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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 篇

作为《孙子兵法》十三篇中的第一篇,《计篇》提出了统摄全书的重要理论,堪称全书的总纲。曹操解释“计”的内涵道:“计者,选将、量敌、度地、料卒、远近、险易,计于庙堂也。”可知此处的“计”,实即庙算,是指君臣在庙堂上的军事战略筹划。

本篇一开头便有摄人心魄的警句:“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强调了军事学研究对于国家存亡、百姓生死的重大意义。而战争的胜负,在孙子看来,通过庙算是可以预知的。孙子将战前庙算的主要内容概括为“五事”、“七计”。敌我双方在社会政治、天时地利、将领素质、士卒能力、组织编制等诸多方面的优劣情况,孙子认为必须一一考察,缜密分析,才能准确推断未来战场的胜负形势。庙算是中国兵学理论史上最重要的战略学概念,将其运用于军事斗争,便成为战争决策者首先需要慎重落实的一环。“多算胜,少算不胜”,这个环节将关乎战争的最终结果,庙算的重要性因此被前所未有地凸显出来。

在“五事”的排序中,“道”位居首位,孙子将其界定为:“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俞樾《诸子平议补录》认为孙子先言“道”,后言“天”、“地”,与《老子》“道大、天大、地大,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的哲理思路吻合,因此符合前人“兵家源于道德”之说。实际上,《老子》的“道”与《孙子兵法》相比,其内涵要丰富复杂得多。据研究,《老子》的“道”包含了形而上之宇宙本原、本体和万物的运动变化所遵循的规律、人类生活的准则、最高知识和智慧、个人修养的最高境界、社会理想状态等诸多含义;而《孙子》此处的“道”,其内涵则仅限于社会政治领域。“地”、“天”、“道”在《老子》那里是不断递进的范畴,“地”、“天”均要遵循“道”的规律,而在《孙子兵法》当中,“道”与“地”、“天”是平行并列的,均为“五事”之一,“道”并不具有统领后两者的地位。两书所论之“道”各有不同指向,因而《孙子兵法》源于《老子》的说法即使不虚,但仅仅依据孙子此篇所论,是无法说清《孙》、《老》必然具有渊源关系的。战争与政治的关系,西方人到了十九世纪才由克劳塞维茨在《战争论》中明确揭示,所谓“战争无非是政治通过另一种手段的延续”,而《孙子兵法》此篇的“道论”却在两千多年前就将军事斗争纳入政治领域加以研究,充分显示了孙子的远见卓识。

除了“庙算”理论的构建外,孙子在本篇中还提出了一个重要的命题:“兵者,诡道也。”这是他对以往战争注重旧“军礼”的一种变革与超越。春秋后期以降,兼并战争愈演愈烈,旧“军礼”渐成虚设,诈术则大行其道。“兵者,诡道也”的命题,在为诈术“正名”的同时,也从军事斗争原则的高度,强调了实施诈术的必要。孙子进而提出的“诡道十二法”,可谓战胜敌人、争取主动的十二条妙计,受到后世兵家的高度重视。

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 1 ,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2

【注释】

1兵者,国之大事:《左传·成公十三年》曰:“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管子·霸言》曰:“明王……所重者,政与军。”兵,本指兵器,此处指军事、军事学。李零说:“我统计过,《孙子》有71个‘兵’字,‘兵’当‘武器’讲,一条没有,绝大多数都应翻成‘军队’或‘军力’,只有少数几条,比如下文的‘兵者,诡道也’,还有后面的‘兵闻拙速’、‘兵以诈立’,‘兵’字应指‘军事’或‘军事学’。”

2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意谓国家的存亡、百姓的死活,皆系于军事学领域。《左传·襄公二十七年》曰:“圣人以兴,乱人以废。废、兴、存、亡……皆兵之由也。”杜牧曰:“国之存亡,人之死生,皆由于兵。”赵本学曰:“宗庙社稷所系,故为大事。此首篇以计为始,孙子开卷辄致丁宁者,盖欲其为君与将者不可不臧其谋也。”地,地区,地域,此处指思想领域。或将“死生之地”解释为死地与生地,或将“地”解释为“处所”、“空间”等。道,主张,思想,此处与“地”互文见义,亦指思想领域。或解释为“途径”、“政治”等。察,细看,考察,研究。

【译文】

孙子说:军事学研究是国家的大事,它是关乎百姓死活、国家存亡的一个思想领域,不能不深入考察。

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 1 :一曰道 2 ,二曰天 3 ,三曰地 4 ,四曰将 5 ,五曰法 6 。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 7 ,故可以与之死,可以与之生,而不畏危 8 ;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 9 ;地者,远近、险易、广狭、死生也 10 ;将者,智、信、仁、勇、严也 1 1 ;法者,曲制、官道、主用也 1 2 。凡此五者,将莫不闻,知之者胜,不知者不胜 1 3 。故校之以计,而索其情,曰:主孰有道 1 4 ?将孰有能 15 ?天地孰得 16 ?法令孰行 17 ?兵众孰强 18 ?士卒孰练 19 ?赏罚孰明 20 ?吾以此知胜负矣。将听吾计,用之必胜,留之;将不听吾计,用之必败,去之 21

【注释】

1故经之以五事,校(jiào)之以计,而索其情:曹操曰:“谓下五事、七计,求彼我之情也。”杜牧曰:“此言先须经度五事之优劣,次复校量计算之得失,然后始可搜索彼我胜负之情状。”故,连词,用在句首,表示转入下一层论题,不译。经,度量,衡量,研究。五事,指下文提到的“道”、“天”、“地”、“将”、“法”等五大要素。校,比较。汉简本作“效”,效验核对。计,计算。一说指下面提到的“主孰有道”等“七计”。索,求索。

2一曰道:指军事战略的政治基础。郭化若说:“《孙子》所说的‘道’的实际内容和含义是属于我们今天所说的政治范畴的。也可以说‘道’就是政治。这与和他同时代的老子的‘道’、孔子的‘道’有所不同。它又指出:‘修道而保法,故能为胜败之政。’修明政治,确保法制,就能掌握胜败的决定权。这又表明《孙子》的‘道’是体现新兴地主阶级意志的政治。把政治作为决定战争胜败的首要因素,虽不明确,但已初步提出战争和政治的关系,这是《孙子》的重要贡献。当然,《孙子》的‘道’,其目的是要‘民’—农奴、奴隶和平民,服从新兴地主阶级的利益,去为扩大地主阶级势力拼死作战而不敢违抗。”吴九龙说:“孙子与老子各言其‘道’,含义似不尽相同。从下文看,此处孙子所言‘道’与《商君书·战法》‘战法必本于政胜’意近。”钮先钟说:“这个‘道’字曾经引起很多的争议,甚至于有人认为孙子在思想上曾受道家的影响。事实上,‘道’字在此处的意义,孙子已作明确的界定。‘道’就是‘令民与上同意’,也正是孔子论政时所说的‘民信之矣’。政府(上)能令其人民对其政策或行动表示同意就是有道,否则就是无道。用现代术语来说,‘道’就是战略的国内基础(domestic foundation),意即为其政治基础。”

3二曰天:张预曰:“上顺天时。”天,天时。

4三曰地:张预曰:“下知地利。”地,地利。

5四曰将:张预曰:“委任贤能。”将,将领。

6五曰法:杜牧曰:“此之谓五事也。”张预曰:“节制严明。夫将与法在五事之末者,凡举兵伐罪,庙堂之上,先察恩信之厚薄,后度天时之顺逆,次审地形之险易,三者已熟,然后命将征之。兵既出境,则法令一从于将,此其次序也。”法,指军法。

7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张预曰:“以恩信道义抚众,则三军一心,乐为其用。《易》曰:‘悦以犯难,民忘其死。’”赵本学曰:“言使其民体君之意,从君之命,与之同患至死而不逃去者,则为有道之君也。或曰圣贤用兵之所持,亦不外此,孙子之言盖与之吻合。愚谓道有王、霸之异,其曰: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其曰: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其曰:省刑罚,薄税敛,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弟之义,此王道也。王道之民,同心同德,尊君亲上,如子弟之卫父兄,手足之捍头目,与之生死,何畏之有?其曰:仁言以入民心,私惠以悦民意,厚战士之家,急有功之赏,哀死而问伤,同甘而分苦,此霸道也。霸者之民,欢虞喜悦,趋事敌忾。以进死为荣,退生为辱,亦与之同生死而不畏危也。孙子诡谲之学,其所谓道,盖兼王、霸而已矣。”上,指国君。意,意愿,意志。

8而不畏危:汉简本作“民弗诡也”,意谓百姓不违反君主的旨意。畏,当为衍文。危,通“诡”,意即违反,曹操训为“疑”。俞樾《诸子平议》卷三曰:“曹公注曰:‘危者,危疑也。’不释‘畏’字,其所据本无‘畏’字也。……后人但知有危亡之义,妄加‘畏’字于‘危’字之上,失之矣。”

9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方克说:“孙子也讲到‘天’的作用。但是他所说的‘天’,是指天时,‘阴阳、寒暑、时制’(《计篇》),也就是昼夜、阴晴、寒暑和季节的变化,是讲的自然的‘天’,而不是人格神的‘天’。孙子也讲‘神’,但指的是人们依据客观形势高度发挥主观能动性所起的神妙作用,‘神乎神乎,至于无声’,‘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虚实篇》)。根本不是讲的鬼神迷信。”李泽厚说:“我以为要真正了解中国古代辩证法,要了解为什么中国古代的辩证观念具有自己特定的形态,应该追溯到先秦兵家。兵家把原始社会的模糊、简单而神秘的对立项观念如昼夜、日月、男女即后世的阴阳观念多样化和世俗化了。它既摆脱了巫术宗教的神秘衣装,又不成为对自然、人事的纯客观记录,而形成一种在主客观‘谁吃掉谁’迅速变化着的行动中简化了的思维方式。它所具有的把握整体而具体实用,能动活动而冷静理智的根本特征,正是中国辩证思维的独特灵魂,使它不同于希腊的辩证法论辩术,而构成中国实用理性的一个重要方面。”李泽厚所论先秦兵家,其主要代表即《孙子兵法》。阴阳,指昼夜、阴晴等不断更迭的自然现象。古代兵家有“兵阴阳”一派,《汉书·艺文志·兵书略》概括其特征道:“顺时而发,推刑德,随斗击,因五胜,假鬼神而为助者也。”然而《孙子兵法》秉持实用理性态度,反对迷信鬼神,故而有别于“兵阴阳”理论。寒暑,指气温冷暖变化。时制,指春夏秋冬四时更替的自然现象。

10地者,远近、险易、广狭、死生也:汉简本作“地者,高下、广狭、远近、险易、死生也”,多“高下”二字。曹操曰:“言以九地形势不同,因时制利也。论在《九地篇》中。”张预曰:“凡用兵,贵先知地形。知远近,则能为迂直之计;知险易,则能审步骑之利;知广狭,则能度众寡之用;知死生,则能识战散之势也。”远近,指战场位置的远与近。险易,指战场地形的险阻与平坦。广狭,指战场地形的开阔与狭窄。死生,指地形上的死地与活地,活地指有利于攻守进退的地形,死地则与之相反。本书《九地篇》对“死地”明确界定为“疾战则存,不疾战则亡,为死地”,“无所往者,死地也”。

11将者,智、信、仁、勇、严也:指将领应具备的五方面的素质,即:智慧、威信、仁德、勇敢和严格。杜牧曰:“先王之道,以仁为首;兵家者流,用智为先。盖智者,能机权、识变通也;信者,使人不惑于刑赏也;仁者,爱人悯物,知勤劳也;勇者,决胜乘势,不逡巡也;严者,以威刑肃三军也。申包胥使于越,越王勾践将伐吴,问战焉,曰:‘夫战,智为始,仁次之,勇次之。不智,则不能知民之极,无以诠度天下之众寡;不仁,则不能与三军共饥劳之殃;不勇,则不能断疑以发大计也。’”贾林曰:“专任智则贼,偏施仁则懦,固守信则愚,恃勇力则暴,令过严则残。五者兼备,各适其用,则可为将帅。”钱基博曰:“将以智为本,以勇辅之。而勇之为验有二:一曰临大危而不挫其气,一曰当大任而不避其艰。一言以蔽之曰:不畏艰险而已。夫不畏艰险,或起于轻生之习性,或激于爱国之热情。生轻则气锐,情热则多力,而意气陵厉,自无畏难苟安之心矣。孙子论将有五才,若与克氏(克劳塞维茨)五者(智、勇、果敢、热情、识力)之数相当。其实克氏所论之五者,孙子智、勇两义足以尽之。而信、仁、严三义,则足以匡克氏之所未逮。独其称‘智’以冠五才之首,亦犹克氏以智为本之指也。顾孙子所以论将之用智者有二:一曰智足以知战,二曰智足以愚士,则非参诸他篇不晓。”钮先钟说:“这五个字的意义是众所周知,不必作太多的解释,但这五个字的顺序却有略加说明之必要。首先值得注意的是智、仁、勇三个字的排列,孙子所定的顺序与孔子一致,只是再加上信与严二字而已。为什么文武二圣都同样重智,将其列为第一优先,这是一个很有意义而值得分析的问题。孔子说:‘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即为最佳的答案。所谓‘不惑’者就是对于所面对的问题有彻底的了解,对于所遭遇的情况有完全的掌控,这样遂自然感到一切都有把握,而没有任何疑虑。如果毫无疑虑则也就自无忧虑之必要。所以,照逻辑来说,智者不仅能仁而且也必有勇,智实为仁、勇的先决条件。尤其是在战争的领域中,战略本来就是斗智,如果缺乏智计,很可能流于妇人之仁,匹夫之勇,而鲜有不败亡者。韩信对于项羽的评论即为最恰当的例证。”

12曲制、官道、主用:梅尧臣曰:“曲制,部曲队伍分画必有制也。官道,裨校首长统率必有道也。主用,主军之资粮百物必有用度也。”曲制,指军队的组织、编制制度。官道,指将吏的任用、分工、管理制度。主用,指军费、军需等方面的制度。

13“凡此五者”四句:张预曰:“已上五事,人人同闻;但深晓变极之理则胜,不然则败。”闻,听说,一般了解。知,深刻认识,深入研究。

14主孰有道:杜牧曰:“孰,谁也。言我与敌人之主,谁能远佞亲贤,任人不疑也。”。张预曰:“先校两国之君,谁有恩信之道,即上所谓‘令民与上同意’者之道也。若淮阴料项王仁勇过高祖而不赏有功,为妇人之仁,亦是也。”

15将孰有能:张预曰:“察彼我之将,谁有智、信、仁、勇、严之能,若汉高祖料魏将柏直不能当韩信之类也。”赵本学曰:“智足以料敌,信足以令众,仁足以得士,勇足以倡敢,严足以肃政。五者俱全,是谓有能之将。或偏暗拘碍,动失事机,而短于智;或浅躁无常,号令反复,而短于信;或残刻暴路,不得人心,而短于仁;或柔懦畏怯,进退犹豫,而短于勇;或骄纵怠惰,政事废弛,而短于严。五者有一,皆为无能之将。以有能而当无能,则如孙膑之算庞涓,孔明之取孟获,有胜而无败也。以无能而当有能,则如龙苴之遭韩信,赵括之遇白起,有败而无胜也。然则三军胜败之大机,又岂有不在主将一人之身乎?”

16天地孰得:张预曰:“观两军所举,谁得天时、地利,若魏武帝盛冬伐吴,慕容超不据大岘,则失天时、地利者也。”

17法令孰行:王皙曰:“孰能法明令便,人听而从?”

18兵众孰强:张预曰:“车坚、马良、士勇、兵利,闻鼓而喜,闻金而怒,谁者为然?”兵众,指各种各样的武器装备;或指军队、士卒。

19士卒孰练:杜牧曰:“辨旌旗,审金鼓,明开合,知进退,闲驰逐,便弓矢,习击刺也。”练,训练有素。

20赏罚孰明:杜佑曰:“赏善罚恶,知谁分明者。故王子曰:‘赏无度,则费而无恩;罚无度,则戮而无威。’”明,严明。

21“将听吾计”六句:一般认为这几句话的主语是吴王,如陈皞曰:“孙武以书干阖闾曰:‘听用吾计策,必能胜敌,我当留之不去;不听吾计策,必当负败,我去之不留。’以此感动阖闾,庶必见用。故阖闾曰:‘子之十三篇,寡人尽观之矣。其时,阖闾行军用师,多自为将,故不言‘主’而言‘将’也。”张预曰:“将,辞也。孙子谓:今将听吾所陈之计,而用兵则必胜,我乃留此矣;将不听吾所陈之计,而用兵则必败,我乃去之他国矣。以此辞激吴王而求用。”李零却认为主语不应是吴王:“这两句话的主语是谁,值得讨论。前人多以此二句为孙子求用于吴王之辞,谓吴王用其计则留,不用其计则去,主语是吴王。我们则认为主语应是说话人(即定计者)的对象,即执行‘计’的人。不然这两句话就成了要挟之辞。”本书取此义。将,表假设的连词;或解释为吴国君主阖闾;或解释为裨将。计,指前文所谓“五事七计”。用之,用兵。“之”为语气助词,无意义。留,留用。去,离开。

【译文】

要从以下五个方面去研究战前形势,一一比较各项战争要素,认真探索敌我双方的胜负概率:一是道,二是天,三是地,四是将,五是法。道,是使百姓与国君同心同德,步调一致,这样民众就可以与国君同生共死,不违背国君的任何旨意;天,是指昼夜、阴晴、寒暑、四时等气候、季节方面的自然现象。地,是指战场位置的远与近,地形的险阻、平坦、开阔与狭窄,以及作战区域是否有利于攻守进退。将,是指将领应具备的智慧、威信、仁德、勇敢、严格等五种素质。法,分别指的是军队的组织编制,将吏的任用、分工、管理,以及军费、军需等方面的军法制度。以上这五个战略要素,没有哪一个将帅没有听说过,然而只有深入研究这些要素才能取胜,不深入研究这些要素就不能取胜。所以要一一比较敌我双方的战略要素,探索彼此胜负的概率,要研究清楚以下问题:哪一方的君主能处理好君、民关系,赢得了民心?哪一方的将帅有才能?哪一方掌握了天时地利?哪一方能贯彻执行军法条规?哪一方装备优越、实力强大?哪一方的士卒训练有素?哪一方赏罚分明?我根据这些比较就能预测孰胜孰负。如果带兵者听从我的分析判断,他用兵打仗就必然取胜,我就可以留用他;如果不听从我的判断,他用兵打仗就必然失败,我就不用他。

计利以听,乃为之势,以佐其外 1 。势者,因利而制权也 2 。兵者,诡道也 3 。故能而示之不能 4 ,用而示之不用 5 ,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 6 。利而诱之 7 ,乱而取之 8 ,实而备之 9 ,强而避之 10 ,怒而挠之 11 ,卑而骄之 12 ,佚而劳之 13 ,亲而离之 14 ,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15 。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16。

【注释】

1计利以听,乃为之势,以佐其外:意谓有利的战略决策被采纳以后,接下来就要调动部队,造成一种态势,以有助于对外作战。《管子·七法》:“故凡攻伐之为道也,计必先定于内,然后兵出乎境。计未定于内,而兵出乎境,是则战之自胜,攻之自毁也。”张预曰:“孙子又谓:吾所计之利若已听从,则我当复为兵势,以佐助其事于外。盖兵之常法,即可明言于人,兵之利势,须因敌而为。”朱军说:“凡作战,趋利避害是总原则。根据‘五事’、‘七计’进行了计算、比较,已经做出决心,制定了适当计划,这些都是司令机关内部的事。但实现计划就要调动、部署部队,这就是‘为之势’。这个势就是从外部实现作战计划。”计利以听,所规划的对己方有利的战略决策已经被采纳。以,通“已”,已经。听,从,采纳。势,态势。其内涵参见本书《势篇》。佐,辅助。外,指在国外的用兵。

2势者,因利而制权也:意谓军事态势的营造,要根据己方的有利条件,顺应复杂多变的战场形势。这两句并不是对“势”下定义,而是强调如何造“势”。杜牧曰:“自此便言常法之外。势,夫势者,不可先见,或因敌之害见我之利,或因敌之利见我之害,然后始可制机权而取胜也。”张预曰:“所谓势者,须因事之利,制为权谋,以胜敌耳,故不能先言也。自此而后,略言权变。”朱军说:“假设‘七计’是计算的基本静态情况,那么‘因利而制权’就是在动态中因求有利而机动部署兵力。”制,顺从,顺应。《淮南子·氾论训》:“圣人作法,而万物制焉。”高诱注:“制,犹从也。”或解释为制订、采取。变,权变。

3兵者,诡道也:曹操曰:“兵无常形,以诡诈为道。”张预曰:“用兵虽本于仁义,然其取胜必在诡诈。故曳柴扬尘,栾枝之谲也;万弩齐发,孙膑之奇也;千牛俱奔,田单之权也;囊沙壅水,淮阴之诈也。此皆用诡道而制胜也。”赵本学曰:“此以下诡道十二事,是举计外之势,因利而行之术也。”黄朴民说:“‘兵者,诡道也’,这是对以往战争注重申明‘军礼’做法的变革。在战争目的方面,《孙子兵法》明确提出‘伐大国’,战胜强敌,这是对以往‘诛讨不义’、‘会天子正刑’的否定。在战争善后上,《孙子兵法》主张‘拔其城,隳其国’,这是对以往‘又能舍服’、‘正复厥职’的对立。在作战方式上,与以往‘军旅以舒为主’、‘虽交兵致刃,徒不趋,车不驰’情况所截然不同的是,《孙子兵法》一再强调‘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由不虞之道,攻其所不戒也’。在后期保障及执行战场纪律方面,《周礼》、《司马法》等主张‘入罪人之国’,‘无取六畜禾黍器械’,而到了《孙子兵法》那里,则是宣扬‘因粮于敌’,主张‘掠乡分众’。凡此种种,不胜枚举,均反映了春秋后期的战争指导思想,较春秋前期的有许多显著的变革。”唐亦男在《孙子与老子书中‘道’这一概念之意义及运用》一文中说:“《孙子》称‘兵者,诡道也’,即是引申发挥‘微明’的道理,就老子书言,‘微明’是一种微妙深刻的智慧,是老子观察事物所发挥的一种原理,即欲达到某种目的,往往需要采取一种相反的手段,一种间接而迂回的方式,才能生效,即是一种工具手段,本身并无价值判断。而孙子却将其应用在战争上,并且有特定的动机和目的,遂成为一种诡道诈术,但就战争言,反而是被肯定的高招奇术,唯有足智多谋的将领,才能灵活运用而达到克敌制胜的辉煌战果,关于这部分,孙子书中发挥最多……战争史上用诈术制胜的例证很多,大多受《孙子》一书的启发。有人认为老子‘主道’实质上便不外一个‘装’字,而孙子兵法可谓独得‘装’字的心传。”诡,欺诈,多变。道,原则。

4故能而示之不能:李筌曰:“言己实用师,外示之怯也。汉将陈豨反,连兵匈奴。高祖遣使十辈视之,皆言可击。复遣娄敬,报曰:‘匈奴不可击。’上问其故。对曰:‘夫两国相制,宜矜夸其长。今臣往,徒见羸老。此必能而示之不能,臣以为不可击也。’高祖怒曰:‘齐虏以口舌得官,今妄沮吾众!’械娄敬于广武,以三十万众至白登。高祖为匈奴所围,七日乏食。此师外示之以怯之义也。”张预曰:“实强而示之弱,实勇而示之怯,李牧败匈奴、孙膑斩庞涓之类也。”能,能力。

5用而示之不用:意谓打算出兵打仗却装作无作战意图。吴如嵩说:“本来要打,故意装作不打。例如,公元219年,吴将吕蒙想乘蜀将关羽北攻樊城之机,夺取荆州。由于关羽对吕蒙有所戒备,仍留有重兵把守江陵、公安等地。吕蒙为了麻痹关羽,假称病重,孙权公开把他召回建业(今南京),并以‘未有远名,非羽所忌’的陆逊来接任,以掩饰其夺取荆州的意图。关羽果然放松了对荆州的防守,从江陵、公安调兵进攻樊城,吕蒙便乘机沿江而上,指挥吴军夺取了公安、江陵等地,很快攻取了荆州。”用,用兵,出兵。

6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朱军说:“远近可以表现在时间与距离两个方面。1941年日军袭击珍珠港前,美国当局已察觉日美难免一战,日军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使美军没料到日军开战来得那么早。盟军在诺曼底登陆前,为隐藏登陆的真实方向,曾进行了一系列战役伪装,其中有一个伪装行动是,选派陆军中尉杰姆乔装蒙哥马利公开活动,并飞往直布罗陀转阿尔及尔,制造盟军将在法国南部登陆的假象。”

7利而诱之:张预曰:“示以小利,诱而克之。若楚人伐绞,莫敖曰:‘绞小而轻,请无扞采樵者以诱之。’于是绞人获楚三十人。明日,绞人争出,驱楚役徒于山中,楚人设伏兵于山下,而大败之是也。”

8乱而取之:意谓扰乱敌人,趁乱战胜它;也可解释为制造己方混乱的假象以迷惑、战胜敌人。李筌曰:“敌贪利,必乱也。秦王姚兴征秃发傉檀。(傉檀)悉驱部内牛羊,散放于野,纵秦人虏掠。秦人得利,既无行列,傉檀阴分十将,掩而击之,大败秦人,斩首七千余级,‘乱而取之’之义也。”张预曰:“诈为纷乱,诱而取之,若吴越相攻,吴以罪人三千,示不整以诱越。罪人或奔或止,越人争之,为吴所败是也。言敌乱而后取者非也。”

9实而备之:意谓敌人军力充实就严加防备它。曹操曰:“敌治实,须备之也。”李筌曰:“备敌之实。蜀将关羽欲围魏之樊城,惧吴将吕蒙袭其后,乃多留备兵守荆州。蒙阴知其旨,遂诈之以疾。羽乃撤去备兵,遂为蒙所取,而荆州没吴,则其义也。”实,军力充实。

10强而避之:梅尧臣曰:“彼强,则我当避其锐。”毛泽东在《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一文中说:“战略退却,是劣势军队处在优势军队进攻面前,因为顾到不能迅速地击破其进攻,为了保存军力,待机破敌,而采取的一个有计划的战略步骤。可是,军事冒险主义者则坚决反对此种步骤,他们的主张是所谓‘御敌于国门之外’。”又联系齐、鲁长勺之战说:“虽然是一个不大的战役,却同时是说的战略防御的原则。中国战史中合此原则而取胜的实例是非常之多的。楚汉成皋之战、新汉昆阳之战、袁曹官渡之战、吴魏赤壁之战、吴蜀彝陵之战、秦晋淝水之战等等有名的大战,都是双方强弱不同,弱者先让一步,后发制人,因而战胜的。”

11怒而挠之:意谓敌将性躁易怒,就要想法激怒他,待他失去理智就乘弊打败他;也可解释成敌人士气旺盛,就要避其锋芒,待其衰懈。吴九龙说:“敌人士气旺盛,我当谨慎屈避其锋锐,待其气衰,再攻击之。曹操注‘待其衰懈也’,可谓深得其旨。《左传·庄公十年》:‘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此与孙子语意近。”怒,指敌将偏激易怒;或以为当指敌人士气旺盛。挠,挑逗,激怒;或解释成“曲也”、“屈也”。

12卑而骄之:意谓以卑词或佯败迷惑敌人,使其骄傲轻战;也可解释成敌人鄙视我方,则应使其更加骄傲。杜佑曰:“彼其举国兴师,怒而欲进,则当外示屈挠,以高其志;俟惰归,要而击之。故王子曰:‘善用法者,如狸之与鼠,力之与智,示之犹卑,静而下之。’”张预曰:“或卑辞厚赂,或羸师佯北,皆所以令其骄怠。吴子伐齐,越子率众而朝,王及列士皆有赂。吴人皆喜,惟子胥惧,曰:‘是豢吴也!’后果为越所灭。楚伐庸,七遇皆北。庸人曰:‘楚不足与战矣!’遂不设备。楚子乃为二队以伐之,遂灭庸。皆其义也。”

13佚而劳之:意谓我军休整充分,使敌人疲劳被动;也可解释为敌人原本休整充分,应想法使其疲惫。李筌曰:“敌佚而我劳之者,善功也。吴伐楚,公子光问计于伍子胥,子胥曰:‘可为三师以肄焉。我一师至,彼必尽众而出;彼出,我归,亟肄以疲之,多方以误之,然后三师以继之,必大克。’从之。楚于是乎始病吴矣。”佚,安闲,安逸,指军队休整充分。

14亲而离之:敌人团结和睦,就设法离间它。杜牧曰:“言敌若上下相亲,则当以厚利啗而离间之。陈平言于汉王曰:‘今项王骨鲠之臣不过亚父、钟离昧、龙且、周殷之属,不过数人。大王诚能捐数万斤金,间其君臣,彼必内相诛,汉因举兵而攻之,灭楚必矣。’汉王然之,出黄金四万斤与平,使之反间。项王果疑亚父,不急击下荥阳,汉王遁去。”按,从“能而示之不能”至此的十二句话,可称为《孙子兵法》的“诡道十二法”。吴如嵩指出:“(诡道十二法)核心是‘示形’二字,示形既包含示形也包含隐形,既包含佯动也包含调动。他虽然只说‘能而示之不能’,但是也隐含了‘不能而示之能’;他虽然只说‘用而示之不用’,但也隐含了‘不用而示之用’,这样的理解才全面。”

15攻其无备,出其不意:吴如嵩说:“‘诡道十二法’的要义就在于‘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戒备松弛、麻痹大意的敌人,是最好打击的敌人,而这样的敌人是可以能动地制造出来的,方法就是‘诡道十二法’。”

16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曹操曰:“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临敌变化,不可先传也。故料敌在心,察机在目也。”胜,奥妙。传,讲明,传授。

【译文】

有利的战略决策一经采纳,就要营造一种态势,以有助于对外军事行动。军事态势的营造,要根据己方的有利条件,顺应复杂多变的战场形势。军事领域应以诡诈多变为原则。所以有能力却装作没有能力;要出兵却装作不出兵;进攻的时间或距离近的,要表现出远,反之亦然;以小利诱惑敌人;扰乱敌人而趁乱战胜它;敌人实力强大就严加防备它;敌人兵强气锐就避开它;敌将性躁易怒就要想法激怒他;以卑词或佯败迷惑敌人,使其骄傲轻战;敌人休整充分,就想法使其疲惫;敌人团结和睦,就设法离间它;进攻敌人毫无准备之处,出击敌人毫无意料之地。这是军事家打败敌人的奥妙,无法事先讲明。

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 1 ;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 2 。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 3 !吾以此观之,胜负见矣 4

【注释】

1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意谓还未交战,“庙算”阶段便预测某方取胜,是基于它取胜的条件较多。庙算,指国家高层的军事战略筹划。庙,即庙堂,是国君祭祀先人以及与朝臣商议国家大事的地方。算,原作“筭”,也称“筹”,是古人的计算工具。古人在战前用算筹计算敌我实力,以判断胜负。

《孙子兵法》之后的《六韬》、《吴子》、《商君书》、《文子》、《吕氏春秋》等,均使用了“庙算”这一概念。于泽民在《战略理论的奠基作—孙子兵法》一文中说:“春秋战国初期,是我国古代战争和军事理论大发展时期,战略理论也比较系统地形成了。其重要标志是《孙子》这部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战略论’的问世和第一个战略概念‘庙算’的提出。之所以说‘庙算’是战略概念,理由之一,它是对古代战略决策的实践活动的抽象和概括。任何概念的产生都是在实践的基础上,抽象出事物的特有属性的结果,战略概念也不例外。自从中国进入奴隶社会以来,凡国家遇有战事,都要告于祖庙,议于明堂,成为一种固定的仪式。这种活动,在本质上是制定克敌制胜的方略,也就是曹操所说‘选将、量敌、度地、料卒,远近险易,计于庙堂也’。孙子正是在这种大量的实践活动和丰富的感性认识的基础上,因形就势,加以概括,形成了内容与形式紧密结合的‘庙算’概念。”得算多,意谓庙算时得到的胜算多。算,胜算,指取胜的条件多。

2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意谓敌我双方还未交战,“庙算”阶段便推论某方不胜,是基于它取胜的条件较少。

3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梅尧臣曰:“多算,故未战而庙谋先胜;少算,故未战而庙谋不胜。是不可无算矣。”张预曰:“古者兴师命将,必致斋于庙,授以成算,然后遣之,故谓之‘庙算’。筹策深远,则其计所得者多,故未战而先胜。谋虑浅近,则其计所得者少,故未战而先负。多计胜少计,其无计者,安得无败?故曰: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有计无计,胜负易见。”多算,指战略谋划周密,反之则为“少算”。算,此处指战前的战略筹划。况于,何况。

4吾以此观之,胜负见矣:何氏曰:“计有巧拙,成败系焉。”钱基博曰:“《孙子》书以《计篇》挈十三篇之纲,而究其所以为论者,曰计、曰势。势者,兵家之诡道;计者,庙算之先胜。必先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乃为之势以佐其外。势者,因利制权,施之临战。计者,量敌审己,虑于未战。自《计篇》以下《作战》、《谋攻》及《形篇》,反复丁宁于先胜而后求战;不尽知用兵之害,则不尽知用兵之利;知彼知己,百战不殆,皆阐发《计篇》未尽之蕴。孙子之所谓计,任宏谓之‘权谋’,而克氏之所谓‘战略’者也。《势篇》以下,《虚实》、《军争》、《九变》、《行军》、《地形》、《九地》、《火攻》八篇,皆论势,其大旨不外言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后人发,先人至;以诈立,以利动,以分合为变;由不虞之道,攻其所不戒也。此则任宏之所谓‘形势’,而克氏谓之‘战术’者矣。惟孙子之意,重计而不重势,则是战略重于战术。而欲为计,必先知彼,苟不知敌之情,安能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乎?用间者,所以知敌之情也,故以用间要其终焉。”见,同“现”。

【译文】

还未交战,“庙算”阶段便预测某方取胜,是基于它取胜的条件较多;还未交战,“庙算”阶段便预测某方不胜,是基于它取胜的条件较少。战略筹划周密就有可能取胜,战略筹划不周密就不可能取胜,更何况根本不作筹划呢!我们依据这些观察,谁胜谁负就会一清二楚。 lxBJfdRm8/4LQvn1w8s4xguYqyLMK1Ithp0DO1NvuW6Pfw1x3CVpoPPQ/3gPhdC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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