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辽相耶律沙,与辽将耶律斜轸等,因部兵溃散,也落荒遁走,黑暗中自相践踏,伤毙甚多。杨业父子,杀退辽兵,便整军入雁门关,检查兵士,不过伤了数十人。当即休息半日,驰回代州,露布奏捷,不消细说。惟辽人经此一挫,多号杨业为杨无敌,自是望见杨字旗号,当即引去。辽主贤闻将相败还,勃然大怒,竟亲自督军,再举侵宋,命耶律休哥为先行,入寇瓦桥关。守关将士,因闻辽兵两次败退,料他没甚伎俩,竟开关迎敌,面水列阵。耶律休哥简率精锐,渡水南来,宋将欺他兵少,未曾截击,待至辽兵齐渡,方与交锋,哪知休哥部下,是百炼悍卒,横厉无前,宋军不是对手,被他杀得七零八落,连关城都守不住,一哄儿弃关南奔,逃入莫州。休哥追至莫州城下,饬兵围攻,警报飞达宋廷,太宗复下诏亲征,调集诸将,向北进行。途次,又接官军败绩消息,忙倍道前进,到了大名,才闻辽主已退,乃令曹翰部署诸将,自回汴京,还汴数日,尚欲兴师伐辽,廷臣多迎合上意,奏称应速取幽、蓟,左拾遗张齐贤,独上书谏阻,略云:
方今天下一家,朝野无事,关圣虑者,莫不以河东新平,屯兵尚众,幽、蓟未下,辇运为劳,臣愚以为此不足虑也。自河东初下,臣知忻州,捕得契丹纳粟典吏,皆云自山后转粟以授河东,以臣料契丹能自备军食,则于太原非不尽力,然终为我有者,力不足也。河东初平,人心未固,岚、宪、忻、代,未有军寨,入寇则田牧顿失,扰边则守备可虞,及国家守要害,增壁垒,左控右扼,疆事甚严,乃于雁门、阳武谷,来争小利,此其智力可料而知也。圣人一事,动在万全。百战百胜,不如不战而胜。若重之慎之,则契丹不足吞,燕、蓟不足取。自古疆场之难,非尽由敌国,亦多边吏扰而致之。若缘边诸寨,抚驭得人,但使峻垒深沟,畜力养锐,以逸自处,宁我致人,此李牧之所以用赵也。所谓择卒不如择将,任力不如任人,如是则边鄙宁,边鄙宁则辇运减,辇运减则河北之民获休息矣。臣闻家六合者以天下为心,岂止争尺寸之事,角强弱之势而已乎?是故圣人先本而后末,安内以养外。陛下以德怀远,以惠勤民,内治既成,远人之归,可立而待也,何必穷兵黩武为哉?谨此奏闻!
这张齐贤系曹州人,素有胆识,称名远近。先是太祖幸洛阳,齐贤曾以布衣献策,条陈十事,四说称旨,尚有六条,太祖以为未合,齐贤坚称可行,惹动太祖怒意,令武士将他撵出。既而太祖还汴,语太宗道:“我幸西都,惟得一张齐贤,他日可辅汝为相,汝休忘怀!” 既已器重齐贤,胡不立加擢用,而必留遗与弟,人谓其友,我谓其私。 太宗谨记勿忘,至太平兴国二年,考试进士,齐贤亦在选中,有司将他置诸下第,太宗不悦,特开创例,令一榜尽赐京官,齐贤乃得出仕,历任知州,入为左拾遗,至是上疏直谏,太宗颇为嘉纳,乃暂罢出师。
且说前同平章事赵普,当出任河阳节度使时, 接第十一回。 曾上表自诉,略言:“皇弟光义,忠孝兼全,外人谓臣轻议皇弟,臣怎敢出此?且与闻昭宪太后顾命,宁有贰心?知臣莫若君,愿赐昭鉴”等语,这表文经太祖手封,同藏金匮。太祖崩后,太宗践位,赵普入朝,改封太子太保,因为卢多逊所毁,命奉朝请,居京数年,尝郁郁不得志。他有妹夫侯仁宝,曾在朝供奉,卢多逊因与普有嫌,亦将仁宝调知邕州。邕州在南岭外,与交州相近,交州即交趾地,唐末为大理所并,旋入于唐,五代时归属南汉。及南汉平定,交州帅丁琏,曾入贡宋廷。琏死,弟璿袭职,年尚幼稚,被部将黎桓把他拘禁,自称权知军府事。赵普恐仁宝久居邕州,数年不调,免不得老死岭外,乃设法上书,力陈交州可取。太宗本是喜功,阅读普奏,即拟召仁宝入京,面询边事。哪知卢多逊刁滑得很,即入朝面奏太宗道:“交州内乱,正可往取,但若先召仁宝,反恐有泄机谋,臣意不如密令仁宝,整兵长驱,较为万全。”太宗也以为是,遂命仁宝为交州水陆转运使,孙全兴、刘澄、贾{冫是}等,并为部署,同伐交州。 偏出赵普意外。
仁宝奉诏,不敢有违,只得整备兵马,与孙全兴等先后并发。行至白藤江口,适有交州水兵,倚江驻扎,江面列战船数百艘;侯仁宝当先冲入,交兵未及预防,霎时溃散,由仁宝夺取战舰二百,大获全胜,再拟深入交地,仁宝自为前锋,约孙全兴等为后应。全兴等顿兵不行,只有仁宝一军,杀入交趾,沿途进去,势如破竹。忽接到黎桓来书,情愿出降,仁宝信以为真,不甚戒备,到了夜间,黎桓率兵劫营,害得仁宝营内,人不及甲,马不及鞍,仓猝抵敌,哪里支持得住?仁宝竟死于乱军中。 实是赵普害他。 转运使许仲宣据实奏闻,有诏班师,拿问全兴,立斩刘澄、贾{冫是}。全兴入京,寻亦弃市。后来黎桓复遣使入贡,并上丁璿让表,太宗因惩着前败,含糊答应,事见后文。 本回总旨在叙赵、卢交恶事,故叙交州战史,特从略笔。
赵普闻仁宝败殁,愈恨多逊,恨不能将他枭首剖心,抵偿妹夫的性命。怎奈多逊方邀主眷,一时无隙可乘。多逊且一意防普,只恐他运动廷臣,上章弹劾,所有群臣章奏,必先令禀白自己,又须至阖门署状,亲书二语,乃是“不敢妄陈利便,希望恩荣”十字,可谓防备严密。所以朝右诸臣,对着多逊,大家侧目。连普亦没法摆布,整日里怨苦连声。一日过一日,忽有晋邸旧僚柴禹锡、赵熔、杨守一等,竟直入内廷,密奏太宗,说是秦王廷美,骄恣不法,势将谋变。卢多逊交好秦王,恐未免有勾通情事。 史第言讦告秦王,不及多逊,吾谓太宗方亲信多逊,胡不问多逊而问赵普,得此揭出,方释疑团。 这数语触动太宗疑忌,遂召普入见,与他密商。普竟自作毛遂,愿备位枢轴,静察奸变,且叩首自陈道:“臣忝为旧臣,与闻昭宪太后遗命,备承恩遇,不幸戆直招尤,反为权幸所沮,耿耿愚忠,无从告语,就是臣前次被迁,曾有人说臣讪谤皇上,臣尝上表自诉,极陈鄙悃,档册具在,尽可复稽。若蒙陛下察核,鉴臣苦衷,臣虽死不朽了。”太宗略略点首,待普退后,即令近侍检寻普表,四觅无着。有旧侍忆及前事,谓由太祖贮藏金匮,当即禀过太宗,启匮检视,果得普前表,因复召普入语道:“人谁无过,朕不待五十,已知四十九年的非了。从今以后,才识卿忠。”普顿首拜谢,太宗即面授普为司徒,兼职侍中,封梁国公,并命密察秦王廷美事。是时太祖季子德芳,亦已病殁,年仅二十三岁,距德昭自刎,只隔一年有余。廷美颇不自安,尝言太宗有负兄意,俗语说得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为了廷美几句口风,免不得传入太宗耳中,还有一班谐臣媚子,火上加炭,只说廷美即谋作乱,应亟预防。太宗遂罢廷美开封尹,出为西京留守,特擢柴禹锡为枢密副使,杨守一为枢密都承旨,赵熔为东上閤门使,无非因他告变有功,特别宠眷的意思。赵普与廷美无甚宿嫌,不过欲扳倒卢多逊,只好从廷美着手,陷他下阱。卢多逊也曾料着,明知祸将及己,可奈贪恋相位,不甘辞职,因此延宕过去。 富贵之误人大矣哉! 赵普怎肯干休?明访暗查,竟得卢多逊私遣堂吏,交通秦王事。这堂吏叫作赵白,与秦王府中孔目官阎密,小吏王继勋、樊德明等,朋比为奸。秦、卢交好,都从他数人往来介绍。赵白尝将中书机事,密告廷美,且述多逊言云:“愿宫车晏驾,尽力事大王。”廷美亦遣樊德明,往报多逊道:“承旨言合我意,我亦愿宫车早些晏驾呢。”又私赠多逊弓箭等物。普一一入奏,太宗道:“兄终弟及,原有金匮遗言,但朕尚强壮,廷美何性急乃尔?且朕待多逊,也算不薄,难道他尚未知足,必欲廷美为帝么?”普奏对道:“自夏禹至今,只有传子的公例,太祖已误,陛下岂容再误?” 两语足死廷美。 太宗不禁点首,遂颁诏责多逊不忠,降为兵部尚书。越日,下多逊于狱,捕系赵白、阎密、王继勋、樊德明等,令翰林学士承旨李昉,学士扈蒙,卫尉卿崔仁冀,御史滕正中等,秉公讯鞫,赵白等一一伏罪,复令多逊对簿,多逊亦无可抵赖。李昉等具狱以闻,太宗再召文武常参官,集议朝堂,太子太师王溥等七十四人, 老而不死,是为贼,王溥有焉。 联名奏议道:
谨案兵部尚书卢多逊,身处宰司,心怀顾望,密遣堂吏,交结亲王,通达语言,咒诅君父,大逆不道,干纪乱常,上负国恩,下亏臣节,宜膏{钅夫}钺,以正刑章!其卢多逊请依有司所断,削夺在身官爵,准法处斩。秦王廷美,亦请同卢多逊处分,其所缘坐,望准律文裁遣。谨议!
议上,即有诏颁发道:
臣之事君,贰则有辟,下之谋上,将而必诛。兵部尚书卢多逊,顷自先朝擢参大政,洎予临御,俾正台衡,职在燮调,任当辅弼,深负倚畀,不思补报,而乃包藏奸宄,窥伺君亲,指斥乘舆,交结藩邸,大逆不道,非所宜言。爰遣近臣杂治其事,丑迹尽露,具狱以成,有司定刑,外廷集议,佥以枭夷其族,污潴其宫,用正宪章,以合经义,尚念尝居重位,久事明廷,特宽尽室之诛,止用投荒之典,实汝有负罪,非我无恩。其卢多逊在身官爵,及三代封赠妻子官封,并用削夺追毁,一家亲属,并配流崖州,所在驰驿发遣,纵经大赦,不在量移之限。期周以上亲属,并配隶边远州郡部曲,奴婢纵之,余依百官所议,列状以闻。
当下再由群臣议定,赵白、阎密、王继勋、樊德明等,并斩都门外,仍籍没家产,亲属流配海岛。廷美勒归私第,所有子女,复正名称。子德恭、德隆等仍称皇侄,皇侄女适韩崇业,去公主驸马名号,贬西京留守阎矩为涪州司户参军,前开封推官孙屿为融州司户参军,两人皆廷美官属,因责他辅导无状,连带坐罪。卢多逊即日被戍,发往崖州,至雍熙二年,竟殁于流所。多逊籍隶河南,累世祖墓,均在河南,未败前一夕,天大雷电,将他祖墓前的林木,尽行焚去,时人诧为奇异。及多逊流徙,始信这造化小儿,已预示谴责了。 天道有知,应该加谴。
且说赵普计除卢多逊,复黜谪廷美,尚恐死灰复燃,潜嗾开封府李符,上言廷美未肯悔过,反多怨望,乞徙居边郡,借免他变。于是严旨复下,降廷美为涪陵县公,安置房州。妻楚国夫人张氏,削夺国封,命崇仪使阎彦进知房州,御史袁廓通判州事,各赐白金三百两,令他监伺廷美,不得有误。廷美至房州,举动不得自由,阎彦进、袁廓日加侦查,累得廷美气郁成疾,时患肝逆等症,渐渐的尪瘠不堪。太宗因右仆射沈伦,未能觉察秦、卢阴谋,不无旷职,亦将他免去相位,降授工部尚书。左仆射薛居正,又复去世,乃改任窦偁、郭贽参知政事。寻又以郭贽嗜酒,出知荆南府,另命李昉继任。且因赵普专相,好修小怨,也不免猜忌起来,因语群臣道:“普有功国家,并与朕多年故交,朕深倚赖,但看他齿落发斑,年已衰迈,不忍再以枢务相劳,当择一善地,俾他享些老福,才不负他一生知遇呢。” 心实刻忌,语却和婉。 乃作诗一首,命刑部尚书宋琪,持赐赵普。普捧读毕,不禁泣下,暗思诗中寓意,明是劝他辞职,好容易重登枢辅,又要把这位置,让与别人,真是冤苦得很。但事已如此,无可奈何,只好对宋琪道:“皇上待普,恩谊兼至,普余生无几,自愧报答不尽,惟愿来世再效犬马微劳,幸乞足下转达!”宋琪劝慰数语,当即告别,返报太宗。翌日,普呈上辞职表,太宗准奏,出普为武胜军节度使,赐宴长春殿,亲与饯行,复作诗赠别。普泣奏道:“蒙陛下赐诗,臣当刻石,他日与臣朽骨,同葬泉下,臣死或有知,尚当铭恩不忘哩。” 无非恋恋富贵。 太宗亦洒泪数点,俟普谢宴告退,送至殿外,又命宋琪等代送出都,然后还宫, 似假应假。 普径赴武胜军去了。
太宗乃命宋琪、李昉同平章事,且因窦偁复殁,别选李穆、吕蒙正、李至三人,参知政事,随诏史官修《太平御览》一千卷,日进三卷,准备御览。越年复改元雍熙, 即太宗九年。 群臣正拜表称贺,粉饰承平,欢宴数日,忽由房州知州阎彦进驰驿入奏,涪陵公廷美,已病死了。太宗方与宋琪、李昉等,商议封禅事宜,一闻讣音,不禁太息道:“廷美自少刚愎,长益凶恶,朕因同气至亲,不忍加他重辟,暂时徙置房州,令他闭门思过,方欲推恩复旧,谁料他遽尔殒逝?回溯兄弟五人,今只存朕,抚躬自问,能不痛心。”言已,呜咽流涕。 亏他装得像。 宋琪、李昉等,当然出言奏慰,不劳细表。翌日下诏,追封廷美为涪王,谥曰悼,命廷美长子德恭为峰州刺史,次子德隆为瀼州刺史,廷美女夫韩崇业为靖难行军司马,小子有诗咏道:
尺布可缝粟可舂,如何兄弟不相容?
可怜骨肉参商祸,刻薄又逢宋太宗。
廷美方死,忽由李昉入奏,又死了一个著名的人物,欲知此人为谁?且待下回表明。
赵普与卢多逊,积衅成隙。彼此设计构陷,而旁人适受其殃。侯仁宝,普之妹倩也,卢多逊因普迁怒,假南交之役,致死仁宝,仁宝死不瞑目矣。廷美为太宗胞弟,金匮之盟,兄终弟及,普实与闻,顾以卢多逊之嫌,构成煮豆燃萁之祸,推普之意,以为此狱不兴,不足以除卢多逊,多逊得除,何惜廷美?况更借此以要结主宠,为一举两得之计乎。故死廷美者为太宗,而实由于赵普。孔子有言:“苟患失之,无所不至。”卢多逊不足责,赵普名为良相,乃与鄙夫相等,何其惑也?呜呼侯仁宝!呜呼廷美!呜呼卢多逊、赵普!阅此回,窃不禁为之三叹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