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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纽伦堡还是全民遗忘?
——第三条道路

在种族隔离制度下,少数白人独霸政治权利,并因此而得到了其他各种权力和特权。他们用邪恶与卑劣的手段维持着高压统治。这些白人利用所谓“单肤色统治”制度,声称人的价值在于其特定的肤色、种族特性和人种。既然具有这些特质的人为数不多,单肤色统治也就只能属于全体人类中有限的少数人了。

在古希腊,本来聪明睿智的亚里士多德也犯下了同样的错误。他认为人的特性并非每个人都普遍拥有,因为奴隶就没有这样的特性。奇怪的是,亚里士多德居然没有注意到其观点的无比荒谬。他的主张一定让奴隶主大感宽慰,因为既然奴隶不像他们一样是真正的人,那么奴役奴隶也就谈不上残酷,而是心安理得的了。(如此说来,重获自由的奴隶会突然间得到人性!)古人相信如此不合理、不道德的思想尚可原谅,但种族隔离的实施者却不是蒙昧的异教徒,因此不能以无知来开脱。他们声称自己是西方人,和西方人一样文明,更有甚者,他们还是基督教徒。这是他们在反对制裁时竭力强调的一点。他们还成功地说服了轻信的西方,使其相信南非实际上是西方基督教文明对抗苏联共产扩张主义蹂躏的最后堡垒。他们读《圣经》、去教堂——他们居然去教堂!我记得有一次和我的岳母驱车经过一个荷兰新教教堂。她是家庭佣工,文化程度不过小学。教堂外的停车场上泊着几十辆车,我指着这些车说,布尔人显然是群敬畏上帝、虔诚礼拜的人。我的岳母笑了笑,轻声说:“我的孩子,如果上帝像对待他们一样对待我,我也会经常来做礼拜的。”

我们的人民常常对这不可思议的现实感到大惑不解,那些如此恶劣地对待他们的人居然不是未开化的异教徒,而是自称为基督徒、和他们读同一本《圣经》的人!因此,种族隔离的鼓吹者真的无法为其怪异的主张找到借口。他们和我们同读的《圣经》讲得非常明确,赋予人类——每个人都不例外——以无限价值的,不是这个或那个生理或其他外在特质。不,我们的价值在于我们是按照上帝的形象创造出来的。这是与生俱来的,是一个整体。它意味着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上帝的化身、上帝的总督、上帝的代表。这就是为什么,如果不能一视同仁地对待任何人就是名副其实地亵渎上帝,就是向上帝的脸上吐唾沫。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会怀着满腔热情为正义和自由而战。激励我们的不是政治动机,而是《圣经》的信念。在非正义和压迫的情况下,《圣经》成了最具颠覆性的书。

我们常常试图指出种族主义的荒谬,希望我们的白人同胞能够感到羞愧,并放弃这荒唐可笑的东西。例如,我会说我们不妨用大鼻子来代替肤色,因为我自己有个大鼻子。假设某大学不是像种族隔离制度下专为白人而开,而是为大鼻子设立的,首要的要求是鼻子要大,而不是学业。如果你不幸天生有小鼻子的残疾,就必须向小鼻子事务部申请批准进入专为大鼻子开设的大学学习。大部分听了我这个故事的人,都会为它的荒唐和愚蠢笑得前仰后合。如果现实也只是个笑料就好了。

我父亲是小学校长。尽管做佣工的母亲几乎没有文化,家庭收入也微薄得不值一提,但在种族隔离被国民党政府制度化、系统化之前,我们还是得到了一定的庇护,免受了南非种族主义最严酷的迫害。我没有什么政治意识,甚至认为种族主义的秩序是上帝的旨意。事情就是这样,你最好还是老老实实地接受,不要多事。实际上,大部分人都极好地调整了自己,适应了哪怕是极端恶劣的环境。我们住在芬特斯多普。这个约翰内斯堡西边的小镇,后来因成为新纳粹布尔人(AWB,或阿非利卡抵抗运动,形成于20世纪70年代末,反对对种族隔离的有限改革)的总部而臭名昭著。我常常从贫民窟到白人镇上为父亲买报纸。我总是能看到流浪儿在白人学校的垃圾桶里翻腾,并常常能够找到白人孩子丢掉的完全可以食用的苹果和三明治。白人儿童更喜欢妈妈为他们准备的食品,而不是政府为他们(不包括黑人儿童)提供的免费午餐。种族主义的畸形特性之一,就是那些没有需要、自己可以负担得起食品的学生可以得到免费食品,而那些急需高质量食品但买不起的孩子反而得不到免费午餐。这或许仅仅因为他们的父母无权无势,在自己出生的土地上是隐形人,只有让他们干活时,而且常常是做仆人时,才被人想起。我注意到了这种待遇上的差别,但不敢说那给我留下了什么不可磨灭的记忆。只是很久以后维尔沃德博士对黑人实施所谓“班图教育”的劣等教育制,并停止在某些黑人学校发放免费食品后,我儿时的记忆才重新被唤醒。当被问及为什么停止这种相当经济但可有效帮助最贫穷的人们战胜营养不良的做法时,维尔沃德博士的回答令人瞠目结舌,尽管他的话完全符合种族主义和种族隔离的无理逻辑。他说,如果不能人人有饭吃,那么就谁也别吃。这真是登峰造极了!我们为什么不去救治那些患了肺结核的人呢?不行,我们不能这样做,因为如果不能救治所有病人,我们就不该只救治其中一部分病人。之所以有这样肆无忌惮的一派胡言,就是因为受害者没有政治权利。他们无法把你选下台。

在罪恶的通行证制度下,黑人的行动自由受到极大限制,每天都有许多人因此被捕。16岁以上的所有黑人都必须携带通行证。如果警察要求出示通行证而你恰好没有带在身上,就被视为违法,即使解释你只是出来买包烟,通行证忘在办公室的西装口袋里,也无济于事。整个制度就是要剥夺你的自我价值。黑人没有权利进入城区,能进城完全出于其主子的慈悲和恩惠。每天都必须出示通行证,否则就得加入蔚为壮观的戴上了手铐的违法者的长队,而警察则等着凑满足够的人然后把他们塞进一辆辆军车。这一切带来的日复一日的当众侮辱是难以言表的。这种军车叫做载人面包车或Kwela-Kwela(来自警察用科萨语向他们的俘虏叫喊的“上来,上来”)。堂堂正正的人被关进惯犯的囚室,第二天又被法庭上办案的出奇速度搞得大惑不解:每人两分钟,一种“载人传送带”式的正义。未及他们叫出“纳尔逊·曼德拉”的名字,这些人就已经被认定有罪,并判处了过重的罚金或监禁。这种违反人权的遭遇是几乎每一个黑人都曾经历过的。

我还清楚地记得我曾陪伴做老师的父亲进城。当他也被毫不例外地拦住时,我的心里是多么为他难受。不过也有蹊跷的事。由于他受过教育,他有资格享受所谓的“豁免”,普通的通行证法对他不适用,他享受其他黑人没有的特权,即可以购买专供白人的酒而不必担心被捕。但为了让警察知道他享受豁免,就必须携带并出示他的高级文件——豁免证。因此,他也无法免遭被拦住去路、被喝令出示豁免证的当众侮辱。这让我感到恶心。

我们的许多邻居还遭受了更侮辱人的入户通行证检查。家是一个人的堡垒?根本没有这回事。警察专挑最能让人烦的凌晨时分闯进来,大叫大嚷着把人们轰下床,没有一点起码的礼貌:“Kom, Kom―maak oop, julle verdomde kaffers.”(快点儿打开!你们这些可恶的黑鬼!)衣不遮体的母亲惶恐地瑟缩着,孩子们发出尖叫,做父亲的则无力地站在那里,一点也没有男子气概,在自己的孩子面前丧尽尊严——好像他根本就不存在。在法律的眼里,他是无足轻重的,只有三等公民的最低权利。

降临到头上的常常不是什么大事、什么令人发指的恶行。不,那是一些日常的骚扰、琐屑的无礼行为和细碎的侮辱——尊严不总是被踩到脚下,也不总是被长筒皮靴践踏,尽管这样的情况也同时存在。比如陪父亲去商店时就经常碰到。父亲是个有教养、有尊严的人,但柜台后面的小丫头竟张口叫他:“嗨,小子!”她这样做仅仅因为她是白人。我的心为我的父亲死了许多次。他常常不得不强扮笑脸讨好没有家教的坏孩子。我知道他对此无能为力,即使到别的商店,也会遭到同样的对待。有时也有例外,但罕见得如炼狱中的冰雪。这种待遇贬低了我们的人民,深深地侵蚀了他们的自尊心。

我担任教长、后来担任大主教来到约翰内斯堡时,丽雅和我须经“批示”方可进入城区。我们必须到土著人事务专员办事处,在通行证上加盖适当的印章,以示在我就任教职期间允许我们住在约翰内斯堡。许多黑人必须排长队等待,而白人主子们要么在谈天、要么读报、要么饮茶。等他们终于屈尊办案时,也从不会以礼相待,而是吆三喝四,让本来已经晕头转向的乡下人更加无所适从。黑人官员的态度稍好一些。丽雅被允许作为我的配偶住在约翰内斯堡,她遭受的是双重歧视——作为黑人,还作为妇女。她甚至享受不到黑人男性的那点可怜的权利。

在政府眼里,关键在于你是黑人,这是最重要的事实,而不是你其实也是人。如此这般,即使我担任约翰内斯堡的大主教并身为诺贝尔奖得主,在紧急状态下,我的夫人和女儿也有被拦截并在路边被当场搜身的可能。由于我的抗议,这样的情况没有出现,她们得以被带到附近的警察局进行搜身。如果这是他们给予黑人名人的惯常待遇的话,那么对其他地位卑微的黑人又有什么干不出来呢?我自问,当然更知道可怕的答案。

在真相与和解委员会的总报告所引述的一份材料中,后来成为宪法法院副院长的帕埃斯·兰嘉大法官讲述了他作为一个黑人的经历。

我第一次和司法系统打交道还是……1956年在德班当工人的时候。正是在此期间,我感受到了1950年《人口登记法》第30号的某些条款、1945年的《土著合并法(城区)》第25号以及当时其他歧视性法律所带来的痛苦、愤懑和侮辱。对我的直接影响是我为这一切的不公平、不公正深感失望。我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为什么种族这个因素可以决定我应该住在哪里、可以在哪儿工作。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时,我从来不明白为什么我要住到男人的宿舍去,只有得到许可证才能到城里和父母一起住。……我正青春年少,意气风发,认为我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什么都无法阻挡,但是我错了。我的梦想遇到了种族隔离的严酷现实。它在我的周围精心构筑了无理的、屈辱的,而且常常是敌对的环境,其意图就是要打击像我这样希望为自己也为周围的人改善境遇的人……

通行证法和进城控制条例是影响我早年生活的整个法规体系的核心……我和成千上万的人一样,排着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长队。排到头时,一般遇到的都是蛮横的小干事或官员,或许在你的“dompas”(当地指通行证的土话)上赏你一个什么验证章。进城控制办公室的整个程序令人痛苦而屈辱,有些方面甚至给成千上万受其管辖的人造成了深深的侮辱。我记得作为一个17岁的孩子,我不得不扭过头去,把眼光避开那些赤身裸体的成年人,徒劳地希望以此为他们挽回一点尊严。我们排在队里的人都必须裸体,以方便这种有辱人格的检查。如果在许可证的期限内没有找到工作,就可能被土著事务法庭宣布为“闲杂班图”,面临被发送农场居住地的可能。许多人被送上这个法庭,并因为未能及时出示身份文件而被判刑……

但是,把这些明目张胆的歧视性和压迫性法律写入法典只是一个方面。其丑恶性又因执法的白人和黑人官员的粗暴、残忍和麻木而变得无以复加。这是一种对前来办理手续或求助的人的敌视和威胁的文化。当局的面目是对被剥夺了选举权的人们的战争面孔,而人的尊严则是战争的牺牲品。

1948年当政伊始,种族隔离政府就开始了疯狂的种族主义立法过程。他们废弃了许多黑人城镇,搬迁了许多安居的社区,把上帝的子孙都扔到了与垃圾场毫无二致的班图斯坦黑人定居区。垃圾可以扔,人是不能扔的。但这恰恰就是他们给予按照上帝的形象创造出来的人的待遇,而这些人的罪过是生为黑人。他们把我们当物件对待。我们有一首战斗歌曲:“ Senzenina?—— Isono sethu bubumnyama ”(我们拥有什么?——生为黑人就是我们的罪孽)。国民党把种族隔离发展到了极致——我们在居住、就学、娱乐和工作上均被隔离。我们被禁止跨种族婚配,跨种族的性事是禁忌,混血婚姻也是禁忌。就业保留制使黑人无法从事某些专为白人保留的职业——而今天他们则在大喊这样的做法“令人恶心”。

350万人被迫背井离乡,这一无情的社会工程试图搅碎南非这块各种族融合而成的蛋糕。这些仅仅是统计数字,但强制迁移计划的受害者却是有血有肉的人啊!丽雅和我是在约翰内斯堡以西19公里处的黑人小镇蒙谢韦尔的罗马天主教堂结的婚。那座教堂连同许多居民住宅都被夷为平地,因为蒙谢韦尔注定是要拆毁的。这个行动是个走调的音符,是本应成为一片洁白百合的地区的一个污点。只是由于雷昂·维塞尔斯的干预,蒙谢韦尔才得以幸免。他是国民党议员,后来为种族主义深表歉意,并出任为我们制定了出色宪法的制宪议会的副主席。但是,其他地方则没有这么幸运。我生活或学习过的地方至少有五个——例如索菲亚镇——就未能幸免。有一个人在约翰内斯堡当花匠,在一个村里为自己修建了一个不错的小家。一天听说他家的村子宣布要拆除,整个社区要迁移,他请求给他个照顾,并得到批准,他想亲手拆掉自己多年来苦心营造的小窝。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他已经吊死在树上。他无法承受,他自杀了。

开普敦的桌山脚下,是市里最为热闹和时髦的部分,叫做第六区。过去这里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多种族聚居区,基督教徒、穆斯林和犹太人和睦相处,没有什么种族主义事端。后来,国民党掌权,通过名称古怪的“社区发展部”,以种族和睦的名义,宣布第六区必须关闭。于是,有色人和非洲人都被迁移到离他们工作的市中心数英里之外的地方,被迫从宽敞的宅院搬进一个贫民小镇拥挤不堪令人窒息的火柴盒式的房子里。我担任大主教不久,就访问了邦特赫维尔,一个种族隔离的毒瘤。在其中一个极小的蜗居里,住着我们教区的一个教友。老人1960年从第六区迁到这里,而当时已经是1986年了。那些没有打开的塞满家什的盒子箱子,在简陋的房子里摊得到处都是。当我问他为什么没有打开时,他回答说他等着回到第六区的家。那350万人就是这样的人。老人怀着破碎的心离开了人世,箱子依旧没有开启。

有人制作了一个题为“第六区”的音乐剧,描述开普敦这个区域的繁华以及后来如何屈从于种族隔离的疯狂。我的一个属下儿时曾住在第六区,看完表演回来后告诉我们,他禁不住流下了怀旧的泪水。他母亲晚年时曾对他说她想回家,意思是要回到她第六区的旧宅。史蒂芬·奈都和他经商的父亲及母亲、姐姐从德班搬来。他父亲发了财,在开普敦附近的立特里特盖了幢大宅子。史蒂芬成为开普敦罗马天主教大主教。我向他讲述了我下属的话,他反过来让我猜猜他看了同一场演出时的感受——他也一样痛哭流涕。社区发展部宣布他们居住的区域为白人区,因此奈都一家必须搬走。他的父亲已经去世,守寡的母亲请求当局让他们留在自己的家里,但是徒劳一场。于是他们找到了与别人合住的一套一室单元房。白天他们不得入内,史蒂芬和姐姐只好坐在附近火车站的候车室里,直到允许他们回家的时候。听了他的讲述后,我突然意识到许多貌似正常的人,实际上都满怀愤懑和痛苦的重负,而这不为别的,就因为他们不是白人。

我们全家从我留学的英国回国时,假道法国、意大利和圣地 。我们的目的地是东开普省的艾丽斯,我将在联邦神学院执教。一到南非,我们就到东伦敦市为新居添置家具。午饭时间到了,我们知道没有餐馆让黑人就餐,于是只好买了鱼和薯条坐在停靠路边的车上吃。几个星期前,我们还可以在巴黎的上流餐馆里享受法式美食,在我们自己的祖国却办不到。

我们经常到东伦敦的海滩上野餐。留给黑人的那块沙滩景致最差,周围只有很少的岩石。不远处是个带小火车的游乐场,在英国出生的小女儿这时就会说:“爸爸,我想荡秋千。”我心里沉甸甸的,只能心虚地对孩子说:“不,宝贝儿,你不能去。”如果我的宝贝坚持要去,我又该怎样回答她呢?“可是,爸爸,其他的小孩在玩呢!”我怎么能跟她说她不能去是因为她不是能去的那类人呢?我内心死去过许多次,不能直视孩子的眼睛,因为我觉得没有了人格,受到了巨大的侮辱和贬斥。我现在体验的一定是我父亲在他的儿子面前被羞辱时的心情。

种族隔离系统地剥夺了有色人、印度后裔以及特别是黑人的权利,扼杀了他们的人性。它给这些人提供的是形同儿戏的教育,住房不足,医疗缺乏,使孩子们罹患原本极易预防的疾病;它通过合同工制和单性别宿舍,破坏了黑人的家庭生活。种族隔离无所不在,给其受害者造成了不必要的和无法言喻的痛苦。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每一个不是白人的人都在一定程度上遭到了这一罪恶制度的迫害。黑人完全有权以满腔仇恨,向白人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声讨种族隔离的罪行。我们的新任司法部长杜拉赫·奥马尔说我们是一个“受害者的国度”,这种描述在一定程度上的确恰如其分。但我们还要欣喜地宣布我们也是幸存者的国度,其中不乏以其宽宏大量的博大胸襟和崇高精神震惊了整个世界的杰出人物。

现在担任美国凯洛格基金会牧师的马鲁斯·马普尔瓦纳在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曾是一个热情奔放的积极分子,在黑人觉醒运动中是史蒂夫·比科的密友。他和其他人一起,在贫困交加、颓废绝望的农村社区中进行了至关重要的社区发展和医疗工作。因此,他和妻子被无孔不入的安全警察置于严密监视之下,并经常遭到骚扰。他们常常未经审讯就被关进监狱,他被处以五年禁行令,行动被限制在东开普城区内。正是在此期间,他设法甩掉了警方的盯梢,来到约翰内斯堡,在我的办公室里和我见了面(当时我担任南非教会理事会的秘书长)。他说在他频繁地遭受拘留的那段时间,安全警察告诉他:“我们统治着这个国家。”当他们照例折磨他的时候,他常想:“这些人也是上帝的子孙,但他们却像禽兽一样。他们需要我们帮助他们恢复人性。”有这样卓越的人加入其中,我们的斗争 必定会 取得最后的胜利!

1994年4月27日是个转折点,一个新纪元的开端。它预示着新的南非将如那些竞选口号所说,成为一个民主的、无种族主义、无性别歧视的南非。这是一个崭新的事物。残酷压迫和极端不公的种族隔离旧制度被废除。我们很快就会发现,几乎没有人还会承认自己曾是这个邪恶制度的支持者。

受伤的人不会再因为风驰电掣奔向出事地点的救护车是专为救治另一种族的人而被遗弃路边。再不会有人被迫离开家园,然后像垃圾一样被抛进贫困的班图斯坦家园(专为黑人设立)。上帝的子孙再不会受到把南非人口像牲口一样分类的种族分类局的侮辱。(同一个家庭的成员经常被划分成不同的种族,肤色稍深的被归入较低级的一类。有些人宁肯自杀,也不接受这种荒唐专横的分类。)孩子们再不用接受号称为教育的那碗“薄粥”,这种教育实际上是要让黑人儿童接受永远的奴役,顺从至高无上的白人主子。这一教育制度的始作俑者、种族隔离的高级祭司、后来担任首相的维尔沃德博士,曾大言不惭地说过:

学校必须使班图人(南非黑人)适应其经济生活的需要……如果在实际中不能运用,把数学教给班图孩子又有什么用?……教育必须依据人们生活中具有的机会而施教授业……

我要说“再也不会了”,因为在新南非的确如此。我们再不可能合法地、秩序井然地通过立法,将无数人的生活从尘世打入地狱,因为新南非的至高权力不在议会,而在我们的新宪法,许多人都认为这是世界上最自由、最具人权取向的宪法。立法不能仅仅凭议会的癖好,而是要得到我们的最高法院——宪法法院的批准。诞生时间还不长的宪法法院已经表明,它能够打击一切有悖于宪法宗旨和条款的行为。宪法不是一纸空文,而是所有南非人通过其当选代表达成的庄严契约。

新的制度安排带来许多新气象。但是旧制度的某些方面还会苟延残喘,好像沉重的裹尸布笼罩着新时代。谁也没有那样的魔杖,可以让新制度的设计者手执着挥舞、嘴里念叨着“嘿,快变”,就会把南非在一夜之间变成到处流淌着鲜奶和蜂蜜的天国。持续半世纪之久并以残酷手段得到有效加强的种族隔离制度的余毒,还会在今后的很长岁月中影响着我们。

许多南非人都对种族隔离有着可怕的记忆。他们忘不了1960年3月21日的沙佩维尔大屠杀。人们对通行证法进行和平抗议示威,警察惊慌失措,向人群开火,69人倒地身亡,其中许多是在逃跑时被击中了背部。人们也忘不了1976年6月16日的索韦托起义。手无寸铁的学生在反对将阿非利卡语定为授课语文的抗议游行中被射杀。(阿非利卡语被视为压迫者和种族隔离执行者的语言,因为1948年实行种族隔离制的国民党绝大部分人操阿非利卡语。)还有那些在被警察拘留期间神秘死亡的人。当局称这些人自杀了,有的用皮带上吊了,有的洗澡时踩在肥皂上摔死了,有的则从牢房或审讯室跳窗自杀。这些话可能大部分的白人是相信的,但却根本无法让黑人相信。我们还被告知有的人是自残而死。黑人觉醒运动年轻的学生领导人史蒂夫·比科就是其中之一。据说1977年9月,他在和审讯者发生不可思议的无理争吵时,以头撞墙。史蒂夫被赤身裸体用警方的卡车驱车1500公里送到比勒陀利亚,据说是要接受治疗,可是到达不久他就死了。谁也没有解释为什么不能在他被监禁的伊丽莎白港对他进行急救,或者为什么必须让他赤裸着处在昏迷状态下被送往比勒陀利亚。

人们记得1985年在夸祖鲁―纳塔尔省阿曼泽姆多蒂的爆炸事件。放置在一家购物中心外垃圾桶中的爆破弹,在忙着圣诞节采购的人群中爆炸,死5人,伤60多人。还有1986年的玛古酒吧爆炸事件。罗伯特·麦克布莱德和两个同伙在附近安放了汽车炸弹,死3人,伤69人。据说这是以邻国博茨瓦纳为基地的非国大武装派别“民族之矛”首领下达的命令。

许多南非人看到用所谓“项链”酷刑残忍地将人处死时,无不感到恶心。施刑时将灌满汽油的轮胎套在受害者的脖子上,然后点火。这种可怕的处决方法是城里支持非国大的“同志”们用来惩治“叛徒”即被怀疑和国家合作的那些人的,也被用在交战的各派解放运动的自相残杀上,比如被禁的大部分由非国大的同情者组成的联合民主阵线(UDF)和主张由史蒂夫·比科发起的黑人觉醒运动各项原则的阿扎尼亚人民组织(AZAPO)之间的争斗。令我们无比震惊的是,人,年轻人,居然能围在这样一个痛苦挣扎的人周围起舞。种族隔离既剥夺了实施者的人性,也剥夺了受害者的人性。在这一点上,种族隔离做得真是太成功了。

人们为1983年5月比勒陀利亚教堂街上的屠杀所震惊。巨型炸弹在南非空军总部外爆炸,死21人,伤200多人。非国大宣布对此次爆炸负责。最晚近的则是1993年7月开普敦圣詹姆斯教堂的大屠杀。在那次袭击中,泛非大会(PAC)——即1959年脱离非国大的解放运动——两名成员冲进星期天的礼拜仪式,用机关枪杀死了11名教徒,伤56人。在这场城市游击战中,似乎已经无所谓神圣可言。

这些以及其他类似的暴行充斥于我们的历史,各方面都认为我们应该认真对待这段历史、这段过去。我们不能装作这一切并未发生,许多事情人们还记忆犹新。

实际上,对于向新的制度安排过渡时我们是否应该有效处理既往历史的问题,并不存在异议。不,问题不在于是否应该,而在于如何处理仍历历在目的过去。

有些人希望借鉴纽伦堡审判的模式,将所有严重违反人权的罪犯都捉拿归案,让他们经受正常司法程序的煎熬。结果发现这条路根本行不通,也幸好如此。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盟军彻底打败纳粹及其轴心国,因此得以实施所谓“胜利者的正义”。被告一方毫无发言权,而且由于坐在审判席上的如俄国人本身也是人权的严重违反者(在斯大林时期有过之而无不及),整个审判过程让不少德国人耿耿于怀。纽伦堡审判50年后,我参加英国广播公司电视台在纽伦堡当年的审判厅里举办的专题讨论时,仍有这样的感觉。德国人接受了纽伦堡,因为他们一败涂地,胜利者可以在被打翻在地的败军身上再踏上一只脚。在南非,任何一方都无权实施胜利者的正义,因为没有一方取得了可以赋予这种权利的决定性胜利。因此,纽伦堡方案被那些为向民主、法治和尊重人权过渡而进行艰难谈判的人拒绝了。

有一点是明白无误的,如果种族隔离的安全部队认为在谈判结束时他们仍将作为肇事者面临法律的严惩的话,他们就不会支持使我们得以实现从压迫到民主的相对和平过渡这一“奇迹”的谈判解决方案了。(当时多少人作出了可怕的预言,认为会发生血洗事件,我们会被全面的灾难压倒。)他们仍掌握着枪杆子,仍然有能力破坏整个过程。

作为和平过渡的受益者,有些南非人,还有一些国际人士,喜欢喋喋不休地抱怨没有将所有罪犯绳之以法。事实上,我们都很健忘。我们忘了1994年之前我们一直焦虑不安,一场全面的灾难如在弦之箭,一触即发。由于上帝的慈悲,我们得以幸免。那些享受着新制度安排的人过早地忘记了这一切原本多么脆弱、多么渺茫,忘记了整个世界仍然以惊异的眼光注视着这一奇迹的展开。奇迹是谈判解决的结果。如果谈判一方坚持将所有肇事者送上法庭,就不会有谈判解决,也不会有民主的新南非。纽伦堡后盟军可以打起铺盖回家,我们南非人可是要朝夕相处的!

正因为如此,我们的首席大法官伊斯梅尔·马霍麦德在他担任宪法法院副院长期间,当有人对法律中的大赦条款提出违宪质询时,他才能够赞许地引述马尔文·弗兰克尔大法官在其所著《走出黑夜的阴影:为国际人权而战》 一书中的话:

惩罚人权罪犯的要求,可能带来复杂而棘手的问题,因为没有单独的或简单的解决方案。尽管关于纽伦堡审判的争论仍在继续,但那段历史——对战败国的战争罪犯进行审判——与一国审判自己的罪犯时遇到的可能分裂国家的微妙而危险的问题相比,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一个在压迫性政权下分裂的民族,不可能在压迫一结束时就能突然达成团结一致。人权罪犯是公民同胞,和每个人朝夕相处,他们可能有权有势,而且异常危险。如果军队和警署曾是恐怖的化身,那么士兵和警察也不会一夜之间变成尊重人权的典范。他们的数量和对杀伤性武器的精通仍然是生活的重要现实……士兵和警察可能在等待时机,阴谋卷土重来。他们也可能希望保住或赢得大众的同情。如果对他们太过严厉——或者法网撒得过宽——就可能事与愿违,正中了他们的下怀。但是,他们的受害者不能简单地宽恕和忘却。

这些问题不是抽象的大话,而是当今十几个国家面临的严酷现实。如果像我们希望的那样有更多的国家摆脱了恐怖政权,那么类似的问题还会不断出现。由于情况各异,问题的性质也各不相同。

马霍麦德大法官接着谈到南非的局势:

要想成功地谈判过渡,过渡的条件就不仅应该得到被迫害一方的同意,也应该得到因为向“以自由与平等为基础的民主社会”[引自宪法]的过渡而感受到威胁的那些人的认同。如果宪法永远保留着不断反击和复仇的可能性,那么就可能永远得不到因落实宪法而受到威胁的人们的认同……

纽伦堡审判的方案之所以不为南非的谈判者青睐,还有其他令人信服的重要原因。那些原因会给本已负担不轻的司法系统添加更加难堪的重负。我们有过这类案件的经验,比如1995年和1996年对前警察局死刑队头目尤金·德考克的公诉,然后是1996年对前国防部长马格纽斯·马兰将军及其他一些将军和军官的公诉。司法部和安全部门(警察)调集许多人力、历时18个月才成功地将德考克送上法庭,由于他曾担任公职,国家不得不负担其高达500万兰特的法律费用,此外还有诉讼及诉讼机构和证人保护计划的费用。在马兰及其同案犯的案件中,公诉失败,而费用则达到了天文数字,几近1200万兰特(200万美元),也由国家来负担。在一个资金紧张,教育、医疗、住房等诸多领域问题重重、亟待解决的国家,必须在国家能够负担什么的问题上作出艰难的抉择。

我们也不能允许这类侵犯人权案件的细节向大众传播的时间过长,因为这会让许多人悲伤沮丧,对脆弱的和平与稳定造成过大的干扰。我们当然做不到像纳粹的“追杀者”那样直到50年后的今天仍然穷追不舍。我们必须平衡正义、责任、稳定、和平与和解的各种要求。我们完全可以实行冤冤相报的正义,让南非倒在废墟中——如果这也称得上胜利,那就真是皮洛士的胜利 ,得不偿失了。

审判方案不可行的另一些重要原因在于举证困难。刑事法庭需要案件中涉及的证据经过极严格的审查,且必须就案件提出确凿无疑的理由。在真相与和解委员会处理的许多案件中,事件的唯一幸存证人就是罪犯本身,而他们又利用国家的大量资源销毁证据,掩盖其罪恶行径。最令人不堪忍受的是,在真相与和解委员会的调查过程中,我们发现种族隔离的支持者一有机会便谎话连篇。上至内阁部长、警察局局长,下到无一官半职的普通支持者,无一例外。他们撒起谎来肆无忌惮、毫不动摇,就像在赶就要过去的时髦。法庭上常常是一个不知所措的受害者与几个肇事者对质,后者一般都是警官和武装部队的军官。他们后来在申请大赦时,承认作了伪证。(委员会与法庭相比被证明是取得真相的更好途径:大赦申请者必须表明他们已经披露了全部事实,方可获得赦免,因而正常的法律程序倒了过来,申请者不再极力推卸披露全部事实的责任。)大法官或地方法官必须有非凡的勇气,才能在白人警官的阵营前,对一个孤独的证人、一个黑人作出有利的判决。

难怪司法系统在黑人中间臭名昭著。人们认为大法官、地方法官和警察沆瀣一气,让正义流了产。直到最近,所有地方法官和大法官仍然都由白人担任,他们认同白人同胞的思想和偏见,享受着种族隔离给他们提供的巨大特权,因此认为任何反对现状的行为都是共产主义煽动的结果。他们一般都支持政府的行政和立法部门,反对被法律排斥在其祖国的管辖之外的黑人。旧制度中的许多大法官都是厚颜无耻的政治受聘者,心甘情愿做不公正制度的同谋,因此对司法制度的名誉毫无补救之功。当然,其中也偶有例外,但总的来说,筹码是大大不利于黑人原告或被告的。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恢复南非黑人对名誉扫地的警察和司法系统的信心。

在此我更应该引述马霍麦德大法官的精辟判断:

每一个正直的人一定都极不乐意接受这样的结局:邪恶行为的肇事者得以逍遥法外,其自由得到不受宪法制约的大赦的保护。但是使我们选择这条途径的各种情况值得我们仔细琢磨。在那些暴行和酷刑发生的年代里,有关监禁和犯罪调查的法律以及为调查提供信息的方法和文化,都不易进行公开调查、取证和纠正。在这个可耻岁月中发生的一切大都笼罩在神秘之中,不易展示事实和证据。亲人失踪了,有时不知原委,其中大部分已不在人世,不能再讲述他们的遭遇。其他人要么自由遭到侵犯,尊严受到打击,要么在留下深重创伤的内讧和冲突中,名誉受到极为不公的诋毁。恶魔与无辜常常同是受害者。秘密和专制掩盖了真相,把它们藏进了我们历史的阴暗旮旯中。记录难以获取,证人要么身份不明,要么死了,不能或是不愿出庭。最后剩下的,就只有对亲人的伤心记忆和本能的怀疑。幸存者因此承受着深重的创伤,但同时他们又无法将自身的感受转化成经得起法律考验的客观和确凿的证据……

因此,很多案件缺乏证据,还有一些则因为诉讼时效、因为犯罪发生的时间过于久远而受到影响。马霍麦德大法官在其判决中也指出了这种司法僵局造成的后果:

如果不赦免犯罪的人,使其免于刑事诉讼,那么另一条出路就是为某些人保留抽象的诉讼权,但又没有足够的证据胜诉,继续让许多案件中受害者的家人不明真相,不知道他们的亲人究竟出了什么事,使他们对真相的渴求永远得不到满足,使他们永远无法平息心中的义愤和痛苦;与此同时,肇事者可能保住了自由之身,但却无法成为新秩序的积极、全面和开创性的参与者,因为他们内心混杂着迷茫、畏惧、内疚、不安,有时甚至是惊恐。

因此,审判作为处理历史问题的各种可能方式中的极端方案,被否决了。

还有些人反对审判的方案,轻描淡写地说我们应该让过去的事就过去吧。这一方案是前政府及执行其命令的安全部队所竭力寻求的。他们吵吵着要一个一揽子方案或是全面大赦,就像在智利,皮诺切特将军及其追随者对自己实行大赦,并以此作为放弃军管、将政权移交平民政府的先决条件。尽管他们同意任命一个真相委员会,但委员会只能关起门来审案,而且不能审查皮诺切特将军本人及其政府和安全部队的档案,即使审查也不是为了定罪。皮诺切特将军以及政府和军官宽恕了自己:只有他们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他们集被告、原告和法官于一身。由于智利大赦的宗旨不像南非那样是为了确定责任,我坚决支持最近对皮诺切特将军的引渡请求。我们不能容忍罪犯不仅可以决定是否赦免自己,甚至还不允许他人质疑他给予自己大赦的依据以及所赦免的罪责。

南非的情况则是不实行全面大赦。每一个参与迫害行动的人都必须单独提出申请,并接受一个独立小组的审查,由它决定申请人是否符合获得赦免的苛刻条件。除了上述原因之外,人们也强烈地感到普遍大赦等于遗忘,有人指出,我们任何人都无权说“让过去的事过去吧”,然后挥手间一切就真的过去了。我们的共同经验其实恰好相反——过去的一切不是消失了、沉寂了,而是令人尴尬地顽固存在着,它将不断回过头来纠缠我们,除非我们彻底地解决一切。我们必须直面禽兽,否则它就会反过身来要挟我们。

英国人和阿非利卡人(荷兰、德国或法国胡格诺教派的白人定居者)在南非的历史就是一个恰如其分的实例。在20世纪初的英布战争中,英国人把20万布尔人,包括布尔妇女、儿童和在布尔人农场上干活的黑人劳工,关进了当时英国人的新发明——集中营,这在后来希特勒疯狂推行纯雅利安血统对犹太人进行大屠杀时变得臭名昭著。大约5万名囚犯在非人的条件下死去。战争结束后,交战双方都没有坐下来讨论战争这个方面的问题。当时留下的创伤似乎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抚平,英国和阿非利卡的定居者似乎和睦地生活在一起。但是,在表面的友好下面,他们的关系实际上并不稳定和轻松。1998年,我从慕尼黑去达沃斯参加世界经济论坛会议。陪伴我的是一个年轻的阿非利卡人,他说他还清楚地记得祖母对他讲述的在集中营里发生的种种悲剧,一想起这些故事,他就觉得愿再打一次英布战争。

在纽伦堡附近的前达豪集中营建有一个纪念馆,纪念当时在这里发生过的一切,可以看到毒气室和火化犹太人尸体的焚尸炉。毒气室看上去平淡无奇,好像普通的浴室,直到你看到将致命毒气注入浴室的喷头。纪念馆里的一些照片显示,囚犯们跟在铜管乐队后面将难友送去处决——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幽默。德国人是那么有章法、有系统。他们将一切记录在案,包括他们进行的人类忍受力实验——当然实验品是“劣等的”、非雅利安的犹太人囚犯。照片将一切都摆在我们眼前,一张张痛苦万分的脸扭曲成了怪兽的模样。

纪念馆入口处上方,哲学家乔治·桑塔亚纳的话发人深省:“忘记过去的人,注定会重蹈覆辙。”那些在南非为我们的未来而谈判的人懂得,除非我们承认过去并加以妥善处置,否则过去就可能毁掉我们的未来。

全民遗忘之有害无益,还有另一个显著的原因。选择这条路无异于让种族隔离的受害者再次成为受害者。这意味着否认作为其自我重要部分的那段经历。智利剧作家阿利埃尔·多夫曼写过一个题为《死亡和少妇》( Death and the Maiden )的戏。少妇的丈夫刚被任命为国家真相委员会的成员。她正在厨房忙碌的时候,有个人的车抛了锚,进来求助。少妇看不到他,但可以听到他的声音,并认出他就是几年前自己被拘留时折磨和强奸她的那个人。下一幕中那个人被绑了起来,无助地等待她发落。她举枪对着他,真想一枪把他打死,因为他拒不承认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来,而且不断地找出借口证明自己不在现场。僵持很久之后,他终于承认他就是肇事者,但奇怪的是,她把他放了。他的矢口否认击破了她的心底、她的完整性和她的自我,而这一切都是和她的经历、她的记忆密切相关的。否认颠覆了她的人格。她其实就是她的记忆,犹如一个早老性痴呆症患者不再是那个我们曾经熟悉的同一个人。

我们的民族力图恢复和肯定那些长期被迫缄默不语、被变成了无名氏和边缘人的受害者的尊严和人格。现在,通过真相与和解委员会,他们将有能力叙述自己的故事、唤醒自己的记忆,并在公开的诉说中,使其个性和不可剥夺的人格得到承认。

当听取受害人的证词时,由于我们不是刑事法庭,我们是依据平衡各种可能性来确定事实的。既然立法赋予我们权利,让我们恢复受害者的人性和公民尊严,于是我们允许那些前来作证的人用自己的话讲述自己的故事。我们尽了一切努力来证实这些故事,但我们很快发现,正如宪法法院大法官奥比·萨克斯所指出的,真相也有不同的种类,而且并不相互排斥。既有可验证、可记录的法医鉴定的事实性真相,也有“社会性真相,通过交流、讨论和辩论达成的经验真相”。 个人的真相,即马霍麦德大法官所说的“受伤的记忆的真相”是可以抚平创伤的真相,而真正的法庭则往往可能让许多没有受过教育、头脑单纯的证人,更加困惑,创痛更深。但是,很多人都可以证明,来到委员会面前陈述对他们都起到了明显的医治功效。我们是在不经意间从科拉多克四人帮成员之一的弟弟那里了解到这一点的。科拉多克四人帮是支持非国大的积极分子,他们离开科拉多克的家到伊丽莎白港参加政治集会,被警察残酷杀害,再也没能回家。那个弟弟在其亲戚到委员会的第一次听证会上作证后,在负有责任的警察坦白并申请赦免之前,对我说:“大主教,我们在几个场合向许多人讲过我们的故事,对报纸、电视都讲过。但这是我们讲述后第一次感到卸下了肩上的重担。”

我们国家的谈判者选择了“第三条道路”,避免了纽伦堡审判和一揽子大赦(或全民遗忘)的两个极端。这第三条道路就是赦免具体个人的罪责,以换取对与赦免相关的罪行的完全披露。以可能获得自由之胡萝卜换取真相,而大棒则是已捉拿归案的将面临长期监禁,仍逍遥法外的则面临着被捕、起诉和牢狱。

委员会的重点和大部分工作都和严重违反人权案的受害者及幸存者相关——听取他们的陈述,调查他们的证词,让他们其中一部分人有机会公开讲述他们的故事,起草补偿与和解建议书提交政府。但是,政治家们就大赦达成的协议,使大赦和为处理赦免申请而成立的委员会,成为我们运作的一个关键组成部分。

第三条道路也提出了一些重大问题,例如,这种方法会不会让人觉得可以得到大赦,因而鼓励了犯罪呢?罪犯仅仅抱歉并当众受辱就够了吗?正义怎么办?由于大赦一笔勾销了申请成功的人的民事和刑事责任,那么剥夺受害人向罪犯和国家要求民事赔偿的权利是否公平?

我在后面会谈到这一点,但结束本章时我想指出,有条件大赦的第三条道路符合非洲式 Weltanschauung (世界观)的中心特点。这在恩古尼语族中叫 ubuntu (乌班图),在索托语中叫 botho 。是什么驱使这么多人选择了宽恕而不是要求赔偿,选择了宽宏大量而不是复仇呢?

Ubuntu 很难用西方语言表达。它表述的是人之为人的精髓。当我们高度赞扬一个人时,我们说“Yu,u nobuntu”,即“嘿,某某人有 ubuntu ”,意思是说这个人慷慨、好客、友好、体贴和热情。他把自己的所有与他人分享。这也意味着我的人格和他的人格紧紧相连,密不可分。我们绑在一种生活中。我们说:“一个人的为人是通过他人表现出来的。”不是“我思即我在”,而是“我之为人因为我有归宿”。我参与,我分享。一个有ubuntu的人开朗而乐于助人,他或她肯定别人,不因他人的能干和优秀而感到威胁,因为他或她懂得自己属于一个更大的整体,并由此具备了充分的自信;当其他人被侮辱、被贬损时,当他们被折磨、被压迫或被低人一等地对待时,他或她也会感到这种屈辱。

和谐、友谊和共享都是善行。社会和谐对我们来说是最大的善行。任何颠覆或破坏这一为人神往的善行的事,都应该像躲避瘟疫一样极力避免。气愤、反感、复仇的渴望,甚至于通过恶性竞争获得的胜利,都会侵害这一善行。宽容不只是利他,也是最好的利己形式。使你失去人性的东西必然使我也失去人性。宽容使人们坚韧,使他们在经历种种剥夺其人性的行径后能够生存下来并保持自己的人性。

Ubuntu 意味着即使种族隔离的支持者,也是其实施和狂热支持的制度的受害者。无论种族隔离暴行实施者愿意与否,其人性和遭迫害的人的人性纠缠在一起。在以非人的方式对待他人、给他人施加无以名状的痛苦时,施行者也必然失去了人性。我曾说压迫者人性的损失如果不是超过也绝不亚于被压迫者,而许多白人都认为这不过是那个他们恨之不及、不负责任的图图煽动仇恨的另一个口号。然而,吉米·克鲁格先生谈到史蒂夫·比科之死时令人胆寒的冷言冷语却为我们提供了精彩的例证。他在一次集会上开玩笑说,史蒂夫·比科是死于绝食抗议,这说明他在南非有自由,他如果愿意,就可以自由地把自己饿死。他说史蒂夫·比科的死“让我无动于衷”。你不能不问,能这样随便谈论另一个人类同胞之死的人,他的人性哪里去了?

当肯尼亚迎来自由和独立时,很多人都认为毛毛将发起运动,通过疯狂的复仇把肯尼亚变成白人的坟墓。然而,肯雅塔总统那么受人爱戴,因此他的去世引起了不小的担忧。人们担心肯雅塔之后肯尼亚会变成什么样子。独立后的肯尼亚 ubuntu 无所不在。在津巴布韦,经过极为残酷的丛林战后,穆加贝在1980年赢得大选前夕,大谈和解、恢复和重建,让众人大为惊异。这也是 ubuntu 在起作用。在纳米比亚,当西南非洲人民组织在第一次民主选举中取胜后,努乔马用他迷人的笑脸讨好着每一个人。对白人没有复仇。这是 ubuntu 在显形。

当然,情况并非都是如此。20世纪60年代初的比属刚果, ubuntu 哪里去了?1994年为什么卢旺达人忘记了 ubuntu ,而是相互残杀,让可怕的种族杀戮笼罩其美丽的国土?我不知道,只是要说 ubuntu 不是一个机械、自动和必然的过程,我们南非人幸运地拥有一批不只是黑人而是各种族的卓越人物。比勒陀利亚的约翰·史密特先生之子死于非国大搞的一次爆炸事件。史密特先生是阿非利卡人,人们大都认为,他一定会对被种族隔离政府称为共产党煽动的恐怖分子满腔愤慨和敌视。当史密特谈到他儿子的死时,他的一番话让人肃然起敬。他说他不气愤,如果气愤,也是针对种族隔离政府的。他相信他儿子的死,为我们从压迫和非正义到民主和正义的过渡作出了贡献。变革的时候到了。 GmgDvamp6IgzXYGldMC2ec3+oyEqzJ5xlzN0Y1iDbQgyksXN1FJdM+dvAnEWOWE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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