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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住灵魂的画

文 凌东君

一、委托人

墙上垂着钟摆的老式挂钟指向晚上10点15分,茗对面的男子依旧慢条斯理地表达着自己的谢意,完全不觉得自己是在重复之前已经说过几十遍的话。我有点儿恼怒,这个慢性子的家伙在这个时候赖着不走,白白地夺走了我和茗在这慵懒的氛围中独处的美好时光——要知道茗的工作室在这个时间是不营业的。

茗朝我做了一个鬼脸,然后继续歪着头听男人讲话,嘴角挂着让人温暖的笑意(或许待会儿我该告诉她,她这个表情最甜美可爱),礼貌地回应着。

茗就是这样,天生的治愈系,能够给人温暖的类型。对面的男子是茗的委托人,半个月前曾经委托茗为他去世的妻子画一幅肖像画。画早就画好了,这次他是专门来致谢的。这样的场景我实在是见多了,当委托完成时每个人都会千恩万谢,有些无聊的人还会甩出一沓钞票。

实在是无聊的表演。

又过了半个小时,当我昏昏欲睡的时候,对方终于有了要收尾的意思。

“骆小姐,这次我和内人能够重逢全仰仗您的帮助……”男子的情绪似乎还没有完全平复,“我曾经答应过,如果真有奇迹发生,那么除了约定的酬金之外,我还会为您做一件事,无论什么事,只要您提出来我就一定会去做。”

真是老生常谈。我打了个哈欠。几乎所有人在茗完成委托后都会这样做,我猜再迟钝的人也应该明白,和茗帮助他们所找回的东西相比,茗所要求支付的酬金实在是微不足道,甚至根本不能称其为等价交换。

“原本以为再也见不到她……哦,不,其实按照这个世界的发展规律来说本来就应该见不到的吧……多亏了您的帮助,所以我只能寄希望于通过这种方式来稍微报答您的恩情了,希望您一定不要拒绝。”男子诚恳地说。

不过即使他这么说茗也还是不会接受吧,收取小额度的酬金只是为了这间非商业性质的漫画工作室能够经营下去,额外的报答茗是从来不会接受的。

“黎先生,我记得您是私家侦探吧?”茗开口询问。

“是,而且在业内还小有名气,如果您有这方面的需要请一定让我知道。”

“说起来,我确实还有件事要拜托黎先生您呢……”茗微笑着说。

这是怎么回事?我疑惑起来。

茗从抽屉里取出一张便笺纸,用铅笔写着什么。她背对着我,我完全看不到纸上的内容。

“不知道是不是提了过分的要求……这里有三个人的姓名和住址,详细的资料和所要调查的内容我稍后会写成邮件发给您。当然,如果遇到什么困难您可以随时终止调查,也不是什么大事,就当是了却我的一桩心事吧。”茗将便笺纸递给姓黎的男子。

男子接过便笺纸,看了一下,便小心地放入上衣口袋里。

“并不困难,对于侦探来讲这只是常规性的工作,如果我的专业技能可以帮助您,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

“您不问为什么吗?”茗微笑地看着对方认真的表情。

“理由您自己知道就好。”男子说。

好吧,我承认这句话很酷,而且从私家侦探的角度来讲,这个回答也很专业。不过说实话连我也猜不到茗究竟要调查什么。

“谢谢您的理解。”

“哪里,那么我就告辞了。”男子简单地和茗握了一下手,起身告辞。走到门边时忽然又回过头来,指着我问道,“那幅画上的人,是您的爱人吧?”

原来他早就注意到了我的存在,这就是侦探的洞察力吗?

茗点头默认,对方也微微一笑,关上了门。

茗是一个有神奇天赋的女孩,她的画可以将逝者的灵魂留在上面,让思念他的人继续感知他的存在。

连茗自己也无法解释自己因何具备了这样的能力。她只是将这种天赋视作上苍的恩赐,创办了这间工作室。白天,这里是普通的漫画工作室,晚上则用她的能力接受特殊的委托。迄今为止,她已经收到了十三份委托。

不过茗的天赋也有一个小的限制,即使将逝者的灵魂成功地附着在画上,灵魂也不会被除了那个思念逝者的委托人以外的人所感知。也就是说,相对于其他人而言,逝者依然是死了。

不过也有例外的情况。

终于送走了客人,我松了口气,忍不住问道:“茗,你要拜托那个侦探查什么事情啊?”

“秘密。”茗朝我眨了下眼睛,“A secret makes a woman woman (秘密让女人更有魅力)。”

“喂,你这样可不好,我们之间从来就没有秘密的。”我佯怒。

“到时候我肯定会告诉你的,说起来这件事还和你有关呢。不过现在不许问!”茗嘟嘴。

真拿她没办法。

“难不成是让人家帮你查大学时那个帅哥师兄的婚姻状况?”我半开玩笑,其实是想要套话。

“人家上个月就结婚了,在网上把新娘照片都晒出来了。”茗没有想要和我争论的意思,简单地收拾着桌面,“还是一个漂亮的姐姐呢。”

“……”

“哎哟,怎么不说话了?”茗看着我。

“忽然觉得自己很讨厌……”我有点儿沮丧。

“怎么了?”茗放下手里正在做的事,专心地听我说。

“只是有的时候会觉得自己根本就是在耽误你的青春……而且我最不能原谅自己的是,我都已经变成这个样子,居然会有独占你的想法……”

“傻瓜……”茗温柔地望着我,“你之所以会回到我的身边,是因为我舍不得你……我没办法在没有你的世界里生活下去,所以才任性地留下你……以后这种话再也不许说了。”

“嗯……”如果我还有眼泪的话,一定会抱着她痛哭吧。

“嘘……”茗嘟起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我要开始画画了。”

于是我们不再交谈,我专心地看着她画画。

茗从竹雕的笔筒中抽出一支铅笔,小心翼翼地落笔:她画画时总是这样细致专注,每一笔都很用心。

从前我就很喜欢这样看着她画画,喜欢看着黑色线条在洁白的纸上用最优雅的方式滑行,并最终交会成定格的场景——欣赏这一奇迹般的过程对我来说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这次作画,茗用的时间比平常多了半个小时,在时钟敲到第二下的时候才抬起头来,用询问的目光征求我的意见。

我满意地点点头,打趣道:“比给我画的时候不知道好了多少。”

“那就好。”茗狡黠地一笑,放下笔,将画郑重地装进信封。

“咦,这幅画我好像见过的……为什么同样的画要画两幅?”

“因为有两个委托人嘛。”茗一边将胶水粘在信封的边缘一边理所当然地说。

有两个不同的委托人提出同样的委托,这种委托倒是头一次遇到。两幅同样的画像,这看上去没什么问题,但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是一时又想不起究竟问题出在哪里。

“喂,在想什么?”茗叫醒了发呆的我。

“哦,没什么……”我随口敷衍。

好在茗并不介意,她已经在粘好的信封上写好地址,然后用铅笔抵着下唇,若有所思地问我:“你说……为什么我会有这种能力?”

“你是指为什么你可以把死去的人的灵魂留在你为他们画的画像上,让爱他的人仍然能够感知到他的存在?”我明知故问。

“对啊。”

“为什么要想这种问题?存在即合理。”我一时找不到更好的回答,只好拿出大学时哲学课上学到的东西来搪塞她。

“可我觉得这总该有些什么特别的意义。”茗皱起眉头,“而且关于这种能力我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好多,比如为什么附着在画上的灵魂只有爱他的人能够感知。我不可能随意地留住灵魂,那么成功的条件究竟是什么?”

“成功的条件啊……”我搜寻着记忆,“你总共接受过十三次委托,有失败过的吗?”

茗毫无预兆地打了个哈欠,摆摆手放弃似的说道:“算了,今天太累了,明天再想吧……”

“嗯,晚安,好梦。”我对她说。

“嗯,晚安。”

茗回到房间休息,而我却再也睡不着了。我猛地想起之前摊在我面前的两幅一模一样的画。对于画来说当然没有什么关系,但茗的画并不是普通的画,它承载着招引灵魂的能力。

同样的画可以画了一张又一张,那灵魂呢?同一个人的灵魂,也可以招引一次又一次吗?

二、助手

第二天茗一大早就要出门,说是我上次写的小说稿费已经寄到工作室的原址,新店主叫她过去取。

“哪一篇小说啊……”我根本没有睁开眼睛,梦呓一般说道。

“就是那篇……《封印记忆的歌》,大概是半年前的吧。”

“不止吧,我们都搬过一次家了……有一年了吧?”眼皮像挂了千斤的秤砣,虽然已经是清晨,但是对于我来说正是睡眠的黄金时间。

“好啦,好啦,放心好了,我去取,你再睡会儿。”然后茗就出门了。

但是我并没有睡去。刚才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茗曾偷偷开过电脑,虽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是这一点让我很在意。

于是我一边闭目养神,一边等待着阿哲来工作室。

阿哲是茗的助手,也是工作室茗之外仅有的一名成员。他刚刚大学毕业,是个很单纯的男孩子,一直很崇拜茗,并期待有一天能够继承茗的能力。

当然,这只是他不靠谱的幻想……

这并不奇怪,因为阿哲曾经也是茗的委托人之一。

和自己的初恋女友重新团聚以后,阿哲开始在工作室打工,起初他带着一点儿报恩的意思,但是日子久了就把这里当做家一样有归属感了。

阿哲前些天请假带着女朋友去旅行,约定今天回来。

8点10分左右,阿哲果然像往常一样背着女朋友送的单肩包来到店里,他的皮肤晒得有点儿黑,但是笑容还是那么阳光。

“早啊!”我顿时来了精神。

“啊……早……”阿哲吓了一跳,“还是不习惯你这样突然叫我,不过你今天起得好早啊。”

“即使是像我这种每天除了睡觉无事可做的家伙,偶尔也会有早起的想法。”我无奈地道。

“茗姐呢?”阿哲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

“出去了。”我懒洋洋地回答,“旅行怎么样?”

“棒极了!叶子要我一定代她向你们致谢,是吧,叶子?”阿哲后半句是对他的女朋友说的。他的女朋友也是一幅保留着灵魂的画,那幅画我曾见过几次,画中的女孩儿清纯漂亮,让人一望便生出清爽的好感。但是我从没有感知过叶子的存在,作为缔造者的茗也没有,这对于我们两人来说算是不小的遗憾了。

阿哲打了个哈欠,开始坐下来检查邮件。工作室的工作邮箱只有一个,茗就用这个公共邮箱处理特别委托的事,阿哲有时候会帮忙检查邮件。

“怎么样?有委托吗?”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没有呢……”阿哲兴味索然,“最新的委托也是前天的……”

“最近的委托有什么特别吗?”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阿哲没有回答,而是专心地在移动并点击鼠标。忽然,他的眉头皱了一下,小声地说,“奇怪了,这是怎么回事……”

“出什么事了?”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想知道却又害怕知道。

“原来茗姐接委托也有失手的时候啊……”阿哲有些失望地嘟哝着,“这事儿你知道吗?”

“什么事儿?”听阿哲的口气不像是什么严重的事,我却很紧张。

“今天早上有一封邮件,是很早以前的委托人发过来的,说是茗姐的画没有奏效……还说茗姐是骗子什么的。本来嘛,这种事儿谁能打包票,没准儿是他不够心诚呢。”阿哲略有些沮丧地说。

“什么?”我几乎喊了出来,差点儿把阿哲吓一跳。

“我也觉得很奇怪,茗姐之前一直都没有失手过……不过话说回来,关于茗姐的天赋,我们确实所知有限呢。”阿哲见我沉默下来便又问道,“你怎么了?”

“没事……”我掩饰着自己的心不在焉。

阿哲也没有在意,他关了电脑,简单地整理了一下桌面,便拿出一张网点纸开始练习。

我看了一眼,阿哲的画技还不太成熟,不过比刚来的时候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我甚至觉得有一天茗不再画画的时候,这种能力真的会传承给他。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说起来你和茗姐是怎么发现那个地方的?”阿哲一边画画一边问道,他指的是我们推荐他去旅行的地方。

“有一次我们和旅行团走散了,在山里迷了路。茗很害怕,身为男子汉,我自然要担负起哄女孩子的重任。我们一边走一边聊,她累了我就背着她走,竟然奇迹般赶在天黑之前从另一条隐蔽的小路回到了营地。其间也看到了大路上没有的意外风景,而且我也在那时表白成功,说起来真是完美的旅行呢。如果有可能的话,真想再去一次……”

阿哲听出了话中的苦涩,便不再多问,开始专心地画起画来。

我也把目光转向窗外,此时正是白领们上班的时间,街上到处都是一脸倦容的行人,他们带着困意,恍恍惚惚地走过窗前。我忽然有些感慨,或许和他们相比,我才是比较幸运的人。

每天无聊的时候我都会不自觉地在脑海里构思小说,然后口授给茗写下来,坚持下来也积攒了一些稿子,但是拿些出去投稿却往往没有回音。我并不在乎那些,依旧在脑海里不断地构思一个又一个故事,琢磨着各种各样优美形象的词句,自得其乐——反正也无事可做。

阿哲已经画好了一幅画,正把画举起来,向女朋友炫耀他的作品,一边指指点点似乎在讨论着什么。我被他认真的表情逗笑了,还真是个孩子啊。

“茗怎么还不回来?”我有点儿着急,照理说去取一趟稿费是用不了这么长时间的。然而我马上又为自己的占有欲而羞愧起来。茗和我不同,她有自己的生活,而我只有她。

我忽然又想起昨天晚上那个侦探。那是个彬彬有礼的男人,但是不知为什么我就是对他没有好感,甚至可以说是毫无理由地讨厌他。我觉得他像是某种昼伏夜出的动物,当我和他对视时,仿佛有一条冰凉的蛇在我的后背爬过。

其实我很清楚,我并不是讨厌那个侦探,而只是对茗想要调查的东西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们的幸福太脆弱,像一只悬在针尖儿上的玻璃杯,而我不确定茗的求知欲会不会挑动这根针。

如果说她的世界里对我来说还有什么秘密的话……我只能想到一种可能性。

我努力地想要把这个想法挤出脑海,但它却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出来。

“您好,有邮件。”一名年轻的邮差将玻璃门推开一条缝隙。

“邮件?茗姐的吗?”阿哲走过去签收,回来时手里拿了个很正式的档案袋。

“律令侦探事务所?侦探事务所的邮件怎么会寄到这里来,不会是寄错了吧?”阿哲一脸迷惑。

“拆开看看吧。”我不动声色地道,心里却隐隐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阿哲稍微有些犹豫,但还是拆开了档案袋,档案袋里装着几张打印工整的A4纸,还有几张照片,那些照片大都记录了一些生活起居的情况,拍摄的并不都是同一个人。

阿哲一张一张地翻着照片,我也跟着看。不知怎么,我觉得每一张照片都有一些奇怪的地方,但一时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只是慢慢地觉得照片上的人物有点儿眼熟。

忽然,仿佛脑海中有一道闪电划过。

我想起来了,照片上记录的是两个不同的人,而他们两人唯一的联系就是他们都曾是茗的委托人!

我也随之发现了照片的奇怪之处,虽然每一张照片中的人都处在不同时间和不同地点,但是无一例外都在对着身旁空无一人的地方说着什么。

“把报告给我看。”我低声对阿哲说。

阿哲察觉到我声音中异样的情绪,怔怔地将报告放在我的面前。

我飞快地浏览,报告上的每一项内容都印证了我的猜测——茗越界了。

我早该知道,只要她开始对自己的能力感到好奇并且要寻根究底,那她早晚有一天会越过那道危险的界限。

尽管遭遇不幸,但是这些年来我确确实实地拥有着最幸福的时光,这些本不该属于我的幸福,上天终于要拿走了……但是我不许,即使是受之有愧的幸福,一旦得到就无论如何都不想被夺走,这是人再正常不过的想法了。我痛苦,是因为我还活着,既然活着,就绝对不能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

“怎么了?”阿哲似乎看到了我表情的变化,小心翼翼地问。

“阿哲,你希望我和茗姐分手吗?”我反问他。

“开什么玩笑,你们是我和叶子的榜样……不过你们怎么会分手?!”阿哲很吃惊。

“不管是怎样的感情,都可能遇到一些无法预料的误会,不是吗?”我耐心地引导他。

“这样说是没错啦……不过你们感情那么好!”

“是的,我也这样认为,所以我是不是应该想办法消除误会呢?”

“嗯,那要怎么做?”阿哲果然还是孩子,很容易就中了我的圈套。

“所以阿哲,我需要你的帮助。”

“你尽管说吧!”阿哲一脸热情。

三、风暴

将近中午的时候茗总算回来了,还捧了一大束花。

“茗姐!”阿哲一边打着招呼,一边把自己画了一个上午的作品拿给她看。

茗指导了一番,阿哲会心地点头,又坐在椅子上画起来。

“瞧你画得满头大汗的,不用这么拼命吧?擦擦汗。”茗扔给阿哲一条毛巾,然后向我走来。

“要送花给我吗?”我失笑。

“这是你送给我的哦。”茗笑着把花插进许久没有用过的花瓶里。午后的阳光照着每一片花瓣和茗的侧面,一时间仿佛空气都有了蒙眬的感觉。多少年没有过这种浪漫的气氛了?茗是个体贴的人,从没有过过分的要求,而且我除了静静地爱她之外,也确实没有能力为她再做什么了。

我静静地看着她,鼻子有点儿酸。

“喂,你怎么了?红红的眼睛像兔子。”茗忽然转过头,打趣道。

我连忙掩饰地别过头去,转移话题道:“对了,你不是帮我去领稿费了吗,有多少?”

“喏。”茗微笑着指了指花瓶,“那就是你的稿费咯,都说了是你送我的。”

我又被她逗得笑了起来。

茗坐在椅子上,开始检查她的电子邮件。

阿哲有点儿紧张地偷偷望向我,我还以一个安抚的眼神,然后望向茗的侧脸,正好看到她侧面的睫毛被午后的阳光镀上一层光晕。

我心中默默地说道:茗,不管我做了什么,都是为了你。

茗看了一会儿便关了邮箱,转头对阿哲道:“正太,今天没有委托,我们下午歇业,一起去大吃一顿!”

这一天茗的心情很好。我想,证明了自己的怀疑完全是多虑的这件事,本身也会让她很开心吧。

谎言不能维持一辈子,这个道理我懂,甚至我也从来没有过这种奢望。我的生命本来就是茗从死神那里抢回来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茗的馈赠,我很幸福,哪怕我的时间就在下一秒停止。

当我回过神时,茗和阿哲已经各提着一大包各种零食从超市里跑出来。

“喂,你们这是要干吗?”我表示无奈。

“没听说最近又要来台风了吗?这叫应急储备!”

“台风吗?”原来我连这种事都不再关心了……

台风说来就来,不知不觉星月已经全部隐去,我们回到工作室时外面已经下起小雨。之后的七天里,雨几乎没有停过,就算偶尔有些收敛,天色也一直阴沉着,不见一缕阳光。

这种天气当然不能营业,茗早把店门封得严严实实的,但街道上呼啸而过的风声仍然清晰可闻,还有雨点打在门上、窗上的细密响声让人心里莫名焦躁。我讨厌这种天气。

那天夜里因为停电,茗很早就睡了,桌上她点燃的烛火还在不停跳动,蜡烛只剩下短短一截。

我望着窗外,细密的雨点不停地打在窗上,给浓得化不开的夜增加了一丝不规律的动感,但是看着看着也让人倦了。

我收回目光,瞥见茗的床头放着的书——《催眠之声伴随你》。

那是一本催眠方面的经典著作,我大学时曾经在图书馆偶然翻开过,不过如今只记得书名,内容已全无印象,似乎当年也没有看完。

我试图回忆起一些内容,但马上发现不过是白费工夫。茗喜欢画画,偶尔也看些书,但她并不是书虫,也从来没听说她对心理学有什么兴趣……我嘲笑自己是不是神经过敏了,但是心里却始终放不下,那次事件之后我已经成了惊弓之鸟。

烛光似乎变得更亮了,我回过神,马上惊呼出来。蜡烛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倒,桌上堆了一摞画纸,都是易燃之物,瞬间便被引燃,并且火势不断向床头蔓延着!

“茗!茗!快醒醒!”我对着茗大吼。

火光已经映上了茗的脸,但她呼吸均匀,全无醒转的意思。

“茗!你快醒醒啊!”我用力地对着她吼。

茗依然没有反应。

火势已经蔓延到床头,引燃了床垫的一角。

“茗!起来!”我声嘶力竭。

这次茗终于有了反应,她的鼻翼微微抽动,惊叫着坐起来,立刻跌跌撞撞地跑去卫生间端了一盆水出来胡乱地浇在床上。

好在火势并不大,几盆水下去便浇熄了,四周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只剩下雨打在窗上的声音还在响个不停。

我忽然感到很疲惫,不想多说一句话。

“阿凯。”茗试探着叫我。

我没有回应,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阿凯?”

“嗯。”

“怎么了?”茗关切地问。

“为什么……我叫不醒你?”我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我的声音已经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不可能叫不醒一个人,除非……她根本听不到。

原来我和茗之间的联系比我想象的脆弱,我的存在形式、茗的天赋瓶颈、我可以留住的时间,还有太多太多谜题无法解答。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何时就会突然像清晨的露珠一样蒸发掉,又或者……我根本就不存在。

茗也不再说话,她静静地点起一根蜡烛,坐在床边。

是啊,连她也说不出话来安慰我了。

就在这个相对无言的寂静夜里,忽然不合时宜地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外面的风还在呼啸,雨也很疾,谁会在这个时候来敲门?

茗迟疑了一下,外面的敲门声一刻不停,她只好去开门。

一个黑衣黑裤的人走进来,收起一把黑色的伞,衣角有些沾湿。来的是她的第十三位委托人,也就是黎姓的那位侦探。

我最不想见到的就是他,永远。

我知道谎言不能维持一辈子,却没有料到会这么快就被拆穿。

黎侦探朝我这边看了一眼,当他锐利的眼神扫过我的脸时我低下了头,那种分明在说 “我识破你的诡计了 ” 的眼神让我很不舒服。

“骆小姐,关于你的委托我已经发过一份详细的邮件,但是按照我的工作习惯还要亲自向委托人汇报一次才行。”

“我没有收到你的邮件。”茗低着头,似乎没有感到太大的意外,我注意到她眼角的余光一直在瞥向我的位置。

“这是一次一对一的汇报,没有必要让他人在场。”黎姓侦探冷冷地望向我这边,故意加重语气。茗默默地点点头,带着他进了一间隔开的画室。

我被 “丢 ” 在了客厅里。

这个 “丢 ” 字再贴切不过了,这次我是彻彻底底地被抛弃了。

其实他们的谈话是不是避讳我已经无所谓了,我所担心的事已经发生了。命运的齿轮只要开始转动就再没有办法停下来,直到最后的审判。

我感到很冷,虽然实际上我并不具备任何实感,但是我真的感觉到 “冷 ” 了,即使我缩紧身子、浑身发抖也不能将这寒意驱走半分,因为恐惧像一根针一样扎进我的意识深处。

窗外的雨点空洞地敲打着安静的世界,仿佛连时间都停滞了。

不知过了多久,画室的门开了,黑衣侦探先走出来,对茗说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清。那个人临走时朝我这里瞥了一眼,他的眼神很复杂,我不确定他在看什么。

门无力地关上,茗靠在门边不发一语。

我也沉默着,说不出一句安慰或者道歉的话……

茗倚在门上慢慢地跪在了地上,双眼无神,肩膀微微抽动着,将脸埋进掌心,黑暗中我可以清晰地听到她的抽泣声。

我被续接上的生命,原本就是颗定时炸弹。

窗外雨声渐消,茗也停止了抽泣,她的双手环住弯曲的膝盖,额头也靠在膝盖上,呼吸渐渐均匀,似乎已经疲倦地睡去。

我在想,她入梦之前,是否也想着从那一天开始发生的事不过是一场梦,待她一觉醒来,噩梦便会烟消云散,依然会回到我们最无忧无虑的时光——午后一起从图书馆走出来,她坐在长椅上,靠着我的肩膀,手里一如既往地翻着那本《雪莱诗选》,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洒下来,气氛宁静慵懒……

而如今,连幸福的尾巴都要被剪掉了。

不知不觉窗外已经发白,这一夜很短,我似乎想了很多事情,但最后头脑中只剩下一片空白。

下了七天的雨后终于在第八天的黎明开始放晴,似乎也带来了某种预兆。

我听到茗从我面前走过,随后卧室的门打开又关上。

阿哲风风火火地走进来,将一袋食物放到桌上。

“早啊。”我疲惫地问候他。

“早啊,你和茗姐被困在家里这么多天,也没吃到什么像样的东西吧,快趁热吃……”阿哲说着忽然意识到什么,改口道,“茗姐呢?”

我低下头不说话,阿哲似乎也意识到我情绪不高。

这时,卧室的门打开了,茗穿了一件粉红色的针织衫,短裙,还有棕色的小皮靴,挎着乳白色的单肩挎包,脸上笑容甜美,好像是从漫画中走出来的人物。

我看着她,恍如隔世。

“茗姐……你……好卡哇伊……”阿哲目瞪口呆。

茗走过来,微笑道:“阿哲,今天是我和阿凯的纪念日,我们要去好好玩一天!”

阿哲毫无抵抗力地点头一,茗已经带着我阵风似的走出去。

四、纪念日

今天与其说是我们的纪念日,倒不如说是我的忌日。

正这样想着,茗已经带着我搭上了公车,我瞥见公交上的路线图上有一个熟悉的站名——茶树湾。

茶树湾其实跟茶树没有多大关系,名字很美,但早已经荒废。那里有一座废弃的港口,据说在很多年前曾是茶叶贸易的一个重要中转站,废弃之后,这里要开发旅游区,但并不成功,于是现在只留下些旧码头和旅游区的影子,偶尔会有些喜欢安静的人在黄昏时分来这里的海滨散散步,但大体上算是人迹罕至。

我和茗都不是喜欢热闹的人,所以经常来这里携手漫步,两个有默契的人,一言不发胜过千言万语。我们曾经约定不管发生什么事,在这片海的面前,我们都要坦诚相待。

“茗,让我们把这个故事整理一下吧。”我笑着对她说,那一刻心里竟然变得很轻松。

“好,由我来开头。”她也笑着,笑容还是那么甜美可爱。

“当年那场意外是我和阿凯的故事的终点,也是我们故事的起点。”茗望着波涛起伏的海面平静地道来,“那时的我,消沉、绝望,每天都会在噩梦中哭醒,然后又在哭累的时候睡着。我完全无法接受没有你的世界。于是我开始画画,一张一张地画着你生前的样子,每一个烙印在我脑海中的场景都浮现出来,几乎每一笔都是蘸着眼泪画出来的……

“我是如此执迷于还原出我们在一起的每一个场景,仿佛你不曾离开我一般……同学劝我,朋友劝我,父母也劝我,但我停不下来,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只要我坚持下去,一定会有奇迹发生……

“然后奇迹真的发生了。两个月后,我惊讶地发现你竟然真的 ‘ 活 ’ 了过来!你是如此真实地出现在我面前,我没办法触摸你,但却能真真实实地感觉到你的存在,看到你的容颜,听见你的声音……那是像梦幻一样的奇迹,上苍的恩典。”

“对我又何尝不是……但是我的存在不能永远寄希望于恩典,仿佛我是半空中随时都会消失的泡沫,那种无力感别人很难明白,甚至包括你。”我望着茗,她的眼中蓄满了悲伤,但还是努力地微笑着。

“不,我一直明白……正因为和你有着一样的担心和无助,我才不断地去寻求真相……”茗忽然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下头。

“结果没有想到,真相却要把我送进坟墓吗……”我很悲伤,但并没有责怪她的意思,我的幸福原本就已经透支了,我笑着对她说,“说说你寻求真相的过程吧,即使结局是终将湮灭,我也想对自己的存在多一些了解……那么我们从哪里开始说呢?”

“就从那个邮包开始吧……就是被你藏起来的那一个,连你也发现那上面有对你不利的信息了吧?”

“嗯……我有这样的预感,但又不太具体,我甚至无法描述我到底在担心什么,只是出于直觉藏起了那个邮包。当然,这一切都是在阿哲的帮助下进行的,不过你不要责怪他,是我 ‘ 蛊惑 ’ 了他。”我自嘲地笑笑。

“那是黎先生寄来的包裹,里面有详细的调查资料,调查的是我的一份特别的委托,或者说其实是两份委托。两名委托人在互不知情的情况下同时要求留住同一个女孩儿的灵魂。我不清楚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纠葛,但我隐隐感觉到这件事触犯了禁忌,不管从宗教或哲学来看,灵魂都是不可分割的整体……不安过后我马上想到,这可能是一个我了解自身能力的机会,于是我秘密地进行实验,并且托付黎先生调查实验结果……”

“结果是灵魂真的分裂了,同时附着在两名委托人的画上。”我笑着摇摇头。

“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茗叹了口气,“我还有第二个调查在同时进行。”

“那是什么?”我疑惑地问。

“关于失败的条件。”

“哦,我记得阿哲提到过你有两次委托失败,真的存在这种条件吗?这和之前的实验又有什么联系呢?”

“两次失败的委托促使我去调查委托人,想借此找出失败的条件来了解我的能力的本质。我可以留住人的灵魂,但却只有包括当事人在内的极少数人能够感知灵魂的存在,外界也不能与之发生任何交互……直到有一天我通过私家侦探的调查偶然得到两人的心理诊疗记录——两人都对催眠治疗表现出超越常人的自我防护能力。”

“这又说明什么呢?”我其实已经猜到六七分。

“催眠。”茗脱口而出的两个字让我想起她在床头放的那本《催眠之声伴随你》。

“我请教过专业的催眠专家,确实符合这样的推断……我的能力不过是一种让我自己都深陷其中的集体催眠,我、阿哲、黎先生还有其余的十位委托人都是催眠成功的受体……”

说到最后,茗的声音哽住了,她似乎有些眩晕地扶住面前的栏杆,十指紧紧地绞住,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地滴下来,再也没办法继续说下去。

“因为相信,所以存在,对吗?”我苦笑,替她说出了结论,“所以我只是你的想象。”

一切都在那一刻结束了,不管是盛大的催眠还是一夕的梦幻,如今都已经走到了尽头。

“对不起……”茗低下头,浑身紧绷着,仿佛随时都会崩溃。

“这不是你的错。我就知道我不会永远存在下去……”我尽力保持微笑,“你没办法永远欺骗自己,只是我没有想到会这么快……今后没有我,你要照顾好自己。”

我从画中走出来,紧紧地拥着茗。

她痴迷地望着我,泪珠不住地从她洁白的脸颊上滑落。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伸出手,抚摸着她的脸颊,腮边的泪水让我感到一丝凉意,“我不该骗你……我只是想再享受一会儿……”

我惊讶于自己竟恢复了一丝活着一般的知觉。

茗握住我的手,缓缓地闭上眼睛。

海风变得和煦,阳光也柔和起来。

渐渐地,她的啜泣声平静下来。

“能为我念首诗吗?”茗没有睁开眼睛。

“拜伦还是雪莱?”我微笑。

“Love’s Philosophy (爱的哲学)。”茗靠在我的胳膊上。

我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念出来,茗的目光忽然失去焦点。我看到她脸上的表情不断变换,从疑惑到恐惧再到绝望,大颗大颗泪滴从她洁白的脸颊上滑下来。

我从旁边看着这一切——是的,从旁边——仿佛是玩电子游戏时忽然从第一人称视角切换到第三人称视角。玩过CS的人都知道,当你的角色从第一人称视角切换到第三人称视角的时候,就意味着你已经死了。

我尝试着呼唤茗,但她毫无反应,而我耳边的声音也在逐渐消退……海浪的声音、车流的声音、人群的声音、风的声音以及茗压抑的啜泣声……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眼前的画面就像是一幕滑稽的无声电影。

唯一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消失。我就这样站在原地,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触碰不到,对于整个世界而言,我像是一个毫无关系的旁观者。

记忆就像一个牢笼,我被永远困在了那里。

我开始明白死亡的感觉。

当你在所有人,包括自己的记忆里都不再生长、变化,那么你就已经死去了。

尾声 真实的谎言

一个平凡的星期六,黎远在事务所的长沙发上醒来。

“早啊。”妻子像往常一样和他打招呼。

“你醒得好早,都不用睡觉的吗?”黎远开了一个玩笑。

“是啊……如果不想睡的话也可以,可惜起得再早也没办法像以前一样给你做早餐……”妻子忽然失落起来。

“哈哈,你的黑暗料理我可不敢恭维。”黎远打了个哈欠,“虽然就会做这一样,但我的蛋炒饭可是大师级的!我还是自己动手吧。”

妻子虽然立刻露出生气的表情,但这个敏感的话题总算是结束了。

黎远是私家侦探,他是个务实的人。他从不相信完美的爱情、灵魂伴侣一类梦话,也不相信会有完美无缺且不会破损的东西——那根本不符合逻辑。在他看来感情是靠经营的,只要你足够聪明、足够理智,就能控制感情的发展。他会哄女人,而且愿意一直哄下去。

整个上午,黎远都在整理新雇主给他提供的材料,妻子带着温煦的笑容看着他忙碌。

但他的状态并不好,甚至有些心神不宁。

可能由于工作的关系,黎远是很相信第六感的,所以他觉得今天一定会有事情发生。果然,下午他收到银行发来的一条转账信息,他的账户里被转入一笔钱,备注是 “退回的酬金”。黎远并不缺钱用,而且这笔钱数目也不大。

晚上他又收到一封邮件,发信人是他认识的一位画师,邮件这样开头:“黎先生,我不知道这样是不是最好的选择,但作为我的委托人之一,我认为您有权利知道真相。就在最近,我对我的能力、我们的委托关系有了新的认识……”

黎远并没有把邮件看完,他只犹豫了一秒钟便点击了 “彻底删除”。当然,他完全可以猜出邮件的内容。

“怎么了?”妻子问。

“没事,上个委托人打来了尾款。”他随口说,编起谎话来简直是脱口而出。

他觉得自己并不是在逃避什么,只是认为真相一点儿也不重要。

只有小孩子才执着于分清真假对错,你骗我还是我骗你。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柴米油盐才是实在的,而感情是抽象的,抽象的东西没有真假与对错,它们本来就是大脑编造出来摧残肉体的游戏。只要他想一辈子,就可以一辈子。

几个月后,黎远偶然路过曾经拜访过的那间画室。画室锁着门,门把手上挂着 “暂停营业 ” 的牌子,门口蹲着一个失魂落魄的大男孩。

从那以后,黎远再没经过那间画室,也再没见过那个画画的女孩。他的妻子一直陪着他,直到他在养老院的摇椅上闭上眼睛。

在弥留之际,他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离开了躯壳,又像新婚时那样牵起了妻子的手。

“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我愿意。” i+AQw5bB6P3/1y8x6cyXLSeJ/u1rUjJzv0ObrB6slHcJ+H2sJWn/3Bj05UVjJyk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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