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7月14日,柯岩出生在中原大地的发祥地,河南郑州一个铁路工程师之家。
柯岩的父亲是广东南海一位冯氏富商的幼子,他当年为追求婚姻自由离家出走,因失去家庭资助无法继续求学,在铁路上找了份最底层的抄写员工作。正如谚语所言:对待生活的态度,决定看待生活的角度,生活本身也会随二者而发生变化。在艰难谋生的同时,他顽强进取,业余时间读了上海交大函授班。凭着交大的文凭,他脱离了底层抄写员工作,转到工程局工务课,成为一名技术员,后又因表现出色升级为帮工程师(即助理工程师)。
柯岩的母亲也是封建礼教的叛逆者,她因自由恋爱被赶出家门,所以只读了几年书。不过她非常聪明,喜爱文学,常常背诵唐诗宋词来抒发情怀。
夫妻二人喜获千金,给怀中这位未来新中国著名的女诗人、作家起名为冯成保,意在祈求上苍保佑女儿健康快乐成长,拥有更美好的未来。
小成保从小就显露出对文学的热爱,走路蹒跚的她总喜欢黏着邻居阿姨,听她们讲可怕又吸引人的故事。一个美丽的夏夜,邻舍们在小巷纳凉,不知谁讲起了《聊斋志异》中的《双灯》。说盆泉村有个穷书生,偶遇一位楚楚若仙的女郎,他们饮酒、赌藏枚,彼此非常投缘。半年后,女郎特来告知书生,说他们缘分已尽,说完转身飘然离去,留下惆怅的书生怏怏而返……
抗战爆发前柯岩父母在郑州寓所前合影
年幼的小成保无法理解女郎为何离开,对她而言,这个故事那么美,又那么凄凉,那盏忽明忽灭的双灯总在眼前闪烁。之后几天,她缠着讲故事的阿姨,围绕《双灯》问来问去。阿姨拍着她的头说:“快点长大吧,长大了你自己去看《聊斋志异》,那里面美丽的故事多着呢!”
整天盼着长大的小成保却得了怪病,夏天一到,头上长满脓包。为避免感染,母亲把她的头发剃了个精光。她的眼睛因发炎而泪流不止,肚子也鼓鼓的,吃什么药都消不下去。邻居老奶奶给了个偏方,在她肚子上绑上个大大的猪尿泡!为此,小朋友们都远远地躲着她,小成保很委屈,跑回家对母亲抱怨说:“为什么总给我剃光头啊?小朋友嫌我丑,都不跟我玩了!”
母亲安慰她说:“如果不剃光头,你头上的脓包可能会感染,病会越来越严重啊。人丑点不要紧,心不丑就行。妈妈给你讲个丑小鸭的故事吧……”
四岁半时,她终于痊愈,长出了一头浓密的黑发。母亲给她剪了个童花头,整齐的刘海下,她那双充满灵气的大眼睛一笑就弯成月牙,特别漂亮。母亲还给她织了套浅藕荷色的毛衣裤,配上小白鞋,把她打扮得像个小公主。她知道爱美了,每天午睡前都让母亲把白鞋刷干净,放到太阳底下晒。看到她认真的模样,大家都唤她为“藕荷姑娘”。小成保重新找回了自信,如果谁再戏谑她丑的话,她也不急也不恼,反而笑意盈盈地说:“真是的,怎么那么丑呢?”小成保的表现让家人刮目相看。
小成保的父亲是位正直又好强的知识分子,他酷爱读书,把节约的钱都买了文学书籍。他崇拜忧国忧民的陆游,鄙视不学无术、靠溜须拍马往上爬的官吏。清高又叛逆的他常顶撞上司,给自己带来很多烦扰,不仅升职慢,工作地点也常变动,饱受奔波之苦。
1934年柯岩(左一)与母亲在北京长辛店寓所留影
1934年,冯家搬到距北平十九公里的长辛店,当时平汉铁路北段的修车厂设在那里。长辛店是条历史悠久的古街,也是进出北平西大道的门户,俗称九省御路,因店家常用清水泼街,以给人气象一新之感,遂得名“常新店”,后谐音“长辛店”。蒋一葵在《长安客话》中曾对这个古道的繁华做过如下描述:“中宫络绎驰丹毂,侯伯新封就土疆,车马常百计,夫皂不可量,即索旗帜引,仍求鼓吹扬,武夫排道难,尘埃蔽穹苍……”
也许是故事听多了,小成保特别怕天黑,总觉得夜色里有妖怪瞪着眼睛要把她吃掉,每当夜幕降临,她都不敢往外看。母亲发现了这个秘密,就给她讲勇敢的小老虎晚上捕猎的故事,可她听后却更害怕了。还是父亲想出个法子,一天夜里,他硬生生把女儿从屋里拉出来,带她去散步。小成保突然发现,原来小花、小草像白天一样在对自己微笑,而白天吵闹的小鸟却把头埋到羽毛里静静地睡着了——夜晚和白天竟同样美丽,从此她再也不怕黑夜了。
可惜父母陪伴小成保的日子实在太少,他们整日为生计奔波,无暇顾及儿女;哥哥、姐姐们忙于读书,没时间哄小妹玩耍。童年的小成保非常寂寞,孩子需要伙伴,孤独的她就跑出去找玩伴。邻居有几个还没上学的男孩,每当他们奔跑或打架时,小成保就在一旁加油使劲儿,可惜他们压根不理会这个小“尾巴”,有时玩过了头,还会打上她几拳。挨打的小成保回家放声大哭,母亲很心疼,劝她说:“以后别去当那些野小子的跟班了,还是找对门的王珍一起玩吧,你看她每天打扮得干干净净的,抱着洋娃娃,多乖巧!”
小成保撇撇嘴说:“不,她不好玩!”
母亲不知道,小成保不像一般小女孩,只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玩玩过家家就满足了。对她而言,外面的世界更有趣。她挣脱母亲的手,跑了出去,看到男孩子们正在爬树,就飞奔过去,生怕错过好玩的事情。结果她又被推了个大跟头,鼻子都流血了。
有次小成保偷偷溜出家门,想去看一眼父母常说的工人俱乐部,还想去教堂胡同里探探秘。可惜这次探险以失败告终,没走多远,她就被妈妈发现了,她被揪回家中,从此妈妈再也不准她出门了。
小成保似乎要度过一个凄凉而单调的童年了,不过母亲解救了她。为让女儿甘心待在家中,母亲在煮饭和做针线时,忙里偷闲地给她讲故事。教育始于母亲膝下,小成保从母亲那里听到了《木兰从军》《白蛇传》《路遥知马力》《缺手姑娘》《孟姜女哭长城》《铸钟娘娘》。这些故事母亲讲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她熟记于心。后来,如果母亲讲错了哪个情节,或者讲述时用到稍微不同的词,小成保都要纠正过来,缠磨得母亲既疲惫又厌烦。
父亲也买来减价、残缺的《少年文库》之类的书,让母亲读给她听。小成保从这些书里了解到《卖火柴的小女孩》《稻草人》和《海的女儿》。母亲读累了打盹时,小成保就看书里的插图。一次,她突发奇想,把母亲读过的地方和书上的字反复比对着看,看着看着,居然连蒙带猜地看了进去,于是越看越上瘾,越看越想知道故事结局。就这样生吞活剥般地,她居然读起书来,母亲也被“解放”了。
有天,小成保想起了《双灯》,就让母亲借来《聊斋志异》。这本书对她来说难度很大,有许多生字和难懂的故事。她看不懂就跳过去,只找能猜出个大概的故事去读。精彩的故事强烈地吸引着小成保——聪明善良、懂得报恩的小翠让她佩服;娇憨爱笑的婴宁让她倾心;被救后刚能爬动,就身蘸墨汁于案几,写下“谢”字的绿蜂,又令她同情和感动。“读”《聊斋》的那些日子,她白天黑夜都沉浸在诡丽奇幻的故事中。
父母看到女儿不仅不出去淘气了,看小说连带着还认识了许多生字,他们喜出望外:家里竟出了个小神童!
1934年夏末,小成保被提前送入交通部在长辛店设立的扶轮小学,那时她才五岁。班上小成保的年纪最小,学习对她来说却一点都不困难。兴趣真是最好的老师,她想方设法弄来很多书籍,如痴如醉地沉浸其中,从此甘心乐意与书中的人物交朋友。她“鄙视”淘气打架、专门欺负弱小同学的男孩子们,再也不看他们一眼了。
小成保从书中对人世间的无奈和爱恨情仇有了模糊的认识,和书“交往”,不仅开拓了她的视野、陶冶了性情,也开启了她的想象力,更重要的是,教会她如何奋斗和追求。不过对小说的过分迷恋造成她严重偏科,除语文成绩非常突出外,其他学科她都讨厌,根本学不进去。好在小学数学比较简单,她记忆力又好,靠着死记硬背居然也名列前茅。
北平的春天风沙扑面,小成保身在教室,心却牵挂着窗外冒芽的小树和喳喳吵闹的小鸟。她幻想着湛蓝的天空,天空中浮游着无数色彩斑斓的风筝,它们翩然若仙的风姿似乎摆脱了漫天风沙的影响,那么悠然自得,又充满希望。书籍打开了小成保的双眼,使她对所处的世界产生了崭新的认识,就连每天走过的狭窄小巷,也变得分外亲切。
有一次,调皮的小成保和妹妹抢东西吃,把一块千人糕拉扯得粉碎。母亲耐心地教育孩子:“做这糕需要米粉、白糖、蜂蜜。人要开荒、种地才能得到米,种出来的稻米还要磨成粉。再种甘蔗,熬出糖来。蜜蜂也要先酿蜜,养蜂人再采蜜,之后用笼屉蒸,最后点心师傅才做成糕点——不知花费多少人的心血和汗水劳作,才得到这块千人糕,却被你们给糟蹋了!”姐妹俩惭愧地低下头,母亲给她们上了堂尊重劳动之课。
小成保班上有个女孩子,一次穿了条大花裙子,金黄的底色上开满了大朵的牡丹花,在学校掀起一股流行风潮,班上好几个家里有钱的女孩子也相继穿上了同样的花裙子。小成保心里羡慕得要命,每天回家都缠着母亲也要一条。母亲架不住女儿的缠磨,特意跟她去学校“参观”那条花裙子。母亲看后对她说:“我不能给你买,因为这是印度绸,很贵,咱家买不起。其次,这条裙子不合适你,你穿上会显得很艳俗。”
她不乐意听母亲这番话,小嘴撅得高高的。母亲轻轻拉住女儿班里另一个女孩,对小成保说:“你看这位同学穿的这条柠檬黄浅蓝碎花的布裙子,既朴素又文雅,衬托出她一身的书卷气,多么美啊!”
幼年的柯岩与母亲
她不得不承认母亲说得有道理,因为这位同学学习最好。从这件事上,她明白了“内在美与外在美的关系,穿着打扮是文化的体现,而时髦只不过是一种肤浅”。可以说,小成保的母亲是位极富审美情趣,也很懂得儿童心理的女性。
冯家在北平生活的一个好处是亲戚离得近,小成保的姑妈和表姑妈都在那里,她们常来冯家做客,每次来访都带着礼物,孩子们总盼着她们过来。小成保的姑妈冯惠熹,是北平老协和医院有名的眼科大夫,鲁迅曾专门为她写过一首诗,名曰《题赠冯蕙熹》,告诉她改变人们的思想比救人为医更重要:
杀人有将,救人为医。
杀了大半,救其孑遗。
小补之哉,乌呼噫嘻!
鲁迅的夫人许广平是小成保父亲的表妹,在北平上学时常去冯家做客。这两位亲戚,在当时都算得上成功女性,孩子眼里的她们也很神气——来去坐着黄包车,穿着打扮时髦,还常说一些闻所未闻的新鲜事。小成保总是“猴”在母亲怀里,好奇地望着她们。
后来小成保发现,每次姑妈们走后,母亲都长吁短叹、悒悒不乐。原来,艰难的生活压抑了她的热情和对美好生活的追求,虽然她与丈夫为爱情顶住家庭的压力出走,却架不住“贫贱夫妻百事哀”的现实。拮据的生活和吵闹的子女常使夫妻之间闹出一些不愉快。每当这时,丈夫作为养家糊口的顶梁柱可以发脾气,她就得忍气吞声。看到活得恣意飞扬的大小姑姐,母亲特羡慕,觉得像她们那样活着才有意思,妇女就该经济独立。她觉得自己已没指望,就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特别给女儿们灌输自强自立、学有专长的观念,鼓励她们像姑姑们那样,做有出息的新女性。在母亲看来,读书求学是提高妇女地位的唯一方式,所以她整天让女儿们读书。小成保一生牢记母亲的教诲,绝不做依附男人的藤蔓。她树立了这个坚定的目标,就不断奋发向上,朝着独立女性的方向大步迈进。
1935年,父亲的工作再次调动,全家来到武汉,小成保也入读湖北铁路职工子弟江岸扶轮小学,她的学习成绩一如既往的优异,让父母很满意。
父亲服务的平汉铁路赫赫有名,是中日甲午战争后清政府贷款,比利时派人监造的第一条铁路。1897年,平汉铁路正式修建,经9年时间,于1906年正式通车。因民国时北京被称作北平,故把北平—汉口段铁路称为平汉铁路,后改名京汉铁路,即现在的京广铁路北段。当时平汉铁路以黄河为界,分南北两局管理,南局总部设在武汉。父亲由于工作出色,被调回总部工作,从帮工程师升任副工程师,前途仿佛出现一线光明。可惜好景不长,1937年抗战爆发,运输战略物资的平汉铁路首当其冲,成为日寇眼中钉,侵略者的飞机不停轰炸铁轨和铁路沿线,平汉铁路局开始节节撤退。
作为父亲最喜爱的孩子,小成保得到了与其他兄弟姐妹不一样的待遇——父亲走到哪里,都要带上她,这也导致她在学校的学习不是按着学期来,而是随着父亲的工作转。在火车上转来转去的生活,使她的眼界得以拓展,摆脱了地域限制对成长带来的束缚。
坐火车对小成保来说是件新鲜事,她睁大好奇的眼睛,把所见的一切牢记于心。喘着粗气、冒着白烟的蒸汽火车,载着好奇的她徐徐驶离一座又一座城市。每当汽笛长鸣、火车进站,父亲都下车做例行检查,她则趴在车窗前,观察着熙熙攘攘上下车的人流。那些人形形色色,既有长袍马褂的老派人,也有西装革履的时髦新人。体面人选择豪华包厢,普通人则坐硬座。火车缓缓驶离车站,小成保望向窗外,暗黄色的河水、青翠的山峦、一片片田野交替着从眼前驶过,让她感到分外亲切。
这段随火车游历的生活令小成保久久难以忘怀,二十年后的她在一个偶然契机的诱发下,创作了那首几代人的童年都非常熟稔的儿童游戏诗《坐火车》:
小板凳,摆一排,
小朋友们坐上来,
这是火车跑得快,
我当司机把车开。
(轰隆隆隆,轰隆隆隆,呜!呜!)
抱洋娃娃的靠窗坐,
牵小熊的往后挪,
皮球积木都摆好,
大家坐稳就开车。
(轰隆隆隆,轰隆隆隆,呜!呜!)
穿大山,过大河,
火车跑遍全中国,
大站小站我都停,
注意车站可别下错。
(轰隆隆隆,轰隆隆隆,呜!呜!)
哎呀呀,怎么啦?
你们一个也不下?
收票啦,下去吧,
让别人上车坐会儿吧。
(轰隆隆隆,轰隆隆隆,呜!呜!)
随着日本侵略者的步步逼近,逃亡的民众越来越多,车厢里挤满了流民,他们绝望、迷茫的神色一直存留在小成保的记忆中。人民的苦难如此深重,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让她想起读过的《悲惨世界》和《卖火柴的小女孩》。
1939年,冯家从湖北逃难到湖南湘潭县,住在父亲世交的村屋里。把家人放下后,父亲就去修铁路、公路了。那里的生活非常不稳定,也没有学校,小成保和比她大一岁的姐姐无法继续求学,不得不休学一年。小成保从房东奶奶那儿借来许多小说。因为抗战的残酷现实,她迷上了行侠仗义的侠客小说,为向书中的大侠学习,姐妹俩躲进后山“习武”。她们“不是跳沟爬树,大声吼着‘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要从此过,留下买路财’。要么就是向西方顶礼膜拜,祈求梨山老母或深山剑客能收她们为徒,使她们能像白玉堂、樊梨花一样,学会一身本领,能一道白光,就杀伤无数鬼子,给死难的同胞报仇;或一口仙气,就能使人起死回生,使被炸毁的房屋重新矗立”。
好在这样的日子不长,不然玩野了的姐妹俩恐怕再也无心向学。父亲又一次随平汉铁路撤退,最后撤到无路可退时,他被遣散回家,失业了。没多久,日寇残忍地轰炸湖南长沙,熊熊大火烧红了半边天,扶老携幼的难民们潮水般涌向广西桂林,冯家的十来口人也赶紧往桂林跑。
“为什么咱们总要逃啊、躲啊,跑到哪里都被鬼子轰炸——中国军队怎么不反击呢?”小成保气愤地问道。
父亲无奈地告诉她,那是因为国家太弱、太穷,军队根本没有反击能力。只有国家强盛,中国人才不会被人恣意欺凌。
到桂林后,冯家每天吃完早饭,父母就揣好炒面干粮,随时等待空袭警报。一旦警报拉响,一家人就随着奔跑逃命的人流涌向防空洞。一开始小成保还觉得新鲜好玩,时间一长就腻烦了——山洞里挤满了难民,到处人头攒动,空气中弥漫着恐怖、危险的味道,这让她更痛恨侵略者。在逃亡的日子里,母亲接了一些针线活,靠着没日没夜的劳作,家里才算没断顿。失业的父亲也没闲着,四下打听哪里有修铁路的,想去找个差事。功夫不负有心人,湘桂铁路此时正在招人,拥有丰富经验的父亲顺利地找到一份土木工程师的工作。没多久,冯家又从桂林赶到贵州。
湘桂铁路完工之际,父亲听说政府欲修建滇缅公路,他又投身到滇缅公路和铁路建设中。1940年,冯家千里迢迢跋涉到云南,把家安在保山,小成保插班保山小学五年级入读。
行千里路,如读万卷书。河南、湖北、湖南、广西、贵州、云南——小成保几乎走遍了小半个中国,童年的经历为她以后当作家提供了难得的生活积累。
1938年,滇缅公路正式修建,这条公路与缅甸的中央铁路连接,在抗战后期成为中国与外界联系的唯一运输通道。作为一名铁路、公路工程师,小成保的父亲在修建滇缅公路时,付出的不仅是智慧和精力,还要面对各种危险。滇缅公路经过的80%的路段是崇山峻岭,需穿过中国最坚硬的山区,跨越最湍急的河流。随着形势日益紧迫,很多路段只好边勘测边施工。有经验的工程技术人员在战前就十分缺乏,像小成保的父亲这样的工程师也得亲临现场勘测地形、获取筑路数据。每当公路经过臭名昭著的“瘴气区”时,工程人员都捏了把汗,默祷大家能平安过去。
因当地人力缺乏,召集的二十万筑路工大多是老人、妇女和孩子。妇女们穿着花花绿绿的民族服装,小孩子也带着自家宠物上阵——筑路大军中混着色彩斑斓的鹦鹉和挤眉弄眼的小猴子,堪称一景。在严重缺乏施工机械的情况下,正是这些老人、妇女和孩子,用他们的双手在崇山峻岭间开凿出这条埋葬日本占领中国梦想的交通大道。正因其在战略上的重要性,1940年日军占领越南后,就开始以越南为基地轰炸滇缅公路全线。每次轰炸后,警报还未解除,小成保的父亲和同事们就开始抢修。可以说,他们是用自己的性命来捍卫这条生命线。
不过,小成保记忆中的父亲却是个文雅书生,虽然在外面工作的父亲风里来、雨里去,但他骨子里却透着清高,奉行无党无派准则。铁路上集体参加国民党,他不干,一心只读圣贤书。受五四思潮影响,父亲在业余时间开始写小说,他通过自学掌握两门外语,还翻译法国文学作品。只要在家,晚饭后他就把自己关进房里。这时,母亲便如临大敌般地制止孩子们吵闹,把她们聚到厨房里讲故事。如果谁动静稍大,都会受到母亲的责备:“不知你们爸爸在写东西吗?”
还别说,父亲翻译的当时风靡一时的樊德摩斯侦探小说,因译文文笔优美,很吸引人,真给家里赚来了一些零花钱。至于他写的短篇小说,虽没发表,却被母亲珍藏起来,即使逃亡也未舍弃。那些厚厚的黑皮精装书,在小成保心中特别神圣。她从小就喜欢文学,追求精神生活,这同她的家庭是分不开的。
一次,小成保夜里醒来,发觉父母对坐桌前,摇曳的油灯晃出一室温暖,父亲一边饮酒,一边慷慨激昂地背诵陆游的诗句: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大有醉把杯酒,吞吴越清风的气势,而母亲则盈着泪痴痴地望着丈夫。那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特殊艺术氛围深深镂刻在小成保心底。
抗战时期,大多数民众在贫困线挣扎,普通公教人员的生活更是极端困苦。外面的物价越来越高,父亲薪水没变,拿回家的钱反而比之前还略多一点。小成保好奇地想:父亲是怎么变出钱的呢?当时,即使父亲把薪金全拿回家中,也填不饱十几口人的肚子。很多人家的孩子已辍学在家,有些孩子还上街卖报,贴补家用。为减轻家庭负担,小成保的哥哥、姐姐都拼命读书,力争考入公费学校,否则就得辍学。小成保的母亲舍不得孩子辍学,就去给有钱人编织毛衣。为多赚点钱,她每天做针线活直至深夜。
小成保和姐姐都学过《爱的教育》,她俩想起故事里懂事的小男孩,在父亲睡着后偷偷帮父亲抄文件。姐妹俩深受启发,默契地开始学编织,相约在母亲睡着时,偷偷起来为她编上几针。可母亲总睡得太迟,她俩往往等着等着,自己先睡着了。
一天深夜,小成保突然惊醒,迷迷糊糊中听到像是父亲的声音,她睡意顿消。小成保从父母的对话中得知,父亲为了省钱不舍得吃菜,整日靠炸辣椒下饭——原来父亲“变”出的钱竟是从嘴上省下来的。她又想到,自己和姐姐每次一提帮母亲织毛活,总被拒绝,原来母亲是怕耽误她们的学习。自己平时不好好念书,上课看小说,下课踢毽子、跳格子,鞋子坏得很快,母亲每次都叹口气却从不说她,自己还嫌母亲分菜时分给自己的那份少……她越想越难过、懊悔,那个晚上久久难以入睡。
被父母无私的爱所感动,小成保想做点什么。第二天,她就开始行动。她上课时无心听讲,课上课下都在埋头给父亲写信。她写自己的悔恨、决心和对父亲的爱,请他以后一定要为孩子们保重自己……她整整写了五页纸,觉得还不够,就把用早点钱买的几本书统统卖给同桌,跑去买了两个烧饼夹肉。她飞奔到公路汽车停车场,把两个烧饼连同那封信一股脑儿塞给了正要出发的父亲。这一年她十岁,在云南保山完全小学上五年级。
保山,古称永昌,位于云南西部,因城市西倚太保山而得名,是著名的滇西交通枢纽。那里四季温暖湿润,冬无严寒,夏无酷暑,有著名的怒江大峡谷和北海湿地,加上遍地的兰花,堪称世外桃源。当时正值抗战最艰难的时期,学校缺乏各种设施,热爱孩子们的师长却想方设法地搭起了一座秋千,这可馋坏了小成保,从此,她的心再难留在课堂上,常常眼望黑板,眼前呈现的却是湛蓝天空下翻飞的秋千。在某一天的语文课上,朱老师宣布说:“这次同学们的作文可以用各种体裁来写,交了卷就可以做别的事了。”
小成保听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她举手问道:“老师,写诗行吗?”
朱老师笑眯眯地说:“当然可以。”
小成保打起小算盘:小时候跟母亲学过古诗,又看过很多《天雨花》《笔生花》之类的流行唱本,写诗应该很容易嘛……最重要的是,写诗需要的时间短,应付过去了,剩下的大把时间就可以荡秋千喽……
她越想越美,立即挥笔写道:“日本鬼子太猖狂,一心想把我灭亡,人心不足蛇吞象,一定要把你灭亡。”
小成保得意地端详下自己写的诗,便把本子往老师手里一塞,转身就往外跑。
朱老师一把拉住她说:“一共四句,第二、四句的句式几乎完全相同,你觉得可以吗?”
小成保的心早就飞到了操场上,她马马虎虎地把第四句改成:“看我把你来灭亡!”
朱老师说:“对倒是对了,可短短二十八个字就有两个‘灭亡’,你不觉得重复吗?”
小成保觉得老师太挑剔了,这么改来改去的,玩秋千的时间又得缩短了。她抓过本子把最后三个字改成“消灭光”,就急乎乎地夺门而出了。后来,小成保从同学那里得知,朱老师在她背后连连摇头。可她根本不在乎,反而觉得自己找到了窍门,每次作文课就如此这般地炮制出一首诗,然后就高高兴兴地去荡秋千了。有一天,朱老师在秋千架旁找到她,皱着眉头问:“秋千就这么好玩?”
她眨着大眼睛肯定地说:“当然啦!”
朱老师叹口气道:“你完全可以写得更好……你比当地的同学多走了几千里路,看见那么多的苦难,也读过一点书,为什么不多下点工夫呢?”接着,朱老师讲起了什么是绝句,什么是律诗,新诗和旧诗的区别,甚至还讲到了诗为什么不同于其他的文学形式……小成保坐在秋千上,根本听不进去朱老师的话。
小成保对诗歌真正有了感觉,还要归功于她的班主任。这位班主任很喜欢聪颖的小成保,拉着她坐在校园的树下唱起了一首歌:
记得当时年纪小,
我爱谈天你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
风在林梢鸟在叫。
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
梦里花落知多少。
霎时间,眼前仿佛绽放出朵朵绚烂的烟花,一股难言的诗歌的意境和魅力瞬间击中小成保。她觉得心醉神迷,感到自己的心灵是那么纯净,生活是那样美好,就连简陋的校园也仿佛变得鸟语花香——就在那一刻,她领略到了诗意。
小成保的班主任是个恬淡清秀的女子,经年穿着件“阴丹士林”旗袍,冬天就加条白色长围巾,显得有些“寒酸”。可在小成保看来,她比天上的仙女还要美丽。从这位老师那里,小成保体会到精神享受带给人的无尽满足和快乐,对精神世界的追求也贯穿她的一生。
有一天,小成保收到父亲寄来的一封信,打开一看,她不禁满心欢喜——父亲不仅夸她懂事,更赞她信写得好,颇具文学色彩,父亲还打趣说:“莫非我们家要出个谢冰心?”
从小学二年级起,小成保就知道谢冰心的大名,学过谢冰心写的《寄小读者》,也在《小学生文库》里读过她的许多作品。在小成保眼里,那是一个云端上的大人物,今天突然和自己联系在一起,简直令人不可思议。谁说自己不能成为另一个“冰心”?震惊之余,她萌生出学习谢冰心的愿望,当然,她把目标定得更实际:成为一名新闻工作者。从此,她戒掉一切游戏,也不荡秋千了,终日手不释卷,钻进书海中。
小成保看书有三种途径:一是租书。可惜出租书大都是言情、凶杀、秘闻、剑侠和公案小说,无法满足求知欲甚强的她。二是去书店。书店里的各种古典名著和五四以来的新文学最受她喜爱。她常半天半天地蹲在书架前读书。怕老板不高兴,她就走街串巷地从一家书店到另一家书店,每家读几页,几天下来,一本新书就读完了。三是从老师和同学那里借。父母担心她受坏书影响,耐心地指导她分辨是非、选雅弃俗。渐渐地,她懂得了哪些是值得一读的好书,哪些是腐蚀人心灵的坏书。
昏黄的油灯下,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完全沉浸在书海里。从优秀文学作品中,小成保贪婪地汲取养分,小心翼翼地滋养着藏在心底的文学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