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深秋的一个早晨,王玉宽把大儿子卫儿叫醒后告诉他,今天要领他到延川的大伯家玩几天,卫儿痛快地答应了。
母亲马芝兰专门给卫儿穿了一双新布鞋,做了一顿可口的早饭。随后,王玉宽领着卫儿,踏上了沿咸榆公路南下走亲戚的路程。
这一天的“出清涧”是路遥的人生转折,在其短暂的四十二年的人生中具有极其重要的位置。1991年10月26日,也就是路遥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荣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的半年之后,他荣归故里,应邀在延川县当时最豪华的大礼堂——延川影剧院给全县各界人士做了一场报告,开宗明义地谈他对延川的感情。
我尽管出生在清涧县,实际上是在延川长大的,在延川成长起来的。所以,对延川的感情最深。在我的意识中,延川就是我的故乡,就是故土。而且,我的创作、作品中,所有的生活和它的生活背景和生活原材料,大部分都取材于这个地方……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对延川这块土地,永远抱着感激的心情。在我这本书中(《平凡的世界》——笔者注),写过一句总献词——“谨以此书献给我生活过的土地和岁月!”实际上就是献给延川的。
路遥讲这段话时,距虚龄九岁那年的“出清涧记”,已经有整整三十四年的岁月。在此,他毫无遮掩地向世界告知延川之于自己的意义。
我们再把镜头拉回到1957年深秋的那天早晨,追踪卫儿跟在父亲屁股后面上路的情景吧!
笔者在第一节中已经交代,王家堡村距卫儿和父亲要去的延川县郭家沟村,大体有一百六七十华里的样子,其中要经过清涧县城和延川县城。大体的路线是先沿着咸榆公路走九十华里到清涧县城,再沿流经子长、清涧与延川三县的秀延河河谷走六十华里到延川县城边的拐峁村,然后再沿文安驿川溯流而上行十华里,方能到达此行的目的地。这条路线与古代的驿道路线一致,是王家堡到郭家沟村的最便捷的交通路线。1940年春,王玉宽跟随父亲走南路垦荒时走的就是这条路;1947年冬,他娶了婆姨后跟随父亲再回老家王家堡时走的还是这条路。这次他领卫儿,徒步去延川,规划好是两天的路程。
这条路线中最难走的路莫过清涧县的九里山了。出王家堡村,沿咸榆公路南行七八华里即到石嘴驿镇,再行十来华里,就是九里山了。而翻过九里山,则到了秀延河流域,父子俩要去的延川县郭家沟村就属于秀延河流域的村庄。
关于那双新鞋,成为全国著名作家的路遥,在陕西省作协院子里纳凉时回忆说,那天穿着新布鞋还没走出多远,新鞋帮就已经磨破了他的双脚,很快起了水泡。后来,他干脆脱下新鞋,赤脚跟在父亲的后面……
盘绕在九里山的简易公路是卫儿有史以来最难走的路。1980年代中期,路遥在创作《平凡的世界》第一部时,把九里山写进小说:
从县城到他的村(双山村——笔者注)有七十华里路。这条路连接着黄土高原两个地区,因此公路上的汽车还是比较繁多的。……不过,山两面公路的坡度还是很长很陡的。这里汽车事故也最多,公路边的排水沟里,常常能看见翻倒的车辆——上坡时慢得让司机心烦,下坡时他们往往发疯地放飞车,结果……上这坡时,所有的自行车都不可再骑了。
九里山是咸榆公路的咽喉要道,是陕北地区有名的大山。只要翻过这座山,清涧县就不远了。1957年深秋的咸榆公路仍是简易的砂石公路。赤脚的卫儿沿着公路翻越九里山,到达清涧县城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父子俩只好找地方借宿一晚上,讨了碗白开水,嚼着干粮充饥。这难为九岁的卫儿,第一天出门远行竟赤脚走了九十华里。
第二天天刚亮,王玉宽就吆喝卫儿起来。他把卫儿领到早市上,用身上仅有的一毛钱,为儿子买了碗油茶,自己则用干粮充饥。看着儿子喝下最后一口油茶后,王玉宽拉着儿子的小手上路了。秀延河河谷相对开阔,沿此间修筑的简易砂石公路也较为平整,至少再不要翻那可恶的九里山了。
为了方便儿子的行走,王玉宽还特意捡了一双破布鞋让儿子换上——尽管这双破布鞋像风箱一样,但毕竟比赤脚要好。那双制造“事端”的新鞋,早让他收在身上的褡裢中——做一双新鞋并不容易。
衣衫褴褛的王玉宽父子,一前一后地走在1957年深秋的路上,他们穿过下二十里铺村、徐家沟村、寨山沟、园则沟村,走到了延川县境内的贺家湾乡,越来越接近目的地。秀延河川面宽展,这对父子的心情也轻松了好多。饿了,嚼几口干粮;渴了,趴到泛水泉上喝几口泉水;累了,随便找个阴凉处歇歇脚。等到太阳快要落山时,他们已经过了延川县城北的拐峁村,拐进更窄的川道。
王玉宽告诉儿子,再走十来里路就是你大伯的村子了,咱们赶上灯的时候就能到那里,你奶奶和大伯、大妈都等咱们呢!果真等到上灯时分,王玉宽父子出现在延川县城关乡郭家沟村。
卫儿九岁时父子俩步行走延川的情景,成为路遥一生中永远的心痛之处。1992年10月,路遥已经生命垂危,但他仍清晰地回忆起三十多年前的那一幕往事:
我小时把罪受尽了。九岁那年,因我家穷,弟妹又多,父亲便把我领到延川的伯父家。我和我父亲走到清涧城时,正是早晨,那时我早就饿了,父亲便用一毛钱给我买了一碗油茶,我抓住碗头也没抬就喝光了,再抬头看父亲,我父亲还站在我眼前。于是,我就对父亲说:“爸,你咋不喝?”我父亲说:“我不想喝。”其实,并不是父亲不想喝。我知道父亲的口袋里再连一分钱也掏不出来了。唉……
陪护路遥的航宇清楚地记得,路遥说到这里,有些伤心地伸出手擦了一下眼泪。这是刻骨铭心的记忆,这是路遥一辈子都难忘却的心结啊!
有资料显示,在交通不便的中国西北地区农村,农民交往的空间范围是以徒步半天的行程为半径画圆的。也就是说,四十华里左右为半径的圆形区域是其一人所认知社会与经营人生的空间。而出生在咸榆公路沿线边山沟沟里的卫儿,第一次出门远行,就有一百六七十华里的跨度。在这个区域跨度中,卫儿体验与认知的世界又是怎样的呢?想必,这真是个有趣的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