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一词,古已有之。中是中原,华指华夏。“民族”一词则是十九世纪末才从日本引进,是英语nation的译名。所以,中华民族作为一个习用的概念,只是在二十纪才逐渐通行。它的实际含义,不同于人类学或民族学所称谓的狭义的(血缘的或体质的)民族或种族,也不是简单地以国家的概念作为民族的概念,而是作为以汉族为主体的五十几个民族的总称,是一个相互凝结的多民族的群体。本世纪以来,这一概念已渐为中华各族人民所通用,并且也在散居各地的中华儿女中形成了共识。例如,现在作为国歌的《义勇军进行曲》中的歌词:“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就是指中华各民族的整体。人们常说的华侨与华裔,也并不是仅指汉族的后裔,而是包括侨居海外的满族、蒙古族、回族等等各民族的子孙。所谓“华”,已不是古老意义的作为汉族祖先的华族,而是中华民族的简称。
汉族作为中华民族的主体,是历史发展主要是经济文化发展所形成的结果,而不是由于汉族对人数较少的各民族的军事的或行政的征服。
汉族的称谓,起源于汉王朝的国名。先秦时期,民族交融的历史,姑且不论。自汉朝以来到清朝灭亡这两千多年间,汉族曾多次统治过非汉族的各民族,非汉族的一些民族也多次统治过汉族。自历史上所谓“十六国”以来,鲜卑族拓拔氏建立过北魏,契丹族耶律氏建立过辽朝,女真族完颜氏建立过金朝,蒙古族乞颜部建立过元朝,直到历史上最后一个封建王朝清朝,统治者也不是汉族而是满族。至于非汉民族在局部地区建立起对汉族的统治,事例甚多,不需备举。约略统计一下,历史上非汉民族在全国或局部地区建立起对汉族的统治,将近千年之久,即相当于汉代以来两千年间一半左右的时间。但是,在这漫长的时间里,汉民族并没有因为遭受非汉民族的统治而趋向衰落,相反,它得以始终保持作为中华民族主体的地位,并且不断得到发展。这是因为汉民族在中华各民族中是经济发展较早、文化水平较高的民族,非汉民族要对汉族实行统治,就不能不适应汉族地区的经济发展水准和文化形态。北魏孝文帝力倡汉化,辽朝吸收汉文明,金朝自海陵王南迁后,女真族普遍学习汉语文,元世祖忽必烈推行汉法,清康熙帝征服了江南,汉文明却征服了满族的康熙皇帝。大量的历史事实反复说明,非汉民族由于汲取了汉文明而使自己的民族文化具有了新的形态;汉文明在非汉民族统治时期得到更为广泛的传播,并且由于吸收其他民族的文化内容而得到发展。作为人们共同体的汉民族也由于不断融入他族分子而发展壮大。所以说,汉族作为中华民族的主体,并不是由于单纯的武力扩展,而主要是由于经济文化的发展。如果认为中华民族的形成是基于汉族对各少数民族的军事征服,那是不符合历史实际的。
作为中华民族的各民族,经过长时期的交流与交融,形成了内在的凝结。
中华各民族在历史上有过频繁的交往,也有过彼此间的冲突以至争战,各民族也有过处于统治地位或被统治地位的不同经历。但是,各民族间发生各种冲突的结果,并不是彼此分离,而是交往和联系的强化。不仅行政上、经济上的关系日益密切,而且从语言、文字、宗教、文化以至心理状态、民族感情上也逐渐形成内在的凝结。蒙古族曾经征服过维吾尔族,却汲取了维吾尔族的文化,应用古维吾尔文创造了自己民族的文字蒙古文。这种蒙古文后来又传于满族,改制为满文。藏传佛教曾先后在蒙古族和满族中传播。萨迦的八思巴曾被元朝封为国师,统领释教。尔后,达赖与班禅额尔德尼也是蒙古汗与满族皇帝加给的称号。蒙古族也还应用藏文创制过方体的蒙古文字。直到现在,蒙古族人仍然习用藏语命名。维吾尔族原来信奉佛教,改奉伊斯兰教之后,才应用阿拉伯字母制成新的维吾尔文。但是,信奉伊斯兰教的回族,在日常生活中广泛应用汉语文。人数众多的壮(僮)族应用汉语文更为普遍。中华各民族的语言,几乎无不或多或少地吸收了其他民族的语汇,从而也吸收了其他民族的思想与文化。历史上屡见的一些民族之间相互通婚的事例,更是加强了这些民族之间的血缘的凝结。至于各民族的经济生活和各种文化形态间的交流与交融,学者的研究,成果累累,不需多举。所以,无论从历史的纵向,还是文化的横向来考察,各民族之间都已历史地形成为具有丰富内涵的凝结。
民族的形成,是历史的产物。各个民族之间不能不存在各种差异和矛盾。矛盾运动的结果,历史上曾经煊赫一时的某些民族逐渐消失了,他们的成员融合于他族。例如,匈奴、鲜卑便是这类已消失的民族。一些原来处于较为原始状态的民族又相继兴起,演出了纵横驰骋的场面。例如建立元朝的蒙古族和建立清朝的满族,便是这类后来居上的民族。但是,中华民族历史上各个民族的兴衰消长,都并不是各自孤立地发展,而是相互影响、相互渗透,从而在中华民族总体的历史上构成了波澜起伏、灿烂多姿的画面。
1993年11月
在民族关系史研讨会上的发言,原载《内部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