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吴沉水
腊月二十三,汴梁人将这一日又称为辞灶日。童谣唱 “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西天”,说的就是此旧俗。
这一日家家户户摆灶糖、黄面窝窝,烧香祭祀,由大人带着家中孩童,抱着黄鸡叩首,恭送灶王爷升天。百姓们以甜糯糕饼为祭品,祷告这位管辖着人间千家万户的灶王爷,升天回禀玉帝时能为自家美言一番,以换取来年家宅平安、和顺美满。到了晚间,通常还要由家中长者领着一家老小,点燃挂在檐下的一串爆竹,以示辞旧迎新之开启。一时间京师处处爆竹震天,硝烟弥漫,家家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京师蔡河下曲这一带多是豪门大户、官宦人家,至晚间更是歌钟不绝,宴乐不断,鞭炮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入亥时末刻,爆竹声渐歇,一天的庆典方告终。然而就在此时,东北角王大人家却突然传来一声尖锐而惊惶的惨叫,过了不一会儿,这声惨叫蔓延成一片凄厉的哀号,生生撕破夜里团团节庆喜气。
左邻右舍皆是素日与王府有往来的,一听哭声不对,忙遣家僮前去探看,不出片刻,一个噩耗便传遍邻里。
翰林院秘阁校理王鹤冲王大人,在腊月二十三这一日横死家中。
照理说王鹤冲在京师庞大的官僚体系中,不过是一介馆阁小官,此人考绩平常,与同僚交情皆一般,便是骤然辞世,也引不起多大关注。可问题就出在王大人于辞灶日横死,还死在自己家中书房,死状甚惨,这一桩奇闻不出数日便引得京师里朝野市井议论纷纷。
据悉,王大人乃被人开膛破肚而死,那伤口瞧着不像被刀割的,倒像被利爪强行撕开,室内血污遍地,直将众人吓得连连后退,不敢向前。王老夫人当场昏死过去,女眷哭作一团。王家当夜无盗贼入侵,家中无可疑人等出入。王大人汴梁人士,打从读书到做官,都在汴梁附近,平素便是出个城门到州南州北都少见。他是个碌碌无为、恪守本职的老好人,既不树敌,也不多交友,若说他的死因乃仇杀,又是哪儿招来的深仇大恨至于将他剖腹刳心?
说不通。
既然说不通,那么坊间便开始出现鬼神之说。王大人死在腊月二十三,这一日乃辞灶日,相传灶神升天,则人间庇护家宅安康的神明缺位。这个时候,往往也是邪灵恶怪趁机作祟之时,故家家要在此时燃放爆竹,以 “噼啪 ” 巨响吓走邪物恶灵等。
传闻道,王家当夜并无燃放爆竹之举。王大人官俸微薄,家境普通,他又崇尚勤俭度日,特地吩咐了家人,辞灶日祭祀即可,其余旧例一概不从。
就因为没放爆竹,又不请其他神明入室,所以他被邪物所趁。整个蔡河下曲人家,只有他一人被开膛破肚,横死当场。
但凡这种神怪恐怖之说,一经发酵,只会越演越烈。待得跨过旧年,坊间传闻甚至发展到连邪灵如何剖开王大人的胸膛,如何啖食心肝,如何欲食府中他人,却被众僮仆以铜锣惊走,传得活灵活现,如同身临其境一般。
新任的开封知府唐泽端一接到报案,便明白麻烦来了。
开封府素号难治,一个不小心,就不知道得罪哪路神仙。他当这个知府,本就兢兢业业,时刻吊着心。他不求治乱安危,但求平稳度过。现下王鹤冲的案子闹得这么大,谁知道查下去会牵扯出些什么来。唐泽端思来想去,觉着这案子怎么审,关键并不在于缉拿凶手,而在于揣摩圣意。
以他对仁宗皇帝的了解,这种案子得快办,不仅要快,还要好,不然定会遭官家亲自问责。仁宗自己或许闲下来没事会崇道论仙,然朝堂之事,却最忌神怪之说乱了朝纲,也绝不会放任朝廷命官死于邪灵开膛这样的谣言演变到人心惶惶、不可收拾的地步。
唐泽端豁然开朗,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揪出个凶手来,即便抓不着,也得尽快弄一个出来堵悠悠众口。
仿佛老天也开了眼,不出半月,便真让唐泽端破了案。他缉拿的凶手乃是王大人的侍妾刘氏,据称这小娘子生性淫荡,早与外男有染,于辞灶日约同奸夫私奔,岂料这事儿竟被王大人撞破,于是她丧心病狂,伙同奸夫将王大人杀死。奸夫眼见闯了弥天大祸,便丢下刘氏逃之夭夭,而刘氏不过一弱女子,被唐泽端一过堂,立即倒豆子一般全招了。
唐泽端心下松了口气,连夜写奏折写明案情。他的奏折递呈后不久,仁宗皇帝朱笔御批,夸他为 “忠信谅直、有辞学政事 ” 之能者,只是该案尚有些不明之处,正好,江南东路的刑狱长官周平章在京述职,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就请周大人跟他一道择日再审吧。
唐泽端越琢磨越冒冷汗,他忽然意识到,这是官家在变相训斥他办事不力,不得不请那位刑辩大人周平章来替他擦屁股。仁宗皇帝要的,显然是一个能替代邪灵行凶一说的合理故事,官家并不在意真凶是哪个,要紧的,是侍妾淫奔的故事够不够精细,能不能压下那荒诞不经的邪灵作祟一说。
可明明是该开封府管的案子,此时却愣是要让江南东路的官员横插一竿子,唐泽端再谨遵圣意,心情还是难免有些微妙。
而与此同时,周平章也被圣旨砸晕了头。
他回京述职不过是走个过场,早已打算不日返回江南东路任上。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仁宗像是突然想起他似的,颁来的圣旨大有深意:上面先是夸他自任江南东路刑狱以来,“破奸发隐、吏不能欺”,断案更是 “不测如神”,随后笔锋一转,直道既然他这么能干就别闲着吧,把王鹤冲案接过去重办。
周平章呆了呆,不用猜也料到定是那开封知府结的案令官家不满。只是汴梁乃京师重地,权贵势力盘根错节,他一个江南东路的刑狱长官怎么插手这儿的官员命案?做得好那是多管闲事;做不好,那就是欺君罔上了。
可官家已然把烫手山芋递到他跟前,他就是明知要烂手,也只能接了。
开封知府公堂上,府尹唐泽端面色肃穆,他高坐主位,周平章侧坐一旁。唐泽端将手里的惊堂木摸了有半日,这才猛然一拍道:“带人犯刘氏。”
王鹤冲案中那位淫荡妇人,不出片刻,便被衙役押了上来。
这妇人肤色白皙,相貌却平常,脸色虽憔悴不堪,头发却拾掇得一丝不乱,身上衣着虽有污,却穿戴齐整。
唐泽端瞥了眼周平章,皮笑肉不笑道:“周大人,人犯已到,您请吧。”
周平章笑道:“唐大人才是这开封公堂之主,自然是您先请。”
唐泽端假意推托道:“不可不可,周大人以神断天下闻名,此番官家钦点您主审此案,下官不过从旁协助而已,可不敢僭越。”
周平章正色道:“唐大人说这话,是要令周某无地自容了。周某不过忝列刑辩官,这么些年下来侥幸不曾出大错,哪敢称什么神断?快莫折煞本官。谁人不知自唐大人至开封府以来,辖下十七县皆被治理得井然有序、公治有声。王鹤冲案发生在大人辖区内,在您面前,周某不敢托大,必须得唐大人先请。”
唐泽端见他说话还算上道,脸色稍微平和了些,点头道:“既如此,本官便先问了?”
“理当如此。”
唐泽端一拍惊堂木,喝道:“刘氏,还不将你做下的伤天害理之事向周大人从实招来!”
那刘氏反问:“奴早已签字画押,还有甚可招?”
“那就将你已招供的话再对周大人复述一遍。”
刘氏低下头,道:“是,大人。奴自幼与家中表哥定亲,然家道中落,被迫卖与王大人做侍妾,表哥寻了上门,奴与他旧情难舍,便瞒着府内众人偷偷往来。表哥想娶奴做正头娘子,奈何囊中羞涩,拿不出赎身钱,奴想与他长相厮守,便约了腊月二十三那日,趁众人忙祭祀时从后院翻墙奔逃。那日到约定时辰,奴收拾细软正穿过后院,却不知为何竟撞见了老爷。老爷命奴入书房伺候,吃了几杯酒,便要与奴行那事。奴苦苦挣扎,被老爷踹了几脚,滚下地时,奴怀里私藏的金银掉出。老爷一见大怒,登时便要寻家僮来绑奴。奴见事情败露,害怕之下,便抓起凳子砸到老爷头上,老爷一下倒地不起。”
周平章问:“那后来为何变成开膛破肚了?”
刘氏把头埋得更低,小声道:“奴毕竟力小,一砸之后,老爷旋即爬起,又要抓奴,就在此时,表哥久候奴不至,寻了过来,一见老爷与奴撕扯,便抽出刀捅入老爷腹中,他是杀猪的屠夫,替猪开膛乃是常事,刀尖顺势往下一划,老爷就……”
唐泽端补充道:“后来,刘氏吓瘫在那儿,而她的奸夫见杀了朝廷命官,立即舍下她,连夜逃出汴梁。不过周大人放心,本官已发缉拿令,将其画像贴于四大城门,悬赏之下,相信不日即可抓捕归案。”
“唐大人神速,周某佩服。如此看来,这刘氏倒非杀人凶手,只是个从犯。”周平章微微一笑,问,“刘氏,你表哥逃走,你为何不逃?”
“奴也想逃,然奴小脚妇人,能逃多远?只怕顷刻便给抓了回来。奴寻思一番,便重绾发整衣,装作没事人走出书房,躲于暗处。奴眼见少爷进到书房,府内哭声震天,这才趁乱走出,不想却被服侍奴的丫鬟撞见,唐大人一审案,那贱人便将奴供出……”
周平章问:“刘氏,你表哥杀王大人时,所用的刀可是杀猪刀?”
“是。”
“多长多宽?”
刘氏面露难色,道:“这个奴却不晓得,大抵天下杀猪刀都差不多。”
周平章点点头,示意侍从拿上一柄刀,问道:“这是本官向坊间肉行所借之刀,刘氏,此刀与你表哥所用可是相类?”
刘氏抬头看了看,随后迟疑着点了点头。
“瞧仔细了,他可是用一柄类似的刀捅入王大人腹中?”
“是。”
周平章猛地放下刀,道:“扯谎,本官手中根本不是什么杀猪刀,乃兵士所配小弯刀,刘氏,你到底有没有表哥?”
刘氏浑身一颤,哑声道:“有……”
“你自小便被卖为奴婢,后又多次辗转,卖入汴梁王家做侍妾,何来青梅竹马的表哥?!”周平章喝道,“说!王大人到底系何人所杀?”
他喝声一落,唐泽端脸上也下不来了,他一拍惊堂木,威吓道:“刁妇!公堂之上胆敢一派胡言欺瞒本官,你好大胆子,来人,上夹棍!”
衙役们领命,正要架起刘氏,刘氏脸色苍白,忽而尖声道:“大人,别用刑,奴招!奴全招!王鹤冲那老王八蛋是奴杀的!”
“你到底为何谋害家主?难道王家人苛待你?”
“不,夫人从不苛待奴,便是少爷也极是和气不过,是老爷他……”刘氏豁出去,厉声道,“老爷他悭吝抠门,动辄打骂,还要卖奴,不杀他没有活路啊!”
唐泽端惊诧地问:“你一个弱女子用什么开膛破腹?”
刘氏目光疯狂,嘴角一弯,嘿嘿笑道:“奴先拿药迷了那老王八蛋,再用剪子剪!你们晓得他为何伤口不平吗?那是奴先拿剪子捅进去,再一下一下剪开!那老王八蛋心是黑的,血倒是红的,奴这一生都让他毁了,凭什么让他痛快死?凭什么死了还让他好看?我就是要他肝肠流一地,跟一条死狗一样……”
周平章瞥了眼唐泽端,发现他一脸菜色,直直盯着刘氏的脸不敢置信。周平章叹了口气,轻声道:“唐大人?”
唐泽端回过神,愣愣地道:“好个毒妇,这、这可抵得过恶灵作祟之说?”
周平章笑笑道:“唐大人提点的是,那恶灵作祟的谣言传得太过,该查查其祸根何在了。”
在一个门檐挂着 “神课 ”“看命 ”“决疑 ” 三块木牌的棚子里,一蓝衣道人端坐正中,一老者坐在其身侧,袖手等待,面露期盼。那道人一边手持线香挥舞,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天蓬天蓬,九玄煞童,五丁都司,高刁北翁,七政八灵,上皓凶燮……”
周平章一身便服,负手行来,他的侍卫官王德威带着人跟在其后,低声回道:“大人,查清楚了,便是这妖道散布王鹤冲家邪灵作祟一说,趁机在蔡河下曲一带兜售了许多保命符箓 。”
周平章在棚子外站定,点了点头。
王德威偏头瞧了会儿,奇道:“这牛鼻子念的什么经,怎的他身边那老者神色如此肃穆?”
“天蓬咒。”周平章道,“亦称北帝煞鬼法,这人定是觉着家中有鬼怪作祟,宅院不宁。”
他们正说着,却听棚子内那道人不耐烦地道:“啖食王鹤冲大人那个恶灵,已被贫道诵咒降雷打了个半死,眼下怕是逃窜至你府内,不过你无需忧虑,贫道为你家日日念天蓬咒,直至七七四十九日,那邪灵自会法力被禁,贫道再为你于无量寿佛跟前点个海灯,增福增寿。只是这供奉却需虔诚,半点马虎不得。”
那老者一脸惶恐,立即道:“那是自然,就是不知需供奉多少……”
“一日百钱。”道人一脸庄重,“这钱可不是给贫道受用,需知疏通天上各路神仙关卡,请雷公电母下凡劈死恶灵,贫道都是担着干系的,若惹恼了哪路仙人,别说是你家,连我一身修为也要押上去……”
王德威听不下去,大踏步过去一把揪住那道人骂:“好你个装神弄鬼之徒,老爷我行走大江南北这许多年,还从未听说神仙造福、雷公电母施法还得花买路钱,你假借神仙之名招摇撞骗,就不怕报应吗?”
那道人一边挣扎一边嚣张地骂道:“哪来的狂徒,也敢对道爷胡言乱语!你懂个屁,你个肉体凡胎自然看不见,道爷我可是有丹霞赫冲,能吞魔食鬼之大能耐的,小心我施咒,哎哟……”
他话音未落,脸上就着了王德威一大拳,整个人扑倒在地上,又要起来骂骂咧咧,王德威一脚过去直直踢翻,他直趴在地上喊:“杀人啦,救命啊。”
周平章带来的人已将这棚子围住,闲杂人等也不敢上前。他看也不看王德威揍人,自顾自拣了一旁的干净椅子坐下,对那老者笑道:“这位老丈有礼了,敢问可是汴梁人士?家住何处啊?”
那老者多年在汴梁过活,见此架势,也猜到周平章不是一般人。他摸不准周平章是什么官,只得恭敬地行了礼,惴惴不安道:“见过老爷,小的几代都是汴梁人,如今住蔡河下曲。”
“哦,那一带最近出了个离奇命案,想必你来此,是怕冤魂冲了自家门运?”
那老者结结巴巴道:“小的家中那点儿事不值一提,只是……只是这位道长却是真个有能耐的,算卦准,虽说要价是贵了些,然道长倒不是诓骗小的,须知若请道长起卦问要紧事,一卦万钱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还请大人莫要冤枉了他……”
周平章一愣,随即 “呵呵 ” 笑了,就连王德威听见都住了拳头,哭笑不得道:“爷爷我免你上当受骗,替你教训这王八羔子,你反倒替他说起话来?”
“那是道爷我神卦之名妇孺皆知……”地上的道人不知死活地嚷嚷了一句。
王德威冲他挥了下拳头,成功让他闭上嘴。
周平章和颜悦色道:“老丈莫慌,我既让人出手教训他,自然有我的道理。敢问老丈,自王鹤冲大人过世后,你家宅真个不安?”
老者为难地道:“是啊,夜里总听得女人啜泣,待仔细查看,又不见人影。”
周平章问道:“哦?真个是邪灵作祟?一日百钱,施咒点灯真个管用?”
老者瞪大眼,惊惶道:“定然是邪灵作祟啊,王大人为官清廉,为人最是和气不过,无缘无故怎会惨死?我家与王大人府上后院相连,邪灵过府,那不过是片刻之事……”
“可你想过没有?王大人新丧,家中后院有女眷为其哭灵亦是常事,王家的哭声传到你家,你们听错了也未可知。”
老者大声辩道:“这怎会听错?那哭声嘶哑难听,诡异得紧,且王家女眷都住前院,灵堂亦设在前边,后院空置多年了啊。”
周平章微微颔首,对王德威道:“将那道人提溜过来。”
王德威一把抓起道人后颈,扔到周平章脚下,那道人摔了个狗啃泥,龇牙咧嘴后却终于学乖,晓得眼前这位定是有官身了。他不敢胡言乱语,咧开嘴哭道:“大人明鉴啊,贫道行善积德,斩妖除魔,修的乃正道,可不是坑蒙拐骗之流……”
“闭嘴!”王德威骂道,“王鹤冲大人一案朝廷尚未有公论,你好大胆子,竟敢越过官府,自行编了一套恶灵杀人的谣言,害得汴梁蔡河一带人心惶惶,你可知罪?!”
那道人在汴梁混了多年,一闻此罪名便知非同小可,当下惊出一身冷汗。他眼珠乱转,忽而看到周平章一身微服,心下生出希望,立即跪好了连连叩首道:“大人可怜可怜小道哇,给小道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越过朝廷。且王大人府上,小道这等身份怎么进得去,哪里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周平章笑了笑,暗叹这京都人到底与外省不同,旁的不说,审时度势的能耐就比自己在江南东路遇见的百姓强多了。他打断道人喋喋不休地自辩清白:“那就怪了,你既不知道王大人怎么死的,为何又能断定此乃邪灵作祟?我听说,为此你还卖出不少符箓呢。”
道人正待现编,就听王德威暴喝一声:“混账东西,现下不说实话,是不是要留着去大牢里说?”
道人浑身一抖,慌道:“小道生计艰难,这都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啊,可是大人,邪灵作祟杀了王大人可不是小道说的。”
“哦?”
“是王大人府上的人所说。”
周平章眉毛一挑,问:“怎么讲?”
“小道愿对玄天大帝起誓,邪灵作祟乃王大人府上传出,大人传王家的家僮一问便知。小道不过路过听了那么一耳朵,以为有生意可做,这才鬼迷心窍。”
周平章问:“从实招来。”
道人谄媚地跪近,道:“小道那日去蔡河下曲做道场,偶然经过王府,想到王大人横死,兴许这里头有生意可做,就上前去。还未走近就见王大人府上两名僮仆出门来,边走边说自家老爷是个好人,也不知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才会对他下手。可另一个说,没听老夫人哭吗?那压根儿不是人做的,而是邪鬼所为。”
周平章猛然喝道:“扯谎!王大人新丧,王老夫人卧病不起,府上忙着奔丧入殓尚且不及,哪来的多嘴僮仆嚼念主人家之秘事?还偏生让你听见?”
那道人正待分辩,已被王德威一脚踹翻,王德威手按刀柄,凑近他阴森森道:“妖道听好了,爷爷我专干的,便是如何对付你这等奸猾之徒。不说是吧?”
那道人号道:“我说我说,邪灵作祟确实是王大人府上之人告诉小道的……”
“谁告诉你的?”
道人豁出去道:“是小道俗家的,俗家的表姑妈……”
“继续说。”
那道人哭丧着脸道:“小道的表姑妈乃侍奉王老夫人的婆子,姓张,平素常有往来。王大人出事后,表姑妈跟小道商量,要捐绢匹替王老夫人做法事,她说王老夫人认定自家儿子死在邪灵手中。哦,对了,那邪灵还是手持一柄什么开膛刀,真怪,我学道多年,从未听说邪灵还有兵器,那兵器还有名字……”
周平章脸色一变,猛然站起,厉声问:“开膛刀?你可有听错?”
那道人吓得一哆嗦,颤声道:“应该、应该没有。”
开膛刀不是什么邪物,而是一柄利器。
一柄曾经名扬战场、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利器。
只不过那敌人指的是宋辽边境的大宋军民。
这柄开膛刀乃辽国战将楚阿不之佩刀,据说那刀状如弯月,刀刃却呈锯齿状。楚阿不武艺高强,却凶残嗜杀,最喜一刀将人自胸膛划到腹部,将尸体拖于马后耀武扬威。曾经有一段时间,他在宋辽边境名如夜枭,能止婴啼。
但他早在二十年前便被宋军射杀,这柄威风凛凛的开膛刀也从此不知下落。
若不是周平章做刑辩长官多年,辖区内剿匪杀贼,逼得他也要学着带兵,麾下网罗了些跟辽人真刀真枪干过的老兵当教头,他也不会知道这桩陈年旧闻。
可他没想到,王老夫人一个活在千里之外的闺阁妇人竟然也知道这柄刀,并且一见到儿子的死状,就认出儿子死于这柄刀下。
周平章只觉眉心开始跳,他忽然明白了开封知府之前的做法,选择将王鹤冲的死归为侍妾并奸夫杀人,听起来荒唐归荒唐,可没准能糊弄过去。总比牵扯出什么辽国已故凶将死后仍能持刀杀人这等耸人听闻的传闻震惊朝野要好。
宋辽世仇,虽说如今太平了,可凡事只要一扯上辽国,总会小事变大,暗波汹涌。
“大人,王家公子出来迎接咱们了。”
周平章吐出一口气,自轿子内迈出腿来。他今天穿的是官服,摆开了一省大员奉旨办案的架势。王家自然不敢怠慢,府上中门大开,王鹤冲的嫡长子王泊君衣冠齐整,恭恭敬敬带着管家僮仆候在门口。
这个已有功名在身的年轻人,一见到周平章即直直跪下哭道:“周大人,家父死得冤啊,求大人早日将凶手绳之以法,令家父九泉之下得以瞑目……”
周平章不待他哭完,便打断道:“开封知府已定杀人者乃府中侍妾刘氏,你一开口便要本官早日将凶手绳之以法,莫非认为刘氏是被冤枉的?”
王泊君一愣,低头道:“学生不敢妄加揣测,只是那刘氏在府内几年,最是老实本分不过,她不过一介弱女子,如何能杀死家父……”
周平章漫不经心地道:“王公子真乃心慈之人,请起吧。本官破回例,好叫你得知,王大人一案,开封府不日便会审完,真凶已伏法,你也可安心。”
王泊君爬起,吃惊问:“真凶?”
“便是刘氏。”周平章淡淡地道,“真真最毒妇人心,她先用药迷了王大人,再以剪子行凶,杀人尚且不足,还要剜心剖腹。怪不得仵作验尸有伤口不平一句。对了,本官听闻王老夫人自那日后便卧床不起,如今可好些了?”
王泊君脸色一变,呆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他引着周平章往内走,边走边道:“有劳周大人相问,家祖母现已好了许多……”
“哦?那不如带本官至老夫人院落隔帘拜见?算起来,本官与王鹤冲大人同朝为官,过府理当拜见长辈。”
王泊君支支吾吾道:“周大人身份贵重,学生一家如何担得起……”
“无妨。”
“家祖母虽说略有好转,可病气仍在,若是冲撞了大人……”
“本官不忌讳这些。”
“周大人,实不相瞒。”王泊君苦着脸作揖道,“祖母自父亲出事后浑浑噩噩,醒来后常常疯言疯语……”
周平章微微一笑,就在此时,王德威带着兵士自外冲入,迅速将王老夫人所在院落围起。王泊君大惊失色地问:“周大人,你这是干什么?惊扰了我祖母……”
外面唐泽端带着另一队人马进来,施施然走近问:“周大人,你的人进去了?”
“进去了。”
唐泽端沉下脸,大声道:“好,都听好了,本官与周大人奉旨查案,今疑府内藏匿凶犯,搜!”
整个王家宅院登时鸡飞狗跳,王泊君结结巴巴地问:“两位大人,府内、府内哪有什么凶犯……”
唐泽端冷冷道:“有没有现下本官还不知,但兴许过会儿就知道了。”
王泊君忧心忡忡地道:“您二位要搜哪儿都成,请莫要惊扰我祖母,她老人家年事已高,身子骨……”
周平章笑了笑道:“王德威,去,好好把王老夫人请出来。”
王德威得令,带着人劈开紧闭的院门,王泊君待要阻拦,却被人按住。就在此时,只听一个老年妇人极富威严地道:“住手!你们是哪个衙门的?奉了谁的命到此胡来?”
王泊君喊了声:“祖母!”
那老妇人怒哼一声道:“没用的东西,你爹才死多久,便让人欺负上门了!”
话音刚落,只见一个衣着富贵的白发老妇扶着婆子稳稳走来,她相貌俊秀,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采,然而神情桀骜,虽然老了,却仍然厉眼如电,全然瞧不出半点老年丧子的浑浑噩噩之态。
周平章一看到她便明白王泊君为何不想让自己见到她了。眼前的老妇身形高挑,步履稳健,五官鲜明,便是一身中规中矩的官家老封君装束,然而其举手投足的活力却绝非养尊处优的老太太能比。
周平章微微眯眼,他扭过头,发现唐泽端也皱起眉。
“你们是什么官?来我王家作甚?”老妇人将拐杖狠狠戳地,威仪十足地问。
周平章笑而不答,连礼都不顾,唐泽端微一沉吟,也决定跟周平章一般对这老妇人视而不见。片刻之后,搜后院的兵士跑来道:“大人,后院空空如也,然屋内却置有祭台,上面放置此物。”
他捧上一个雕花木匣,唐泽端接过正要打开,却听那老妇尖声怒道:“这是老身的东西,谁准许你们动!”
她手一扔,手中拐杖便冲唐泽端掷去,唐泽端吓得手一松,“哐当 ” 一声,木匣落地,滚了几滚,滚出一块红绸中包裹着的黝黑风干肉块。
“这是什么?”唐泽端好奇地问。
王德威走近细细端详一番,禀道:“回大人,似是人心。”
唐泽端赶忙后退一步,掩鼻道:“真个是人心?”
“看来周某所猜不差。”周平章叹了口气道,“唐大人,这当是王鹤冲大人传闻中被邪灵吃掉的心肝。”
唐泽端后退一步,语无伦次地问:“怎会如此?王鹤冲不是她儿子吗,天下怎有这般母亲……”
“此乃献祭于黑山之祭品,以亡者心肝献上,谓魂归黑山,司神以魂。”周平章盯着那老妇道,“王老夫人,这等契丹古礼,本官说得可对?”
那老妇面色剧变,却挺直背脊,昂然道:“不错,王鹤冲虽不是我生的,但他自小是我养大,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死后当然要回黑山!”
“只怕是他还没死,你便要他回黑山吧?”周平章冷笑问,“王大人明明是宋人,乃我大宋朝廷命官,死后怎会魂归黑山,当真荒谬至极!”
老妇人斜睨他一眼道:“做我顶天立地的契丹男儿,当然比当唯唯诺诺、不闻兵事的宋人强百倍!”
“放肆!”唐泽端怒道,“兀那刁妇,就凭你适才这句,本官便能将你问斩剑下!”
“那又如何?”老妇人拄着拐杖讥笑道,“你们宋人便是这样, 啰里啰唆,色厉内荏,我活了几十年,早盼着能魂归黑山的一天。只是你这把剑,也顶多能杀杀我这样的老太婆,若真遇上我契丹猛士,还不是只有你为鱼肉的份儿?”
周平章低头看着那团风干的心脏,阳光明媚之中却感到一股自脚底爬上的悲哀。他回头问那老妇人:“王鹤冲待你可好?可算恭顺?可算孝子?”
老妇微微一愣,随即扭过头去,倔强地道:“他敢待我不好吗?他吃的第一口牛乳都是我喂的,你们宋人不是最重孝道?我乃他的嫡母,他敢待我不好吗?”
“所以他明明是个宋人,你却要他做契丹人,迫使他夹在忠孝间无法两全。当你发现无法令他背叛大宋,你便照契丹人处理叛徒的方式,亲手将他开膛破肚?死后还以心肝为祭品?只不知你可曾想过,若他不将你视为母亲,又何须受你摆布,何须命丧你手?”
老妇人如遭重击,脸色惨白,连连摇头道:“不,鹤冲不是我杀的,是楚阿不将军的英灵,是他用开膛刀惩戒意志不坚之人……”
周平章毫不客气地打断她:“楚阿不二十年前就被我宋军宰了,他那柄什么开膛刀,也早已不知下落。这世上根本没邪灵作祟,楚阿不真个阴魂不散又如何?我大宋人有的是法子让他魂飞魄散。”
老妇人嘴唇颤抖,眼神涣散道:“不是我,冲儿那么乖,我怎么会杀他,我只是瞧不惯他身上那股宋人的酸腐气,我只是想要他做回契丹男儿……”
周平章冷冷地道:“就是你,你杀了你儿子,如果弑亲的灵魂还能回黑山,那你们的神明不叫宽厚,而叫愚昧了。”
“祖母,您为何杀父亲啊?!”王泊君在一旁厉声哭问,“便是我们这一脉不是您亲生的,难不成我们待您有过一丝不敬吗?怪不得腊月二十三那日您要支开我们与父亲谈话,原来您要亲手弑杀他,虎毒尚不食子啊,您为何要父亲死……”
老妇人神色开始迷茫起来,喃喃地问:“我杀了鹤冲吗?是我杀了鹤冲,是我杀了我的儿子……”
就在此时,有名军士自老妇院落中捧着一个长条蓝布包袱出来,道:“大人,找到了。”
王德威接过解开包袱,露出一柄雪亮的弯刀,刀刃呈锯齿状,与传说中的开膛刀一模一样。
“此乃仿品。”周平章对好奇又惊惧的唐泽端解释道,“这老妪年轻时定是见过楚阿不杀人,继而终生难忘,命人打造了这么一柄刀。”
唐泽端小心摸了摸那把刀,又缩回手,感慨道:“加上这一段,本官今夜可算能写奏折了。”
周平章笑而不答。
州府女牢内,周平章带着随从,慢悠悠地走过潮湿的通道,走过一间间肮脏的牢室。
刘氏残杀家主,照大宋律令定是死罪,便是法外开恩,也不过是从凌迟判为斩首。故她被关押在最内一侧的死牢中,然而相对乌七八糟的其他牢房,死牢反而显得狭小清静。
刘氏面色平静,发鬓仍旧梳理得一丝不苟,灯笼照射下,她显得比白天轮廓清俊。周平章在她的牢房外站定,她竟然也不慌张,徐徐行了礼后问道:“大人,可是奴的死期已判下?”
“是。”周平章淡淡地道,“十日后问斩。”
刘氏沉默了一会儿,展颜一笑,道:“多谢大人相告。”
周平章看着她,忍不住问:“刘氏,本官最后一次问你,你可知罪?”
刘氏困惑地皱眉,平静地反问:“知不知罪,奴十日后皆会问斩,知罪又如何?不知罪又如何?”
“是不能如何,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难道不想多说点儿什么?”
刘氏笑道:“大人,奴这一生不曾虚掷,不曾后悔,没什么可说。”
“死到临头都不悔?”
“不悔。”
周平章有些无趣地转身,他身后的随从长叹一声,举高灯笼照亮了自己的脸,刘氏一见之下浑身一颤,失声道:“少爷?”
王泊君看着她目光复杂,叹道:“丽娘,你真个糊涂。”
刘氏摇头,欢欢喜喜地笑道:“我不糊涂,我临死了能得你来看一回,我不亏。”
“你便是做到这一步,在我眼底,你也只是我父亲的侍妾。”
刘氏眼中滴下泪水,却飞快拿手背拭去,笑着道:“少爷说的糊涂话,奴的卖身契还在主母手中,自然只能是王家的卑妾。”
周平章淡淡地道:“王公子,你可想好了,刘氏便是贱如尘土,也终归是一条性命。”
王泊君痛苦地闭上眼,似乎挣扎着想作出决定,片刻后他睁开眼,一撩襟袍,对着周平章跪了下去,哑声道:“周大人,家父之死乃他人之过,与刘氏无干。大人明明知道,又怎忍让一个弱女子白白冤死?”
刘氏吓了一跳,立即尖声道:“大人,大人你莫要听我家少爷胡说八道,老爷是我杀的,是我拿剪子杀的……”
周平章不耐烦地道:“王泊君,收起你那些算计,本官肯带你进这里,便是已将实情揣测个八九不离十,端看你是否还有良知而已。要说不说,你自己掂量吧。”
王泊君哑声问:“不知大人揣测的结果是什么?”
“你才是杀了王鹤冲的凶手。”周平章道,“唯有这样,才能解释刘氏为何早早就签字画押,为此甚至不惜践踏自己的名声。因为她一心要帮你顶罪,她想用她的命换你活命的机会。可对?”
刘氏呆了呆,道:“不,奴不是顶罪,不是顶罪!”
“丽娘,算了。”王泊君回看刘氏,只见她泪流满面,却一直摇头,似在恳求他莫要说。王泊君目光转柔,转头道:“刘氏来我家时,年仅十三,模样一般,却弹得一手好琴。家父对女色向来不热衷,买她不过一时兴起,不多久便忘在脑后。彼时我却学业方歇,正愁无人做伴,她琴酬知己,我回赠清音。我们发乎情止乎礼,并无越雷池半步。父亲出事当晚,我是第一个发现他尸体之人,刘氏是第二个,她进来时只看到我手握弯刀,却不知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她只以为是我弑父,官差一追查,她生怕我被查到,便跳出来顶罪。大人,您说得对,刘氏虽出身卑贱,然而却是一条性命,更何况,她是世上唯一真心待我之人,我无法坐视她无辜受死。”
王泊君抬头,红了眼眶,哑声道:“周大人,家父是死于腊月二十三,然却非他杀,而是自尽。他拿祖母所赠弯刀,刺入自己的胸膛。”
周平章吃了一惊,问:“王鹤冲大人为何事自尽?”
“皆因腊月二十,父亲传擢升太子中允,我那祖母无知无识,只以为父亲从此能近我大宋机要秘文,便命他暗中与辽国联络,以便通报消息。可家父乃翰林出身,从小最重礼义廉耻,怎可能做叛国通敌之事?然家中祖母强势蛮横,向来压过父亲一头,他不敢违背孝道,数十年来过得如履薄冰,事到临头,不答应,便是不孝;答应了,却是不忠。到腊月二十三,父亲与祖母终于爆发争吵,父亲跪在地上,祖母拿着弯刀口口声声骂他不孝。至晚间,大抵觉着此忠孝难全已成死局,父亲便留下遗书,悄然自尽。”
“那你父亲的尸首怎会被开膛破肚……”周平章忽而顿住,笃定道,“是你干的。”
王泊君流下眼泪,点头道:“不错,是我行此大不孝之事。”
“你为何要这么做?”
王泊君抬起头,红了眼道:“因为我不能看着家父一生清白,尽皆东流!我模仿开膛刀、楚阿不来误导祖母,继而嫁祸于她,非我不孝,实是我不能忍!我如父亲一般,非嫡母所生,从小不得祖母、嫡母喜爱,唯有父亲待我极好。家祖父当年为祖母美色所惑,明知她是契丹边民,仍于战火中救她性命,更许以发妻之礼,将她偷偷藏在家中。可王家养了她一辈子,她也仍认为自己该是契丹人,仍然要讲,她最崇拜的英雄是屠我无数宋人的恶魔楚阿不!我自来见过太多父亲夹在忠孝之间喘不过气的痛苦,也见过太多祖母如何专横跋扈、将旁人逼入绝境仍不以为意的惨事。她心硬如石头,眼里永远只有大辽,只有契丹,看不到她的夫君、儿孙、亲人。或许,连她那点儿对故国的眷恋其实都不过是托辞,她眼里永远只有她自己而已。我父亲虽不是她亲手所杀,却与她亲手所杀何异?”
周平章沉默了,过会儿又问:“那是谁让那婆子给道士放出邪灵作祟的传闻?”
“也是我。”王泊君咬牙道,“父亲自尽,逼他至死的人却是他的嫡母,您让我便是有心为他报仇,又如何报?怎么报?不亲手将父亲尸首弄坏,不假托邪灵作祟耸人听闻,令家父便是死了也是个遭人诟病耻笑之徒,这让我如何甘心?父亲死后便轮到我,我如何能让一个我恨之入骨的契丹婆子逼迫我步上父亲后尘?”
“我以为自己算无遗策,却不料漏算了刘氏。”王泊君面露温柔,低头一笑道,“漏算了这一步棋,满盘皆输,然而刘氏说她不悔,我便亦是不悔。大人,您看我是输是赢呢?”
周平章看着跪在牢门外的王泊君,又看看跪在牢门内的刘氏,摇头一叹道:“输赢这本账,你在自己心中算算就好,本官如何评说?夜深了,该歇息了。王德威、王德威,你小子哪儿去了?”
王德威自外头嘻嘻哈哈跑来,道:“大人,你叫小的可不是时候,小的正与牢头们摸牌,赢着呢。”
“出息啊,赶明日将你送给唐知府,命他安排你做牢头好好快活。”
“大人,您别介啊,小的还是愿意跟着您出生入死。”王德威笑着提灯笼,点头哈腰照着路,引着周平章缓缓往外走,猛地想起来道,“糟了,把那小子忘牢房里了。”
“让他待着吧。”周平章头也不回道,“走,咱们去叨扰唐大人府上,替他的奏折再添点儿东西。”
王德威应了一声,鬼使神差地回过头,发现牢房深处,一人坐在外面,一人坐在里面,可他们的手搭在栅栏上紧握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