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王天贵摇了摇头,眼里有一丝猫抓耗子的神色:“你说错了。这儿不是我家,这儿就是县衙的大牢。”
大牢?古平原疑惑地看看四周,分明是富贵人家的气象,寻常财主家也没有这样的豪奢摆设。更何况方才还送来吃食,牢里岂有这样的珍馐美味?再说王天贵也不是县太爷,方才一通大闹,若说是在私宅也罢了,在大牢岂能无人来管?
古平原死到临头还受了一把活罪!
他带着驼队紧赶慢赶在灯节前回到山西,却不料被陈赖子从省城郊外截住,一听说常四老爹为了自己逃出关外的事情已经被抓到大牢里去了,他不愿牵累常家,于是主动跟随陈赖子到太谷县衙投案。
陈赖子本来就是个泼皮无赖,专门欺压良善,他早就垂涎常玉儿的美色,方才抓捕古平原时,见常玉儿对他关切有加,心中妒意大起,于是把古平原头下脚上地倒捆在马背上,存心让他受罪。
从太原到太谷路程不近,陈赖子十分可恶,专拣坑洼不平的道路纵马飞驰,古平原被颠得七荤八素,再加上脸对着马屁股,臭气熏人欲呕,到后来实在撑不住胸腹间的那阵烦恶,一张口“哇”地一声吐了出来,这一吐就一发不可收拾,翻江倒海般几乎窒息闭气。陈赖子回头看去,得意一笑,扬鞭跃过一个水坑,古平原重重一颠,天旋地转就此人事不知。
“莫打鼓莫敲锣,听我唱个因果歌。
那闯王逼死崇祯帝,文武百官一网罗。
那闯将同声敲火烙,金银霎时积满河。
那冲冠一怒吴三桂,驱虎逐狼闯大祸。
那贼兵难舍金银窝,马上累累没奈何。
那追兵一路潮涌至,只得山西掩埋过。
那李闯一去不复返,二人架拐掘地得。
那金银一窖留半数,囚徒脱狱方能合。
那生意创立称雄久,全靠文法费嗟磨。
相传是林青两公笔,这桩公案确无讹啊确无讹!”
古平原迷迷糊糊间,听见有人嘶哑着声音在唱歌,又觉得马势一缓,就听陈赖子在马上喝道:“乔疯子,你他娘的滚一边撒疯去,大道上喝马尿,踩死了你,爷还觉得晦气呢!”
说完,就听“啪”的一声,又传来惊呼喊痛走避不及的声音,想是陈赖子挥马鞭打人。一个同伙解劝道:“算了,算了,跟一个疯子计较什么,赶紧把人送到牢里领赏钱是正经。天色已晚了,花月楼的小娘们可不等人,别一个个都出局转局,咱哥几个就落了空。”
“你是惦记着花月楼老七那个骚娘儿吧,看把你急的猴蹦猴跳,要不然你先去花月楼,待会儿我带银子去会账。”
陈赖子是有名的贼不走空,代领赏钱非分走两成不可。那人自然不肯答应,笑着给自己圆场:“我哪里是为自己,听老七说,这几日楼里要进个清水货,刚过二八的清倌人,脆生生的水萝卜,大哥就不想去啃两口?”
“呸!瞧好瞧,用嘛……除非我是王大掌柜那样的身家,要知道做花月楼一个清倌人,不捧上这个数,那是做梦!”也不知陈赖子比了个什么手势,就听身边人一阵咋舌。
这帮人越说越下作,古平原欲待不听,却苦于双手被缚堵不住耳朵,好在前行不久,一片说笑声中陈赖子已然勒住了马缰绳。古平原耳畔就听这几个人纷纷下马,有人走到近前割断了捆着自己的绳子,古平原扑通一声摔了下来。
古平原一路水米没打牙,此刻脚都是软的,却极是硬气地咬着后槽牙站起身来。他脸上始终遮着眼罩,手也背绑着,觉着有人来推自己,身子一立,说了一声:“慢着!”
“哦?”陈赖子来到近前,似笑非笑地揶揄道:“古掌柜有事?有事儿就快说,待会儿进了衙门,鬼头刀这么一落,再想说话等下辈子投胎吧。”
古平原冷笑了一声:“既是到了衙门口,叫衙役来把我的捆绑松开,换上刑具。”
陈赖子原以为古平原要告饶,憋足了劲儿打算再羞辱他一番,却不料提的是这样一个要求,一时愣了愣,横眉立目道:“为什么?”
“自然有道理,不过和你这种人也说不清楚,你叫衙役来!”
陈赖子本就在俊雅不凡的古平原面前自惭形秽,这几句不卑不亢的话更是激得他大怒,从马鞍环上摘下鞭子,回过身来照着古平原狠狠一鞭打下。
“我叫你找衙役,我叫你找衙役……”陈赖子下手一点没留情,古平原穿的那件衣服是在蒙古买的一件狼皮袍,狼皮性韧,加上蒙古人上好的手工鞣制,鞭子打上去外表并不见破损,但疼痛却是丝毫不减。古平原此刻已然是把生死置之度外了,身上火辣辣地疼却毫不退缩,索性张口大喝道:“有官家的人没有?出来一个,衙门口滥用私刑,难道就没人管么?”
陈赖子更是火冒三丈,一脚踹过去把古平原踢倒在地,然后又要发力再打。旁边几人一开始笑嘻嘻看着,此时见陈赖子面目狞恶,眼珠子都红了,晓得不是路数,也怕把古平原真个打坏了交不了差,白花花的赏银变成镜花水月,于是赶紧过来拉手的拉手,拽脚的拽脚,好不容易劝住了陈赖子。
这边也有人过来扶起了古平原,这些人只想拿银子了事,并不想节外生枝,于是埋怨道:“你这人何苦来?平白无故讨一顿打,你以为大枷比绳子舒服?真是自讨苦吃!”
“不是这一说!”古平原忽然身子用力一挣甩开那人,大声道:“古某犯的是国法,自然有官家的刑罚处置,大枷也好,夹棍也罢,都是大清律例里明载的刑具,古某身受也是心甘情愿,却不能受私刑处置。大丈夫可杀不可辱!你们这些小人岂能明白这个道理。”
几人这才恍然,原来如此!不过古平原还真没屈了眼前这几个地痞无赖,在他们看来国法与私刑哪有什么区别,还当古平原发了失心疯。当下不由分说,推推搡搡地把古平原带到了衙门里的一处院落。
古平原蒙着眼睛跌跌撞撞,一路被推着走过了几道门。他心里忽然一动,天下的公堂照朝廷的规制都是一般无二,衙前下马落轿,先要迈象征九重青天的九层阶,大门之后绕过照壁、宣化坊,登上正堂月台,捕到的犯人都要在此下跪待审,然而自己这一路走来却无阻碍。再说衙门是知县正衙,一县之内最是法度庄严之所,无论如何也不应该任由陈赖子押着自己来去自如,连个盘问的人都没有。
古平原正在疑惑之际,就听门枢响动,脚下一绊,感觉着好像是进了一间屋子,身后扭着自己胳膊的人放开了手,脚步声退了出去,房门也随即被紧紧关上。
古平原站在地当中,虽是被缚蒙眼却昂首而立,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不过一死而已,只是死前先要出脱了常四老爹一家,然后当堂揭了王天贵不择手段谋人宅院的卑劣行径,最后引颈一刀,黄泉路上走也走得痛快。他想得挺好,越想越是热血沸腾,谁知等了半天并无动静,这让他不免疑惑起来。
此时已是数九寒冬,古平原身处之所却温暖如春,细听还有劈木烧着时不时噼啪的响声,这就说明此处绝不是正堂所在,然则又是何处呢?古平原心中疑窦暗生,刚试着想张口问一句,忽又觉得无从开口。正在这时,感觉中有人轻轻移步来到自己的身前。
一股胭脂香扑面而来,是个女人!
古平原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然而面前这人却不避嫌,想是怕他跌倒,竟然伸手将古平原扶住。
古平原不问也得问了:“你是什么人?”
只听一声轻笑,来人一抬手将古平原的眼罩轻轻摘了下来。他戴着眼罩已有许久,乍一睁眼,就觉得眼前灯烛明亮,晃得白茫茫不能视物,好半天才看清自己面前的情形。
这是一间大屋子,栽绒毯上雕花案几,几上朱砂盆种着美人菊,布置得极是富丽堂皇。房内并无旁人,只有一个色态俱佳的女子正在古平原身前不到二尺之地含笑而立,两人几乎是贴身站着。再细看去,古平原更是惊奇,这女子面如芙蓉,眉若远山,口赛樱桃,是个美人这倒罢了,奇的是穿着打扮大不寻常,想是仗着屋内温暖,穿着一件极薄的金丝夹袄,袖子挽起两折,露出如藕般的小臂,腕上戴一只翠镯,元宝领没系扣,敞开处一片雪白肌肤,隐有丘壑勾人视线。
古平原登时一愣,他是个守礼的君子,自幼受教“不欺暗室”。在关外的时候,尚阳堡里有许多做流犯生意的流莺,艳帜一张如罗网,囚犯攒了些铜钱没有不去下三处找姑娘泄火的,就连寇连材那样的老实人也有个相好的妓女叫“莫儿”。
唯有古平原是例外。
他一方面心有隐痛,不时想起老家那位青梅竹马的意中人,另外就是他的老师本是个方正之人,讲史书说到宋徽宗冶游寻妓,与臣下争风吃醋,甚至一首“纤指破新橙”流传千古时,老人家一脸厌恶之色,“亡国之君”如口断铁笔,古平原是历历在目。所以别人都去堂子他不去,别人都找相好的,唯独他能洁身自好。
不过古平原也并非像《西游记》里的唐僧那样,十世修行谨守元阳,他在关外另有奇遇,曾与一个情投意合的女子一夕欢好,领略过男女欢爱的滋味,也知道颠鸳倒凤的美妙,不过这半年来倦倦星霜,凛凛风尘,从没花心思在这上面多想。
此时正在生死关头,一个妩媚动人的女人却与自己独处一室,又如此丰姿冶丽,古平原岂能不奇。看这女子虽不像是良家妇女,但这种事不可以妄自揣度,自己眼看就命在不测,千万不能在死前还做出妨人名节的事情。
于是他又急急忙忙地退了一步,几乎就将后脊贴在门上,如果不是双手还倒背捆着,他就要拉门而出了。
那女子见古平原如此慌张,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用一根纤纤玉指点着道:“怎么?我比那黑水沼里的水鬼还骇人么,竟把你这大英雄吓成这个样子。”说话的声音软软柔柔,绵意十足,虽是北地莺歌,却赛似南方燕语。
古平原不过是猝不及防,听她提到黑水沼,顿时冷静了三分,再次上下打量了一眼那女子。女子也不避他的目光,反倒深吸了一口气,将眼神迎了上来。
两个人一时都不开口,房间里的气氛便有些暧昧诡异。到底是古平原心头存着无数疑问,先打破僵局问道:“姑娘,请问这儿是什么地方?莫非不是太谷县的县衙吗?”
女子瞧着他的眼睛,带了点嗔怪的口气说:“你这人怎么重物不重人?”
古平原奇道:“这、这话怎么说?”
“你又不认得我,又不认得这地方,一开口却只问地方不问人,难道说我这个大活人还比不上这四四方方的屋子?”
“哦……”古平原一时哑然,心想我分分钟钢刀架颈,又不是正在悠然取乐,当然要问清楚此是何地,辨一辨情势再说。不过他也知道与对方素不相识,这话要分辨起来没个头儿,只得改容再问:“是我荒唐,望姑娘恕罪。请教你是哪家闺秀?怎么会与我这囚犯共处一室?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话说起来就有点意思了。”女子这才一笑,走两步来到古平原身前,忽然伸出双手,搂住古平原的腰。
古平原吓了一跳,向后作势一避:“姑娘,你这是……”
她又笑了:“你问了那么多,难道就要双手一直绑着与我交谈不成,让我帮你解了绳索,再说也不迟嘛。”
原来是这样,古平原先是松一口气,可是这女子说来也怪,要解绳子却不容古平原背过身去,反倒如同耳鬓厮磨一般,与古平原若即若离地贴着,胸前鼓蓬蓬的地方不时与古平原碰在一起,一双柔若无骨的手说是在解绳子,却又像是在为古平原揉着暖着手。一个绳扣半天没解开,她仿佛累了一般,将尖巧的下巴搭在古平原的肩上,吐气如兰地喃喃道:“这帮天杀的,哪有捆人捆得这么紧的,心是铁打的不成。”
别人的心是不是铁打的古平原不知道,自己这颗心可是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女子甜腻的声音,柔软的身体,那元宝领里散发出的香气加上一瞥之间隐约可见的浑圆曲线,都直冲人心底最原始的欲望。古平原竭力克制着,可是身体却不听话。那女子紧贴着古平原,想是也察觉了他的变化,脸上浮起一丝满意的笑容。
“哎呀,解开了,真是难为煞人,人家的手都酸了。”女子一声娇嗔,将手伸到古平原面前,“你看,都是为你,勒红了不是?”
其实古平原自己的双手才是被勒出一道深沟,红肿痛苦,不过此时却也顾不上许多,不管怎么说,是眼前这女子为自己解了束缚,当下深施一礼,道了声谢。
按说古平原抱拳施礼,女子便应侧身闪开,只是这女子行事都大出常人意料,她竟不退反进,古平原双手向下一躬,险些就碰到了女子高耸的酥胸。古平原连忙直起身,他接连吃了几惊,觉得眼前这女子肯定不是什么守妇道的女人,还是敬而远之的好,于是向斜刺里走了几步,与女子拉开距离。
“我叫如意。”女子忽然说。
“……”
“我说我小字叫做如意。”女子见古平原怔怔地望着自己,就又说了一遍。“是、是。”古平原答应两声,心下却愈加困惑。哪有女人初次见面就把自己的小字说予人听?女人的小字向来不出闺阁,有那害羞的女人,连自己的夫婿都不肯轻易告诉。
有一首词传得甚广,词名就叫《美人小字》:“恩爱夫妻年少,私语喁喁轻悄。问到小字每模糊,欲说又还含笑。被他缠不过,说便说郎须记了。切休说与别人知,更不许人前叫!”
连丈夫都不能在人前叫的小字,这“如意”却轻易说予自己,方才还与自己如此的暧昧不清,这其中一定有缘故。古平原原本心思清明,进了县衙要说的话也都一条条想好了,只待大堂上一五一十说个明白,现在却被如意的意外出现搅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等他想定主意,如意已经袅袅娜娜走向屋中央摆着的一张大理石圆桌。“古老爷请过来坐,容我细说不迟。”
古平原犹豫了一下,走过来隔着桌子坐在如意对面。这桌面足有一丈合围,如意见古平原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倒是一点也不生气。
“二人枯坐无趣,古老爷一路辛苦,想是早就肚饿了,我这儿略备薄酒小菜,还请不要嫌弃。”说罢,如意把双手轻轻一拍,门随即被推开,古平原扭头看去,就见两个丫鬟打扮的女孩子大概是早已等在门外,此刻听到召唤,一盘接一盘地把准备好的美酒佳肴送了上来,每上一道菜,如意便笑吟吟为古平原报上菜名。
如意说得一点不错,古平原一路上水米没打牙,又大呕几次,此刻肚子空空如也,饿得就像火烧一样,别说酒菜,就算是雪地里冻实了的馒头,一口也能咬下半个来,更何况如意命人送进的并非是什么“薄酒小菜”。
就见两个人的席面上不一会儿便摆了八热四凉四果盘:“醋椒鱼丸”酸甜开胃、“凤腿鲤鱼”咸香纯浓、“糖烧肘子”糯软柔烂、“九味白肉”蒜香浓郁、“柳叶鸭条”清香怡人、“栗子黄焖鸡”鲜美醇香、“滚油黄瓜”麻辣脆嫩、“炒三色”香脆适口……这些菜道道引人垂涎欲滴,中间一个大海碗更是稀奇。那里面是所谓的“五仙汤”,有海参、鲍鱼、鱼翅、瑶柱、蟹黄这五样海鲜,热气滚滚,香气扑鼻。如意在旁解说,说那熬汤用的是五台山上的雪水,吊味用的是上等的宣威云腿。山西地处中原,能寻到这五道海鲜做羹汤,实在是难得之极。
酒也不差,泥封一启糟香扑鼻,是上好的十年汾。古平原吃过张广发的亏,眼下这形势哪敢沾唇?就连饭菜也并不想吃,奈何五脏神作怪,面对眼前琳琅满目的美食佳肴,他咬着牙挺了又挺,只觉得眼前发花,忍不住就咽了一口唾沫。
如意一直静静看着,眼中带着一丝揶揄之色,忽然开口问道:“古老爷,这么多饭菜竟一口不动,难道是不合意?那我叫下人重做一桌好了。”
怎么会不合意?古平原心里苦笑,话也说得辛苦:“不敢劳烦如意姑娘,我、我、我不是……”
“不是不合口,而是不敢吃,对吗?”如意抢着道:“你呀,出了这个门,一条命就没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就算饭菜里下了毒,反倒是让你留个全尸,莫非饱死鬼不当,想当饿死鬼不成?”
一语惊醒梦中人,古平原细一琢磨是这个理儿,死到临头吃顿好的这也没什么不对。心里绷着的这根弦一松,道了个罪,手一伸便把乌木镶银的筷子抄了起来。
他实在是饿得狠了,这下子一发不可收拾,如风卷残云一般。不多时,好几盘菜都见了底儿,一大碗的“油泼辣子刀削面”也入了肚,末了再喝上一盏暖胃的浓汤,真是大快朵颐,连舌头都要吞下肚去。古平原放下筷子吁了口气,就觉得额头见汗,通身舒畅无比。
他这才想起对面的如意,急忙一抬头看去,就见她用手掩着嘴,显见得正在偷笑。
古平原不用照镜子就知道自己脸上必是一红。方才那般吃相,哪有半点斯文人的样子,只怕与乞儿倒是相似,不能怨人家耻笑。更何况吃了人家的饭菜,自然不能像方才那样再板着脸,古平原座中一拱手道:“如意姑娘,我虽然弄不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先要谢谢这一饭之德,就像你说的,古某做个饱死鬼,黄泉路上也感激不尽。”
如意用水灵灵的眼睛瞟了他一眼,开口道:“古老爷……”
方才古平原就听着这个称呼刺耳,此刻摆摆手说:“我年纪不大,又不是做官的,又不是财主,何必称我老爷?”
“那叫你什么呢?你家里行几?”
“我是老大,家里……”古平原此刻依然保持着三分警惕,下面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好在如意并不在意,反倒笑说:“行,我就叫你古大少好了,你是南边的人,这个称呼正好是这几年从南边传过来的。”
古平原暗中皱了皱眉,这确实是南边叫人的一种方法,不过却是妓院中常用。他虽不涉秦楼楚馆,但也听人说过,妓院里称呼人,问的就是行几,然后前面加“十”来叫。比如家里排行老三,那便是“十三少”,排行老五就是“十五少”,图的是显得家族人丁兴旺的好口彩。至于像自己这样,便可称“古大少”或是“古十一少”,因为“大”字本身也是佳字。如意这样叫自己,莫非她也是风尘中人,看她的穿着打扮和行动举止,倒真有些风流放诞的意味。
如意却没察觉一个称呼就让古平原转了如此多的心思,只接着自己的话往下说。
“古大少,可是用好了么?”
“是。”
“那我问你,你现在还想不想死了?”
“这……”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还真把古平原给问住了。说也奇怪,他此时身暖意舒,心中不由得就想起活着的诸般好处,的确是不像方才那样坚心求死了。但是古平原一想到自己不得不随陈赖子来此的原因,一想到常四老爹此刻还在牢中受罪,他便又缓缓点了点头。
“还想死?”如意惊讶地大张美目,低下头想了想,抬头道,“只怕你是以为被那陈赖子抓了定然无幸吧。要是我说,你不但不必死,反倒因祸得福,从此可以快活地过上一辈子呢!”
古平原疑惑地看着她:“我这可是越来越糊涂,如意姑娘要是有什么话,好不好讲在当面?”
如意笑得更深:“好,当然好,太谷县你不是第一次来,听没听过花月楼?”
古平原待在太谷养伤时没听过,可就在方才,他却听见了陈赖子一伙人的交谈,知道花月楼必是本地有名的青楼,于是点点头。
“我就是花月楼里的头牌花魁,如意是我的花名。”自见面以来,如意一直都气定神闲,此时也不例外。她脸上丝毫不见羞色,倒是带了些嘲弄的神态看着古平原,却见古平原也是面色如恒,这倒让如意也有些意外。在她看来,古平原这样的人无非是个道学先生而已,平素到花月楼吃花酒的客人中,道学先生最是可笑,起先站在楼前死活不进,半推半就被人让进来后,又闭着眼怕污了双目,几杯酒下肚便露了原形,扯着姑娘的袖子不松手,等到进了房里,更是什么穷形丑相都现了出来,丢一只鞋过去让他叼回来,就没有一个不听话的。
不过古平原的反应却是既非鄙夷亦非贪色,他倒是笑了:“看姑娘的风姿,我倒是猜到几分。”古平原对于风尘女子倒真的没有鄙薄之心,更谈不上见色起意,此情此景中,好奇之心占了大半。
如意略有些困惑地打量了一下古平原,显然他对妓女这个身份的不以为意让她有些不解,不过她也不打算去猜古平原的心思。
“大概你还不知道,你人还没回山西,名声早已传遍了太谷。这几日,楼子里但凡开筵吃花酒,谈的必是你闯黑水沼斗王府的故事。”如意说的是真的,古平原的驼队在乌克朵耽搁几日采办货物,早有恰逢其事的商人将这段惊天动地的奇闻传回了山西。非但太谷一地,几乎是全省皆闻。走黑水沼那还了得,而且是整个驼队平平安安闯了过去,堂堂王府谁敢惹,偏偏古平原就不买账,还硬是加倍要回了货款。于是原本籍籍无名的古平原几乎被说成是神仙下凡,有人还打算把这段故事编成长子鼓书,在茶馆酒楼传唱。
“我从前也是好人家的女儿,不是自甘下贱愿意到娼门里陪酒卖笑,自从堕了风尘,无时无刻不在找跳出火坑的机会,只是……唉,到这种地方来的,哪有几个好客人呢?”如意低了头,面上现出一丝哀伤。
古平原愣愣地听着,接不上口,索性就闭口不言。
“不过你就不同,你做的事一件件都是大丈夫本色,我想过了,要么不从良,从良便跟着你这样响当当的汉子,不管到哪儿我都心安,最起码不会再受人欺。”如意说着,稍一弯腰从地上拿起一件包裹,摆在桌上,里三层外三层打开,里面是个巴掌大的鎏金匣子,“别看这盒子小,里面是我几年的积蓄,我这花魁也不是枉担个虚名,你来看!”
匣子开处,流光溢彩耀眼非常,立时夺了一屋的灯火。那里面满满的都是榛仁儿般大小的金刚钻,少说有三十来颗。如意从密密麻麻的钻石里抓起一把,放在脸前看了看,闻一闻,手一松又让其落回盒中。
“我赚的虽是不干净的钱,可是并没有胡乱花用,攒够了银两就换上一颗宝钻,只盼着有一天遇到穷途末路的英雄,赠金予他,既救了他,也救了我。谁知一年年过去,慢慢地攒够了一盒子,却不知那好人在何处。”如意叹了口气,语气忽然转急,“古大少,你只需要了我,也就等于要了这一盒子的珍宝,从此吃穿不尽享用不完。你也不必担心陈赖子再找麻烦,我既然能安排这场会面,就自然能打发他们。马车我都备好了,你只要点点头,我们从后门出去,快马扬鞭几日之后……”如意忽然停了口,她发现古平原在缓缓摇着头。
“如意姑娘,你的好意古某心领了,真难得你这一片心。不过古某回来领罪,只是不想冤枉无辜。我这一走不打紧,却要连累好人送了性命,这绝不可行。”古平原没想到竟遇上这样一件奇事,这不是戏文里讲的“杜十娘”么?在他听来,如意的提议不是没有诱惑力,相反比起吃上一刀来说,如意所说的,真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日子。俗话说“自古艰难唯一死”,但有一线生机谁想死?可也正因如此,古平原才不敢多想,抱定了自己当初投案认罪这一条宗旨,咬定了牙关一条道走到黑。
如意听了,脸上满是不甘的颜色,咄咄说道:“你再仔细想清楚,要是拒绝了我,出了这个门,便是酷刑毒打钢刀砍头,而你明明有机会富甲一方,更可与我……”如意边说边慢慢走过来,走到古平原身边,拉住他的手,轻轻放在自己胸前。
“我也不敢想做你的妻子,但能为妾便心满意足。”
那一盒钻石何止万金,拿着回到安徽老家,买房置地,娶一房娇妻,再伴着如意这样的美妾,真是神仙不易的日子。古平原抬头望去,就见如意一双眼里春意荡漾,触手之处更是一片柔软滑腻,他像触了电似地把手抽回来,猛地站起身,别过头去不敢再看如意,口中急急说道:“请恕古某就此别过,姑娘的恩情,只有来世再报。”
说着,古平原拔腿就要往门外走。“慢着!”如意叫住了他,走到他身边,在耳畔轻轻说道:“古大少,就算你是至诚君子,宁愿自己丧命也不愿连累别人,可怜我用重金为你换了这苦短春宵,难道你就忍心辜负我?就算你不愿与我远走高飞,难道连一夜之思也不留给我?就算你心狠得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难道临死前就不想再尝尝与女人欢好的滋味?”
说罢,她不待古平原再说,便将夹袄缓缓脱下,里面只穿着一件系着细金链绣着燕双飞的红绸肚兜,薄薄地贴在身上,那乳峰处凸起的尖尖两点清晰可见。她好似突然怕起冷来,将古平原抱得紧紧的,发出几声若有如无的呻吟,红晕满脸,娇媚异常。
温香软玉抱满怀,古平原心中霎时天人交战,就如同开了锅一般,一个声音不断在说:“不可以,你与这女子素昧平生,怎能做苟且之事?那不是如畜生野合一般,难道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另一个声音却说:“那又如何,我是死到临头的人,世间的礼法一时半刻后就约束不了我了,更何况她并非良家妇女,又主动委身于我,我为什么不能在死前享受片刻温柔?”
他木木地不动,如意却一直在动,她轻轻地搂着古平原,扭动着自己的身体,让他感受着她的体温。古平原忽然觉得小腹处有一股热力升腾上来,几乎是一瞬间便让自己难以抑制,双臂不由自主地也抱紧了如意。他悚然一惊,趁着还有一丝清明,想要猛力推开这女人,可是如意却缠得甚紧,古平原一下子没能推开他,她反而导着他的手顺着肚兜的边缘滑了进去……
这一下,古平原心头的欲望如洪水破闸一般涌了出来。他再也把持不住,将如意抱起来,往门边的一条春凳上一放,如意仰着身子,咬着下唇,星眸半睐,风骚十足地看着古平原三两下脱了自己的外衣,俯身压了上来……
就在这如火如荼的当口,一直紧闭的房门却被人“咣”地一脚踹开了,有个人风风火火闯了进来,从后面一把就把古平原的脖子掐住了。这人力气很大,一只手就把古平原拽了起来,然后向后就扯。古平原还未明白怎么回事儿,就已经被他扯到了当院。
院子里有一口莲花大缸,足有四尺高,双人合臂的缸口,原是放在院中蓄水防火之用。这人不由分说,把古平原向上一抬,头下脚上“扑通”一声丢进了这口大水缸里。
缸里有满满一缸水!这是数九寒天唾地立冰的时节,缸里的水想是新灌满的,可上面却已结了厚厚的一层冰碴。古平原方才还身处温暖如春的屋中,人又是情动似火,热腾腾的一个身子猛然间进了这冰窟水窖,顿时有如千把钢刀一起戳进了骨头缝,又像是遇上了传说中的酷刑“滚钉板”“油炼龙”,只觉得浑身剧痛难当,生平从未受过这样的痛苦,不由得张口“啊”的一声大叫。他忘了自己身在水中,一口水猛呛进了嗓子眼,冰水又顺着鼻腔流到肺里,就如同几把利锯在来回切割,疼得几乎昏倒。他双手扶着滑溜溜的缸壁一阵急抓,却是滑不溜手,一口气眼看就要倒不过来,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死在这里了!”
这样死真是不明不白,古平原也真不甘心,所以求生之念不绝。所幸那个把他丢到缸里的人并没有按着他不放,这口缸又够大,古平原用力几下折腾,居然让他翻过身来,四尺高没不了顶,他举手扒着缸沿,颤巍巍站起身,头刚一出水面,大口呼吸时那种锥心刺骨的疼,让他身不由己地一声厉呼。
“呀……”
叫过这一声,古平原双目模糊,觉得五脏六腑连同浑身筋骨像被石碾子碾过一样,剧烈地哆嗦着手脚,再张口想叫,方才吃下的东西已经喷涌而出,这一次吐得比方才在马背上还厉害,真是把胃肠都倒了过来,古平原实在没有力气了,就半跪在水里趴在缸沿上呕吐不止,一半吐在外面,一半吐在缸里身上,头上还被冰碴划破了,淌出的鲜血顺着脸颊流下,那狼狈不堪的样子真比街上躺在粪堆旁的叫花子还不如。
好不容易喘息着定住神,古平原想勉力从缸里爬出来,一举目看见大院中站着几个人。院墙的四角都有挑灯,借着灯光看去,其中一个人歪戴着一顶翻檐皮帽子,中等身形,一张方脸嘴角下牵,叉着手就站在大缸旁边。方才就是这人把古平原丢到水缸里,此刻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就如同看一条随时可以扼死的狗。
这人古平原从未见过,更谈不上认识。但院中另外一男一女他可认得,不仅认得,而且分别未久。
刘黑塔和常玉儿!
就见刘黑塔脸上带着鄙夷之色看着自己,双拳紧握,显见得在遏制心中的怒气。常玉儿的目光更是复杂,有一丝怜悯,有一丝失望,更多的却是痛苦之色。
古平原不知道他二人怎么会到了这里,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看到自己如此处境却一言不发,他刚想开口,就听得屋子里有人哈哈一笑,走了出来。
敢情那屋中并非没有旁人,此人看来一直藏身隔间之中,只等到此时才现身。出来的是个内穿长衫外披獭皮袍的瘦老头子,鹰勾鼻薄嘴唇,满脸的烟容却目光如电,一看就是个厉害人物。他走出屋后,先用一双鹞眼盯了一眼古平原,随即转向刘、常兄妹二人。
“见也见到了,是不是还不如不见?”
常玉儿只将目光放在古平原身上,对瘦老头子的话恍若未闻。刘黑塔则对着他狠狠地“呸”了一声,对此人显而易见非常不屑。
瘦老头子毫不在意,捻了捻颌下的山羊胡,继续说道:“这是你们亲眼所见,可不是我王天贵编出来的。人嘛,死到临头才知道究竟是英雄还是孬种。这流犯既然转了心意,不问可知,他从女人身上爬起来提上裤子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女人和珠宝逃之夭夭,还会去管常家是不是抄家问罪?去管常四那老小子砍不砍脑袋?”
“你住口!”刘黑塔一声闷哼。
“嘿嘿,事实俱在,就是捉奸也做得了。他自己要往女人身上趴,牛不喝水强按哪能低头?想想也是,放着现成一个替罪羊常四,只要不是傻瓜,最后都能明白过来。人哪,谁不惜命,指望这个流犯去救你爹,做梦去吧。”
常玉儿实在听不下去了,一转脸两行泪从面上流下,对刘黑塔轻声说:“大哥,我们走吧。”
刘黑塔应了一声,心有不甘地再看看古平原,目光移开时也是痛心疾首,想说话又不知如何开口。最后“唉”了一声,转头要随妹子离开。
“慢着!”王天贵不紧不慢道,“想保常四平安,明天早点把地契房契还有盐场的官私两契都拿来,我才能在知县大人面前给他说上几句好话。你们和这流犯不同,毕竟是自己的爹爹,可不要舍不得呀。”
王天贵这句话就如同火上浇油。“王天贵,你这贪得无厌的老贼,难怪断子绝孙!”刘黑塔憋了半天,急转身暴跳如雷地戳指大骂,骂了还不算,往前一个虎跳,扑过来就要动手。
古平原一直没说话,他知道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然中了王天贵的圈套,心中又愧又忿。可是诚如人家所说,牛不喝水强按也不低头,自己最后没能把持得住,再怎么解释也没用。更何况王天贵说的,虽然都是没有真凭实据的揣测之言,但放到这场合就成了诛心之语,恰是因为没有真凭实据,自己想分辩也无从辩起。
再看看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满面披血站在大水缸里,浑身湿淋淋地呕吐狼藉,紧咬着牙关也难耐刺骨的冰寒,四肢止不住地颤抖着,这副狼狈样真是打出娘胎就没有过,偏又落入到一路上已经相交莫逆的常家兄妹眼中。古平原是个自尊心极强的年轻人,心中一股火顶上来,觉得说什么都是无济于事,反倒是王天贵可能还等着自己来辩解,然后再乘机羞辱,于是索性闭紧双唇,什么都不想说了。
但这时他忽然开口了,冲口喊出两个字:“小心!”
他当然不是对王天贵发出警告,事实上要小心的人是刘黑塔!古平原虽然创巨痛深,然而毕竟机警过人,就在刘黑塔往前一蹿之际,他发觉自己身旁的那个“歪帽”也动了,直奔刘黑塔而去。
刘黑塔赶到王天贵面前,伸出一只手要去扼他的喉咙,就在这时古平原的示警与常玉儿的一声“大哥,别……”也到了耳边,刘黑塔稍一犹豫,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忽然间伸出去的那只手腕就被人“嘭”地一下死死攥住。刘黑塔一惊,刚想运力相抗,就觉得一股大力涌来,自己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恍如小时候打秋千一样忽地飞上了天,又重重落了下来,身体砸在青砖上,直摔出去有三丈多远。耳畔就听常玉儿失声惊呼,扑过来扶住自己。
刘黑塔皮糙肉厚,站起来晃了晃身子觉得没受伤,又揉揉眼睛仔细看去,这才发觉方才把古平原从房里揪出来的那歪戴帽子的方脸汉子正站在王天贵身前,嘴角噙了一丝冷笑,双手抱臂,视若无物地望着自己这边。
刘黑塔打小就好武艺,更爱出头抱打不平,从十七八岁开始,就是街里有名的打架王,打记事起,单打独斗从没吃过这么大的亏。他怒吼一声,又要扑上去,常玉儿在旁边死死拉住他。
刚才那一幕,常玉儿看得可是清清楚楚。那汉子身量不高,也不如刘黑塔膀大腰圆,可居然能一伸手就把自己的哥哥甩出去,这在常玉儿也是生平仅见,这人分明是个厉害的会家子,大哥再上去只怕依然要吃亏。
怎奈刘黑塔气撞顶梁门,现在谁的话他也听不进去!他是个莽夫,这一趟九死一生赚了大钱,欢欢喜喜回到山西,本以为可以添光露脸,给爹爹带回天大的喜讯,更可在王天贵、陈赖子等人面前摆一摆威风,显一显气概。没想到转瞬之间形势大变,爹爹下狱,家产眼看就要落入人手,本以为相知相亲的古大哥却又做出这样丢人不讲义气的事情,他心里堵得说不出的难受,偏偏还无处发泄,此时地上要是有个铁环,刘黑塔能拔起一座山来。
所以常玉儿在一旁拉他,刘黑塔怒火中烧压根就没感觉到,往前一冲,倒把妹妹带了一跤扑倒在地上。刘黑塔这一次是直奔着歪帽过去的,迎面就是一记劈掌,掌风凌厉,连歪帽身后的王天贵都感觉到了。
歪帽却是不躲不闪,看他掌到,猛然一拳捣出去,居然是后发先至,一拳砸在刘黑塔心口上。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记拳头,把那么大个子的刘黑塔打得“蹬蹬蹬”倒退了好几大步。他觉得嗓子眼一腥,张口“哇”地一声,喷出一口血箭,打在地上还冒着热气,眨眼间已经凝成了红色的冰。
刘黑塔挨了这一下重击,只觉得心悸气短,五内烦躁。试着提了提气,呼吸间钻心的疼,就知道必受了内伤。这么重的伤换了别人早就躺下了,可刘黑塔是个从不服输的脾气,硬是咬着后槽牙,把一口血咽了回去,冲着歪帽后面的王天贵狠狠说道:“好你个老家伙,养的好狗!”说罢从腰里扽出九节链子鞭,瞪着血红的眼睛,一步步又逼上来。
看他这副不要命的架势,手里又拎着趁手的铁家伙,王天贵也不免有些紧张,咳嗽一声,像是在给那歪帽提醒。
歪帽连眼皮都没翻一下,只等那链子鞭劈头盖脸砸下来时,才斜着眼向上一扫。这一次在场的所有人都没看清刘黑塔的链子鞭怎么就一下子脱了手,被歪帽夺了去,刘黑塔自己也愣了愣,不置信地看了一眼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就在这一瞬间,歪帽一抬脚正踹在刘黑塔胸腹间,他站在台阶上本就居高临下,这一脚力大势沉踹得狠,刘黑塔又在怔神,半点都没避开,结结实实挨了一下,身子往后一仰“咕咚”栽倒在地。
“啪啪。”王天贵鼓了鼓掌,笑着道:“好!真是‘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不愧是武举人,这几招打得干净利落。这条链子嘛,就留着给我拴狗用吧。”歪帽听到赞赏,面上丝毫没有表情,只是听了“武举人”这三个字,眉棱骨稍稍动了一下。
古平原在一旁也瞧呆了,刘黑塔在蒙古被十几个蒙古兵围着打也不落下风,能耐不是吹出来的,确有一身好武艺,可一遇到眼前这个歪帽,居然连一个照面都过不去。这人什么来头,莫非真是武举人?可堂堂一个武举,怎么会自贬身份给王天贵来当护院?
刘黑塔再爬起来,已是摇摇晃晃站不稳了,可他依旧不服输,还想再上,就听身后一声凄绝的叫声:“大哥!”
刘黑塔被吓了一跳,慢慢回过头,就见妹子常玉儿一脸的惶急绝望,嘴唇不住地颤抖着,单薄的身子在夜幕包裹下越发纤纤可怜。他脑子里一下闪过一个念头:“我要是死在这儿,我妹子可怎么办?”
常玉儿先开了口,语气决绝:“大哥,你要是不要命,我也不要命了,就一头撞死在这儿!”说着眼睛向院门口的石雕踏跺看去。
刘黑塔看了看常玉儿,又回过头不甘心地看了看王天贵和歪帽,猛地跺了跺脚,冲天大吼了一声,像是要吐尽心头郁郁之气,随后向外就走。常玉儿深深地看了一眼依旧木立在水缸中的古平原,欲语还休,终于无声地叹了口气,随刘黑塔走了出去。
王天贵等这两人出去了,向歪帽使了个眼色,然后返身回到屋中。歪帽挽了挽袖子,过来把古平原从水缸中揪出来,拽搡着把他弄回了屋里。
屋里依旧炉火正盛,除了炉子地上还生着两个大火盆。王天贵进屋就脱了皮袍,穿一件墨色长衫,坐在屋子正中的八仙椅上,用看笼中困兽的眼神望向古平原。
古平原本想稳稳地站着,可两条腿不住地打颤,说也奇怪,屋里暖如春阳,他却觉得心里面发出丝丝寒意渗进了四肢百骸,竟比方才在冰水中还要寒冷。
如意走过来,将一杯烫好的汾酒递给王天贵,然后悄没声站在他身后。王天贵却不容她如此,伸手一拽让她坐在自己膝上。
“醇酒妇人!人生在世,争权夺利,最后也无非是为了这两样。古老弟,你是孔子门生,圣人不也说过‘食色性也’?是不是这个理儿啊?”
古平原咬着牙不说话。又听王天贵说道:“所以如意对你动之以利,晓之以色,你都置之不理,我在一旁心里真是急得难受啊。古老弟,我是为你着急啊。人要是到了不爱钱不爱女人的地步,那可就真该死了!”
他慢条斯理地说着,到了最后一句,语气忽然变得恶狠狠的,古平原情不自禁一抬头,就见他正紧紧盯着自己。
“好在你在最后关头把自己给救了,要真是一脚踏出门去,眼下这时刻早就身首异处了。”王天贵看了一眼如意,“现下嘛,暂时就不必死了!”
古平原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虽说是如意勾引在前,可自己在这件事上的确是德行有亏。他心中一阵惭愧,原本心中那股刚劲儿也随之弱了不少,终于开口问道:“你不就是想要常家大院吗,何必多此一举?”
“问得好,原本我只想要常家大院,那的确是不必费此手脚。不过现下嘛……我还想多要一样!”王天贵伸出一根手指。
“什么?”
“你!”
“我?”古平原霍然抬头。
王天贵点点头。“你帮常四能有多大出息,到‘泰裕丰’来帮我做事,不但性命无忧,而且富贵可期,搞不好花月楼下一任花魁就是你的胯下瘦马。”
换了别人,也许就问一句“我要是不答应呢?”古平原没问,不答应自然还是人头落地,他要问的是另外一件事,“常四老爹呢?在哪里?”
“你说呢?”王天贵不紧不慢。
“这儿是你家,常四老爹当然是被你关在私牢里。”
王天贵摇了摇头,眼里有一丝猫抓耗子的神色:“你说错了。这儿不是我家,这儿就是县衙的大牢。”
大牢?古平原疑惑地看看四周,分明是富贵人家的气象,寻常财主家也没有这样的豪奢摆设。更何况方才还送来吃食,牢里岂有这样的珍馐美味?再说王天贵也不是县太爷,方才一通大闹,若说是在私宅也罢了,在大牢岂能无人来管?
王天贵看出他心里的疑问,抬了抬下巴。歪帽走上来,在靠里的一面墙上捣鼓了两下,然后上下一扳,用力一抠一拽,居然就卸了一爿墙下来。
古平原瞧得发愣,仔细看去才发现,原来墙后还有墙,歪帽卸下的是一块木墙,刷了白漆可以遮人耳目,后面就是一堵石墙,花岗石层层垒就,正好在这块墙壁上有一个一尺见方的小窗子,有一块大小相等的铁板在上边扣着,歪帽把铁板也卸了下来。
王天贵示意古平原自己去看。古平原心存疑虑,慢慢上前,将头凑上去向窗里看去。
这一看不打紧,古平原目眦欲裂,肺都要气炸了。就见这道石墙的里面是一间真正的大牢,房里除了墙上的铁铐环别无一物,地下铺着薄薄的稻草,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身穿囚衣的犯人正在鼾声如雷,从窗口飘来阵阵又骚又臭的难闻气息。别人都在睡觉,可就在地中间,有一个人赤条着上身,一动不动地跪着。
不动是不敢动!因为头上顶着一个盛满了尿水的溺壶,稍动一下尿水就会溅出。
这人正是常四老爹!
古平原与他分别不到一百天,却险些认不出了。就见老爹形销骨立,人瘦得不成样子,身上还有不少瘀伤,必是受了拷打。这么冷的天连件单衣都没有,冻得脸色发青却不敢发抖,双手颤巍巍地捧住头上的溺壶,大睁着眼睛,显见得是深怕自己睡了过去。
一口又酸又涨的气息堵住古平原的喉间,他好不容易张开口想叫一声,却被歪帽从后面捂住嘴,一把推了回来。
古平原转过身怒视着王天贵,牙咬得咯咯直响。王天贵假装没看到,低头就着如意的手喝了一口酒,口中啧啧有声道:“同样是蹲监坐狱,一墙之隔,有钱人犯了法就能住华屋、享佳肴、抱美女,穷人就要睡草席、喝冷风、挨苦刑。唉,若是不识相,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吃老拳不说,还要顶着尿壶跪上三天三夜,洒出一滴便挨一顿打,要是睡着了只怕是连命都没了,到时候报个病亡也就是了。”
他把话说得轻描淡写,古平原却听得五内俱沸。想不到常四老爹为自己吃了这么多的苦,自己真是害人不浅!
他正在又悔又痛,王天贵又道:“你救不救他?”
古平原一愕抬头,盯着王天贵不言语。
王天贵不耐烦又说了一遍,古平原立时道:“当然救,我到县衙就是要说清楚……”
王天贵摆摆手,“罢了,我不听这些。这儿不是公堂,你用不着说冤诉屈,砌词狡辩。我只问你一句话,愿不愿意到我手下做事,为我赚钱?”
古平原想了一下道:“我要是答应你,你要立时把常四老爹放出来,还要……”
“哈哈哈……”王天贵仰天大笑,笑完了把脸一抹,眼里放出寒光,直逼古平原。
“后生子,你以为你还有讲条件的余地?我只给你一个条件,那就是——不让常四这老小子顶尿壶!你答不答应?”
古平原顿时哑口无言。愣了半响,方才沉重地点一点头。
“好,识时务者为俊杰。明告诉你,在太谷县,县太爷换了一茬又一茬,可县衙门永远是为我王天贵开的。你要是心口不一,第一个倒霉的就是常四,接下来他儿子女儿连你姓古的在内,一个都跑不了。”
王天贵顿了一下,缓了缓口气道:“你走吧,明天一早来泰裕丰找我。”
古平原看了看那堵墙,在心里辨了辨王天贵的话,知道人家的话也是不掺水的,绝不是虚言恫吓。看样子,王天贵在太谷确实是一手遮天,就看他在县衙监牢里摆的这一出,就知道势力大得惊人,随便伸个小指头,就能把自己碾成齑粉。
想不到斗赢了草原的恶狼却败给了山西的地头蛇。古平原一时万念俱灰,转过身垂着头向外走去。王天贵伸手轻轻推了如意一下,如意叫道:“慢!”
古平原心里一惊,回过头却不敢看她。可如意还是那副笑靥如花的样子,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她扭着细腰走到桌前,端起一盘吃残了的“糖烧肘子”,来到古平原身前。
“方才吃下的都吐了出来,这盘肘子还剩了大半,古大少吃了吧。”
古平原现在就是饿鬼托生,也不会再碰这盘肘子。见她往自己面前递过来,伸手一挡,刚要说话,如意忽然假作失手,盘子一侧,整块肘子掉到了地上。
“呀!”如意失惊打怪道,“是我的不是了,可是……”她做着为难的样子,看向古平原。“这是王老爷请你吃的一席菜,怎么说都是他老人家的一片心意,怪可惜了的。”
古平原这才知道,戏还没演完。见王天贵一眨不眨地逼视着自己,心里明白,方才说的再好,也不过是河边浮草,地上的这块肘子,才是见真章的降表。
吃不吃?吃了,与狗何异?从此之后在王天贵面前就再也抬不起头。若是不吃,王天贵一翻脸,常四老爹和自己都保不住命,只怕连带刘黑塔和常玉儿也没好下场。
他心中乱如一团麻,真想就此一头碰死在阶下,也好过受这样的侮辱。就在这时,从隔壁忽然传来一声大骂,透过那扇小窗清晰可辨。
“老梆子,我让你闭眼,我让你睡觉!”“啪、啪”两声分明是下手极重的两记耳光。
不用看也知道,必是常四老爹挨了牢中恶霸的打。古平原心里一酸弯下腰去,如意却用尖尖莲足,在肘子上轻轻一拨,浅浅一笑道:“古大少请用!”
这真是恶毒到极点的侮辱!古平原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伸出去的手在半空中直发抖,最后咬着牙,到底把肘子拿到手上,一口口吃了个干干净净。
屋中人都在看着他,只有歪帽此时移开了视线,目光上举望着房梁。王天贵就坐在那里笑吟吟地看着他吃,忽然对如意说:“啃得可比家里那只乌眼狗强多了。”
如意掩嘴直笑,王天贵也一莞尔,古平原却面无表情恍若未闻,只是闭着的眼中慢慢流出两滴泪来。
“好了,好了,一句玩笑而已,古平原你不要介意。”王天贵深通人情,知道弓不能拉得太满,摆一摆手,“拿一套干衣服给他,天寒地冻莫要冷坏了。”
古平原像个木头人似的,接过歪帽递过来的衣服,就在屋中换上,然后被人引着,一步步走出了县衙大牢。
如意看古平原走得没了影,这才回到王天贵怀里,娇嗔着掐了一把,“老爷又用我当笑里刀,这次赔我什么?”
“你说呢?”王天贵也在她娇嫩处捏了一把。
“那匣子里的钻石给我十……”
王天贵把脸一沉,如意见机得快,改口道:“四颗。”
王天贵想了想:“索性给你打一根金簪子,嵌一颗钻好了。”
如意心里不舒服,一根金簪岂能顶三颗钻?不过她久在青楼,虽然从良跟了王天贵,不过青楼以不得罪客人为第一的规矩却从不忘记,细水长流的手腕也并未生疏,当下勉强一笑谢过。
“我且问你,方才临到末了,要不是汤里混了‘无红’,那古平原到底能不能上你这条贼船?”王天贵半是戏谑半是认真地问道。
如意一愣。今天这场戏是王天贵早就安排好的,为的就是折辱降服古平原,说到要如意勾引古平原时,王天贵怕古平原不上钩,特意让人在饮食里下了“无红”。这味药散本是青楼里的老鸨子为了怕影响生意,特意配好让妓女临时服下,可以暂停月信红潮,来应付一些难说话的客人。结果有一次无意中被客人误服,却发现这是一味起效极快的壮阳春药。
王天贵当初说要用“无红”,如意还不以为然,觉得一个男人身处那样的境地,不要说自己主动挑逗,就是什么都不做,只怕他也要迫不及待地趴上身来求欢。没想到古平原行事出人意料,真的是坚刚难以夺志。要不是“无红”起效,自己恐怕师老无功,白费了一番心机。
她心里明镜似的,嘴上却说:“男人哪有不吃腥?方才你只是听见没看见,他嘴上拒绝,那双眼睛可不停地往我身上瞟,说要走只怕也是欲擒故纵。”
“那我就放心了。”王天贵往后一仰身,吁了口气,“人,就怕没弱点。真要是不贪财不好色,这样的人我也不敢用,只有索性毁了。”
“我倒要问一句,这古平原有什么好,你要费这么大力气让他就范。说到头,不就是让他当个伙计嘛!别的不说,你今儿摆的这席酒,就抵得上一个寻常伙计一年的俸金。何况还要用上我,要是传了出去,也不怕坏了老爷的名声?”
“你又怎么了,又不是我八抬大轿娶回家的,何况美人计这一招,连本朝太宗收服洪承畴的时候都用过,出场的可不就是皇上的老婆么,也不见世人说什么,成王败寇就是这个道理!”王天贵对自己今天这一手实在是得意非常,捻了捻胡子,慢悠悠道:“古平原不是寻常伙计,他现在已经成了山西商界炙手可热的人物,虽然没什么钱,但名气可大了。这份名气千金难买!你想想,一个敢闯黑水沼,敢斗王爷府的人,对我王天贵俯首帖耳,那我在众人眼里又是个什么地位,有怎样的能耐?”
“再者一说,若是传言不虚,那古平原就确有商才,兼之胆大心细,用好了就是一员不可多得的大将。不过有本事的人,特别是年轻人,大都性高气傲,带着股刚劲儿,不催折一下,用起来就不能得心应手。现在他应该已经明白了,孙猴子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我要他做人他就是人,要他当狗他就得当狗!”
王天贵笑一笑停下来,有意无意看了看一旁的歪帽,这人只要不接命令,便无声无息地站在一旁,仿佛木雕泥塑,沉静得令人生畏。王天贵又道,“我手下已经有个武举人,再加上古平原这个文举人,一文一武,何愁大事不成?”
“大事?”如意笑了笑。这话她也听王天贵说过几次,不过没往心里去过,一个票号老板,也无非就是在方圆百里的买卖街呼风唤雨,能有什么大事?
王天贵却被这明显有些轻佻的笑容激怒了,伸手入怀捏住如意胸前那一兜软肉一使力,“你不信?”
如意疼得吸了一口凉气,“信!当然信了,老爷自然是干大事的人。”
王天贵手上劲力不减,望着如意疼得有些变形的脸,咽了一口唾沫,“今晚先干你这浪蹄子。”
如意看了一眼旁边的歪帽,忽然脸上现出一丝潮红,鼻翼翕动,呼吸也急促起来,迎和道:“好啊,是在这椅上,还是到床上去。”
王天贵挥一挥手,歪帽这才退了出去,没被遮住的半边脸上一丝表情也看不到。
等他出了门口,王天贵才在如意耳边说:“他走了,你是不是很失望?”
“那你让他进来啊,多个人看着也好。从前在楼子里,有的老爷就喜欢这样玩。”如意不甘示弱地回了一句,她知道王天贵绝不会在这时发脾气。
“我就喜欢你这股浪劲儿……”王天贵满意地一笑。
门外,歪帽听着屋里的淫声浪语,两个人的影子绞股糖一样地缠在一起,不多时灯也灭了。他抬头看了看月亮,快到十五了,月亮已经渐圆,一明一暗地走在行云之间。歪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转身也走出了县衙。
一路上遇见几拨值更的衙役,一见他远远走过来,都急忙避开。已经过了定更天,冬日里太阳下得早,各家店铺这时候也已经纷纷开始上门板关户,歪帽见街边有个挑酒缸卖酒的贩子,走过去低沉着声音说:“两角酒!”
“好嘞,我给您老烫上。不是跟您吹,正宗汾河水酿出来的,都是好粮食做的酒曲,咱家的酒为什么与众不同?有个祖传的窍门……”这个卖酒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嘴皮子来得,也靠这张嘴招揽回头客。他正喋喋不休地说着,一抬头见是这街里有名的“煞星”,顿时吓得一哆嗦住了嘴。
太谷县虽然没人亲眼见过,但都传说这个一年到头挡着半张脸的歪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卖酒的不敢怠慢,手脚利索地烫好两角酒,把带长把的锡酒斗隔着老远往前一递。见歪帽一仰脖喝了一半,抹抹嘴没说不好,这才放下心来。
“什么窍门?”歪帽喝了一大口后,就一点点慢慢品着。卖酒的早想收摊,可又不敢催,等了许久正在心焦,歪帽忽然开了口。
卖酒的一愣,睁大眼睛看着他,心里砰砰直跳,不知什么地方惹到了他。
“方才你有说祖传的窍门?”
“啊?啊……爷说这个呀,嘿嘿,别人酿酒都从汾河边打水,我家酿酒是特意驾船到河中流,用铁桶沉到河底,打上来的河心水,特别的甘冽纯净,酿出酒来味道也大不一样,口感甚好,后劲儿绵长。”以往他说到这儿,后面都要跟上一句“您老喝好了,常来光顾!”今天可把这句省了,心想这煞星的铜钱我可不敢赚,赚了都不敢花。
歪帽听了,嘴里嘟囔了一句:“好酒正应该存起来慢慢喝,怎么能一次都喝光呢。”
卖酒人都备有外卖用的土陶瓶,见说忙拿过一个,却见歪帽手一倾,酒斗里剩下的酒尽数洒在地上渗入土中。卖酒人还以为他嫌酒不好,呆呆地不敢说话。歪帽从袖口摸出十个大钱的酒钱,往案上一丢,向南边走了。
卖酒的看看那十个铜钱,又看着歪帽的背影,疑惑地摇了摇头。
歪帽走出两个街口,在转弯处忽觉脚下一绊,踢的却不是石头瓦块,乌漆麻黑的,恍惚是个人躺在地上。他没有理睬,迈步从这人身上跨过,没想到又踩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这人却不干了,伸手把歪帽抓住,口中“嗬嗬”作声,不依不饶道:“踩我,谁踩我?连个觉也不让我睡好,我有钱,无数的钱,买来天兵天将杀你!”
歪帽从腰间摸出火折子,一晃间便认出来,抓着自己不放的这人是太谷县街上有名的“乔疯子”,还有个外号叫“乔大财主”,据说是个破落的世家子,万贯家财都败光了,整日穿着破衣烂衫说自己富甲天下。
“乔疯子”并没惹来歪帽的注意。他一伸腿把这疯子蹬开,刚要走,眼角余光一扫,立时便是一皱眉头。
古平原!
旁边那人正是古平原。就见他蜷着身子,穿着一件单衣,身子靠着一堆已经燃尽的灰堆,已然沉沉睡去。
歪帽眯起眼睛看着他,他的眼睛竟比黑夜还要深邃,望去如同不见底的潭渊,里面却闪着丝丝的寒光。“乔疯子”本来还要闹,见了他这副慑人的模样,缩了缩头,往角落里避风的地方挤挤身子,不多时便打起了鼾声。
所以他没有看见,歪帽的表情渐渐起了变化,也许他的面容没有丝毫改变,可是眼神中却渐渐带了一丝悲悯。
远处街上,那卖酒的将两个酒桶架在车上准备收摊。他刚要收起烫酒用的泥封火炉,一抬头就见歪帽无声无息地又站在自己面前,登时吃了一吓,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给你的。”歪帽丢了一块碎银子在地上。
卖酒的眨巴眨巴眼睛,这块散碎银子足有二两,自己卖一个月的酒也赚不到这么多钱。“爷,您这是?”他犹犹豫豫地问。
“去办件事!”歪帽的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