴女,我叫她们姐姐。每次批斗她们的妈妈时,她们的眼睛就哭得红红的。一次,我看着一群人围了她们的妈妈,一次次打倒她,姐妹俩就在小河边上哭。她一边哭,一边用河水洗脸,这样,人们就不会发现她在哭。那时,村里的夹河里,有从祁连山上流下的雪水,很凉。那两个女孩子,就在河边哭着洗脸,她们洗呀洗呀,一直洗个不停。这一情节,我印象很深,就写在了《西夏咒》里。在那个年代,两个弱女子,根本无力改变命运,她们除了眼泪,无能为力。要是她们的眼泪叫人看到了,还会招来更厉害的批斗。那时,跟“四类分子”——即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要划清界限,是连自己的亲妈都不能认的。在那段岁月里,在那种政治环境里,每个人都会被裹挟,根本没有力量去阻挡。那时节,我还是个孩子,望着村人们的那些暴行,也不觉多么吃惊,但斗人的情景,却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爹一直对那种批斗很反感,当一些积极分子十分恶劣地对待地主婆时,爹就会骂那些积极分子。爹说,谁都是人,不要干那种下作的事。我家的成分是赤贫,属于根正苗红的人家,爹说这话时,倒也没人找他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