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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宁承忠饮下大半壶白沙烧后,胆气好壮,呼地起身,从餐桌上拿起官帽戴上,抚了抚官袍,走出“一壶醉”餐馆小包房。他掀开竹篾门帘出餐馆后,热浪滚滚扑来,如同走进了巨大的蒸笼里。他留恋地回看身后的吊脚楼餐馆,还是餐馆里凉快。餐馆挨临万县水码头趸船通往城区的陡峭的石梯道,上行下行的热汗涔涔的人摩肩接踵。

他穿过人群朝江边走,边走边罩目看江。

烈日引燃大江,天地山水一派炫目的黄红。涨潮的江水怒兽般横冲直闯,扑向江岸,撕咬停靠码头的六十九艘满载货物的重船,欲将其吞噬。宁承忠觑眼看那些晃动的木船,得意地笑,我偏就要惹这捅天祸事,也还是心里忐忑。才看清楚有几个洋人在木船附近踯躅,比手画脚说着。他盛怒,黝黑的长条形狼脸涨得血红,头上那顶竹编圆锥凉帽的红色帽帏、罗纱和顶珠频频抖动。洋人是迟早要来的,本官我不怕!他大步流星走,官靴踩得在烈日下冒烟的鹅卵石翻飞,鹅卵石让他的步态不稳。妈的,这官靴就是不如夫人做的布鞋舒适。

而立之年的宁承忠瞠目走到他扣押的这些重船前,两手叉腰,腰直如椽。看守船只的他那年轻副手邹胜和几个差人迎过来。他高声说:“你们都给我听清楚了,没有本官的指令,谁也不许放行这些木船!”抹去满脸汗水。差人们齐声应诺:“喳!”邹胜把胸脯拍响:“宁大人放心,就是天王老子来,老子们也不放行!”他挑眉笑:“你娃有种。”

同治十三年的这个夏天,宁承忠做了他最为痛快的事情。

他扣押的这些木船上装载的全是洋人私运的洋货,他过细地查看过,都

是些走私的洋纱、洋布、洋皂、洋化妆品、洋蜡、洋钉、洋火、洋漆、洋油、洋家具等物。万县码头乃是川东的门户,是重庆城下游河运的第二大码头。他这个夔关监督有权扣押违章船只,尤其不能放过霸道的洋人的违章船只。

河沙飞扬,那几个洋人围过来,其中有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这个五十六岁的全身汗透的英国人,典型的撒克逊长颅,金发赪颜,高鼻大嘴,下巴两边蓬松的胡须被恼怒焦躁的他搓揉得如同乱麻,两颗深陷眼凹的眸子欲迸射出来。他那吃惯面包奶酪的嘴要吐出窝在肚腹里的脏话,又没有,中国通的他知道,官管不如现管,事情最好不要弄僵,竭力软了话:

“宁大人,您好!您怎么无缘无故扣押我大英帝国雇佣的船只?这船上载的都是贵国民众需要的物资……”

宁承忠知道,眼前这位英国人曾在剑桥大学读书,加入英国陆军后,随英军侵华,参加过第一次鸦片战争。退伍后,任英国驻华商务监督署汉文副使、英国驻上海副领事、上海海关首任外国税务司、驻华公使馆汉文正使、英国驻华使馆参赞,三年前升任驻华公使,他发明有威妥玛式汉语拼音。

“威妥玛公使,此言差矣。”宁承忠佩叹他那流利的汉语,以为他要大动肝火,不想他却如此问话,也软话说,“事出是有因的,您比我更清楚。打个比方说,我要是不经过您的许可,偷运了我家的狗儿猫儿猪儿闯进你家去兜售,您做何感想?”威妥玛揉须笑,这是不可能的,我大英帝国是不可以随便进入的,闯入私宅是犯法的,却说:“好呀,送上门的买卖,我全部都要。”邹胜用手肘顶宁承忠的后腰,宁承忠发觉此比喻不妥,被威妥玛套住,又有股拗劲:“您说的不是内心话吧?”“是内心话,真的!”威妥玛一幅认真样,“做生意就是你卖我买我卖你买,用你们的话说,天经地义。”这家伙老辣,宁承忠想,顺他的话说:“您是个中国通,请教一下,何谓‘天经地义’?”威妥玛说:“就是正确的做法。”“不错,是这么回事,是天地间历久不变的常道,是绝对正确不能改变的道理,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宁承忠感到自己占了上风,“古人曰,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威妥玛先生,您乃英国驻华公使,应该明白,家有家规,国有国法。你们不经我国允许,走私物品,违犯了我大清国的法度,做了大逆不道之事,我们扣押这些船只是天经地义的!”威妥玛一时

语塞,这个宁承忠不好对付,窝在肚腹里的怒气升腾,白脸涨红,恼羞成怒。他可是大英帝国的驻华公使,就是清朝的高官对他也是客客气气甚而唯唯诺诺,不想宁承忠会这么顶撞他。他出言不逊了:“宁承忠,你一个从四品小官胆大包天,胆敢扣押我大英帝国的重要货物,你知道其严重后果吗?”宁承忠不屑:“官大也好官小也罢,我总归是大清国的朝廷命官,严格执法乃我本分,我是在捍卫国家的主权和尊严。”

习过武念过书院的宁承忠自幼聪颖,博学强记,十三岁应童子试名列前茅,十七岁进秋闱中正榜举人,因上万言书论说世事,得到省府赵连武大人举荐,朝廷重视,受命夔关监督。他父亲死于同治二年重庆发生的那场教案,国仇家恨使他对洋人深恶痛绝,怒斥了英法洋行雇佣民船私载洋货上驶重庆诸事。

威妥玛听着,自知理屈,依旧蛮横:“你私自扣押这些船只、货物,会造成我们巨大的损失,你扣押的时间越长我们的损失越大,你们是要给予赔偿的!否则,我们将扣缴一半的厘金,我要去湖北宜昌等地截留上缴给中国海关的关税来做抵押!”宁承忠不惧:“你们胆敢再次违法,会再次受到严惩!是你们违犯了我大清国的法度,即便有损失也得由你们自己承担!”威妥玛威胁:“你要知道,法国公使罗淑亚说了,你们再不放行这些船只,法国水师提督要带兵来打。”对于其尊严遭到挑战而恼火,对于其造成的经济损失而心疼。宁承忠仰天笑:“这是我中国的领土、水域,你们带兵来打就是,本官不怕!”鄙夷道,“你念过剑桥大学,不好好做学问,却随英军侵华,还为英国专使额尔金当翻译,参与了迫使我国签订中英《天津条约》《北京条约》,这是丧我民权辱我中华的不平等条约。你不感到有愧?你为英国侵略者为虎作伥,动不动就以武力威胁,你以为能吓到我中国人?”威妥玛又气又恼,盯宁承忠那张生怒的狼脸:“你,我们走着瞧!”招呼走人。“不送!”宁承忠叉腰说。

威妥玛抱着希望来带着失望走,耸肩摇头,带领部属离开河滩,艰难地攀登陡峭的码头石梯。一行人渐渐变成几个小点,在炎夏的热浪里蒸发。

宁承忠看着,很是解气,也有隐忧,还是硬气,本官偏就要与他们斗。几个赤胸亮臂扛扁担拿绳子穿草鞋浑身淌汗的汉子路过,其中有个十二三岁

的小崽儿,一路吵嚷热死个人,对了炽烈的天空喊骂,我日死你妈耶!水上人下力人闲谈或是发泄都爱带把子说脏话,自然而痛快。宁承忠看着听着龇牙笑,叮嘱邹胜和差人务必看管好船上的物资,独自又向“一壶醉”餐馆走去。妈耶,硬还是热死个人!

进得餐馆,一阵凉爽,全身水湿的他敞开官服,走进小包房坐下。小包房面江,竹篾窗外,来自大雪山的长江流水气势滂沱。

十七岁的女老板喻笑霜端了他刚才没喝完的那小半壶白沙烧和余下的花生米进来,递给他一把折扇,为他斟酒:“宁大人,还是你凶,那些洋人脚板底下抹油——溜了。”他扇折扇,饮尽杯中酒:“不是溜了,是逃了。”解气的他借酒壮胆,捧了酒壶咕嘟嘟喝,“嗨,安逸,再来一壶。”喻笑霜吃惊:“宁大人,我这餐馆可是一壶醉!”宁承忠抹嘴笑:“去,再拿一壶来!”喻笑霜就又去取了壶白沙烧来。

他自斟自饮,要来个一醉方休。

第二壶酒喝至近半时,喻笑霜给他端来河水豆花和麻辣作料。他最喜欢吃河水豆花,吃了几口:“好吃,好吃!”喻笑霜咬嘴唇笑。他那目光不离开她。年轻的喻笑霜桃腮杏脸,肤白如河水豆花,好看的眼睛清亮亮的,柔发垂腰,似瀑水下泄。自从扣押了这六十九艘船只后,他就常来江边巡查,常来这餐馆吃饭。其实,江边的餐馆多,他就喜欢来这里吃饭。他打问过她的姓名,说这名字好,笑傲霜雪。开先,是他问一句她答一句,她对他这个当官的有种警惕。后来,她的话就多,很感激他常来照顾她的生意。

喻笑霜被他看得脸红,转身出小包房去。

她那背影动人,窄小菲薄的青色衫裤显露出浑圆结实的屁股,粉红色系带在股沟间飘摆,穿青色布鞋的脚轻柔地翻动。这年轻的小女子奇了,竟会是老板,竟敢独自在河滩码头开店,着实让他新奇、佩叹。这河滩码头鱼龙混杂,来往的官宦、军人、洋人、袍哥、黑道、苦力、乞丐众多,不是太平之地。她就不怕餐馆被人霸占,不怕自己被人掳走?他问过她,她说,这餐馆是她故去的父母留给她的,她有丘二和厨师们护着,才不怕。他这么想时,喻笑霜又走进来,端来碗凉茶,说是老鹰茶,茶味厚纯,喝了消暑解酒,还可以止

咳祛痰。他注目听她说话。她笑问:“宁大人,你信不?”他笑道:“我信,我信你说的。”

大热天喝这老鹰凉茶确实爽快。

喻笑霜得意地抿嘴笑,说:“宁大人,其实,洋人运来的这些洋货好呃,就说那洋火、洋蜡吧,用起来好方便的。那洋皂才好,比用皂角洗衣服方便得多,还有股清香味儿。”“那倒也是。”他言不由衷。心想,洋货还是不错的,可洋货大量涌入后,国货、川货就遭殃了。可恶的是,洋人把害死人的鸦片也偷运进来贩卖。使人不能容忍的是,他们得寸进尺肆意践踏我大清国的尊严。他想说这些,感到头好胀。喻笑霜坐到他身边为他打扇,俏皮地笑:“宁大人,我晓得你不喜欢洋货。可是呢,人们都还是要去买洋货,这又是为啥子呢?”咳,都去买洋货,国货就遭殃了,家父一个经销土纱的朋友,就因为洋纱抢了生意而除脱了老本,上吊自杀了。他欲回答,头胀得更厉害,舌头不听使唤,只觉得她扇来那风带有她身上诱人的汗味儿。他用手掐头,她那汗湿的胸脯离他好近:“呃,我说,喻,喻妹崽,你说洋布好,那,那你啷个又不穿,穿洋布衣服?”“人家才不喜欢洋布呢,人家就喜欢穿苎麻做的夏布衣裳,你看,”拉胸襟,“这衣服又薄又透风,穿起来好凉快的……”他听不清楚她说的话,头欲爆炸,身子发软,眼前的她模糊了,还说要她为他斟酒。喻笑霜就将酒壶里余下的酒喝了,倒酒壶说:“你看,没得酒了。”他说:“你,你咋把我的酒喝,喝了。”掏出碎银放到餐桌上,“给,给你的酒菜钱。”

邹胜和两个差人进小包房来。邹胜说:“大人,你喝醉了。”他挥手:“我不,不会醉……”邹胜就招呼两个差人扶了他出门。早有乘藤轿候在门口,他坐上藤轿,还说不会醉,探身子看,喻笑霜在餐馆门口朝他挥手,他费力地朝她挥手。喻笑霜转身进店复又出来,撵上来,拿来折扇给他:“大人,天气好热,送给你扇风。”他接过折扇:“要得,我就收,收下了。”

码头石梯陡峭高远,活像天梯。两个轿夫吃力地攀登。坐在藤轿上的他随了轿子摇摆,昏昏欲睡。邹胜跟在藤轿边为他打扇。醉了,真是醉了。酒醉心明白,他心里舒坦,首战告捷,洋人败了。嘿,那个女老板,那个喻妹崽,真是,可真是……沉沉入睡。

太阳不把暑热带走,入夜时分依旧燥热,此时,是万县城躁动的时刻。官驿门外临江的这条街市热闹非凡,挨门接户的餐馆、布庄、杂货店挂出闪亮的灯笼,卖水果、卤菜、担担面、豆腐脑、绿豆汤的摊子挨一接二,算命的、代写书信的、剃头的、掏耳朵的、补锅的摆了地摊或是满街游动。不时有轿子、马车穿过。吆喝声、叮当声、轿夫声、马嘶声此起彼伏。窑子门口那些妖艳女人开始拉客。一觉醒来的宁承忠在官驿里待不住,不让差人跟随,穿便服拿折扇出门找馆子吃夜宵。他办差和住家都在重庆城,来万县办差就住官驿。他打折扇迈八字步转悠,选择了“家常菜”餐馆,抬步进餐馆又收回脚来。

借助餐馆门前的灯光,宁承忠才发现手中的折扇很精致,扇把上嵌有“荣昌金楠纸扇”字样。是荣昌县有名的折扇呢,荣昌是他故乡。扇面绘有他喜爱的叶绿花白的栀子花,从右至左有字迹娟秀的诗句:

扇在君手妹扇中,

妹做扇子君扇风。

风来无影去无踪,

人生似风未必空。

宁承忠那双脚调了方向,带他来到河滩码头的石板梯道。月色与河灯辐照,陡峭的石板梯道泛出幽光,令他有股莫名的兴奋。他扑打喻笑霜送他的这把折扇,决意去她那餐馆吃夜宵。

河滩石梯道边,餐馆、面店、水果摊、卤菜铺灯火明亮,江上船灯点点。唯独“一壶醉”餐馆黑灯瞎火。宁承忠摇首笑,这个喻笑霜,咋这么早就关门了。“喻老板,喻妹崽,本官吃夜宵来啰。”他喊,迈步走进店门洞开的馆子里,心想,她定会立马点燃火烛笑迎前来,却没有人应答。他借助月辉看,大吃一惊。店内的餐桌被掀翻,锅碗瓢盆散落满地,一片狼藉。“喻妹崽,喻笑霜,你在哪里,出啥子事了?”他急了,大声吆喝,依旧无人应答。隔壁餐馆一个老年丘二举了蜡烛进来,照了他看,连忙拱手:“啊,是宁大人!咳,唉唉,喻老板这餐馆遭人砸啰!”“啊?快给本官说说,是咋回事?”老年丘二说了原

委。太阳落山前,突然闯来几个手持刀棍的汉子,其中还有个小崽儿,说是来为袍泽兄弟报血仇的,对店内人大打出手。幸亏喻老板武功高强,夺路逃了。后来,店里的丘二和厨师也不见了踪影。他怒道:“你们咋见死不救?咋不拔刀相助?”老年丘二战战兢兢:“他们人多势众,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我们老板说,这年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管不得,我等还要做安稳生意。”他摇头叹气,问那伙人里有没有洋人?老年丘二说没看见有。是落败的洋人雇人找他解气没找到,便拿这家他常来的餐馆出气?也许是喻笑霜或是她父母与谁结了仇,对方来报复?啊,其中有个小崽儿,莫不是下午阵在河坝里看见的那帮人?宁承忠这么想时,几个手持刀棍的汉子闯进店来,其中有个小崽儿,领首者是个中年汉子,借助烛光看见宁承忠,一愣,仓皇招呼走人。宁承忠大喝:“给老子站到,你们是啥子人?没得王法了,竟敢打砸餐馆……”紧跟出店。几个汉子飞逃,小崽儿跑得风快,消失在暗夜里。宁承忠警醒,对的,就是那几个人!自己穿的便服,那领首者像是认识他,家伙身后跟的那个汉子额头上有道伤疤,脚穿草鞋。

宁承忠迅疾朝河滩走,快步赶到扣押的那些木船前。

尽职守责的邹胜举了火把迎来:“宁大人,都恁么晚了您还来,有我邹胜在,大人您尽管放心。”宁承忠说:“我硬还不放心。”叫邹胜带人立即登船挨个儿检查,见一艘木船上有件大包货物有塌陷,令邹胜打开,发现里面的物品少了四件,看得出来,是盗贼偷走四件物品后匆忙复原的。宁承忠查看过这大包货物,里面一小包一小包的是化妆品。奇了怪了,盗贼为何只偷四件?血液上涌,这四件物品会否是毒品?若是毒品则是可以抓到洋人走私贩毒罪证的。他好晦气,怒斥了邹胜和当班的差人。这很可能是那帮人干的,他们盗走的很可能是鸦片,洋人走私禁物多是通过本地不法商人做的。如是那帮人,他们是何许人?为啥去砸“一壶醉”餐馆?得要尽快找到喻笑霜,希望喻妹崽平安无事,找到她也许就可知分晓。

那之后,宁承忠让邹胜带人四处打探,一直没有喻笑霜和那帮汉子的下落。 7v8Yc6Z/zhvOlPAQMNd4g+mkbDXF7c5b/SPUzLUy/e5VmByHcYoyt0vVdOmmFhF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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