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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丹青世家

王翚字象文,又字石谷,后以石谷行。号乌目山人、剑门樵客、耕烟散人、耕烟外史,晚号清晖老人。生于明崇祯五年(1632)阴历二月二十一日。石谷从一介布衣成为名动天下的一代绘画宗师,有家学渊源。

王翚属常熟太原王氏。据明洪武十七年吴门俞贞木所撰《太原王氏家乘序》记载:“海虞王氏其先发源青州相国文正公之后也。”文正公王曾(978—1038),山东青州益都人,字孝先,宋真宗咸平年间状元,死于任,赠侍中。数传至王坚,字固庵,已是江西临川人。南宋孝宗淳熙进士,守四川合州,在嘉陵江与涪江之间的钓鱼山筑城防守。南宋理宗宝祐六年(1258),蒙古军分二路向南宋大举进攻,计划先占领长江上、中游,再顺流而下,一举灭宋。东路军由忽必烈统率攻打荆襄、两淮;可汗蒙哥亲率主力军4万攻打四川。王坚调集合州属员12万人,在钓鱼城设防坚守。第二年农历二月蒙哥可汗亲自督战猛攻钓鱼城,王坚率军奋力阻击,蒙军连攻五月不克,伤亡惨重,钓鱼城被称为“蒙古军的绞肉机”,蒙哥也中箭身亡,蒙古军北撤。忽必烈为抢夺汗位,东路军也退兵。南宋王朝获得了一次喘息的机会。王坚以功升宁远军(广西)节度使,晋封清水县开国伯。精忠自矢,为贾似道所忌,出知和州(安徽),卒谥“忠壮”。海虞王氏世系以忠壮公王坚为始祖。

坚有二子:伯子安节、仲子安义。王安节字贞卿,少从其父守合州有功。坚死,安节为东南第七副将。南宋度宗咸淳十年(1274),忽必烈下诏宣布南伐,决定彻底消灭南宋,命左丞相伯颜领行中书省总兵,统兵20万大举灭宋。第二年(南宋恭帝德祐元年)初贾似道溃师芜湖,安节驻兵江陵,即走临安,上疏乞募兵为捍御。旋收兵入平江(江苏吴县),合张世杰兵战凤凰港有功,以统制守常州。元将引大兵攻常州,安节筑栅以守,相拒两月不下。伯颜率元军在城外役使当地居民运土筑垒,为了加高堡垒与城墙持平,竟将运土居民一起埋入垒中。伯颜屡遣使召降,亦不下。伯颜怒,麾兵破南门,安节挥双刀率三百健儿巷战,臂伤被执,谕降不屈,阖门殉难,谥“忠荩”。他死后就葬在常州,墓在城中西隅,祠在鼓楼北,其地至清末犹名“临川里”,王坚父子为江西临川人。常州保卫战是南宋末抗击元兵的重要战役之一。宋著名遗民郑思肖在《五忠咏》中赞王安节:“健儿三百陷胡尘,匹马孤腾勇过人。至死执刀惟骂贼,自言不作两朝人。”

常熟太原王氏的始祖是南宋精忠报国的英雄。石谷年青时在常州拜谒忠壮公祠,内心激动不已。他的民族意识也很强烈,这是他后来和抗清志士恽寿平成为生死之交的思想基础之一。石谷六世孙王元钟于道光末年在虞山旱北门大街购基建忠壮公专祠、石谷公专祠,毁于咸丰十年兵燹。其长子王喻梅于同治十二年重建忠壮公祠暨石谷来青阁。两朝帝师翁同龢题《宋宁远节度使谥忠壮固庵王公像赞》:“有宋节度,丕著勋猷,功垂竹帛,卫霍(卫青、霍去病)堪侔,允文允武(文事武功兼备),宜公宜侯,忠臣所尚,倿臣所仇,干城永卫,燕翼贻谋(泽及后人),宜崇庙祀,配享千秋。”邑人、刑部尚书厐钟璐题《宋常州都统制贞卿王公像赞》:“矫矫虎臣,为宋统制,精忠贯日,百战弥励,半壁山河,一朝凌替,孤城难支,蠲(捐)躯自誓,提刀骂贼,至死声厉,全孝全忠,庙祀百世。”

安节弟王安义,欲存宗嗣,城破时单骑突围走海虞,投奔中表亲秦氏,避居长江白茆口东铛脚港(常熟和太仓交界处)。既而谋于秦氏,相地之谊,筑室于六河(今称“东张”)之沃址。业日充拓,仓庾粟帛富冠一乡。性慈孝、宽仁,轻财好义。至元间,岁大饥,赈粟千二百石以济民困。元世祖忽必烈嘉其义,诏授平江路镇抚。安义以先世历相宋室,受恩深重,且父兄尽忠国难,义不仕元,固辞不拜。迁常后生九子,以“胜”字行。生于宋淳祐六年(1246),卒于元顺帝至元四年(1338),寿九十有三。王安义是常熟太原王氏始迁祖。

安义第九子王胜九是石谷十一世祖。明季倭寇之乱,东张在长江口,受倭寇蹂躏最甚,家谱数次散亡,至石谷曾祖伯臣乃有事迹可考。王伯臣字鉴如,号剑池,工写生,善花鸟。《虞山画志》称其花鸟师崔子西(宋代崔白),写意尤胜,为沈石田所称,以丹青擅名三吴间。

石谷祖父王载仕,字浮玉。幼颖异,年十六为邑庠生,但非所好,性卓诡、耽奇、好游。曾带数月粮观泰山日出,归涉大江,游九华,陟匡庐,登临吊古,继卜筑杭州西泠。晚而倦游,结庐虞山北麓桃源涧。载仕博学,精于《诗》,有《诗经品物考》。喜为五、七言,与同里严澍相酬唱。当龆龀时,见父伯臣作画,仿为之,辄有生意。及长,游千岩万壑,目接心罗,寄于笔墨,多奇致。家人携以易钱米,载仕也不自宝秘,特借艺事以写心中离奇俶诡之意。诗人钱陆灿称其“尚志高雅,隐于丹青”。常熟太原王氏,石谷一支迁城自其祖父始。

载仕生子二。长子豢鳌,原名士元,字子羔,工写生,名重吴中。两个儿子徙居武进,离开了常熟。次子即石谷父亲豢龙,原名士春,字云客。乾隆时进士邵齐然撰《王云客传》:“公少有异禀,家贫,困于学,不善为经生业。……年十九随父游览匡庐、九华之胜,爱其闲远,归而离绝世事。结茆于西山之澱桥,小阁数椽,背山面水,读书饮酒其中,终年不入城市。……家所藏宋元名画甚富,摩挲鉴赏,寝食或废。兴至闲写一二小帙,一水一石,神与古会。然随作随弃,尤勿屑应人之求,故传者绝少。太仓王奉常(王时敏)闻公名,扁舟访之,接对殊简,爽然若失。叹曰:‘此子去人远矣!’令子耕烟先生与奉常游,一见倾心,复叹曰:‘非是父不生是子也。’”由此可见王时敏识拔石谷前,早就结识其父了。云客生子三:翚、翯、翼。次子与三子早殇。王石谷出生在这样的丹青世家,给了他绘画的天赋和发挥其才性的家庭条件;这样的耕读家风,影响了石谷的人生选择:不愿当官而愿留耕家园,当一辈子文人职业画家。虞山诗老邓林梓赠石谷诗中说:“岂知高曾有规矩,鉴如(王伯臣)山水墨犹新。鉴如是父子浮老(王载仕),黄筌赵昌(五代、北宋的花鸟画家)转逼真。孙枝石谷修修竹,干云直上玉嶙峋。始信灵芝必有根,醴泉无源安得醇。……画师无数谁好手,毕竟君家绝等伦。”邓诗老用灵芝必有根,甘泉必有源,喻石谷的家学渊源,很恰当、生动。

石谷喜爱绘画出自天性。他6岁时已用芦荻在墙壁上绘画,7岁就塾即捉笔作画,随意点缀,便成山水。石谷的绘画天才逐渐显露出来,所以没有像一般读书人那样致力于科举。16岁随邑画家张珂学画。张珂字玉可,号嵋雪,工写山水,层峦叠嶂,高树深林,自出新意。初学时期的石谷得到古迹真本,就要摹仿数纸,一定要得其神才罢,显示了他从小具有刻苦钻研的精神。石谷既有极高的天赋,又有过人的努力,在张珂指导下,少年石谷已崭露头角,成为清初常熟画坛的一颗新星,得到了以老一辈文人为代表的主流舆论的欢迎。乡前辈蒋棻,字畹仙,蒋廷锡祖父,复社成员,崇祯十年进士,当过广东南海县和福建建安县知县,声绩甚著。蒋棻赠诗石谷,称赞他书法写米南宫,画宗董、巨,又得到虞山、尚湖山水之助,克承家学,画学成就必将独一无二。诗人孙永祚字子长,号雪屋,明崇祯二年(1629)入复社。所著诗古文词为董其昌、钟惺等所称,皆称小友,与同邑杨彝齐名。他在石谷赠蒋棻的画册的跋语中说,观石谷画,不知其画,恍进入图中。可指点着说:溪回冈复处,这是秦桃花源;见曳杖听水声,这里是陶潜家乡柴桑里;见扁舟垂钓、烟波渺然,这里是唐张志和斜风细雨未归也。……因此称赞石谷,刚满廿岁,已能“规摹先哲,间出新意”,将来的发展未可量也。这本石谷早年画册今人已见不到,现能见到的石谷少年时的画迹当是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石谷《墨迹图册》。其中一帧自题:“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临宋巨然笔意,象文”,其他好几帧钤“又字石谷”印。这里出现了他原初的字“象文”,观其书法,端整清秀,确为少年时笔意。苏州博物馆藏有《山川云烟图》横幅,笔墨清润,已见大家风度,得董、巨之神。据其84岁时重题,为65年前在破山僧舍(兴福寺在清初称破山寺)作,时年19岁。

石谷年少时住在湖桥边小山,大痴隐居之地,20岁时移居北门外桃源涧下洗马池。北门邻居、砥砺品行的笃实君子王家震《赠石谷六十诗》中有“忆余弱冠(20岁)交,于今及四纪(已经40年了)。墙东来卜居,相望不逾咫。……謦欬时相闻(两家隔壁)。”诗中有“少小谢铅椠(科举文),精研唐宋纸”,石谷屏弃了科举,选择绘画作为“千秋业”,玉成了他成为布衣画圣。石谷有画赠王家震,“片缣宝拱璧,寓目叹观之。”

兴福寺

洗马池是作画的好处所。苏州诗人朱陖《洗马池访王子石谷》中写道:“门前路入参天树,窗外山凝出岫云。如此林峦供染翰,笔端能不绝尘氛。”

邑中不少高士、前辈赠诗庆贺。

和石谷家有三世之谊、与石谷相交半百的老辈学者、遗民陈煌图(1618—1694),字鸿文,后更名鸿,自号于木老人。少受业杨庭枢之门,明崇祯十五年(1642)副贡,官翰林院典籍,兼待诏事。他是瞿式耜亲家,其妹画家陈结璘嫁给瞿式耜长子瞿崇锡。瞿氏赴广西巡抚任离南京时,曾嘱托朝中大臣“凡军国大事、邸报秘密者,希附一函介陈生附家报来,庶慰远人忧国之思。”明亡,归隐西湖(常熟尚湖)北山草堂。顺治十一年(1654)征前明仕宦之家居者,煌图年甫壮,以亲老不起,晚岁乡饮宾亦不赴。工篆隶,嗜旧本书,遇秘本,影写手钞至老不倦。其鸾啸斋藏书甚富,著述颇丰,惜均佚。陈鸿是雍、乾间常熟著名学者陈祖范的祖父。石谷移居洗马池后,陈鸿有《次韵移居赠石谷王子》:

“逸士由来野兴长,每从雨后挹山光。幽居卜筑心斋静,写幅白云云外冈。”称赞石谷是幽居的逸士。

“兀坐临流倚碧栊(窗),晴波荡漾影重重。晚来茶灶春风罨(覆盖),一抹新烟护老松。”写山居,诗句清新。石谷是春天迁入新居。

“闲听鸡犬亦村庄,题凤门前破藓苍(“题凤门”用晋嵇康、吕安事,意为不和凡人相接)。坦腹不知身外事,笔床花气偶过墙。”山居已远离人世。

“肯辞尘世漫嫌孤,啸傲林泉伴钓徒。画里诗中君自有,萧然筇竹(手杖)醉深秋。”时陈鸿隐于尚湖,是钓徒。言石谷山居不必嫌孤,有钓徒扶筇前来相伴,啸傲林泉。

谭尔进,字益之,号石城,由儒浜迁居石城里。史称其为“明,常熟人”,则入清年事已高,是当时有名诗人。有《谭益之诗草编年》11卷,《虞山谭石城诗集》1卷、《文集》1卷,《谭益之诗文稿》1卷。这位前辈有《赠石谷王子》诗3首,其时石谷刚移居洗马池。

“绝笔久称吴道子,移居亦似葛仙翁(晋葛洪,句容人,字稚川,世称小葛仙翁,移居罗浮山。王蒙有《葛稚川移居图》)。世人莫漫相踪迹,门掩青山碧树中。”在谭尔进眼中,石谷是“画隐”。

“富贵园林在昔时,考槃(《诗·卫风》篇名,美贤者隐居涧谷之间而硕大宽广,无戚戚之意)今又是栖迟。千年洗马池中水,分与幽人洗笔池。”言洗马池可供画家幽居。

“闻说高踪已住山,尚留缣楮落人间。悬知门限当加铁,笔墨淋漓那得闲。”石谷画名已如日中天,虽住山中而为人索画,哪得清闲?

前辈诗人、画家王维宁、陈祺芳、陈如鎏、陈帆等均有赠诗。邑中高士还为石谷画题诗。

瞿嵩锡(1610—?)原名玄锡,字伯申,号松昙,又号昙谷,明桂林留守殉难大学士瞿式耜长子,崇祯壬午(十五年)举人,复社成员。《常昭志》称其“家世华腴,而退淡如寒门素士。”著有《庚寅始安事略》,记述瞿式耜、张同敞桂林殉难始末。伯申有题石谷画诗:

“笔染江山丽,池涵草木深。一亭皴瘦石,半野缀空岑。高致云流月,幽情雨隔林。乞君缣数幅,摩诘(指代石谷)有知音。”前四句写画境,用“云流月”喻石谷画的“高致”,用“雨隔林”喻石谷画的“幽情”,真是石谷的“知音”。伯申为精于画理者,其夫人为画家。《虞山画志》:“陈结璘,字宝月,孝廉瞿伯申妻,摹元四大家,可以乱真。诗亦和平。”

高士陆元泓字秋玉,号毕水渔人,以志事自励。诗学长吉、东野,颇尚新秀,牧斋尝作“嗜奇说”以题其集。晚岁无家,顺治十六年(1659)流寓苏州,图己象于水墨尺幅中,自号水墨中人。王应奎《柳南随笔》:“近吴门沈确士(沈德潜)作《刘学博剩庵传》及之,称为志士。谓学博易代之后,守其高节,穷饿以死。泓乃与徐晟、陈三岛经纪其丧,葬之虎丘。是不特能诗,而其人亦可重也。然吾邑之人竟无有知其姓氏者。予尝见其《水墨庐诗》一卷,惜其湮没不传。”文中提到的刘学博,名永锡,字钦永,号剩庵。河北大名人,中崇祯九年(1636)乡试,十六年(1643)选长洲学教谕,署崇明县。未几遭鼎革,隐居相城,寻移居阳城湖之滨(今莫城地区),妻子织席以食,先生携席市中,见者呼“席先生”。又几年,穷饿死,友人陆天泓经纪其丧,葬其于虎丘之山塘。而这位陆元泓,雍正、乾隆间,邑人已不知其姓氏。

陆元泓有《赠石谷先生》:“虞山一派空濛色,落在黄痴水墨中。君是王维痴不小,应呼摩诘是王公。”将石谷比作王维,又赞他像大痴一样“痴不小”,痴情于山水,痴情于画也。用后来王、恽给笪重光《画筌》写的评语:“画家六法以气韵生动为要,人人能言之,人人不能得之。全在用笔用墨时夺取造物生气,惟有烟霞丘壑之痼者心领神会。”“痼”者不可改变的嗜好,热爱大自然要成为不可改变的嗜好,此谓“大痴”也。

石谷有一位儿童时的朋友项奕英。其父志宁明亡后村居杜门而卒。其绝命词云:“发为双亲重(多尔衮剃发令下),身因一主轻。书生无别策,沟壑作完人。”遂不食而卒。妻方氏年29守节,抚二孤奕英、奕茂,并为诸生,皆早世。项奕英父是一位刚烈之士,而奕英亦早世,这是非常可惜的。

康熙初,石谷去看望项奕英,赠送十二围屏,奕英有《题画山水屏障》诗,可知石谷所画十二屏障之精彩:

“吾交王君总角时(男女未冠笄者),双瞳剪水神仙姿。云山叠叠趋腕下,淋漓泼墨无停披。宗工(宗匠)脉法有神契,不胫能使千里驰。三吴名士迟燕(宴)赏,半塘明月欣追随(石谷名动天下)。自尔分飞各天末,十年声价都人知。太常廉州交退舍,梅村东涧相赠遗。”

“君归顾我秋正老,逢迎不觉屣倒垂。诘朝从君尽款曲(应酬),登堂遽尔目眩移。十二围屏列如障,江山变现呈画图。千峰万峰拔地起,奇平各见摹刻殊。高者秀出绝攀援,卑者回伏连衍迤(凡延而长,延而广曰衍)。远者苍茫淡云雾,近者挹爽清须眉。其中洞壑互排陷,层台仿佛仙灵居。四山悬瀑注千仞,风水发作蛟龙趋。冈回涧复有幽隐,大观更取图江湖。江湖浩渺那可画,凭几搦管沉思维。上图三峡势倾倒,源流分合多潆迂。洞庭烟波阔更好,潇湘风雨晴亦宜。帆樯飘瞥疾如驶,苍凉竹树纷茭芦。流丹绚赤妙点染,寒鸦枯木非清癯。图中胜侣欲梯接,方袍篚屦适所如。或乘轻云跻绝险,或从崖谷静结庐。荒江放艇颇好事,霜天策蹇亦不羁。若非洪崖赤松侣(赤松子,仙人号。《汉书·张良传》:“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耳。”),得无香山洛下徒(白居易归后居香山,与诗僧如满结香火社)。茫茫景物岂可竟,轻绡数幅君尽之(着力描绘雄伟、多变的画境)。

“吾吴先哲屈指数,相城诗老□雄师(沈周)。尚书(吴宽)洒翰迥物外,待诏(文征明)格律先民规。松圆(程嘉燧)戏墨南翔笔,文人余技聊尔为。作者风流苦难继,继者非子(石谷)其为谁?虞山山水名秀绝,钟灵千载疑在斯(石谷得虞山之钟灵)。吾瞩此图意惚恍,摩挲其下窃叹咨。归来忽忽若有失,夜不成寐朝忘饥。呜呼,世间神物可多得?(怎可多得)一缣片纸重鼎彝。此图流传勿草草,高堂日影看迟迟。就恐惊雷夜风雨,神龙争攫鬼物窥。重门邃阁谨封钥,珍重丁宁好护持。(为担心此图为‘神龙争攫鬼物窥’而‘夜不成寐朝忘饥’。)”

项奕英其父殉明死节,其妻抚二孤成立,家境清寒。石谷绘十二围屏相赠,以示敬意,并不忘故友也。

石谷生性笃实,在乡里以孝顺闻名,他的妻子钱氏也孝敬有加。其父云客说:“妇,他人子也,不意亦如吾子之体贴也。”对少年时的老师张珂也师恩不忘。石谷成名后,张珂的儿子张晞(字东扶,号雪帆),转过来成了石谷的弟子。张晞克承家学,早年宗明代沈石田,每作赝本,别人不能辨,虽有才但不是正道。从师石谷后,能变化从正,不似死守一树一石而自称能画者,成为虞山画派成员。

常熟文化源远流长,而大盛于明末清初,虞山诗派、虞山画派都形成于此时。石谷儿童时结交的许多终身好友后来成为著名诗人、画家、书法家。“与君自小江村住”的墨井道人吴历与石谷同庚、同学、同教,差不多同寿,是著名画家、诗人、书法家、古琴家。“垂髫友”孙旸,诗人,“同声社”领袖,顺治十四年(1657)因科场案谪戍辽西尚阳堡20年,康熙十六年(1677)赎还后,和石谷“春风重握手”,依然“心期定百年”。诗人、书法家冯武、毛甡、陈帆等也都是少年时代的好友。冯武,虞山诗派代表人物冯舒、冯班之侄,其父冯知十为抵御清军战死,冯武有一藏书章“仆本恨人”,以示不忘国难、家难。石谷八十寿时,冯武有《赠石谷先生八秩》诗,叙述了两人结交过程:“始余初识君,倾盖即相睦。君齿方弱冠,余已二十六。余家白茆江,君家北山麓。我尝诣君家,庭中植方竹。君亦造余家,八九间草屋。两人各言志,书画喜不俗。各承先人好,书画相追逐。”两人各承家学,一个有志于书法,一个有志于绘画,都有追求卓越的志向。石谷赠画冯武,冯武有《题耕烟散人画》:“前有石田(明画有沈周),后有石谷。胸次悠然,其人如玉”,未提及太仓“二王”,应在石谷从师“二王”前;诗中有“沧海于今多翻覆”,“世间不变唯山川”等句,颇多黍离之感。书法家徐甡工诗,兼工山水人物,牧斋称他为“古之贫士,今之遗民”。他作赠石谷《题临梅沙弥(梅道人吴镇)关山雪霁图》诗,诗中称石谷“王郎少年”,画虽名为临吴镇,但徐甡赞其“笔参造化”,石谷此画气韵、气势慑人,使“俗眼能醒醒眼醉”,只关注世俗利害的人能在审美境界中净化超脱,已超越欲界的人则能陶醉在画境中。徐甡是石谷青年时代的知音。

清初常熟画坛上还有一位和石谷、渔山齐名的画家陈帆,字际远,一字蒙谷,号南浦,笃学好修。《虞山画志》记:“性狷洁,山水师梅道人,书学柳诚悬(柳公权)绝妙,尤工诗,宗晚唐,与邵青门(邵陵)、汪东山(状元汪绎)唱和,时称三绝。孙赤崖(同声社领袖孙旸)题南浦画云:‘万顷河山为画谱,一天月露是诗才。相将供尔生花笔,云气林香拂面来。’袁香末题南浦画云:‘一带茅茨三两家,子孙从未识官衙。此时此地无闲客,男要栽桑妇扫茶。’写出一片太平景象。”陈帆是吴历的好友,也是石谷老友,长王、吴15岁。陈帆有《长歌行赠石谷老友》诗,中有“王郎王郎丰骨奇,画手四海称雄师”,“王郎弱冠能踵武(继承前人事业),策足中原建旗鼓。荆关顾陆(荆浩、关仝、顾恺之、陆探微)眼底空,裁剪吴淞(太湖最大的支流)入图谱”等句,盛赞石谷画艺。又说:“君不见调穷嵇生广陵散,术尽公孙大娘舞。王门为耻为伶人,当世荣名翻弃吐”。陈帆和吴历一样是高士,勉励石谷,宁愿像嵇康那样广陵散绝,而耻作侯门伶人。石谷移居洗马池,陈帆也写诗祝贺。

“卜居山阴兴味长,枕函初月透地光。玄裳缟袂松间鹤,好伴吹笙万仞冈。”山居如入仙境。

“岩边花气隐房栊,树林新泉过百重。始信痴虔(唐代画家郑虔有“三绝”之称)有神笔,十旬风雨和涛松。”山中之花、树杪的新泉、风雨和松涛,都能成为画家神笔的素材。

和石谷一起学画的还有二位,顾文渊和徐方。顾文渊字湘元,号雪坡,又号海粟居士。工画,善写竹,又妙于水口,以其从山水入手。书法亦佳,善八分书。马东白有诗赞道:“写竹何人继与可(北宋写竹名家文与可),仲昭一叶重江南(明画家夏昶,字仲昭,擅画墨竹,语云‘仲昭一叶竹,江南半片天’)。风枝雪蓧(小竹子)多摹仿,至今还推海粟庵(雪坡自号‘海粟’)。”徐方字允平,号铁山,善画马,笔意放逸,骨肉停匀。常熟少有画马者,铁山为最。原来这两位也都学山水画,石谷颖脱而出,估计不能超过石谷,故一位画竹,一位画马,都能名世。古人虚心而又有傲骨,他们依旧是好朋友。

石谷早年同辈友人中,有不少后来成为清廷官员的,最早结识的是程可则。程可则是清初著名诗人,广东南海人,字湟溱,号石臞。《清史稿·文苑一》记载:“字周量,顺治九年会试第一,以磨勘(科举时代,乡、会试卷,例须进呈,派翰林院儒臣覆核,称磨勘)停殿试归,益恣探经史。十七年始应阁试,授内阁中书,累迁兵部郎中,出知桂林府,以敏干称。其官都下,与宋琬、施闰章、王士禄、士祯、陈廷敬、沈荃、曹尔堪辈为文酒之会。吴之振刻《八家诗选》,可则诗曰《海日堂集》。”据《雪桥诗话三集》:“程湟溱,少与薛剑公、屈翁山同受业于陈给事邦彦之门(陈邦彦为永明王兵科给事中,兵败被执死之。屈翁山即屈大均,岭南三大家之一,著名遗民)。给事既殉节,剑公、翁山皆弃诸生。湟溱独自陷围城之中,与尊人匪凡并为系缧,取世资以自免。”这位程可则在清兵南下广州时曾遇险。后参加科举考试,“每冠军,辄有变故”。顺治九年(1652)会试第一,“人以为贺”,其父匪凡说:“吾儿素不利居首,况岭海初通,南人孤士,弁冕(首领)天下,懼且不免,何贺也?”其父很有见识,清廷对南方知识分子尚不信任,“未几,果以磨勘题理,黜不得第”。“湟溱既不得志,归南海,傍西樵山之麓,诛茅以居。与曹秋岳(曹溶)、朱竹垞(朱彝尊)订交,又东游吴会(会稽),西滥彭蠡……北走燕赵,循太行,观九塞三关之险,诗日益工。”

顺治九年程可则“东游吴会”时在其会试同年邑人邵灯北山山斋与石谷订交,石谷21岁。

石谷的忘年友邵灯,字薪传,一字无尽。出生在一个孝友世家,顺治九年成进士,官至河南道,是一位干练的水利专家,勤其官以殁,著有《河防要略》。顺治十六年(1659),在刑部任上,返家后有诗赠石谷。《序》:“石谷王君与余定交数十年(石谷时年28,恐有误),称忘年交,一羁远宦,遂成契阔。今年初夏,再歌皇华(奉王命出使),得归梓里。石谷过访于北山之雪舟(斋名),清谈竟日,有超然泉石之想。因吟三绝句以赠焉。时己亥四月。”

“忆君握别暮春时,屈指三年杳未知。今日重逢深景叹,大痴笔墨右丞诗。”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已分别三年。令邵灯“景叹”的是“大痴笔墨右丞诗”,在其时石谷亦以诗名。今天有些研究者仅把石谷当画工,认为他没有文学修养,是主观武断而已。

“绮岁(青年)风流莫与京(大),毫端烟雨掩文星(文星即文曲星,也许是说石谷的画艺掩其诗名,也许是说石谷志于画而又不事科举)。米颠不作倪迂死,千古惟君最擅名。”石谷其时还不满30岁,邵灯已将其比作米芾、倪瓒,将千古留名,是很有眼力的。

“避宦羁身四载余,风尘契阔友朋疏。归来把臂南窗话,却悔当时误读书。”当了官,却悔当时误读书,这是古代文人出仕和归隐这一矛盾的生存状态的反映。

程可则要到顺治十七年(1660)才重新参加殿试,授官职。石谷惦念着程可则,康熙十二年(1673)三藩之乱前趁邵灯回京之际,托他带信和画给程可则,程即有一回信给石谷:

“别二十年,南北几四千里,依依之私,盖时在琴川拂水间也。王宰(唐代著名山水画家,时人常以‘王宰’称石谷)墨妙,誉满南中,以不得寸缣尺蹄为怅。邵世兄至,辱赐书,兼以《晴峦叠翠》之锡(赐),悬之素壁,使我坐卧十日不能去。转念昔年与兄聚首邵无老(邵灯字无尽)山斋,对酒当歌,含毫染翰,未能捃(拾取)载以行,仅携归《寒林归骑》一帧,至今把玩,如接芝晖。然离怀阔积,盖自此远矣。何今故人天外犹有绻绻之思耶?拟作长篇奉答,以胸尘万斛,讫无闲晷,聊书四断句于扇,以当会面。非敢谓附诸公赠言之后,可以扬揄高深也。私心有无厌,尚欲求作一小册见贻,俾缇缉万里(程将派往桂林任职),奉为家宝,即以此志金石之契。他年相见,便以永勿谖(‘谖’,忘。《诗·卫风·淇澳》:‘终不可谖兮。’),不知兄能许我否?因邵世兄遄归,灯下草率具报。不庄,不悉。”此信描述了石谷和程可则顺治九年在北山雪舟聚首订交时的豪兴和愉悦。二十年了,石谷不忘故人之情,其一生笃于友谊于此可见。

程可则写在扇上的四绝句今在《清晖赠言》中。小序:“石谷先生别二十年,忽枉见讯,兼寄妙染,益深朔洄之意,率尔驰答。”

“石谷山人冰雪心,廿年踪迹水云深。思君每忆逢君日,吾谷萧萧枫树林。”初次相聚时,同游吾谷枫林(虞山十八景之一),一定是在深秋。

“东陵园馆北山头,与我题诗共倚楼。别日寒林送归骑,丹青摇落至今愁。”东陵园馆北山头,邵灯北山之山斋雪舟。冬天分别,携石谷《寒林归骑》一帧,画名即寓珍重道别之意。

“长夏燕台叹索居,琴川何意到双鱼(书信)。凭将一幅鹅溪绢(宋绢之佳者,文同诗:‘拟将一段鹅溪绢,扫取寒梢万丈长。’),绘出离综(思绪)万里余。”

“碧水丹崖不可逢,高斋遥对万山松。何时再挂云璈杖,同上灵岩第几峰。”碧水丹崖相距千里不能相见,思再游吴会也。

石谷应程可则之求,又作《桃源》、《雪霁》、《乐志》三图,程可则于南下桂林途中得到,写了题三图诗六首。据《雪桥诗话》:“会其出守桂林也,月余而三藩乱作,竟以忧卒于全州,年仅五十。”程可则得画后题诗为别,应在康熙十一至十二年间,前四首写画境,第五首中有“百年真乐几人全,一缚尘缨不我然”,是对文人命运的喟叹。不出仕,不能实现自己的抱负,一出仕,身不由己,失却了自由,人生的快乐有几人能两全呢?第六首中有“明发潇湘又南去,持将清思恋沧洲”,程可则题诗在湖南境内。“沧洲”是隐居之地,可惜的是程可则再也没有尽情享受湖山、田园乐趣的机会了。程可则是极有才气的诗人,和石谷才性相合,才惺惺惜惺惺,一见如故。

二、大痴乡晚

石谷的成功除天分人功外,还受到家乡地理、人文的熏习。

常熟虞山秀丽多姿,清初有一位流寓于此的诗人在赠石谷的诗中写道:“海虞之山出云多,山色冲融浸绿波。东峰苍茫而韵远,西峰磊落而坡陀(不平坦)。深螺浅黛无不有,烟云变动意窈窕。东则北苑西大痴(东峰为董源粉本,西峰为大痴粉本),划然图画悬昏晓。千古钟奇似此山,君家神笔代追攀。”

有记载的最早以虞山为粉本的画家是“元四家”之首黄公望。黄公望字子久,号大痴道人、一峰道人、井西道人。黄公望本姓陆名坚,乃唐代大诗人陆龟蒙之后裔。陆龟蒙12世孙陆君霆居松江华亭,有一子陆统于南宋末移居常熟,家住城中言子巷,生三子,陆坚为次子,和哥哥有“神童”之目。陆坚六七岁时元兵攻占常熟,父母双亡,家境贫困,十岁左右被家居小山(今属大义)的浙江永嘉人黄乐收为养子。黄乐年已古稀,喜出望外说:“黄公望子久矣!”从此改姓换名黄公望,字子久。养父去世后到浙江去谋生发展。40岁时开始绘画,云游四方,回到常熟住在小山家中。

湖桥

乾隆十年(1745)邑人鱼翼所著《海虞画苑略》记:“尝于月夜棹孤舟,出西廓门,循山而行,山尽抵湖桥,以长绳系酒瓶于船尾,返舟至齐女墓下,牵绳取瓶,绳断,抚掌大笑,声震山谷。人望之,以为神仙。”这条看山路线,恐怕大痴住在城中言子巷。道光年间邑人郏抡逵《虞山画志》记:“试吏事就,隐居小山。每月夜携瓶酒,坐湖桥独饮,清吟酒罢,投瓶水中,桥下殆满。”《常熟县志》则记:“日沽一罂(瓶之大腹小口者),卧于石梁(湖桥),面山饮。饮毕投罂于水而去。”这两则所记是大痴晚年回家乡,定居小山后月夜在湖桥饮酒看虞山。痴翁看虞山是在感受虞山之美,以虞山为师,神与物游,将“眼中虞山”化作“胸中虞山”,然后形诸笔墨成为“手中虞山”。元代夏文彦《图绘宝鉴》,称子久“居富春,领略江山钓滩之概。……后居常熟,探阅虞山朝暮之变幻,四时阴霁之气运,得于心而形于笔,故所画千丘万壑,愈出愈奇,重峦迭嶂,越深越妙。”清代方薰说:“尝游虞山悟得笔法……日携壶酒坐湖桥,观云霞吐纳,晴雨晦明,极山水之变,蕴于毫末,出之楮素,洵非俗工可能企及。”(《山静居画论》)

“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是中国画的不二法门。当然中国山水画不是写实的,而是为山水传神,这就要以山水为友,以山水为师,寄情山水,成为山水知音,落笔时才能“心领神会”,“会境通神,达于天造”,传山水之神。王石谷有幸生于虞山,天开图画,又有乡先贤黄公望为自己树立了标程。少年时代的石谷“外师造化”,就先以虞山为粉本。他在后来绘的《虞山图卷》上自题:“元人作画,以意为之,直得象外之趣,构思经营,气韵生动,不落画史规格。此卷写西城至剑门一带峰峦树石,屋宇舟梁,出规入矩,恐为尽脱纵横蹊径。昔黄子久日坐湖桥,看山饮酒,以造化为师,意在神韵,不求形似,遂尔入妙。可知会心不在远也。”(《书画鉴影》)所谓“会心不在远”,即就身边虞山为师,也能会境通神,意境高远。

《虞山画志》作者郏抡逵说:“余家有子久《层岩叠翠轴》,林木苍秀,山头多礬石(石英岩),是披麻皴而兼劈斧者,绝似虞山剑门奇险景象。”常熟博物馆藏陆抑非先生捐赠的王石谷仿黄公望山水,石谷题:“余生平所见痴翁真迹不下二十余种,独此帧尤为奇古,位置郁密,林壑幽邃,殊多异趣。其悬崖峭拔,则本荆关(荆浩、关仝),绝似吾虞山峰峦而未着苔缀者。”石谷所仿,恐怕就是大痴以剑门拂水一带为粉本的《层岩叠翠轴》。

顺治十六年(1659),石谷已是画坛的一颗新星。清初著名遗民诗人杜濬,字于皇,号茶村,湖北黄岗人,定居金陵,本年至太仓拜访吴梅村和王时敏,有《过虞山访石谷先生赋赠》二首。第一首:“直追董巨与荆关,处士风流水石间。自是笔端窥造化,先将粉本写虞山。”赞扬石谷在师古人、师造化上取得的成绩。

中国文人山水画始于唐代诗人王维。五代末宋初董源(南唐中主时任北苑副使,世称“董北苑”)和僧巨然创造了平淡天真、淡墨轻岚为一体的新范式,在中国绘画史上占领了“执牛耳”的地位,成为后来董其昌所说的南宗山水画的盟主。文人山水画至元代达到高峰,元画提倡“士人家风”,重神采气韵的追求和笔墨情趣,以诗入画,以书法入画,从写实走向写意,从状物走向达意畅神,寄兴于画,寄乐于画。元代山水画的代表为“元四家”(黄公望、王蒙、吴镇、倪瓒),“元四家”都宗董源而风格各异,黄公望被推为“元四家”之首。一峰老人以北苑为宗,化身立法,创制出“正宗法脉”的典范图式,提供了可学而至的规矩、准则。其画“气清质实,骨苍神腴”,其山水画气象被元张伯雨评为“峰峦浑厚、草木华滋”,对后世产生的广泛而深远的影响,中国绘画史上无人能出其右。

大痴创造了两种“正宗法派”的典范图式。一种是浅绛山水,在水墨勾、皴、染、点的基础上以敷染赭石为主的淡彩山水画。清初王概《芥子园画传》说:“黄公望皴仿虞山石面,色善用赭石,浅浅施之,有时再以赭笔勾出大概。”这种赭色的原料赭石以产于常熟兴福寺前破龙涧的赭石最著名。这一画格以虞山赭石皴虞山石面,一片江南也,亦称“吴装山水”。全景山水布局,山头多置矾石;峰峦浑厚,万台层耸;村麓小港有细水回环,屋宇水阁,草树郁盘,无不曲臻妙境;而山下村落田塍尤极远致。笔致雄劲秀腴,设色与墨气融合为一体,渲染烘托,妙奇化工。清代吴修赞曰:“赭色微黄画里春,墨青墨绿染精神”。如《天池石壁图》、《富春大岭图》、《良常山馆图》等等。另一种是简笔水墨山水,寥寥数笔却有千岩万壑之思。有董源的圆润,李成笔势的颖脱,巨然落笔的融浑天成和范宽的雄劲厚重。用墨则惜墨如金,干裂秋风,润含春雨。先用淡墨,积至可观处,然后用焦墨、浓墨分出畦径、远近,故在生纸上有许多滋润。代表作便是《富春山居图》,纯用水墨,画面层次丰富,神采焕然,生动且不断变化地展示出富春江一带层峦叠嶂、翠微杳霭的优美江南风光。恽寿平说:“凡十数峰,一峰一状;数百树,一树一态;雄秀苍莽,变化极矣。”吴渔山说:“大痴晚年归富阳,写富春山卷,笔法游戏如草篆。”近人邵洛羊对大痴的笔法赞叹不已:“元画重干笔,数黄这支笔最厉害。干笔是清水货,不借重彩色,甚至不依赖墨色,下笔泾渭分明,高低立判,最具性格,最显能耐。”

一峰老人化身立法、创格垂统对三百年后王石谷成为布衣画圣和虞山画派的形成产生了示范和激励作用。

王石谷出生在虞山,早年就住在大痴晚年家小山,20岁时迁至北山桃源涧前洗马池,53岁迁至西山来青阁。大痴开虞山画派先声,三百年后出了位“黄公后身”。

顺治初,石谷尚未从师二王,在家乡已崭露头角,学界泰斗钱牧斋有《赠王子石谷》:

“乌目山头问隐沦(幽隐沉沦),阴林席箭(‘箭’通‘荐’,卧席也)喜长贫。画矜王宰(以唐代画家王宰借代石谷)留真迹,人说黄公是后身。拂水千岩为粉本,小山一亩(古代贫者隐者屋基为一亩)是比邻。何妨烂醉湖桥月,捞得长瓶付酒人。”

石谷住在小山边,其父、伯父都隐于画,甘于贫困。在牧斋眼中,石谷已是黄大痴的后身,所以鼓励他像大痴那样月夜在湖桥饮酒看山,以拂水千岩为粉本。以大痴为宗师既是他个人的追求,也是乡前辈对他的期望。

顺治八年(1651)石谷师从画坛领袖王鉴、王时敏。王时敏是董其昌画学思想的传人,毕生追踪黄大痴。恩师王时敏说,画一定要以大痴为正宗,而石谷能尽其妙。故石谷画,虽天台、雁荡之奇峭,嵩华、泰岱之雄壮,随笔所至,无美不集,而气骨之灵秀乃得之于大痴。

康熙二年(1663),牧斋过世前一年,跋王子石谷画卷:

“黄子久殁后二百余年,沈文一派近在娄江。石谷受学于玄照郡守(王鉴),又从奉常烟客(王时敏)游,尽发所藏宋元名迹,匠意描写,烟云满张,非画史(一般画家)分寸渲染者可几及也。子久居乌目西小山下,坐湖桥看山饮酒,饮罢投其瓶于桥下,舟子刺篙得之,至今呼黄大痴酒瓶。晚年游华山,憩息箱谷,吹仙人所遗铁笛,白云滃起足下,拥之而去。”

“石谷安贫守素,胎性轻(易)安,去凡俗腥秽远甚,已得子久少分,画品当亦尔尔。昔人言,子久画山头必似拂水,叔明(王蒙)画山头,必似黄鹤、二公(王蒙隐居浙江临平黄鹤山)。胸中有真山水,以腹笥为粉本,故落笔辄似,石谷殆可与语此……而子久衣钵殆将独归石谷,此可为三叹也。”

跋语中叙说了有关大痴的传说,大痴高人也。称赞石谷的人品、画品已得大痴少分,许其将独得“子久衣钵”,可见牧斋对石谷的知赏和期望。

石谷为集大成,与古人血战,临仿过梁、唐、五代、宋、元、明画家有至少40人以上,据不完全统计,临仿最多的前五位画家是王蒙、巨然、董源、黄公望、李成。大痴是石谷毕生敬崇的先贤、宗师,在他的画跋中表达了对大痴高山仰止之情。

康熙二十年(1681)作《仿元四家山水卷》自题:“一峰老人为云林(倪瓒)画《江山胜揽》,十年而成。余曾借摹为友人作一峰长卷,即用是本。以痴翁墨妙为云林构图,其用意布置又非《富春》一种,真绘苑风流,正未敢以凡马步骤妄希天骥联驰。亦志(记)钻研苦心尔。”(《虚斋名画录》)记自己苦心钻仰大痴,称自己是匹“凡马”,而大痴是“天骥”,不敢妄希并驾齐驱。

康熙二十三年(1684)在金陵作六丈三尺巨构《重江叠嶂图》(现藏上海博物馆),三阅月而成,但石谷在自题中说:“昔一峰道人画《富春大岭图卷》,自题云七年乃成,顾余涂抹草率,不特笔墨远逊矣。书以志愧。”石谷创造出被乾隆皇帝题为“国朝第一卷”的精品,毫不自喜,和宗师大痴相比,只能“书以志愧”。

康熙三十一年(1692)题《仿黄公望<富春>、<江山>两卷意》:“大痴道人长卷,人间流传者少,惟《富春图》与《江山胜揽》为墨苑鲁灵光(鲁灵光喻硕果仅存),后学所不易觏。大约《富春》气韵苍莽,《江山》工秀,余合两意作此卷,粗具优孟衣冠,但拟议神明,犹愧于古人也。”(《吴越所见书画录》)楚相孙叔敖死,姓孟的戏子穿着孙的衣冠,摹仿其神态动作,楚庄王及左右以为孙叔敖复生。石谷认为自己仿大痴的创作只是“优孟衣冠”而已。

直到去世前一年康熙五十五年(1716),石谷已85岁高龄,以大痴《富春》、《浮峦》(浮峦暖翠)两图之意作《仿大痴山水轴》(现藏上海博物馆),自题:“余所见痴翁真本计有廿种,士气、作家,神妙具备。其《富春》、《浮峦》尤属艺林墨宝。此幅勾斫皴擦则师《富春》,渲染设色又用《浮峦》,撮两图之意而合成之。所谓凡马步骤妄希天骥,未免钻仰徒劳耳。”作为自己标程的乡先贤黄子久陪伴着石谷一生,高山仰止,大痴是“天骥”,自己永远只是一匹“凡马”。这是对先贤的敬畏。石谷之所以能集传统大成成为名动海内的画圣,就因为在古代大师前始终怀着谦逊的心态。

《富春山居图》是大痴传世最为人称颂的作品,明末画家邹之麟称之为“画中《兰亭》”,流传中又多传奇色彩,其影响之大、之久,无以伦比。石谷对《富春》的钟情自不待言,一生中共临摹过八次。在尚无照相版印刷术之时,名手对临名迹,是保存和传播名迹的唯一手段。石谷为颂扬、传播大痴《富春图》作出了杰出贡献,自己也得益匪浅。

前三次为前辈、挚友。恽寿平康熙十七年(1678)画跋中说:“石谷子凡三临富春图矣。前十余年曾为半园唐氏摹长卷,时犹为古人法度所束,未得游行自在。最后(后来)为笪江上借唐氏本再摹,遂有脱手弹丸之势。娄东王奉常闻而异之,嘱王石谷再摹,予皆得见之。”(《南田画跋》)康熙十七年,寿平约石谷赴阳羡(宜兴)为其友潘元白第四次临《富春卷》,《富春卷》本是宜兴吴氏云起楼所藏名迹,“欲因王山人复还旧故也”。康熙二十五年(1686)秋在玉峰池馆,第五次临《富春卷》。石谷进京绘《南巡图》时,“于燕后获观真迹”,第六次临。骑牛南还后,康熙三十九年(1700)夏,裹足山园,第七次临摹,并录大痴原题。康熙四十一年(1702),石谷已71岁,在古代已过“赐杖”之年。秋,山窗闲寂,适有佳纸,心摹手追,第八次临《富春卷》。过云楼主人评:“晚年老笔,神与古会,大痴墨妙得此临本,是为画家续命汤、返生香焉。”对石谷保存、传播大痴《富春山居图》卷作出的贡献作了崇高的评价。存世的三卷分别为美国佛利尔美术馆、辽宁省博物馆、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

《秋山图》是大痴晚年杰作,明末收藏在润州(镇江)张修羽家。张修羽是明末大画家、大书法家董其昌的莫逆之交。石谷恩师王时敏年轻时,董其昌告诉他:你要学痴老,不可不见《秋山图》。王时敏带了董的书信,备了礼盒到润州。主人打开重门,童仆扫除,肃衣冠迎接王时敏,出《秋山图》。王氏一展间,骇心洞目。此图青绿设色,写丛林红叶,叶红如火,奇丽异常;山峰纯是翠黛,白云笼其下;村塘篱落,平沙丛杂,小桥相映带;丘壑灵秀,笔墨浑厚,赋色丽而神古。王时敏见此图后,当食忘味,神色无主。王时敏只见过一次,常形于梦寐;而王石谷、王原祁等谁也没有见过这幅神秘的名画,这勾引起了他们极大的兴趣,都想根据王时敏的描述,画出自己想象中的《秋山图》,如同秋水伊人、水月镜花,在想象中会显得更美。

康熙七年(1668)十月,吴梅村高足、太仓诗人顾湄(字伊人)来虞山吾谷看枫林,吾谷枫林是虞山十八景之一。又到石谷斋拜访,嘱石谷绘其景,石谷便创作了中年名作《虞山枫林图》。全图以痴翁画法,传设色绚丽的《秋山图》之神。吴梅村在十二月题诗:“初冬景物未萧条,红叶青山色尚娇。一幅天然图画里,维摩僧寺破山桥。”画中诗、诗中画相与辉映。此画和虞山在似与不似之间,用“陌生化”手法给人美感。画中依稀可指点着从破山寺蜿蜒而上,中经维摩,直达山顶;满山各类秋木千姿百态,用朱红点枫叶,尤具精神,一派生机,大痴《秋山图》获得新生。顾湄在《题画虞山枫林图》中由衷赞叹:“标峰置岭映寒条,霜叶红酣向客娇。君是前身黄子久,酒瓶还拟向湖桥。”赞石谷是大痴后身。

作为大痴乡晚,石谷从大痴那里继承和发展了文人山水画的笔墨,取得了文人画的意趣,吸收了丰富的灵感。

三、“二王”栽培

石谷少年时,画艺已精湛,但名气未出家乡。天赋和勤奋还只能说给石谷成为大画家提供了可能性,还必须有机遇,当然机遇只等待有准备的人。常熟图书馆藏《清晖堂同人尺牍汇编》的扉页上有邑先达、清末著名书法家杨沂孙手题的一首诗:“吾虞多奇士,良不负湖山。黄鹤(元四家之一黄鹤山人王蒙)去未远,乌目相追攀(王翚号‘乌目山人’,是王蒙的传人)。方其精诣日,名未出市阛。谁知丹青伎,得与贤达班。知音诚不易,成名良复艰。不把廉州臂,讵识太常颜。从此名益起,南田(恽寿平)亦往还。遂成画圣名,垂之天地间。一艺尚復尔,知己何多悭。”诗中的“廉州”和“太常”是其时的画坛领袖娄东(太仓)的王鉴和王时敏。石谷是幸运的,20岁时得到了“二王”的赏识和栽培,没有“二王”,就没有“画圣”石谷。

太仓“二王”并非一族,王鉴是琅琊王氏,王时敏是太原王氏。

王鉴(1598—1677),字圆照,号湘碧,别署染香庵主,明嘉靖名儒王世贞的曾孙,崇祯十二年(1639)出知广东廉州府,人称“王廉州”。王鉴绘画,受董其昌影响,后代画史称他“精通画理,摹古尤长。凡四朝名绘,见辄临摹,务肖其神而后已。故其笔法,度越凡流,直追古哲,而于董、巨尤为深诣,皴擦爽朗严重,晕以沉雄古逸之气,诚为先民遗矩,后学指南”。年八十卒,“遗命以黄冠道衣殓”。

王时敏(1592—1680),初名虞赞,字逊之,号烟客,晚年归隐后自署归村老农、西庐老人,人称西田先生。太原王氏是太仓望族。祖父王锡爵,字元驭,号荆石,嘉靖壬戌(1562)科会元殿试一甲第二名,万历甲申(1584)以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入阁,越10年出为首辅,翌年五月致仕归里,家居17年卒,谥文肃,工诗文。父王衡,字辰玉,号缑山,少与董其昌、陈继儒齐名,为好友。万历戊子(1580)顺天乡试解元,越14年殿试一甲第二名,官至编修,工诗善书,名动海内。王时敏自幼受到祖父的钟爱,祖孙同房寝息。锡爵酷爱字画,交游广泛,常与董其昌、陈继儒相聚于娄水之滨,吟诗作画。在祖父熏陶下,王时敏除学习诗文外,对绘画也萌发了兴趣。张庚说:“(王时敏)于画有特慧,少时即为董宗伯、陈征君所深赏。于时宗伯综揽古今,阐发幽奥,一归于正。方之禅室,可备传灯,一宗真源嫡派,烟客实亲得之。”(《国朝画征录》)王时敏十八岁丧父,翌年祖父病故,独当门户。万历四十二年(1614)出任尚宝司丞,多次充当持节使臣,驰驱南北。天启四年(1624)升尚宝卿后,又奉命颁诏,足迹遍及浙、闽、赣、湘、鄂、鲁、豫等地。崇祯九年(1636)升任太常寺少卿,故人称其为“王太常”或“王奉常”。至十三年告病归里。清兵南下后,于顺治四年(1647)迁至城西归村,辟西田,筑西庐,与儿孙耕读于渚浦汀柳、曲觞清潭间。以父执事钱牧斋,请业甚谨,时与吴伟业、归庄等酬唱往还。然而他最大的爱好与寄托是绘画,力纠时弊,振兴传统,成为清初画坛盟主。他为人宽和,奖掖后进,爱才之心,老而弥笃。他在中国绘画史上的重要贡献,是和王鉴一起栽培出王翚、吴历两位大画家,又将自己的长孙王原祁培养成大画家,在清六家中占了5席,为后世的虞山派、娄东派奠定了基础。

在评价王时敏人品时,不能回避“降清”一事。据1917年汪曾武《外家纪闻》:“太常公遭明思宗之变,国祚已斩,宗社为屋。清军南征,将至太仓,郡人仓皇奔走。吴梅村与太常商议曰:拒之百姓屠戮,迎之有负先帝之恩,终无万全之策。太常筹画数昼夜,又与郡绅集议明伦堂,众以太原(娄东太原王氏)为明之旧臣,代有显贵,咸视太常为进退。太常知时势之不可回,涕泣语众曰:余固大臣之后,死已恨晚。嘉定屠城,前车之鉴。吾宁失一人之节以救合城百姓。梅村相与大哭,声震数里,众亦感泣,议遂定。而清军已至,遂与父老出城迎降,至今西门吊桥,颜公迎恩。”今天,大多数学者已无狭隘的种族偏见,完全能体谅当事人其时的处境,并不加以责备。但还是有人以此贬低王时敏,一位著名画史专家就尖刻指责他“降清变节”,“他不仅是一个软骨头,无是非感,更缺少真率性情,感情也颇麻木,缺少鲜明性格,而这正如他的画。”(《清初四王画派研究论文集》)这种有失恕道的偏颇之论,实在不能令人苟同。人的禀性不同,王时敏的确不是位勇者,我们对明季王时敏旧友如夏允彝、夏完淳、陈子龙、瞿式耜、张煌言等,为抗清而死难,十分敬佩,但不能要求每个人都如此。明朝江山是明末几个昏君给葬送的,读明末史,真是天怒人怨,不亡还待何时。历史上改朝换代,从来都是新兴力量以武力替代腐朽势力。难道腐朽王朝灭亡之际,要叫它的每个子民都为它殉葬吗?难道明知不可为,偏要驱羊于虎狼之群,牺牲千万百姓才叫“气壮山河”吗?笔者的看法恰恰相反,“知时势不可回”是王时敏之“智”,“宁失一人之节以救全城百姓”是他的“仁”。张中行先生是当代的一位忠厚长者,他一针见血指出,封建王朝提倡的“气节”根源于“家天下”,改朝换代之际,责人不死,非仁者之怀也。张氏的标准为看其人在其时对百姓如何,或可再加一条,对中国文化如何。钱穆指出:“中国人的民族观念,其内里常包有极深厚的文化意义。”“一个士人,要想负荷民族传统文化之职责,只有出身仕宦,这也是中国以汉族为主体的传统文化得以历经统治者的族类更替而仍继系不坠的主要原因。”入清后,王时敏作为胜国旧臣,不再出仕,以遗民终其世,但他不反对,甚至希望自己的子孙出仕新朝,都根源于文化传统的承继意识。

顺治八年(1651),石谷20岁。仲秋,王鉴自太仓来虞山,偶见石谷所作扇面,把玩赞叹,携之袖中。中秋晚上,明末曾任命为布政使的邑人孙朝让(他是常熟东张太原王氏的女婿)于山堂宴请王鉴,王鉴握扇注视不放手。酒过半巡,出示对客人说:“三百年所仅见,不久当享大名。”一座皆惊。令人邀石谷至,以弟子礼见。王鉴拿出董其昌长卷指点,郑重告别。十月小春,王鉴写信相招:“中秋分袂,又值小春时候矣,无时不怀想高风,谅吾兄必同此意。小斋虽未搆就,小婿处亦可下榻(王鉴没有儿子)。烟翁(王时敏)、梅翁(吴伟业)俱渴欲相晤,乞即命驾一来,纵观古人真迹,亦大快事。但不肖作居停主人,未免輶(轻)亵,然知己自能相谅也。鹄俟(翘望等候)。”(《清晖堂同人尺牍汇编》)近代画史将“小春”误读为“春天”,于是认为王鉴于第二年春招石谷去太仓。而王鉴于顺治十年(1653)确曾远游北京,就推测王鉴考虑“非奉常不能圆满完成王翚学业”才引荐给王时敏。其实是石谷就在顺治八年冬到太仓,就像今天导师带研究生,王鉴、王时敏同时培养、指导石谷,王鉴侧重在技法,王时敏侧重在画学思想。两位师长各发挥自己特长,同步互补,是成功教育的典范。

史载,石谷谒奉常,奉常叩其学,叹曰:“此烟客师也,乃师烟客耶?”何一见如故、倾心推许乃尔?第一节中已介绍,石谷父亲云客早就和烟客结交,在石谷到太仓前,烟客已激赏石谷。他长子王挺在《赠石谷先生序》中说:“客岁小春,家大人从吴门一观石谷画,归而语予辈曰:石谷真异人也,其画直逼宋元,深入古人堂奥。丘壑则古人之丘壑,笔墨则古人之笔墨也,甚而宫室车马鸟兽虫鱼无一而非古人。试以石谷之画与宋元诸名家比而程之,竟不知谁为古人,谁为石谷。是何修而至此?或者天授非人力欤?”王时敏有一诗赠石谷:“江南风景属琴川,一幅知君笔底玄。住处已寻摩诘(以王维指代石谷)宅,醉时应拂薛涛笺(小彩笺)。壁间戏墨看吾辈,指下生春羡少年。何日烟霞共乘兴,抽毫同泛尚湖船。”诗中称石谷为“少年”,见石谷“一幅”就“知君笔底玄”,而且要亲到琴川和石谷“同泛尚湖船”,不像是石谷到太仓拜访王时敏后的语气,应是在苏州第一次见到石谷画时赠给石谷的。这样见面就倾心推许便好理解了。

琴川河

石谷到太仓后,王鉴以精诣见长,格无不备,他对学生的指导侧重技法,先让石谷学古法书数月,然后亲自指授古人名迹稿本,遂大进。王时敏说:“虞山王子,天资既高,又师事廉州,受正法眼藏(佛家指至高无外的真谛妙论),规模古人,遂得三昧(奥妙、诀窍)。”王时敏是董其昌画学思想的传人,他对石谷的指导重在开阔眼界,丰富画理画派知识,提高鉴赏能力,建立文人画的审美理想。王时敏还是明末著名收藏家,藏有宋徽宗《江渚秋晴图卷》,关仝真迹,董源巨幅,李成《山阴泛雪图》,范宽《溪山行旅图》,赵大年《湖山清夏图》,赵孟頫《华溪鱼隐图》,黄公望《沙碛图》、《溪山雨意图》、《陡壑密林图》,王蒙《丹台春晓》等。恩师将他珍藏的宋元名迹全部拿出,恣其临摹。石谷后来回忆说:“(王时敏)因尽发家藏宋元名迹,相与披寻议论。指宗派,悉有依据,翚益快,闻所未闻。由是盘礴点染,颇能涉其津涯(水的边岸),与古人参于毫芒之间,会诸意象之表。”(《清晖赠言》序)王时敏还“为之延誉大江南北,引荐各大藏家,揄扬名公卿间,至诎己右之。……翚家故贫,周恤亦备之。”(《国朝画征录》)在两位恩师的悉心栽培下,石谷神悟力学,“于画道研深入微,凡唐宋元名迹已悉究其精蕴,集以大成。”声名惊爆海内。

石谷的成功离不开两位恩师,但外因毕竟要通过内因起作用。王鉴带王翚时还有一个弟子叫沈一云,是明代大画家沈石田后人,后来却未享大名。这内因,除了天分外即是人功。嘉定学者张云章在《清晖赠言》序中指出,一艺之成“其得之也由于性,其习之也由于勤,其博而取之也无所不该(赅),其要而归之也无不得其精……有一不出于是,其成之也难矣,即或几于成,其名之传也不远矣。”说得何等精当!石谷的成功在于他学画的专一、勤奋、博学精思。

石谷喜爱绘画出于天性,一往情深,所谓“用志不分,乃凝于神”。石谷晚年对自己一生有过总结:“吾于是道也,因乎性成乎?故耳目所营,心思所注,虽万物之众,而惟吾事之;知愈久而愈觉其境之无尽也,虽非誉巧拙所不暇计,而况其他乎?与天俱适,习焉若忘,终吾之身而已。”石谷全身心于绘画艺术,已和他的生命过程合二而一。王鉴在石谷《仿黄公望山水图轴》(现藏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附属美术馆)题跋中评价说:“繇(由)其生平,喜怒窘穷,可惊可愕之事,皆不足以动其心,而唯以画为事,故其妙不可及。”

当年陪石谷学画的王挺在《赠石谷先生序》中有一段记载:“丙午(康熙五年)端阳,石谷过娄,家大人留之度夏,坐以斗室,不惮炎暑。每构一稿,辄澄心定虑,闭目沉吟,当食尚且废箸,何暇杂谈……所谓发愤忘食,乐以忘忧,石谷有焉。……画虽小道,然学之也勤而思之也力,则极深研微以极于至精。……宋元迄今已几百余年矣,而意之所至,若与古人觌面相接,无有濡滞,犹之统古今于一息也。非几于圣而何?”这段话很重要,既忠实记录了石谷的勤奋、专注,又描述了石谷的研究方法,直面宋元名迹和古人对话,他要发掘传统中能夺人心魄的东西,并融入自己的诠释,在阐释中创造,既古意盎然,又不失却自己,这正是石谷过人之处。王挺的描述和当代解释学“视界融合”暗合。

石谷神悟力学,天纵之以绝人之资,己又深之以过人之学,石谷成名甚早,王时敏对石谷倾心推服,赞誉有加。我们先举几条侧面的材料。王鉴的从兄弟王端国在《赠王子石谷序》中写道:“至太常之推之也,则以为直追宋元诸大家,且骎骎欲度其前,其于有明之唐沈诸公皆以为不足雁行矣。”太仓人黄迁在《赠王君石谷序》中说:“一日遇石谷于太原奉常之拙修堂,奉常语予曰,石谷今之画圣也,自赵宋以后三百余年无此手笔,不图于石谷见之。”在《王奉常画跋》中则说:“求其笔墨逼真,形神俱似,罗古人于尺幅,萃众美于笔下者,五百年来未之见,惟我石谷一人而已。”在给石谷的信中说:“天生我石谷,直于画道中抉天地之精华(与造化争奇),综古今之奥赜(集传统之大成),诚名世间出,百千年而不一觏者。”

王时敏长石谷40岁,又是当时画坛领袖,他对石谷无以复加的推崇是他发自肺腑的真心之言,决非一般捧场应酬的话,这固然是仁者胸怀,表现了前辈风流蕴藉、不自有其能、虚怀若谷、爱才如渴的风范,更深层的是和他画学思想有关。

王时敏是清初“四王”画派的奠基人,他的重大贡献是继承了董其昌“集其大成,自出机杼”的画学思想,同时又在清初思想文化界力矫明中叶以来明心见性的空疏学风而务为笃实之学的文化大背景下,将董其昌带有禅学意味的风格转变成追求高、深、大,崇尚古、洁、厚,符合儒家“雅正”即平正中和之气的风格。他提倡的画道正脉是体现儒家博大仁爱之心的治世之音。因此他更重视沿流探源,对古代诸大家的继承、研习,广学博采,形神兼备,妙得神髓。要求法度严谨、祛邪扶正,使传统发扬光大,重开生面,获得新生。而他提倡学古的一个重要原因,仍是针对时趋流弊而发的。他在《跋虞山王子石谷画卷》中说:“吴门自白石翁、文唐两公时,唐宋元名迹为富,鉴赏盘礴,与之血战,观其点染,一树一石皆有原本,故画道犹盛。自后名手辈出,各自师承,虽神韵浸衰,矩度故在。迨后有一二浅识者于古法茫然,妄以已意炫奇,流传谬种,为时所趋,遂使前辈典范,荡然无存,至今日澜倒益甚。云间董宗伯后亦云,良可慨也。”在王时敏看来,原为画学正脉的吴派和云间派已衰落,误入歧途。石谷的重大成就在于追本溯源,诸家画法无所不能,又通权达变,有总挹精华、融会贯通的能力,无论是集古成家还是表现身经目历的感受,都达到了应目会心、得心应手、左右逢源的程度,“以元人笔墨,运宋人丘壑,泽以唐人气韵”,已臻工细而典雅的极致。这样对古人神髓、古人神韵念兹在兹的王时敏,石谷就是他心目中理想的典范,一辈子追求画道正脉,晚年有幸遇到石谷,其惊喜也就可以想见了。

他在《题王石谷画》中详细交代了与石谷定交的因缘:

“画虽一艺,古人于此真心搜讨,惨淡经营,必功参造化,思接混茫,乃能垂千秋而开后学。原其流派所自,各自渊源,如宋之李郭皆本荆关,元之四大家悉宗董巨是也。”

“近世攻画者如林,莫不人推白眉(兄弟行中才俊突出者)自夸巨手,然多追逐时好,鲜知古学。即有知而摹之者,有意仿效,无奈习气深锢,笔不从心者多矣。间有杰出之英,灵心妙解,力追古法,亦不过专学几家,岂能于历代诸名迹尽入其阃奥(隐微深奥的境界)。且形似者神不全,神具者形多未肖。求其笔墨逼真,形神俱似,罗古人于尺幅,萃众美于笔下者,五百年来从未之见,惟我石谷一人而已。”

“石谷天资灵秀,固自胎性带来,其于画学取神去粗,研深入微,见解与时迥绝。又馆毗陵者累年,于孔明先生(唐于昭)所遍观古迹,磨砻浸灌(钻研锻炼),刓精竭思,窠臼尽脱,而意动天机,神合自然,犹如禅者彻悟到家,一了百了,所谓一超直入如来地,非一知半解者所能望其尘影也。”

“近过敝庐为余作雪图长卷,兼用右丞营丘法,其用笔布置,瑰丽高寒,各极其致,宛然天造地设,不能增减一笔。凡开阖分披、皴擦勾斫、渲染点运之法无不得古人神髓。昔人谓昌黎文、少陵诗,无一字无出处,今石谷之画亦然。盖其学富力深,遂与俱化,心思所至,左右逢源,不待仿摹而古人神韵自然凑泊笔端,要皆本资之曼羡(扩大散布),虽欲不传得乎?”

“余于画道有癖嗜,顾以资质钝劣,又婴物务,不能恳习,迄以无成。生平所交画友数辈,亦多未脱时趋,意谓风尚止此。不图疲暮之年得遇石谷,且亲见其盘礴如古人,忽复眼前,讵非大幸,然犹恨相遇之晚,不能不致叹于壮盛(中年)之缘悭也。自惭椎鲁(鲁钝)无文,妙绘神奇(指石谷《雪图》)未能罄揄万一,聊识古派源委并我两人定交因缘,以见绝艺固自有真,且以订岁寒之盟云尔。”

石谷馆毗陵唐氏累年在康熙元年(1662),此跋应写于康熙二年(1663),石谷32岁,已实现了“集大成”的事业。恩师这段画跋是极精彩的画学论文。首先提出了一幅画的“重千秋,开后学”的标准是“功参造化,思接混茫”,这就是为造化传神,得古人神韵。二是梳理了董其昌“南宗”的两大家族:元四家宗董巨是核心家族,李成、郭熙本荆浩、关仝是边缘家族。三是分析近世画家的流弊,层层进逼,托出石谷。近世画家大多追逐时好,鲜知古学而妄谓自开堂户;有志摹古者多为习气束缚,笔不从心;即有杰出之士追古法也只能专学几家,距集大成甚远;或形似而神不全,或神具而形不肖。而石谷形神俱收,集大成,萃众美,五百年来一人而已,将石谷推崇到至高无上的地位。四是指出石谷画学成就来自神悟力学,天资灵秀又学富力深,终于一了百了,一超直入如来地。“顿悟”来自“渐修”,修正了董其昌只重“顿悟”的观点。五是以石谷所作《雪图》为例,剖析如何能“宛然天造地设”,得古人神髓。六是自贬以扬石谷,为暮年得忘年友石谷而欣喜。

石谷也是位胸怀坦荡的大家,并不沾沾自喜。黄迁《赠王君石谷序》中说:“而石谷顾欿然(不自满)曰,我无可称,奉常推我,使我感之不忘。”所以黄迁感叹道:“呜呼!不自圣而推知己之是感,此石谷之所以能为画圣欤!”一代宗师的伟大胸襟,成为推动石谷登艺术高峰的动力。所以他每有进境,常携新作请恩师论定。老师对学生的精进大加赞赏:“余年来每见其新作,必诧为登峰造极,无以复加。及继见则又过之,未知将来所诣果何底止。”师生俩就这样相互吸引,成为忘年知己。王时敏在给石谷的信中说:“念当今擅绝世之艺,具高世之行,与弟异体同心者,惟吾兄可托岁寒。”这是建立在共同事业和真性情基础上的伟大友谊,是天底下最珍贵的友情。

王时敏70大寿(顺治十八年)后,将田产分给6房9子,轮流就膳,“老病日增,贫亦日甚”,老年的孤独、寂寞,令他对石谷产生了依恋之情。石谷间或辞归或应邀远行,则信使书尺相望于道。在信中说“别后弟如少水鱼,濡沫无所”,“弟孑然孤影,块处一室,跫然足音,经月绝响,况味可知”。等待石谷过娄时,则“屈指届期,寸阴若岁”。他一边说“若吾兄,天下之宝,自当与天下共之,岂能绵薄(自己薄弱能力)所能糜”,石谷每次外出前后,却都要石谷“具舴艋,张豹席,到门剪烛联床,以遂抵掌之乐”,“早慰弟痴肠饿眼”,“如可暂缓,过我作经日盘桓,真引年扶老上药”。王时敏又从心底里宝爱石谷的画,用他自己的话说:“尤可笑者,老尚贪痴。每见人手有一扇,壁间短幅,辄加妒羡,犹小儿不论饥饱,见食便垂涎耳。”嘉定学者张云章的诗对此作了生动的描述:烟客晚年为石谷而阁笔,展开石谷的每张画都觉得精神舒畅,如渴时得饮,饥时充肠,非要罗致百幅,心意才满足。和石谷分离满一月,就要精神彷徨,用蝇头小楷写信相招。石谷到了西田书斋,赶忙铺好雪白的画纸,典当衣服买酒款待石谷。让几个儿子忙着洗砚磨墨,说是得到石谷画可使自己晚年生活过得快乐。石谷也虚怀若谷,以诚待老师,尽管恩师常命其作画,但他从不拒绝,从不抱怨,有求必应。据本人所见资料,至少有如下:①初见王时敏后作《雪图》长卷,黄迁《次梅村先生韵》中有“拙修堂中久供奉,雪图长卷两月成”之句。②顺治十八年(1661)作《江南春图》,王时敏三子王撰有《题江南春图》诗,诗中涉及郑成功率水师兵入镇江、围金陵兵败事和江南奏销案。③康熙五年(1666)《仿江贯道千岩万壑图》。④康熙十年(1671)《仿鸥波老人松溪高士图》祝恩师八十寿辰。⑤康熙十一年(1672)《小中见大册》为王时敏缩临宋元诸家山水。⑥康熙十三年(1674)《为王奉常仿古册》(翁万戈藏);同年为恩师第三次临《富春山居图》。⑦又据恩师给石谷信,“接珍图如拱壁,巨幅虽规模山樵,而高古深远兼备荆关董巨之法”。⑧“珍图苍苍莽莽……笔如游龙,即梅花庵主恐未有如此奇拔,照老(王鉴)适过寒庐,叹赏不置。”

王时敏有子9人。归庄在《王奉常烟客先生七十寿序》中说:“自陵谷变迁以来,世家巨族,破者十六七,或失门户;而太原之门,田园如故,阀阅(世家门第)不改。”对儿孙时时训导,痛改绮襦纨裤之习,敦睦相处,慎收奴仆,早完国课,以“务崇俭德,恪守孝风,读书为善”,其子9人皆富文采,不失王谢家风。所以归庄说:“我是以叹太原世业所以不坠益昌者,其人才维之也。”9个儿子中四子持和九子抑早卒,其余7人都和石谷保持密切的友谊,他们的切磋、交流对石谷画学的精进,无疑也起了很大作用。

据石谷《清晖赠言·自序》,石谷馆西田时,长子王挺和二子王揆晨夕侍侧。

王挺字周臣,号减庵。崇祯末以荫补中书,未几请养归。入清不再起,与太仓经学家陆世仪、陈瑚相师友。目盲,著书皆由口授,有《减庵文钞》、《不盲集》、《离忧集》,皆不传,仅传诗44首,苍劲不趋时习,卒于王时敏去世前,年59。归庄《王周臣古文序》称他:“学有渊源,为人正方特立……穷年矻矻于书卷中……是以发为文章,劲正磊落,荦然不群。”康熙二年(1663)钱谦益有《题王周臣文稿》:“经十年未字之女,抱五世相韩之耻,穷愁结轖(塞),发病于目。”则其目盲乃入清后心情郁结所致。王挺晨夕侍侧时“虽不能目击而心赏之”,对石谷知之甚深。《清晖赠言》中保存了王挺的一篇古文《赠石谷先生序》,是记载石谷勤奋力学、好学深思的重要史料,前文已有介绍。王挺水平极高,他写石谷和宋元名迹对话一节和当代西方解释学对“视界融合”的描述暗合。王挺对石谷的精进起了总结和激励的作用。

王揆,王原祁父,字端士,顺治十二年(1655)进士,以推官不出。邑人王应奎《柳南随笔》记其中进士的趣事:“太仓王揆,字端士,烟客先生次子也,中顺治乙未进士。馆选日(选翰林),某公欲荐之。及胪句唱,‘揆’与‘魁’音相近,上曰:此负心王魁耶?盖小说家有王魁负桂英事,上故云尔也。某公遂不敢荐。”皇帝无意间一句戏言断了王揆的前程。康熙十七年(1678),荐举博学鸿儒,巡抚幕天颜疏荐鸿博,力辞。居乡志切民生,如芦洲税课蠹弊,请当事厘之。刘家河久淤,上书抚军为之浚凿。子原祁贵,赠资政大夫。工诗,太仓十子之一。卒于康熙三十六年(1697)。

石谷馆西田时,王揆也晨夕侍侧,两人关系应很亲切。王揆是进士、诗人,在诗文上会对石谷有很多帮助。石谷四十初度时,王揆有一信:“久不见叔度,使人鄙吝复生矣。仲春曾遣人一申飞候,过承垂注惓切,迄今铭刻不忘也。闻大诞已过,尚未及少伸寸私。兹因小儿偶到珂里(尊称人之所居里),特令叩视,但毫无将敬。俚言又不足诵扬万一,负惭、负歉,惟知己谅之,未尽欲言,统容续布。”可见两人为知己也。“小儿”王原祁,小石谷十四岁,其时二十六岁,上一年已和叔叔王掞同成进士。

王时敏三子王撰,字异公。画山水最得王时敏家法,又像父亲一样善隶书。王时敏说,“撰儿性最嗜画,资亦相近,见其所作山水亦秀润有致”,但告诫他“经生本分内事,所当留心者甚多。笔墨小技,不愿其如此癖嗜也。题而授之,并以为诫。”(《自题画册》)也许异公太爱好艺术了,一生未中科举。工诗,娄东十子之一,有《三余集》。归庄《王异公诗序》:“吾友王异公,素以诗鸣……五言长篇有类白太傅(白居易),七律时似刘随州(刘长卿),七古绮丽流美,往往欲入初唐。”王撰具艺术家气质,和石谷一样癖嗜绘画,又高寿,和石谷甚投机,是相互切磋的终身画友。

顺治末,石谷为恩师绘《江南春图》,王时敏第五子、最有才气的诗人王抃题诗中说:“吾父于此(绘画)颇辛苦,每见君图必叫绝。忽停乌榜娄江畔,樽酒流连竟浃旬。满堂动色叹神奇,壁悬一幅江南春。”记载了石谷在西田创作《江南春图》的经过,此图石谷用了10天时间。

王撰用七言古诗题《江南春图》,绮丽流美。诗中描绘了江南春色和石谷画境,更重要的是涉及清初重大史实和王氏一家在清初的生存状态。

诗的开首:“王生家住尚湖滨,自称乌目山中人,乌目山中春色好,濡毫绘取江南春。”指出石谷生长在江南水乡,才能绘出江南美景。

湖甸烟雨(湖甸位于西门外尚湖之滨)

接着用彩笔描绘江南春色:“江南佳丽世稀有,吴中最是繁华薮(聚集地)。三月东风夹岸桃,长堤嫩绿垂杨柳。桃柳芳菲好放船,青山如黛远含烟。深红浅碧千村满,一种花开一种妍。看花不信春如许,多少游人靓妆女。无限风光暗里过,落花遍地春无主。”末句已对时事有感慨。

接下写历史上图写江南春的名手和石谷画境的别开生面。“名笔传来有惠崇(北宋画家,擅画江南春色),春光收拾图画中。妙手尤推赵令穰(北宋画家,字大年,平远尤佳,常以水村、烟柳、汀渚为题材),丹青气韵差相同。王生自具神仙笔,笔底溪山翠欲滴。旧迹临摹擅出蓝,比拟前人更超逸。”

下段描绘石谷画境:“春波滟滟柳依依,雁鹜鸬鹚高下飞。黄鹂啼向前村去,又见茅檐紫燕归。小桥宛转临溪渡,山下青青芳草路。野屋参差竹坞藏,此中定有仙翁卧。”今人已看不到石谷的这幅画了,但通过诗的意境可想象画中美妙的江南春色。

接着写自己的感受:“仙俗由来咫尺分,武陵渡外即尘氛。衔杯坐赏家山月,遥望他乡总乱云。到处江山都不改,年年春色依然在。”

自然春色依然在,什么变了呢?末段涉及时事。“世事谁知有变迁,忽惊戎马吴天外。劫火烧残血染沙,关河白骨纷如麻。阴风怕听江边雁,暗日谁看陌上花。犹幸三吴风鹤少,却犹赋敛催征早。尽日吴侬相对愁,满眼春光浑不晓。春光空自说江南,辜负莺花意不堪。安得移向王生画,开轩日日对晓岚。”

“忽惊戎马吴天外”下5句写顺治十六年(1659)郑成功率水师兵入镇江,围金陵兵败之事。当时抚吴者朱国治以故明海上之师积怨于南方人心未尽帖服,假大狱以示威,在制造通海案、哭庙案后于顺治十八年(1661)制造了江南奏销案,“国治疏言苏、松、常、镇四府钱粮抗欠者多,因分别造册,绅士一万三千五百余,衙役二百四十人,敕部察议,部议见任官降二级调用,衿士(生员)褫革,衙役照赃治罪。”董含《三冈识略》记江南奏销之祸云:“江南赋役,百倍他省,而苏、松尤重……大约旧赋未清,新饷已近,积逋(拖欠)常数十万。时司农告匮,始十年并征。民力已竭,而逋欠如故。巡抚朱国治刚愎自用,造欠册达部,悉列江南绅衿一万三千余人,号曰抗粮。既而尽行褫革,发本处枷责,鞭扑纷纷,衣冠扫地。”王时敏家也饱受征敛之苦,只能出卖视为性命收藏的宋元精品应急。诗中写出了当时吴地士大夫的苦难(江南田赋钱粮由士绅包揽,追缴拖欠的钱粮,江南士绅无一幸免),满眼江南秀丽春光也无心去观赏。所以诗人盼望能进入石谷的画境中,好“开轩日日对晴岚”,然而哪里有这样的“桃花源”呢?令人无奈。

石谷在家乡,王撰惦记着知己画友。《清晖堂同人尺牍汇编》中还保存三封王撰写给石谷的信,写在王时敏去世前。信中表达了对石谷的景仰:“遥念先生啸傲林泉,优游笔墨,真是神仙中人。若弟困顿拂郁,如居粪壤(秽土)而望云雾,不止仙凡之隔也。”其时王氏一家生活状态的窘迫由此可见。对石谷的日常起居很关心:“逸园兄从贵里归云,道体偶有河鱼之患(腹泻)。此必盛夏炎熇,殚精敝神所致。新凉送暑,固知久已霍然。”

康熙十年(1671)二月上旬王撰上京城,石谷作《春江晓别图》(现藏上海博物馆)送行。款云:“异公先生将游金台,聊图小幅以当折柳。”

康熙十一年(1672)石谷在娄东为恩师作《桃源仙隐》手卷。石谷自题:“三月风光属暮春,胜邀正值在佳晨。武陵饶有花千树,曾到桃源得几人。壬子清明后二日画于娄东水云精舍。”引首王撰书隶体《桃源仙隐》,画后王撰行书桃花诗七律三首。今为美国檀香山贺清生收藏。

与王石谷交往最密切、时间最长的是王时敏八子王掞(1643—1728),字藻儒,号颛庵,是康熙间著名的尚书、大学士。他风度端凝,仪观外朗,“外温和而内刚正”,具有政治家风度。对部属相当开明,待人厚道,誉满朝野。退官之暇,不废丝竹(弦乐器和竹管乐器),又性喜菊,多蓄名种。他的为人从出手相救恽寿平一事可见。据袁枚《随园诗话》:“恽南田少时受知于太仓相国(王掞)。有监司某延之作画,不即赴,乃迫致苏州,拘官厅所,明旦将辱之。南田以急足至娄水乞援,时已二更。相国急命呼舟,将出复击案曰:马最速,舟不如。遽骑马,命仆以竹竿挑灯缚背上,行九十里,抵郡城,尚未五鼓也。守门者知为相国,遽启门,直诣监司署,问南田所在,携之以归。监司随诣太仓谢过,乃释。”袁枚所据应是邑人王应奎《柳南随笔》。古人喜用人的最高职位称呼人,今日亦然。其实王掞当大学士在康熙五十一年(1712),这件事发生在王掞丁外艰在籍守孝时(康熙十九年王时敏去世),其时任左赞善。对一位朋友、一位艺术家,如此爱护,急人之难,出手相助,确是士人值得信赖的人。这样一位为官清正、待人厚道、笃爱艺术的正人君子,石谷和他结成终身挚友,也是情理之必然。

康熙五年(1666),王掞24岁中举,石谷用王蒙法作《山窗读书图》(现藏故宫博物院),自题:“奉贺藻儒先生秋荐之喜,时丙午九月九日。”王时敏见图后,有信给石谷:“小儿倖隽,不足记存,属赐珍图,光怪陆离,洞心骇目,使黄鹤(王蒙号黄鹤山人)为之,恐不能浑化至此。即处父子间,不禁羡妒。前古后今,吾兄真足当之矣。”

王掞是第一个让石谷名扬京城的人,促成了石谷第一次进京。

王掞于康熙九年(1670)成进士,选庶吉士,授编修,为掌院学士熊赐履器重。进翰林院后有一札给石谷:

“睽隔二载,每忆道驾过娄,日与老父斋头商较笔墨,评骘风雅,不禁神驰。奈尘累羁身,终朝鹿鹿,求片时暂息而不可得,缅想高贤,徒深云树之思。乃蒙惠我墨妙,家严字(信)中击节叹绝,谓伯驹再生,未必有此合作。弟虽于此道茫然无知解,然亦亟思一睹,以慰渴思。不意老父以长途未便持携,竟留案头,不获展玩名绘,未免致叹缘悭耳。”

“大笔超妙入神,真所谓万人亦见重,名不胫而走。辇下诸公咸倾心企慕,相见恨晚。虽羽言无足轻重,然逢人推奖,不惜齿牙。《赠行》尊刻,凡遇先达名流,一一面致。若得趣(从速)装北来,出其绪余,便足压倒时辈,寸缣片纸,价重长安(京城)。陆拾遗碎琴都市不足道也。家岳承寄妙染如获异珍,嘱笔道谢。”

王掞进翰林院当庶吉士时,石谷作一幅北宋赵伯驹的青绿山水赠给他,但父亲王时敏宝爱石谷画,留在案头摩挲欣赏,令王掞思念不已。中国山水画的重要功能就是满足在朝士大夫的林泉之志,于此可见一斑。石谷还作画一幅赠送给王掞岳父、苏州人宋德宜,康熙十一年(1672)宋德宜迁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他的儿子、王掞的小舅子宋骏业是后来推荐石谷主持绘《南巡图》的当事人,后又成为石谷弟子,虞山画派主要成员之一。王掞在京城,为石谷逢人便推奖,将石谷康熙十年(1671)印行的和周亮工的《赠行诗集》送给对方,让石谷之名在京城不胫而走。并敦促石谷进京,一定能一举成名,令洛阳纸贵。

石谷一生三次进京。第一次进京在康熙十七年(1678)戊午,时年47岁。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石谷《临许道宁山水》,自题:“江上笪侍御(笪重光),余之盟友也。戊午夏自长安归,道过金陵,遂往造焉,留连旬日,惟事诗酒狂笑。一日坐雨无聊,见示许道宁真本,笔墨淋漓,神气盎溢,不禁肌为起栗,爰索素绢模一过,愧未及万一,掷笔为之慨然。虞山石谷王翚识于鹅湖阁。”鹅湖阁是笪重光润州家中的斋名。台北故宫博物院还藏有石谷《仿宋元山水图》,其十一帧“霜林叠嶂”,石谷题:“范中立(范宽)学关仝一格,与他本迥别,戊午上已(三月初三)时在润州鹤林寺之杜鹃楼。”这年的三月初三还在镇江笪重光处,夏天又匆匆从北京回到了镇江。石谷是应王掞之招去北京的,王掞此时正在北京任左赞善(翰林院文学侍从之臣)。史载王掞因身染重病,后又丁父忧(康熙十九年)在籍8年(去除前丁母忧3年,这次应在籍5年),至康熙二十三年(1684)回京复职,则王掞返家应在十七年。石谷进京后,适王掞患重病要返家疗养,所以匆匆一起南还。

在“二王”生前,石谷和两位恩师亲密交往二十多年,王鉴称呼石谷为“小侄”,师生亲如一家;而王时敏与石谷成忘年知己。康熙十六年(1677),王鉴卒,石谷哭之哀。王时敏多次致信石谷邀石谷生死之交恽寿平至西田一见。康熙十九年(1680)六月初九,石谷偕寿平抵娄东谒王时敏。恩师已病剧,十一日始于床前相见,执寿平手云:“昨夜梦见两君过”,“回身尚拟披衣起,老眼朦胧拭泪看”。十七日王时敏卒,终年89岁。石谷奠恩师毕,引头触棺恸,呼抢知己如不欲生,僮客皆泣巾不能仰视,都说古道至情非近今所易得。

王时敏殁后,石谷将恩师写给他的信放在身边,时时不忘于心,每次和友人重读这些信件,就为之呜咽。康熙二十三年(1684),王石谷将这些信刊印,名《西田独赏》。著名学者、《读史方舆纪要》作者顾祖禹写《西田独赏序》,描述了师生两人默契神会、心心相印的友情。结尾说:“微(没有)先生不能窥石谷之造诣,微石谷岂能当先生之颂扬。先生言之不为谀,石谷受之不为愧。两贤相得,岂在区区形迹间哉!”

四、前辈推奖

有人说,石谷年轻时有“二王”、“二园”四位师长。“二王”是石谷的两位恩师,“二园”是半园唐宇昭和栎园周亮工。

石谷第一知己恽寿平说:“石谷子在毗陵(武进)称笔墨之契,惟半园唐先生与南田生(恽寿平)耳。”寿平说的“半园唐先生”叫唐宇昭(1602—1672),字孔明,一字云客,号半园外史、半园居士,世称唐半园。武进人,明代文学家、抗倭英雄荆川先生唐顺之曾孙,学者孙慎行门人。崇祯九年(1636)举人,弟唐宇量崇祯十二年(1639)举人。明亡后兄弟隐居,立志不仕清,地方官迫他俩上公车赴京会试,中途逃归,人称“唐氏二难”。遂寄情于诗酒翰墨间。唐宇昭工诗善画,又是毗陵四位书法家之一,其楷书取法欧阳询,行草得力于米元章,名重康熙间。唐宇昭还是当时江南的重要收藏家和鉴赏家,对石谷早年绘画的发展起了极重要的作用。顺治九年(1652),徽州著名书画商和鉴赏家吴其贞来到毗陵,拜访了唐宇昭兄弟,在他家中观赏了宋元画六幅。他说,云客是大鉴赏家君瑜之子、荆川先生曾孙,称其兄弟“鉴赏目力亦过人”。吴氏所见唐家所藏的画,有董源、范宽、赵雍、吴镇、倪云林和王蒙诸人之作。

顺治十年(1653),王鉴远游。王时敏携石谷“游大江南北,为之引荐各大藏家,揄扬名公卿间”。在毗陵石谷和唐半园结交。周韩《石谷子传》:“江左世族,风雅相尚。毗陵则有唐氏,而孝廉(举人)云客尤以博古好士闻,亦因缘奉常交欢石谷。石谷益得以纵观唐宋元明诸秘本,藉为师习。”石谷对元代大画家王蒙体会最深,得益于在唐氏家中见到王蒙《夏日山居图》。

从此石谷经常馆于唐氏半园,为唐氏作画。在唐氏给石谷信中提到的,有《半园结夏图》,“所惠扇轴,倪黄满案”,“倪黄”指仿元代倪云林、黄大痴的画。现能看到的是李一氓所藏石谷为唐氏绘的《山居图》。石谷款:“用静□刘先生笔意,差出元贤骊黄之外,古虞王翚。”观其书法,应作于顺治年间。唐宇昭题:“幽人无事起来迟,汲涧烹茶可疗饥。莫诉山居太寥落,飞泉峭壁是家资。”这是唐氏隐居生活的写实。唐氏夫妇都有茶癖,夫人于氏尤甚。他们自己制作的最好的茶叫“庙后”。当制茶时,不假他人手,把任务交给长子画家唐于光,因为他精敏有深思。每入山,夫人必叮咛置酒送别,计日以待。长子归,必先问“庙后”怎么样,取出品尝,称好则面露笑容,否则怏然不乐,若有所失。长子经十多年历尽甘苦,深悟制茶道理,写出了《茗理》一书。

康熙元年(1662),石谷馆毗陵累年,首次为唐宇昭临黄公望《富春山居图》。《富春》卷明末为宜兴收藏家吴正志(号澈如)收藏于云起楼,传给儿子万历举人吴洪裕(字冏卿)。顺治六年(1649),唐宇昭和儿子画家唐于光同到荆溪云起楼观看吴冏卿的收藏,正好是吴氏火殉《富春》卷前一年。唐氏父子肯定看过《富春山居图》,但吴氏视《富春》卷为性命,不会答应唐氏将白绢铺在真迹上复制油素本。“油素”的“素”指白绢,因其光亮,故称“油素”。油素本不是临摹本,应是将极薄、半透明的白绢铺在真迹上描摹出来的复制本,犹如唐人用双钩复制王羲之《兰亭》一样。顺治七年(1650),吴冏卿以《富春山居图》投火为殉,为从子吴静庵抢出后,先经张范我收藏,到顺治末归泰兴季寓庸收藏。季寓庸的儿子季振宜,顺治进士,清初著名收藏家,为唐宇昭女婿。《富春》卷焚余本到了自己婿手中,唐宇昭才有可能复制成油素本。石谷就是按油素本第一次临《富春》卷。此油素本乃火后本,和火前本相比,少了“平沙五尺”。唐宇昭为石谷临本题诗:“林峦一折一回新,不是山阴是富春。欲向画中呼子久,先生已有再来身。”将石谷看作大痴的“再来身”。《富春山居图》乃画中之《兰亭》,石谷又是顶尖的临古高手,这是清初艺坛的一件盛事。王时敏知道后很兴奋,他虽未见到这个临本,却写了长跋,称《富春》卷为“艺林飞仙”,又叙述了20年前与此卷失之交臂无缘披览的始末,渴望残年能见到摹本,亦心满意足了。希望石谷为自己临摹,以慰梦寐之求。可见古人要见到一名迹,何等不易。石谷此临本未见后世有流传的记录。黄公望研究专家朱龙湛先生认为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被乾隆皇帝误鉴为大痴真迹的《山居图》就是石谷为唐氏所临本。他说,《山居图》款识是“截款后添”,题跋是节摹原本,画卷本身则是高手所临,用笔奇妙,墨韵秀润处与王石谷《临安山色图》卷和第八次临富春卷(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几乎如出一手。再看此卷前后都有“唐孔明”印,“半园外史”二印,始悟此卷即石谷为半园唐氏所摹长卷。

康熙五年(1666)端阳,石谷过太仓,王时敏留之度夏。石谷在西田为唐宇昭作《仿赵松雪卷》,王时敏题:“画不在形似。有笔妙而墨不妙者墨妙而笔不妙者,能得此中三昧方是作家(著作名家)。此图为孔明(唐宇昭字)年翁作。峰峦树石大率规摹承旨(赵孟頫号松雪道人,官翰林学士承旨),然赵于古法中以高华工丽为元画之冠。此尤为淡逸见奇,笔墨兼妙,从董巨伐(拔)毛洗髓得来,故于仿古皆能超逸其上(石谷的“仿古”乃再创造),非独承旨,此图亦一证也。盖与孔老投契最深,实有殉(从)知之合,不然何以抛撒逗漏至此这年夏天唐宇昭有一札给石谷闻清和四月之望即入太原清 (“清 阁”为元高士倪瓒的斋名,这里指王时敏的书斋),有诸名迹矩矱(法度)步趋,贤主人(王时敏)宗匠商榷,更不知竿头若何更进(百尺竿头不知要进多少步)。五日山十日水(古人谓绘山水画,五日一山,十日一水),便可当七发(《七发》,汉枚乘作品,喻以画受启发。)耳。弟自吴还,即入阳羡(宜兴)山中(采茶叶),经月始还。贱体甫复而足发一疡,寸武难举,唯日偃息四并堂,壁悬吾兄《半园结夏图》,卧游一过,便觉忘愁清炎酷耳。秋风命驾之期(约定)能果否乎?金沙诸亲友,望之饥渴,乞兄残岁且过舍度除(除夕)。令兄解馆时,同舟而来甚便,不则竟买(雇)一舟,来过我小阁,围炉商订翰墨,至乐也。迨来春愚父子奉陪作金沙之游,亦胜事也。松雪卷千万携来一寓目,如已完赵,惟兄临副本见示。勿怪勿怪。”

石谷在毗陵,恩师要招他去西田;石谷在西田,半园要邀他去毗陵。石谷给恩师画的画可以治病,石谷给半园画的画可以忘愁清酷暑。金沙在南通东北三十里串场河滨,当往来大道,商业甚盛,产海盐,清时设金沙场盐课大使于此。唐宇昭在金沙的亲友“望之如渴”,恐是希望得到石谷的画。康熙九年(1670)石谷过毗陵和寿平相聚,寿平见其《秋山红树图》,大加赞叹,写了长跋。然十月间过徐氏水亭,见此图已为金沙盐商潘君所购得,惋惜之至,有“不对赏音,牙徽不发,岂西庐南田之矜赏尚不及潘君哉?不知石谷他日见西庐、南田何以解嘲”等语,恐怕只是南田一时的气话。本人推测,这幅画恐是为唐宇昭南沙的亲友(潘君)所绘。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石谷《秋山红树图》有两幅,都有王时敏题跋,也许其中一幅是石谷后来为寿平重绘的。

康熙八年(1669)夏唐宇昭有一札给石谷:“愚父子自清和初旬入荆南山采茶,午节(端午)抵家,便发维扬之棹,快睹彼中好事家藏迹及诸名玩,真生平一觏。酷暑抵家,复往过吴阊,息肩仅一日耳。德辉天表,每失把臂,既见君子,我心则降,诗人真为我永言哉(唐宇昭过苏州和石谷失之交臂)。青绿大帧,渔山得见,为我详言,虽未卧游,早已神游。客岁订我秋期,荏苒不果,今又作深秋之订,真耶、梦耶?弟自病后,神明大减。烟老札中所云,纤光将尽者,正不知为彼言,为此言?人生电泡,岂能长待。言念及此,能无慨然!石谷、石谷,勿作他时蹉跎隐恨可耳。”吴渔山于康熙七年(1668)曾在毗陵许之渐家9个月,和唐宇昭也成忘年交,在唐家临王蒙《夏日山居图》。三月十一日,半园为渔山《桃溪集》作序。康熙八年吴历和许之渐偕游扬州,在毗陵和唐宇昭相晤,描述了石谷为宇昭所绘青绿大帧,令宇昭神往。唐氏晚年多病,信中引王时敏信中语和最后几句话是老人沉重之言,石谷阅后怎么会不赴约呢?然而石谷赴毗陵,半园却不在,唐氏又有一札:“半园失约,乃为好事家强踞豪夺。又订七夕之期,今且黄花将绽矣,所惠扇轴倪黄满案,仅许神游,未容面接,感恨。十一之期,悬眸而俟,前别时已信誓旦旦,当践成言,勿谓要盟勿信也。”石谷成名后,“远迩闻风藉响,币聘交驰”,行止已未能自必,这一年秋石谷赴金陵践周亮工之约,如何能分身呢?只能惠寄扇轴以慰其心。

在交通和信息传递不便的古代,友人间相约往往失之交臂,两人已三年不见。半园又有一札:“一别三年,一约三年,人生几何?堪此蹉跎!……残岁一病,勺水不入者半月,自分不起也。他无弗释,惟恨不得石谷把手一诀。……弟明日拟发金阊,当有十日留。吾兄能放一叶向我于半塘虎阜之间,真快对也。”半园对石谷思念之情,溢于言表。当他知道石谷将由虎丘回苏州时又写一札:“昨闻诸公有虎丘之酌,计返棹入金阊,必经小舟泊处,睁目而盻,正不知何从飞渡也。弟意此番过吴,纵不能拉驾偕西(到武进),若得篷窗破墨数笔,亦为虚往实归。特勒别纸数字,乃竟无由奉达。今晚即解维,此愿足矣。所谓别纸者,欲求《小桃双燕图》,亦三四年前旧约也。”唐宇昭老而有童心,知石谷将返棹回苏州,忽发奇想,先放舟停在石谷等必经处,给石谷一个惊喜:“从何飞渡而来?”

康熙十一年(1672)石谷到毗陵和笪重光相叙,此时唐氏已重病卧床,未能参加雅集。年底唐氏去世,石谷写好祭章参加唐宇昭葬礼。寿平在一札中说:“半园先生已去世,与石谷相聚,追溯今昔,不胜闻笛之感。”“闻笛之感”是失去知己后的悲哀和思念。

另一位赏识石谷的前辈是周亮工。王时敏在一封给石谷的信中说:“栎园周司农倾慕有年,无由合并(相聚),凡三四致意梅村翁并及弟,属为劝驾,司农引领吾兄之过白门(金陵),梦寐以之。而吾兄到处遮留,未能千里命驾,以副司农饥惄(忧)之思。其珍重至意厚矣,何忍濡迟,无以慰之耶?”周亮工是通过吴伟业、王时敏才和石谷结为忘年知己。

周亮工(1612—1672),字元亮,又字减斋、陶庵,河南祥符(开封)人,生于金陵死在金陵。因祖辈在栎下居住最久,便自号栎园,当时学者称他为栎下先生。为人警敏,负奇气,于古今之书无不读,于远近著名文士无不交,是明清之际文治武功都第一流的文人官员。牧斋《赖古堂合刻序》:“栎园之为人也,孝于亲,忠于君,笃挚于朋友,巍然巨人长德也。”亮工知识淹博,除诗文外,酷爱书画金石,精于鉴赏品评,家设赖古堂,收藏书画印章,著有《印人传》、《读画录》。本人擅山水,好汉隶及古篆籀法,一时名噪。入清后,因满汉相倾,屡踬屡起,康熙五年(1666)迁江南江安督粮参议,六年(1667)代理安徽布政使,八年(1669)又被革职下狱。

康熙八年,石谷将“践栎园之约”,作《夏山烟雨图》为见面礼,去太仓请恩师题跋。王时敏在跋语中将周亮工和董其昌并提,说石谷生也晚,未及见董其昌,如董其昌见到石谷,不知如何击节叹赏。石谷也自恨无缘,时感惘然。但周亮工风流博雅,是“士大夫之宗,精鉴之祖”,石谷虽未见到董其昌,今天能遇到周亮工,“得夫子而名益彰”,已足快生平。

中秋,为侨居常熟的新安人张君以韬写《来鹤图》,款云:“鹤客先生,天都佳士也,侨居吾虞,筑室近市,读书谈道于其中。岁乙己(康熙四年)有鹤来庭除,飞鸣饮啄,若素驯畜者。一时名辈竞为诗文歌咏之,先生亦自喜,命余作图以纪其事。四五年来东西奔走,不遑着笔。今秋余将有白门之行(践栎园之约),来责(完成欠的债)宿诺,因迟行李,展拂缣素,用伯驹青绿法缀为此卷。图成识始末以归之。图名‘来鹤’。己酉中秋日。”此图有王时敏、吴伟业、归庄、金俊明等题跋,方伯孙朝让题字卷首。(《吴越所见书画录》)吴梅村题云:“石谷兄此图为以韬道翁来鹤堂而作,其画主山水,不专在鹤。然山气松风皆有轩翥(飞举貌)之致。少陵所谓赤霄真骨端在斯矣。西田主人家亦有堂曰鹤来,畜名画万种而推重石谷,及见此图,以为伯驹复出(宋代赵伯驹为青绿山水名家),真所谓作家相见耳。以韬其宝之可也。”石谷用侧面烘托鹤来之精巧构思由梅村道出。

秋冬间石谷到金陵拜会并慰问刚罢官的周亮工。石谷为他作大小16幅,并有长题。这长题乃发表了石谷的画学宣言:

“嗟乎,画道至今日而衰矣!其衰也,自晚近支派之流弊起也。”

“陆(陆探微)、张(张僧繇)、吴(吴道子),辽哉,远矣。大小李(李思训、李昭道)以降,洪谷(荆浩)、右丞(王维)逮于李(李成)、范(范宽)、董(董源)巨(巨然)、元四家,皆代有师承,各标高誉,未闻衍其余绪,沿其波流。如子久(黄公望)之苍浑、云林(倪瓒)之淡寂、仲圭(吴镇)之渊劲、叔明(王蒙)之深秀,虽同趋北苑(董源)而变化悬殊,此所以为百世之宗而无弊也。”

“泊乎近世,风趋益下,习俗愈卑,而支派之流说起。文进(戴进)小仙(吴伟)以来而浙派不可易(轻视)矣。文(文征明)沈(沈周)而后吴门之派兴焉。董文敏(董其昌)起一代之衰,扶董巨之精,后学风靡,妄以云间为口实。瑯琊、太原两王先生源本宋元,媲美前哲,远迩争相仿效,而娄东之派又开其他旁流绪沫,人自为家者未易指数。要之承讹藉舛(错乱),风流都尽!”

“翚自龆时搦管,仡仡穷年,为世俗流派拘牵,无繇自拔。大抵右云间者深讥浙派,祖娄东者辄诋吴门,临颖茫然,识微难洞。已从师得指法,复于东南收藏好事家纵览右丞、思训、荆、董胜国诸贤上下千余年,名迹数十百种,然后知画理之精微、画学之博大如此,非区区一家一派之所能尽也。由是潜神苦志,静以求之,每下笔落墨,辄思古人用心处;沉静之久,乃悟一点一拂皆有风韵,一石一水皆有位置,渲染有阴阳之辨,傅色有今古之殊。于是涵泳于心,练之于手,自喜不复为流派所惑,而稍稍可以自信矣。”(《读画录》)

此年石谷38岁,已苦心于画学二十余年。这篇自题的开首表达了石谷对画学衰微的忧患意识,衰微的根源乃晚近支派的流弊。他先列举从南北朝、唐宋到元代近一千年中的山水画大师,他们都“代有师承”,但“各标高誉”,没有形成各种支派。元四家虽“同趋北苑”而各有风格,变化悬殊,所以能成为“百世之宗”。这里说明的就是唐代大书法家李北海“学我者病,似我者死”的道理。明代以后形成了各种流派,不论是浙派、吴派、云间派、娄东派,他们的开创者都是大师,但后人争相仿效,一旦形成支派,便“衍其余绪,沿其波流”,转辗传模,元气尽失,风流都尽,而且将该派的缺点以讹传讹,习气生焉。更何况囿于派别之见,人自为家,相互指谪,将唐、宋、元画道正脉,弄得支离破碎,令学者茫然,无法洞察画学精微。篇末宣示画理之精微、画学之博大非一家一派所能尽,自己已不为流派所惑,已具有集传统大成的决心。石谷在列举古代大师的名单中既有南宗宗师王维、董、巨,又有北宗始祖大小李将军,已预示着后人所说的“合南北为一手,集宋元之大成”。

石谷求教心切,将亮工比作“伯乐”,可见两人相叙之欢。周亮工在《读画录》中称赞道:“石谷天资高,年力富,下笔便可与古人齐驱,百年以来第一人也。”并说当时自己已被革职,石谷寓续灯庵为他作16幅,老年患难,借以自遣。

石谷在金陵和栎园之友清初大画家龚贤订交。龚贤(1618—1689),字半千,号野遗、柴丈人、半亩,江苏昆山人,寓金陵清凉山,为“金陵八家”之首。介绍人是两人共同的朋友柳堉,字公韩,号愚谷,江宁人。善诗,有六朝风韵;画山水,得董、巨遗法,遒逸苍茫。柳堉有一札给石谷:“余始得观石谷先生画于澄江僧舍,叹为宋元笔墨今有属矣。后往来吴门,见愈多,心愈折,数语龚子半千。”龚贤给石谷一札中也说:“自公韩为弟说,先生墨妙不独吴门第一,竟为天下第一,令弟神魂飞越。”年底石谷赠画龚贤,龚贤有一回札:“日来朝闻鹊语,夜拜灯花,不识主何吉兆。磴仙(石谷在金陵的密友汪楩)使来,手持先生贻赠半亩(龚贤之号)画幅,展之惊魂动魄,不觉吾体投地矣,复何言说,可尽谢忱。”柳堉给石谷信中还说:“今年扁舟来白下,交欢若生平。先生目空一世,顾独好半千与余。”可知石谷和龚贤、柳堉相知甚切,相叙甚欢。

周亮工于康熙十一年(1672)过世,石谷和他相交仅3年,但过往甚密,每年岁末都要陪亮工度岁,并且“不轰饮,不足以破愁城”。可以想见,石谷也很豪爽,才能如此相得。这3年中石谷给亮工画了不少画,如亮工在信中提到的《王右丞雪霁图》。他宝爱石谷画,一次在信中说:大笔盼望已久,常在座客中夸道,石谷为我作画将要寄到,但没有声息,又诡称中午要寄到了,又没有声息。你石谷果真无意为我作画吗?希望不要让我再在座客前难堪。周亮工对石谷画的钟爱和迫不及待的心情,和石谷恩师王时敏相仿佛。

康熙十年(1671)二月,石谷40初度,周亮工有贺诗:“几日秦淮别,闻君四十辰。吮毫如有得,泼墨不知贫。水石恬愉意,烟云供养身。黄公臻大耋,久与结为邻。”愿石谷烟云供养,像大痴一样长寿。后来凑巧的是石谷确和大痴一样享年八十六。这年七月是周亮工六十岁生日,石谷于四月写信给亮工并称赠画祝寿。周亮工计日以待,盼望了半年多,年底舟次吴门始得见之。他在给石谷的信中说:“董文敏言,佳画须梦见数度后见之,更佳。此弟梦几百度之画也,得之能不惊喜!”真是爱画入骨髓者的雅语。

同年石谷印行《赠行诗集》,是康熙八年(1669)周亮工被罢劾时,石谷谒亮工,两人写的纪事诗,吴梅村、周亮工和邑诗人钱陆灿写序。吴梅村《王石谷赠行诗序》叙述了赠行诗之由来。康熙八年,“石谷为之(周亮工)办装而未及发,会先生用职事被案劾,或止之曰:此岂公论书画时耶?石谷曰:公知我者,不可以不往。既至,先生流连倾倒,不自知其身之在患难也。无何,先生事解。天下闻而两贤之。石谷不以先生多故而濡滞其行,先生不以失意而稍废待士之礼。相与作歌诗纪其事。”梅村又评价石谷:“海虞王子石谷,善画。其画也无地势(地位)而尊,不蓄积而富,非宿素而老。处于蓬茅沮洳(泥沼)之间,一日而倾天下,辽廓乎,三百年诸家之所莫及。噫嘻,亦异哉!余问之曰:子恶乎(如何)操术而至于是耶?石谷曰:吾行若遗,坐若忘,昼不食,夜不寐,赜探冥索(探索精微深奥),以与古人相遇于微妙之中。凡历三五年而学始大就。嗟乎,石谷之于斯事也,可谓治之勤、悟之深者矣!”最后说:“余既交于栎园,而其识石谷也不在两王公之后,喜是编之成,足以著两人深相知也。”

当石谷如一颗耀眼的新星升起时,也受到文坛领袖钱牧斋、吴伟业、王士祯等的关注和奖掖。

诗人王士祯其时并未和石谷见过面,但慧眼识人,已认识到石谷的价值和未来的影响力,第一个将石谷和两位恩师合称为“三王”。周亮工在《读画录》中引用他的诗:“不必千金买范宽,天机绝处到应难。太常无恙廉州在,留取‘三王’画苑看。”范宽和关仝、李成是“三家鼎峙,百代标程”的北宋三大家,在王士祯看来,健在的太常(王时敏)、廉州(王鉴)和他们的高足石谷已经达到前人评王维画“云峰石迹,迥出天机,笔意纵横,参乎造化”的高度,所以不必千金去买范宽那样古代大师的画,当代“三王”亦将对当代和后代产生像范宽那样重大的影响。

吴伟业(1609—1672),字骏公,晚号梅村,太仓人,是明清之际著名诗人,也是史学家、戏剧家。顺治八年(1651),王鉴写信招石谷赴太仓时说:“烟翁、梅翁俱渴欲相晤。”其中“梅翁”即指吴梅村,石谷到太仓后和梅村见过面。但顺治九年(1652),有司敦逼北上,梅村心绪矛盾、焦虑,恐无心关注绘画。顺治十年(1653)九月无奈北上,直至十四年才抵家守孝。和石谷过从密切,当在康熙初年。梅村也是位书画家,工山水,书法坡公,与董其昌、王时敏诸画家友善,明末曾作《画中九友歌》。他已看出石谷在画史上的地位将和宋代李成、元代赵松雪那样“一技足千秋”。

康熙六年(1667),梅村房师南昌李明睿八十寿,征江南书画。梅村写信石谷:“特此仰恳吾兄云烟相赠。其使倚舷待发,幸即泼墨,非敢以能事相迫促也。两王已仿四大家大笔,拟古尤得稍异为妙。”石谷的两位恩师已仿元四家,希望石谷拟古稍有不同。石谷以仿宋代赵伯驹青绿山水相赠。七年梅村手书长歌赠石谷。长歌前有序:

“吾里王烟客太常、王圆照郡伯,尽入神品,海内所推。其鉴赏为独绝,工斯艺者过从无虑(大约)数十家,余皆得见之。海虞王子石谷晚出,而独精诣,天纵绝伦,其年与学莫可得而量也。海虞山水灵异,文有东涧,画有石谷。两王矜慎品题,而余亦不妄许人者。戊申春日,成此诗,因题数语,识者当以为知言。”戊申为康熙七年(1668),石谷37岁。“文有东涧,画有石谷”,将石谷和刚去世的前辈文坛领袖钱牧斋并举,为清初常熟的两座丰碑,其推誉无以复加矣。

今将长歌抄出,略加诠释:

“世间胜事谁能识,兵戈老尽丹青客。真宰英灵厌寂寥,江山幻出王郎笔。”(明清易代兵荒马乱之际,老一辈画家非死即老。上天不让画坛寂寞,天生石谷,画学有继也。)

“王郎展卷闲窗静,良久呼之曾不应。剪水双瞳镇日看,侧身似向千峰进。”(生动描写石谷作画时的“入神”状态。)

“一时儒雅高江东,气韵吾推里两翁(王时敏、王鉴)。师授虽其肯沿袭,后生更自开蚕丛(‘蚕丛’指蜀道,言石谷的师承和别开生面)。取象经营巧且密,丰神点拂天然中。顿挫淋漓写胸臆,研精毫发摹宗工。”(评价石谷的画学成就。)

“广陵花月扁舟送,贵戚豪华盛供奉,不惜黄金购画图。好奇往往轻南宋,妙手装潢技绝伦,残缣断墨俄飞动。”(扬州贵人争迎石谷作画,他们的审美风尚和扬州高妙的装潢技术。)

“阖闾城下收藏家,诛求到骨愁生涯。仅存数卷用娱老,载去西风响鹿车。”(吴地收藏家受江南奏销案之累,只能将用来娱老的珍品卖出应急。“诛求到骨愁生涯”写当时赋敛之苛,真史笔也。)

“君也侯门趿珠履(以珠为饰的拖鞋),晴日湘簾凭画几。弈罢双童捧箧来,狎客何知亦启美。笑持茗碗听王郎,鉴别妍媸臻妙理。作者风流异代逢,赏心拊掌王孙喜。枉买青娥(少女)十万钱,移入尤物惟山水。”(描述当时贵人附庸风雅,请石谷鉴别、作画情景及花钱得画后乐不可支的心情。)

“王郎驰誉满通都(四通八达的都市),软裘快马还东吴。道边相识半穷饿,致身(出仕)犹是愁妻孥。”(石谷家无田产,无“奏销案”之累,靠一手绝艺,在朋友们不少是当官的为赋敛之累愁苦时,日子倒过得不错。)

“羡君人材为世出(名世间出),盛年绝艺须难得。好求真诀走名山(中国山水画的真诀是‘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粉本终南(秦岭)兼少室(嵩山)。揽取荆关入掌中,归帆重补烟江色。”(鼓励石谷外师造化、领略北方山水之雄伟,将北方山水画家的技法掌握在手,令自己画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将壮美、优美尽收入画中。)

“诸侯书币(书信和礼物)迷深处,搦管松根醉箕踞(当时能买得起石谷画的只有诸侯贵人)。绢素流传天壤间,白云万里飞来去(石谷作品将像白云一样传遍天下)。”

我们完全可以想象,随着梅村长诗的流传,石谷之名也将“白云万里飞来去”。

石谷神悟力学,“于画道研深入微,凡唐宋名迹悉究其精蕴,集以大成”,声名惊爆海内。吴梅村用“天纵绝伦”来描述石谷的成才,成为自唐代吴道子以后又一位布衣画圣,再恰当不过了。 xr/IWVLKe2qevvUbV9NWCxD+TzesW5T3vlBTnCcXhkW44Y0EK9eOIFyqN/7PABs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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