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杭州蔡官巷林家宅院的最后一进院子,白粉的墙、黛色的瓦围着这个院落,院子里栽有枇杷、海棠。北面三间房子一溜儿排开,宽敞的厅堂两厢,东边是徽因娘的卧室,西边是徽因婶婶的住房。娘和婶婶这会儿都到徽因祖母居住的前院尽媳妇的本分去了,静静的后院里只有徽因。徽因躺在娘的卧室里养病,六岁的徽因出水痘了,按老家福建的说法,叫做出“水珠”。
往常这个时候,徽因正和表姐们一道,在前院的花厅跟着大姑母念书呢。“水珠”会传染,所以大姑母严禁表姐们到后院来看徽因。
徽因盼望有人来后院,不仅是因为病中孤独,像被囚禁似的,还因为她希望有更多的人知道自己出“水珠”。徽因喜欢“水珠”这个美丽的名称,她不觉得这是病,她因自己出“水珠”而有了几分骄傲和几分神秘的喜悦。她期盼有人和她分享这份喜悦。
她集中注意力听着各种细碎的声音。那些声音从外院传来,似有似无,显得不十分真切,更让她有一种梦境般的感觉。她觉得过了好长时间,可到底没有等来一个人。
她终于不耐烦了,慢慢地下了床,趿着鞋,走到了房门口。菱形镂花的木门斜斜地向着厅堂开着一扇,徽因扶着门框向外张望。
正当下午时分,厅堂当中的一张八仙桌异常寂寞地立在那里。桌上没有纸笔墨砚,也没有花瓶和插花,倒是每天吃饭时,那上面总是会有咸鱼、酱菜一类极寻常的小菜。可徽因却看呆了。她看到,厅堂的桌子上下映着一片金色的阳光,那阳光泄泄融融地铺开,桌、椅、窗棂,浴在澄明的光霭中,看上去像是静物图案。徽因不明白,顶寻常的厅堂,在春天阳光的映衬下,怎么会带上这样一种动人的气息。
徽因顺着窗前的椅子爬上了桌子。她望望窗外,院子里粉墙疏影,暗香浮动。她看看身边,桌上有娘梳妆用的镜箱。她拉开镜箱上的一个个小抽屉,一边玩着那抽屉拉手上花篮形状的小铜坠儿,一边听外面脆生生的鸟语。小小六岁女孩的心中,便永远留下了初春那一汪生动恬静的阳光。在这阳光的映衬下,一张孤独的桌子,一角寂寞的厅堂,一只精巧的镜箱,一声清脆的鸟语,还有“水珠”——那小孩子疾病的美丽名字,一起流动成了一种莫可名状的情绪,久久弥漫在她的心中。
多年以后徽因才明白,这莫可名状的情绪就是诗意。这诗意的阳光伴随着她,映照了她的一生。
林徽因是父亲林长民和母亲何雪媛结婚八年后的第一个孩子。
1904年6月10日,徽因出生于杭州。祖父林孝恂得知孙女出生的消息,喜悦地吟哦着《诗经·大雅》中的诗句:“思齐大任,文王之母。思媚周姜,京室之妇。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他为孙女起名为徽音。
徽音改名为徽因是三十年代初的事情。当时她经常有作品见诸报刊,而另一位经常写诗的男作者名叫林微音,报纸杂志在刊发他们的作品时,常把俩人的名字搞混。《诗刊》为此还专门发过更正声明。
徽因说:我倒不怕别人把我的作品当成了他的作品,我只怕别人把他的作品当成了我的。从那以后,林徽音遂改名为林徽因。
林徽因原籍福建闽侯。祖父林孝恂字伯颖,为光绪十五年(1889)进士,授翰林院编修,一直在浙江做官。历任金华、石门、仁和、孝丰知县和海宁知州。在任期间,他创办了养正书塾、蚕桑职业学堂,是清朝末年创办新学的先驱之一。
林孝恂有五女二男七个孩子,徽因的父亲林长民是长男。为了林家子侄辈的教育,林孝恂在杭州家中设立了家塾。家塾分国学与新学两斋,国学延请林纾为主讲,新学延请林白水为主讲。徽因的父亲、叔叔和姑姑们,从小打下了国学深厚的根基,又受到了新学的启蒙。
徽因两岁那年,父亲赴日本留学,在早稻田大学学习政治法律。徽因与母亲跟着祖父母生活。
在徽因幼年的记忆里,父亲就是那个成年不在家的人,父亲就是一封封从日本寄回来的信。那些信都是写给祖父母的,信中抨击时弊,谈论政治,抒发抱负;徽因和母亲是父亲在信的末尾一笔带过的一句问候。
徽因四岁了。祖父让她跟着三个表姐,由大姑母发蒙读书。
大姑母常对家人赞叹徽因聪颖灵秀。一起读书的几个姐妹中,数徽因年龄最小、也最贪玩,听讲时看似漫不经心,可每叫她背书时,她总是滔滔成诵,口齿伶俐清晰。
1910年,林长民从早稻田大学毕业。回国后,与同学刘崇佑在家乡福建创办了福州私立法政学堂,他担任校长。
1911年,武昌起义爆发。林长民把法政学堂交给别人管理,他奔走于上海、南京、北京等地,到处宣传革命。南京临时政府成立后,他就任临时政府参议院秘书长。他发起组织了“共和建设讨论会”,拥戴流亡日本的梁启超为领袖,并促其回国。
民国初年,风云际会,各种政治力量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林长民作为民初立宪派的名人,始终旗帜鲜明地拥护共和,反对复辟。张勋复辟期间,时任国务院参事的林长民支持段祺瑞讨伐张勋复辟,后被段祺瑞政府任命为司法总长。
随着林长民升迁的脚步,徽因一家由杭州搬到上海,而后迁居北京。
徽因12岁了。这两年她个子长得特别快,和小表姐语儿一般高了。家里把她和表姐们一起送进英国教会办的培华女子中学读书。这里的教师都是外籍的,授课全用英语,学校有严格的校规,学生平时住校,星期天才可以回家。
12岁的徽因姿容秀丽,梳两条细细长长的辫子,笑起来颊上有两个深深的酒窝。她从小多病,看上去有些纤弱,似一株亭亭的嫩柳,纤细柔美,又带有几分青涩。
新学期一开学,学校发下了新校服。培华女中的新校服是量着每个女孩的身材做的,十分可体。星期天,徽因和表姐们相约穿着新校服去照相,那是北京最好的一家照相馆,她们各自照了单人照后,又在一起照了合影。优裕的生活和良好的教养使林家的女孩子个个美丽大方、文雅出众。她们的校服是五四时代女学生装的改良:中式的偏襟立领琵琶扣圆摆上衣,西式的及膝百褶裙,深色丝袜,黑色带襻儿皮鞋,典雅秀丽中又有种洋派。走在大街上,引得行人纷纷驻足。
几个女孩平日在学校并不一个班,星期天凑在一起,唧唧喳喳有说不完的话,她们争先恐后地讲述着学校的趣事,抱怨着学校繁琐的规矩。徽因和表姐们在一起时,是活泼的小妹,可是,只有小表姐语儿知道,徽因其实并不快乐。徽因心里有一个结,那是一个解不开的结。在学校时,徽因盼着回家,可每次回家,她又有说不出的沮丧和压抑。
徽因很小就知道,父亲不喜欢母亲。母亲的心很苦,母亲常常背着人哭。
徽因的母亲出身于浙江嘉兴一个商人家庭,14岁时嫁给林长民做了二夫人。林长民善诗文,工书法,儒雅风流,才华超群;而徽因母亲却是个没有受过教育的旧式妇女。从小生长在商人家庭的她既不懂琴棋书画,又不善操持家务,所以,她既得不到丈夫的疼爱,也得不到婆婆的欢心。
她为林长民生了两个女儿,大女儿徽因和小女儿麟趾。林长民对两个女儿疼爱有加,对她却始终十分冷淡。小女儿麟趾因病夭折后,林长民又在上海迎娶了年轻美貌的三夫人程桂林。从此,徽因的母亲就过着被丈夫冷落遗忘的生活。当时徽因母亲才31岁。
徽因唤程桂林为“二娘”,二娘为爹接连生下了几个弟妹。二娘和弟妹们住在前面的大院,徽因和娘住后面的小院。父亲回家后,总是待在前院。前院有弟妹们的欢笑吵闹声,前院还有父亲买给二娘的各式新奇物件。徽因喜欢前院堂屋里的那架自鸣钟。钟上有个小门,到了钟点,小门就会自动打开,从里面跳出一只小鸟,翠绿的羽毛,嫩黄的嘴,小鸟好笑地点着头,几点钟就叫几声。
徽因只要一去前院,回来就会听到母亲的数落。她数落前院,抱怨父亲。她边数落边哭,哭自己命苦,哭死去的温顺的小女儿。每当这时,徽因心里就交织着对父母又爱又怨的复杂感情。她爱父亲,却怨他对母亲冷漠无情;她爱母亲,却恨她在抱怨和嗟叹中使父亲离开得越来越远;她爱那些同父异母的弟妹,却又小心翼翼地怕伤了母亲的心。
这一切在徽因的心灵里,留下了痛苦的记忆,对她的性格形成有久远的影响,也直接影响着她以后的人生选择。
多年以后,林徽因已成为一位颇有名气和影响的女诗人。1937年4月18日,她在《大公报》文艺副刊上发表了一篇小说,题目是《绣绣》。小说写了一个凄惨哀婉的故事:乖巧俊秀的女孩儿绣绣生活在一个不幸的家庭,母亲懦弱无能、狭隘多病,父亲娶了新姨娘又生了小孩子;绣绣整日挣扎在父母亲无穷无尽的争执吵闹之中,挣扎在没有温情、没有爱怜、只有矛盾和仇恨的亲人之间,渐渐因病而死去。
小说最后以绣绣的小朋友“我”的口吻写道:“……那时我对绣绣的父母俩人都恨透了,恨不得要同他们说理,把我所看到各种的情形全盘不平地倾吐出来,叫他们醒悟,乃至于使他们悔过。却始终因自己年纪太小,他们的情形太严重,拿不起力量,懦弱地抑制下来。但是当我咬着牙毒恨他们时,……我悟到此刻在我看去无疑问的两个可憎可恨的人,却是那温柔和平的绣绣的父母。我很明白即使绣绣此刻有点恨着他们,但是缔结在绣绣温婉的心底的,对这俩人到底仍是那不可思议的深爱!……”
虽说这只是一篇虚构的小说,可也从某个角度反映了少女林徽因的心绪。
1920年,林徽因16岁了。培华女子中学英国贵族式的教育,培养了学生良好的举止和谈吐。徽因美丽聪慧又热情,无论是在同学中还是在家里众多的姊妹中,她都是最被喜爱的女孩。
而这几年,徽因父亲的仕途和抱负却屡屡受挫。
1917年11月,林长民因北洋政府的官场斗争,被迫辞去司法总长一职。这之后,他曾与同道好友汤化龙、蓝公武赴日游历,担任巴黎和会观察员,还曾著述撰文,宣传自己的政治主张。
1920年,林长民以“国际联盟中国协会”成员的身份被政府派赴欧洲访问考察,这是一次为时一年半的长旅,林长民决定携女同行。
正是北京的早春时节,虽然阳光明亮,却仍是春寒料峭。这一天,徽因收到了父亲的信,父亲在信中告诉徽因:“……我此次远游携汝同行,第一要汝多观览诸国事物增长见识;第二要汝近在我身边能领悟我的胸次怀抱;第三要汝暂时离去家庭烦琐生活,俾得扩大眼光养成将来改良社会的见解与能力。……”
徽因捧着父亲的信读了又读。春风刮得正紧,她生怕突然一阵大风会把信刮走,会把这梦一般的激动和喜悦刮走。她把信紧紧地贴在胸前——到欧洲去,和父亲一起到欧洲去,这是多么让人神往的事啊!她感到眼前那一片初春的阳光明亮得炫目,心中仿佛有鲜花在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