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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脉脉花底情

令人欣慰的是,诗会过后,宋佳音竟然信守承诺,当真没有再找过桑祈麻烦。可更麻烦的是,卓文远还是那般不识相,总要搬出“最合适你的人是我,是我是我还是我”的理论来,对她进行劝降。她那个操心的老爹,也天天念叨着子瞻的好。为了耳根清净,她都想干脆躲在师父的道观里,不回去了。

一日早上,去书房拜会的时候,桑祈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惑,抿着唇问:“父亲,子瞻说你有意把我嫁给他,这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桑巍先是一怔,转而问她:“你现在终于肯考虑成亲的事了?”

“……”桑祈一时语塞,声辩道,“女儿一直都在考虑,只是没考虑他而已。”

桑巍欣慰地擦了擦眼角,叹息道:“考虑就好,考虑就好,爹看你近日成天往山上跑,还以为你要进山修道去……”

桑祈无奈地扶了扶额,便听他继续道:“既然如此,爹也就实话实说了。我个人的确对子瞻颇为中意。”

然桑祈追问为何,又总觉得,他给了一堆理由,也没有一个能说到点子上,只能愁肠百结地又回了自己的房间。

刚巧,莲翩新做了点心从厨房端出来,一边放桌上,一边道:“小姐,刚才有你的书信,我给你放床头了。”

“好。”桑祈应了句,拿了块点心放到嘴里,走到床边去看信。

拆了火漆,从里面掏出信笺来,才知道是顾平川写的。这已经是近期收到的第二封漠北来信。若说一开始,给晏云之寄特产的时候,顾平川的信中还只是隐晦地捎带着提上一嘴关于她的事,不会教人多想的话,后来这些单独写给她的信,就耐人寻味多了。

虽然,信中所言并无特别,都是他在漠北一些生活方面的琐事。比如今天很冷,不知道洛京的天气怎么样,添衣物的时候想起来也叫她注意保暖。比如母亲的咳症好了些,多谢她之前送的药。比如弟弟近来又读了本诗书,看弟弟读书的时候想起二人时日不长的同窗时光,她在课堂上闹的可爱笑话……

桑祈读着那如他本人一般清瘦颀长的字迹,时而会心一笑,时而隐隐皱眉。看完长长的一封信,抚摸着墨痕,怔怔出神。她一直觉得,自己看人还算准,心思也不笨。比如早就能看出来卓文远虽然对她好,但这份好,却并非恋人之间的独一无二,非你莫属,而是笼罩着一层若有似无的迷雾,如同他那双无论什么时候,都好像在笑的眼睛一样,教人看不清晰真实目的的情绪。

此时此刻,对着这封信笺,她似乎也明白了什么。顾平川的字里行间,并没有直言不讳,可她还是读懂了他的心意。他想告诉她,如果她愿意等,他会如最初同她所言的那样,真心以待,并许她一个未来。

说到底,唯一一个不为着她的身份,而是为了她这个人而欢喜,想要娶她的那个人,还是他。可桑祈却不知道,这份感情里,是不是掺杂了感恩的意味。不敢承这份情,因为真正帮他的人是晏云之,并不是自己。

莲翩看她点心吃了一半,捧着书信发呆,特地走过来,在她面前摆摆手,问道:“信上写的什么呀?”

桑祈这才回神,目光凝重地看她一眼,抬手握住她的手,严肃道:“莲翩,我觉得顾平川好像喜欢我。”

莲翩先是一挑眉,继而也跟着严肃起来,另一只手搭上来,也握住她的手,正色道:“是不是因为,他在漠北见不到什么姑娘……”

“去去去……”桑祈一努嘴,无语地拂落了她的手。

莲翩在一旁低低地笑,伸手就把信纸拿过来收好,道:“你呀,与其想那个远在天边的,还不如想想近在眼前这位,卓……”

桑祈一听到“卓”字,脑袋里立马嗡了一下,腾地起身,还没等莲翩把话说完,便喊着“我还要练功”跑了。

一路跑出府,漫无目的地走在青石板路上,桑祈心里想了很多。不知不觉,便沿着喧嚣的街道,走到了城门边,在当初送顾平川离开的地方驻足站定,想起自己曾在这里帮他系过衣袖,和他一起听过晏云之弹琴,看过严桦舞剑,和清玄君喝过酒,而后又目睹了他的友人们击节而歌为他送行的一幕,度过一个愉悦的下午……

想着想着,桑祈便凝眉远眺去往北方的流云,嘴角渐渐浮现出一丝笑意,确定了自己是思念他的。可这份情感牵绊,只属于对一个远方友人的牵挂,并非男女之间的情爱。

于是她开始纠结,是回一封信跟顾平川说清楚比较好,还是假装不知道。还是先去买个包子吃,把这页翻过去不提算了。意外地,在庆丰楼门口遇着了苏解语。

上前打了个招呼,才知道她是来集市挑选生辰宴上要穿的衣裳的布料的,也是路过,想买点点心尝尝,便大方地掏出一锭银子,道:“想吃什么,我请客,正好上次的人情还没还呢。”

苏解语莞尔一笑,垂眸道:“其实你要谢的人不应该是我,而是少安。是他同我说,你与阿音打了赌,若是输了,阿音又要生事。我为了让阿音收敛些,才会主动退出比赛。”

桑祈恍然大悟,难怪当时晏云之会突然出现,特地拉了她借一步说话。她不由得心头一暖,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觉着这师兄好像对自己也不赖嘛,几次关键时刻都适时对自己伸出了援手,又道:“那也还是要谢你,回头再补谢他。”说完叫了些点心,邀请苏解语一同到楼上稍作歇息。

苏解语再推三阻四就显得矫情了,便大方地含笑应了下来。

二人点了一壶新茶,吃着糖藕,接着方才的话题,聊了会儿关于苏解语生辰宴会的事情。

往茶壶里添了几回水,话题自然而然就转移到了晏云之身上。

“兰姬不在洛京这段日子,想来,少安也经历了许多事。”苏解语温声道。

“是啊……不过都不是难事,我看他一天天过得很是逍遥自在。”桑祈笑道,“并且,你放心,他特别洁身自好,连姑娘家随意送的荷包都不肯收的。”说着便将自己如何应了赌约,如何百般纠缠未果的事一股脑儿同她道了一遍。

苏解语听完,掩口低低地笑,道:“他就是那么个性子的人,看起来淡漠疏离,但你若真的因他被刁难,他也不会坐视不理。”

桑祈叹了口气,蹙眉道:“真难想象,这人的脾气是怎么养成的,莫非从小如此?”

苏解语仔细思索了一会儿,莞尔道:“非也,但他确实早熟。”说着,回忆起了一个故事,“我记得,我八岁那年,有一次,哥哥陪我在花园中玩捉迷藏。我眼上蒙着布找,哥哥藏。找了很久都没找到,便有些心焦,脚下走得快,一边喊着‘哥哥你快出来’,一边抬手乱摸,于是就摸到了一个人。我当时特别开心,以为自己赢了,紧紧拉着那人的手,摘下蒙眼的布条,喊着‘小语赢啦’。”说到这儿顿了顿。

“然后呢?”桑祈听得入神,急急追问。

她便笑了笑,眸光如同柳叶抽出的第一片新芽上覆盖的还没来得及融化的最后一片雪花般柔软,温声道:“然后才发现,自己拉着的不是兄长,而是他。当时与我的兴奋形成强烈反差的是,他一脸平静,目光淡淡地看着我,也不说话,只牵着我的手走远了些。一直到房檐边,才抬头叫兄长下来。后来兄长拿这事消遣他,问少安为什么不出声,是不是有意要伪装成他,占我便宜。结果少安冷眼看着哥哥,一脸漠然地回答,当时见我正好走到一块花圃边,眼看着还有一步便会迈进满是月季的花圃里,自觉出声提醒已经来不及,便干脆站到我身前,将我拦了下来。又怕我再乱走,特地带我找到兄长,确定安全之后才放的手。那表情和语气,俨然已经是个大人,眼睛里写着‘你自己不好好看管妹妹,反倒怨我,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反讽。出于惊讶,兄长还特地检查了他的衣衫,发现身后的确有被月季刮伤的痕迹。”

苏解语详细地将事情始末一一道来,而后喝了杯茶,笑道:“你看,当年他才十二,做事就已经这么成熟稳重了。”

桑祈点了点头,一脸同情,总结了句:“多没有童年的孩子啊……”想她十二岁的时候,还跟卓文远在草原上满地撒野打滚,差点把人家从马上推下去呢。对比之下,终于明白为什么晏云之能做司业教书育人,她和闫琰这种就只能老老实实被教育了。

苏解语被她的反应逗得发笑,半晌后笑意才渐渐淡去,眸光轻敛,似是沉浸在了过去的回忆里,面色柔和,良久不语。

桑祈觉得,她定是想起了什么与晏云之在一起的美好回忆,便也识趣地没有开口打扰,只是闷头吃点心喝茶。过了会儿,苏解语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察觉自己失态,忙尴尬地笑笑,问道:“刚才说到哪儿了来着?”一边说,一边自然地去夹点心吃。

桌子上的盘子里,如今正好只剩下了最后一片糖藕。这一块品相最好,上面的桂花酱最多。桑祈本来是想趁她发呆的时候慢慢吃,把它留到最后解决的。如今银箸正好默契地和对方一起伸出去,没夹到藕,反倒是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二人都是微微一怔,而后表情略有尴尬。

自己刚才已经吃了挺多的,理应让给苏解语,桑祈觉得道理是这样,可是眼见着到手的糖藕就要跟着别人的筷子飞走了,还是不免悲从中来,收筷子的动作十分缓慢,好似胳膊受到了莫大阻力,不让她后撤似的,咬唇盯着那片藕,一脸伤心失落。

苏解语动作优雅,慢条斯理,还没碰到藕片,便感受到一股幽怨的气息扑面而来。抬眸看看她,只见俏丽明艳的姑娘,此时好像受伤的小鹿,眼神格外楚楚可怜,再顺着她的视线看看盘中的藕,迟疑片刻,放下了筷子,客气道:“还是你来吧。”

桑祈本来都想好让给她了,突然听得这么一句,难掩兴奋地眼睛一亮,感激地抬眸看她,脱口而出了句:“你真是个好人。”而后才觉得有些难堪,清清嗓,道,“不,还是你来,我已经饱了。”

其实谁也不差那么片藕,她只是一时心理落差比较大而已,搞得好像自己多馋嘴似的,实在是太丢脸了。苏解语却已经擦了手,理理衣袖,温然一笑,道:“你做的东,不必同我客气。而且,我也不太爱吃甜食。”

听她说不爱吃,桑祈就放心了,便也不再推脱,高兴地将藕夹了过来。吃完了藕,才继续她走神前自己想说却没说出口的话,道:“我有句话,一直想找机会跟你说,就是不知道如何开口。今日既然在此偶遇,择日不如撞日,便说出来吧。”

说着,桑祈擦了擦嘴,正色道:“师兄的那个环佩给了我,只是为缓解当时危机不得已而为之。虽说收到的彩头不好再转赠他人,但你放心,既是他的贴身之物,我定然不会佩戴,只会作为诗会优胜的纪念品收藏起来而已,也绝不会作他想。”

苏解语低眸听完她这番话,沉吟良久,终究还是笑了笑,道:“放心,兰姬不是那么小心眼儿的人。”

桑祈这才安心许多。二人起身下楼,本应朝两个方向走。然而拜别之后,她走出去了几步,突然又听到苏解语在身后叫自己,回眸问了句:“嗯?”

便见苏解语柔和而坚定的目光注视着她,似是下了好一番决心后,轻轻开口问了句:“兰姬心悦云之君,你也是吗?”

面前的女子,如同一枝深谷幽兰,挺拔而秀丽,站在午后明朗的阳光下,大方地与她对视,没有任何征兆地将心底的疑问开诚布公地问出来。

桑祈被问得一怔,片刻恍惚后才赶忙哂笑,连连摆手道:“怎么可能……没有没有,绝对没有的事。”

苏解语对这个回答是否满意,她无法揣摩。只知道听到这句话后,对方只微微颔首示意后,便转身离去了,再没有回眸看她。

可这句话,却像一个诅咒一般,始终阴魂不散。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做了一个梦,梦境里每个人的面目都模糊得看不清晰,可她意识中仍知晓这些人是谁。他们或者厉声质问,或者一脸哀怨,或者兴奋不已,或者十分好奇……神态各异,但都问她一个问题——“兰姬心悦云之君,你也是吗?”

不管她走到哪里,都甩不掉这个声音,到处都是逼问她的人。她实在透不过气,烦不胜烦,压抑地大吼了一声,便在梦魇中惊醒过来。抬眼,发现自己尚在熟悉的帷幔中,天色才刚蒙蒙亮,而自己正一脸恐慌地急促喘着气。

深呼吸了几次,才平复下来,安定了心跳。

莲翩不在,她自己下地,摸索着倒了杯水喝,坐在桌前,久久注视着妆台。那里有她收藏的各种小玩意,包括之前清玄君赠送的颜料和诗会上得来的环佩。

房中没有点灯,桑祈在黑暗中静坐,身心都在这万籁俱寂的世界里沉静下来。心湖的水面,除却一切干扰和杂质。波澜不起,明净澄澈,教人看得清湖底沉淀着的,潜藏至深的秘密。

兰姬心悦云之君,你也是吗?

她在心里又问了一遍这个问题。

不为了别人而问,而是为了自己。而后埋头到水下,拨开层层水藻,各式杂乱碎石,寻找答案的时候,却又突然在马上就要碰触到写着真相的那块岩石的一瞬间,心生退意,又赶快游出水面,猛地摇了摇头,直到把发丝上的水花悉数抖落,那股畏惧之情才淡去。继而立即抽身而去,再不愿在这一境地停留片刻。水面复又起了涟漪,被杂乱无章的风吹皱,不再露出它的真容。

桑祈深吸一口气,看了看灰蒙蒙的窗外,告诉自己,还是别胡思乱想了,明天还要练武呢,继续睡吧。

午夜梦回之时的片刻犹疑,第二天晨起后,便随晨露一同消散而去。除了少许水渍,并未在心里留下太多痕迹。

洛京仿佛一夜之间就进入了潮湿多雨的季节,三五天里也见不到一次太阳。接连不断的阴雨连绵,让桑祈和闫琰的练武计划都受到了影响。山路不便,师姐弟二人只好各自在家中温习功课。自然,这段日子也就没能见到晏云之。

一头扎在兵书里的桑祈,过分沉浸其中,无暇理会儿女情长之事。那天扪心自问却无疾而终之后,便没再主动思考过这个问题。只是偶尔小憩之时,耳畔还时常会响起这句话——“兰姬心悦云之君,你也是吗?”

抛却这一点不谈,这几日她过得还挺充实快活。再见到晏云之,便是在苏解语的生辰宴会上了。

那是个难得的晴天,雾霭散尽,光辉明媚,洛京的夏日终于不加吝啬地展现出它妩媚动人的风姿来。

宴会在苏家后院的花园中举办,桑祈跟着前来接引自己的侍女,走过一扇圆形的小门,一抬头便看见了几个熟悉的面孔。

苏府私园内的水路,静悄悄地躺在回廊另一边。隔着碧绿的水潭,可以看到对面有一座湖心岛。岛上有一小山,地势较高,山顶有一拱顶攒檐八角亭,周围枇杷树亭亭如盖。几个服饰华美的女子正在亭中同坐,一边谈笑,一边不时透过树叶的空隙向山下偷瞄。

山下有一片花丛,夏日群芳鲜艳。百花拥簇着一个扇面形状的临水小轩,只有一方小座,一张小桌,容得下两人在内。透过开向岸上长廊这边的窗,可以看到墙上是苏庭自己题的匾额,名为“与谁同坐”。

姹紫嫣红之中,清玄君一袭青袍,腰佩一串六月雪,头上插枝白玉兰为簪。径自躺卧着,正举起一壶清酒,对着壶嘴饮下。花间一壶酒,懒顾人世间,活像一个游戏花丛的仙人。

晏云之则白衣飘飘,靠在轩内,执一盏清茶独坐。似乎在同轩外的清玄君聊着什么,面色柔和,任清风吹起长发的末梢。好像乘着风而行,低眸俯瞰红尘繁华的神祇。

天气格外温暖,夏日风光正好,少女明媚多情,君子言笑晏晏,在她的视线中定格。直教人觉着,对面的一花一草、一人一物,皆是风景。山上亭中的佳人们,在欣赏着山下的郎君。山下的郎君们,在欣赏着园中美景。河道对面的桑祈,则默默地欣赏着对面的一切。尤其是那小轩中丰神俊朗的男子。

如果说那扇形的小轩是一柄刚刚打开的折扇,他便是扇面上渐渐露出真容的那位,水墨色彩绘就而成的隐居山水之间的画中仙,教人为这画功与神韵双双惊艳。

谁是谁的风景,谁入了谁的画?一梦忽入桃花源。桑祈驻足停留了许久许久,直到接引的侍女在一旁唤了好几句才回过神来,唇角勾起一丝尴尬的笑意,道:“我们走吧。”话音落下,有些依依不舍地抬步。

这一瞬间,对面的人好像听到了这边有人说话似的,转头向她的方向看来。桑祈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心里“扑通”一跳,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赶忙上前一步。苏府园子设计得巧妙,只稍稍挪动这一步,她便进了回廊里,任白墙遮挡了对面的视线,只能自己看见对面,对面却无法看见自己了。

于是她又望了晏云之一眼,逃离作案现场,快步离去。

侍女一直把她带到了自家小姐的院子,让她在苏解语的客房稍作歇息,等候宴席开始。其他来为苏解语庆生的郎君女郎们,大多都在刚才的亭子里,或者正在花园中游玩。而苏解语本人的院子对比之下,着实显得冷清了些。

见她来了,苏家小妹迎出来,嘴巴很甜地叫了桑姐姐,并对她转达了自家长姐的歉意:“长姐还在梳妆,说恐怕桑姐姐不喜欢和其他姐姐在一处,所以让桑姐姐在这儿等她一小会儿,再一起过去。当然,如果桑姐姐在这儿待得不耐烦,也可以出去走走,叫琴娘陪着就是。”说着指了指刚才带她进来的那个侍女。

“不用,我就在这儿坐着吧。”桑祈很理解地点了点头,觉得苏解语这名字取得真好,真是个心思玲珑、善解人意的姑娘。才回洛京没多久,在短暂的几次接触中就摸清楚了她的性子,于是便也乐得坐着喝茶,讨片刻清静。

大约喝完一盏茶的工夫,苏解语梳妆好现身,笑意温婉地走进来,道:“阿祈等候多时了吧?”

“不妨事。”桑祈大方地回应,“反正时间还早。”

苏解语今日穿的是一件粉白的纱裙,质地格外轻盈剔透,即使覆盖了一层中衣,一层罗裙,一层外衫,依然不显得厚重,相反煞是有道骨仙风。并且,可爱清浅的颜色,也更加衬得她肤色洁白中透着淡淡的粉红,当真是芙蓉为面,烟雨画眉。

因为尚未出嫁,不便梳发髻,她只是将三千青丝简单地以一条丝带束起,搭在背后,鬓角处点缀了二三银饰流苏,一如既往地贯彻了自己大方朴素、雅致淡然的风格。然以往不施粉黛,如今画了淡淡的胭脂,更加明艳动人。

桑祈在上元灯会上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便为其风采所惊艳,没想到如今又被惊艳了一次。

苏解语见她盯着自己不说话,不由得低头打量自己,尴尬地问:“可是我这衣着有何不妥?我就说妆容画得有点太夸张了,要不还是回去擦擦……”说着面色微红,便显得更加俏丽。

“妥,妥,可千万别擦。”眼见着她转身就要跑,桑祈赶忙把茶盏放下,连声阻止,“擦了就太可惜了,外面那些人若是知道,少不得要痛心疾首。”

加上苏家小妹也劝说,她才肯依。然而一路往前院走,桑祈总觉着,苏解语美则美矣,眉心却始终凝着一抹淡淡的愁绪,便犹疑一番,试探着问:“明明该是高兴的日子,兰姬为何好像心神不宁?”

苏解语沉吟半晌,苦笑一声,低语道:“过了今日,便是桃李年岁……当初一起游玩的姐妹均已嫁人,唯独自己还留在家中。也没个能一起说说话的人陪伴,每每想到这一点,就难免有些感怀。”

原来是因为这个,桑祈也跟着叹气,点了点头,明白了她的苦衷。旁的女子,大多十四五岁说亲,及笄之后,便可婚嫁。基本在她们这个年纪,都已经盘了上发髻。再效率高点的,可能都开始相夫教子了。想来,作为洛京为数不多的大龄剩女,自己大概是最能理解她的人了吧。

不过桑祈对于成亲这件事,倒是不太看重,觉得早晚都无所谓,最重要的还是要看缘分,便宽慰她道:“别想太多,你毕竟守孝了三年,与她们不同,稍有拖延也是难免。而且,换个角度想,不是也比她们多享受了几年少女时光?”

“噗。”苏解语被她逗乐了,轻叹一声,打起精神来,道,“也是这个理儿。我应该多学学你,什么事都往好的方面想。”

“嘿嘿。”桑祈摸了摸鼻子,笑道,“没办法,我就是这样没心没肺的姑娘。”

“这不叫没心没肺,叫心胸宽广。”苏解语温然一笑。

说话的工夫,走过一座拱桥,便到了方才见着晏云之的地方。今儿的正主来了,山下为数不多的几个男子纷纷向她们的方向看来。清玄君单手撑头,眯着眼睛笑,离老远便赞叹了句:“呀,舍妹今日一打妆,果然宛若天仙。”说着回眸招了招手,对身后的几个人道,“不许看不许看,万一给看坏了可怎么办。”

对于自己这个不着调的哥哥,苏解语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满脸的无奈。倒是苏家小妹来了兴致,一蹦一跳地走过去扬声问:“长兄是说兰姬姐姐,还是说我?”

这一下众人都被逗笑了。清玄君坐起来,长臂一伸,捏着她尚显出青涩的婴儿肥的面容,笑道:“自然是说我们晴儿,长兄可觉得你喧宾夺主,比兰姬姐姐漂亮多了。快从实招来,是从哪座仙山里来的小仙娥?”

苏家小妹咧嘴嬉笑,调皮地在他面前转了个圈儿,故意让飘起的裙摆晃得他眼花,像只骄傲的小孔雀一般,满意地抬头挺胸走了回来。

苏解语这才挨个儿给几位公子见了礼。走到晏云之面前的时候,桑祈能够明显地看出来,以往一直端庄大方的她,今日格外紧张,低头的动作都流露出了几分不安与羞涩。

晏云之本在小轩中坐着,见她给自己作揖,起身虚扶一番,淡笑道:“你我二人多年交情,大可不必如此拘礼。”

苏解语也婉约而笑,道:“今日人多眼杂,礼数还是不能省的。”

晏云之明白她从小受的家教要求她在乎这个,也就不多说什么,只是寒暄几句,末了夸赞了句:“今日的衣着很适合你。”

桑祈亲眼所见,苏解语听了这句话,才终于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不再紧绷绷的了,不由得感慨,大概这就是爱情的滋味吧。旁人的眼光全然无用,于亿万人之中,只在意一个人的视线。

可是,不知为何,明明应该为苏解语感到高兴的她,此时此刻心头却弥漫上了一股难以名状的失落。那个问题,又突如其来地在脑海中乍现——兰姬心悦云之君,你也是吗?

桑祈心头扑通一跳,猛地摇了摇头,拼命打消掉那些古怪念头。告诉自己不会的,不会的,怎么可能呢?

山上的几个女子这会儿也正好走了下来,三三两两地围上前,打断了苏解语和晏云之的对话。桑祈听到苏解语在叫自己,为了掩饰心中慌乱,赶忙快步走了过去。

苏解语便将那几个女子中盘着发髻的三人一一向她引荐。桑祈对于她们本来出身哪家,现在嫁给了谁这种事,记得糊涂,也懒得上心,一听一过,礼节性地打了个招呼,便算是认识了。

而另外一拨未出阁的姑娘之中,自然少不了宋佳音。因着之前在诗会上打赌输了,宋佳音只好忍着不发作,仅拿眼神无声地攻击她。

桑祈暗自扶额,感叹别说跟她在一处交谈了,就是跟这儿一块儿站着,都觉得头痛。苏解语先把自己单独叫到院子里去,绝对是太贴心的安排。却不知道,今晚好戏连台,这才刚刚开始。

苏解语带大家来到布宴的楼阁中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出现了。众人进门之前,便发现清风明月阁里已经坐了一个姑娘。要说留意到她也是十分正常,不觉得惊讶才奇怪。因为整个明月楼早已摆好的一排一排桌案前,只坐着她一个人。

看见这一幕,自然而然挑眉的不仅仅是桑祈。

目光交错的一瞬间,宋佳音和那人便不约而同地眉头紧锁。

宋佳音先出声惊呼了句:“怎么是你?”那姑娘便也毫不顾忌,一脸厌恶地站起身来,回道:“我也想问怎么是你,真是冤家路窄。”

“你……”宋佳音双拳紧握,银牙咬得咔嚓作响,面色如纸,恼怒地低吼道,“上次那笔账,本小姐大人有大量,本不想跟你算。今日你还偏偏要送上门来,那就不要怪本小姐……”

“阿音,”还没说完,便听主人苏解语低声斥责了一句,“休得无礼,这是兰姬的客人。”

“就是,人家兰姬都没说什么,哪里轮得到你嚷嚷?”另外一个妇人附和道。

迫于周遭的舆论压力,宋佳音话卡了一半,被憋了回去,噎得够呛,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郁闷得紧,只得恨恨拂袖,凑到苏解语身边,扯着她的袖子哼唧:“苏姐姐,苏姐姐,你怎么会叫这种人来?她一低贱商民,怎配与我们同室而食?”

“莫要胡说生事了,只管吃你的就是。”苏解语并未解释,只淡声训斥了她句,便走到了自己的座位。

其他人也陆续落座,宋佳音才最后一个不情不愿地走了进去。

今日在清风明月阁中齐聚的都是同辈,并未事先区分座次,只按照男女有别稍作区分,但是明显那名女子周围的座位都被空了出来。只有桑祈出于好奇,主动坐到了她旁边,自我介绍道:“不知姑娘可还记得我,上次在净灵台,多谢姑娘仗义执言,出手解围。”

那名女子看了她一眼,似乎觉得她有些奇怪,不冷不热地道了句:“不用谢,我也不是为了帮你,只是看不惯那姓宋的而已。”

桑祈低笑一声,道:“小女桑祈,不知尊姓大名?”

“哼。”面对她的热情,那女子却是冷眼相看,转过头去,硬声道了句,“民女姓氏低贱,女郎不必知晓。”便不再同她说话。

又碰了一鼻子灰,桑祈只好无奈地喝了口酒。抬眸之时,发现晏云之正好坐在对面,正眉眼淡泊,看着自己。

这一口酒差点没呛下去。桑祈一个慌乱,赶忙咳了咳,抬袖挡住了自己的糗态。眼角却似乎瞟到,对面那看似清远雅正、端方如玉的男子,不经意地勾唇笑了笑,不由得在心里骂了句,这家伙一定又是故意的,不知道在打什么看她笑话的如意算盘。

长辈们都不在,宴上气氛比较放松,几轮歌舞过后,众人便陆续上前送上自己带来的贺礼。

桑祈准备的是自己和莲翩精心绣制的一幅草原风光图,道:“别介意绣功,重要的是心意,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绣这么大一幅作品……虽然还是让别人帮了忙。”

苏解语笑着接了,没提绣功的事儿,只道是:“多谢阿祈,图样很特别,兰姬很喜欢。”

见她看着那蓝天白云,目光柔和,好像不是敷衍了事,桑祈也就安心了,转身回去,正遇上晏云之。

不知怎的,她第一反应就是快走两步,赶紧避开他。不料去路却被人挡住,不管她怎么走,好像都得迎面相撞。不得不抬眸,朝他努努嘴,停了下来。

晏云之倒是没事人似的,表情严肃,问道:“见了师兄,如何不招呼一声?上学的时候,司业就是这样教你长幼尊卑之道的?”

桑祈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晏云之却面色不改,只用“这是你应该做的”的眼神,威严地看着她。

她可受不住他这目光的无言压迫,干脆扭头看向了一边,还以“我就不行礼,你爱怎样就怎样”的倔强姿态。

晏云之便长眉轻扬,抖了抖衣袖,从容道:“其实,晏某也不差你那一声师兄。只是有些关于罂粟的情报,以为你会有兴趣,想告诉你一声。却因近来一直忙于事务,没有机会相见。本想着趁今日一叙,既然你不愿同我说话,便也只好作罢。”边说,边自顾自地绕过她,走了。桑祈败下阵来,纠结了一小会儿,转身追上,厚着脸皮笑道:“师兄你好,师兄你今天真的特别帅……师妹这厢有礼了。”说着还颇为夸张地屈身拜了拜。

晏云之眼角浮现一抹笑意,面上却仍旧清清冷冷的,道:“哦,是吗……可晏某还要送上贺礼,等下再说吧。”说完又迈着长腿走远了。

桑祈嘴角一抽,只得悻悻地回到座上,哀叹似乎自己又被耍了。

晏云之送给苏解语的礼物,是一张瑟,据说这是苏解语最擅长的乐器。又据说,这看似普通的瑟却是出自名匠之手,已有百年历史,并为名动一时的大师所用,堪称稀世珍宝。

桑祈当然不懂这些,都是耳朵尖,听旁人低语的。不乏有人云,琴瑟乃赠予知音之物,可见晏云之和苏解语的确交情匪浅。更有人说,这是琴瑟和谐的寓意,莫不是代表着晏家要向苏家提亲了吧。

桑祈一一听在耳中,戳在心口,感到苦涩。苏解语拿到贺礼却是激动不已,细细触摸着丝弦,眸中一片水泽,沉思半晌后,道了句:“兰姬有一不情之请,不知能否与少安兄合奏一曲?”出言坦荡,让人没有理由拒绝,晏云之便也落落大方地应了下来。

苏解语又命人拿上自己的琴来借他一用,温然笑道:“今日,不如稍作改变,由兰姬先起一弦?”

“你的生辰,随你。”白衣君子谦谦有礼。

于是阁中安静下来,苏解语便抬手,起了一段《鸾凤鸣》。晏云之微微一怔,而后不露声色地和弦,拨奏了起来。琴瑟音色交汇,时而如两只蝴蝶追逐嬉戏,时而如高山流水相映成趣,默契无间,相得益彰。鼓瑟的女子,面容绝世,秀丽温雅;抚琴的男子,姿容皎然,飘逸若仙。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对神仙眷侣。

桑祈听着听着,只觉这阁中空气不好,教人胸口烦闷,便默默起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转身离去之时,没有看到苏解语抬眸目送她,眸光中流露出的丝丝黯然。更没有看到,另外还有一缕视线,一路若即若离,跟随着她的身影。

夜幕降临,苏府渐次亮起了灯笼,她走在院里,却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只好沿着水路而行,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离清风明月阁远些,便在一丛灌木后听见那头有人争吵。其中一个声音是宋佳音的。

大概是因为胸口一口气闷着,感到压抑,就特别想找个什么借口发泄一下情绪,而偏偏这时候宿敌出现了。简直就是猎物朝着她的利剑飞奔而来,嘴上还喊着“还请笑纳,不要客气”。

桑祈便一挑眉,停下脚步,探头看去。只见争吵的人是宋佳音和那个商贾之女。大约二人先后出来方便,在此处偶遇。宋佳音也是今日看见了桑祈就心情不愉快,不能直接对她发难,就干脆把脾气都撒在了这个姑娘身上。此刻正叉着腰,横眉怒目,嗔道:“你这贱民长眼睛没长,看见本小姐难道不知道避让?”

那女子挑眉回瞪,一脸倨傲,道:“道这么宽,我又没拦着你,为何要让?”

“你出现在本小姐视线里就是不对!”宋佳音尖声道,“就算没有挡我的路,也污了我的眼。并且,与我说话的时候,谁允许你抬起头来了!给本小姐跪下!”

“哼。”那女子冷笑一声,语气轻蔑,道,“我只向敬重之人低头,从不向胡搅蛮缠、德行败坏之人下跪。”

“你——”宋佳音气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银牙紧咬,恨恨道,“贱民,你跪是不跪?”

“不。”那女子冷声道,没有表现出丝毫惧意。

“好……你等着。”宋佳音便也冷笑一声,喊道,“来人,快来人。”

附近有路过的家仆,听到喊声走了过来。大老远一看是这位惹不起的主,赶忙小跑两步上前,行了个大礼。

宋佳音便不耐烦地抬手指了指那名女子,道:“你们让她给我跪下。”

“这……”两名家仆闻言,偷眼看了看那名女子,虽不相熟,也知是今日自家小姐的客人,便为难地道,“恐怕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让你们办就赶紧照做,你家小姐事后若是怪罪,自有我兜着。”宋佳音蹙眉看着那俩人,仿佛很嫌弃他们胆小似的,睥睨道,“再说,我和兰姬什么交情,她又怎么可能会为了一个贱民责备于我,我这也是好心帮她驱赶蚊蝇。”

苏府的两个家仆面面相觑,依然不肯。宋佳音便连他们两个也一并刁难起来,端的叫一个不依不饶。

桑祈叹口气,重重咳了一嗓,缓步绕过来,笑了声:“哟,这么热闹。”

宋佳音的脸立刻又拉长了几分。

桑祈视若无睹,款款上前,道:“我说,阿音你究竟是哪里来的自信,觉得今日欺负了兰姬的客人,砸了她的场子,她不会怪罪于你?”

宋佳音冷眼看着她,高傲道:“我与苏姐姐的交情,岂是尔等能比?”

“是比不了。”桑祈耸耸肩,道,“可我觉着,兰姬并不是只认情不讲理之人,断不会因为你跟她认识的时间久就偏向于你。你说……可是我判断错了?”边说,边还故作疑惑地蹙眉。

“……”宋佳音心里明白她说得是对的,一时语塞,答不上来。

桑祈便趁她犹豫,又添了把柴,继续道:“我虽回到洛京的时日尚短,也听说了你一直十分仰慕兰姬,就连吟诗作赋都是缠着人家学的。既然如此,怎么就不能学点人家的好呢?多大岁数了,还跟个小孩子似的,唉……你说这世道啊,是不是有些人永远都长不大,学不乖……”说着,便在她眼皮底下,顺其自然地抬起胳膊,挽着那名女子,一边摇头叹气,一边絮絮叨叨地转身走了,逐渐消失在宋佳音瞠目结舌的视线里。

走远些后,桑祈才停止胡说八道,放开那名女子,无奈地解释了一下自己的行为,道:“今天是兰姬的生日,不好坏了主人的兴致,我觉得还是不与那泼妇纠缠不清的好。”

“你做得对。”那女子回道,“仗义,却有分寸。考虑事情很周全。我就不行,脾气一上来,管他在哪儿,管他是谁,十头牛也拦不住。阿爹总说,明明出身下贱,却生了一身公主毛病,定是让阿娘给惯坏了。”

桑祈侧头看她,面上带了喜悦的笑容,感觉这个姑娘终于肯敞开心扉,跟自己说话了,而且话匣子一打开就说了这么多,也是个健谈的主。

那姑娘一双大眼睛也打量着她,坦然道:“没想到你刚才会帮我,而且……还与我有了肢体接触。”

“噗。”桑祈忍不住笑了,摆摆手道,“我只是怕你还要继续跟她吵下去,才故意把你拽走的。”

“我明白。”那女子道,“我的意思是,大户人家的女子,往往都像刚才那位一样,对我这种人避之不及,连正眼都不愿一看。好一点的,如同现在这家的姑娘,态度算是客气,但也保持着距离。像你这样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桑祈莞尔一笑,道:“像你这样的,我也是第一次见。”

“我叫汤宝儿,表字一个昕字,大家通常叫我汤宝昕。”那女子扬声道。

汤家如今乃是大燕境内数一数二富庶的商户,敛财无数,甚至有传言称已然富可敌国。桑祈自然也有所耳闻,本来以为只是个传言而已。如今见一介商贾之女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名门闺秀的生辰宴上,才觉实力果然不容小觑。

正思索着,便听对方叹了声:“汤氏世代经商,可纵然有再多财富,也买不来一分尊重。到了我父亲这一辈,已经不甘于此了,便想改变子孙的命运,也买个官做做,想办法跻身上流阶层。所以,才让我多与名流交际。”汤宝昕面色不喜地说,“我本也是不愿意的,然家中姐妹一个个的更是不肯,怕被折辱,所以也只好我来了。”

“你很勇敢,也很伟大。”桑祈由衷赞叹道。这个圈子,她是再熟悉不过了。连她这种明明出身豪门望族,只是不够文雅细腻的女子都会被人嘲讽鄙夷,更何况是出身低贱的商民之女。

“谈不上,只是在其位谋其政罢了。”汤宝昕却一脸平静,淡然道,转而问她,“感觉你也不喜欢这里的氛围,又为何要来,难道也与家族利益有关,不得已而为之?”

“呃……”桑祈有些纠结,挠挠头,为难道,“也不是,可能只是寂寞了,想交兰姬这个朋友吧。”

汤宝昕点点头,了然道:“她的确也算与众不同,是个好女子。”言罢又想起来自己还肩负使命呢,便赶回了清风明月阁送贺礼。

桑祈则与她告别,继续在花园中漫步,形单影只,茕茕一人。

晴朗的夏日夜晚,温暖柔软,好像一首措辞细腻的诗、一个少年多情的眉眼。萤火虫在草叶之中翩然起舞,夜来香吐露着动人的幽芳。此处离丝竹喧嚣之地较远,耳畔只能听到一片蛙声蝉鸣。在这自然的旋律和舞蹈吸引下,桑祈也走到扇形小轩中坐了下来,一时觉得有趣,伸出手,很容易便将一只萤火虫握在了掌心里,拢起手掌,从缝隙中饶有兴致地看去。可爱的小生灵,有些紧张地扇动着翅膀,尾尖发着忽明忽暗的光。

刚刚看了一会儿,便听耳畔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淡淡道:“又在残害小动物了吗?”

于是抬眸,见晏云之从一群萤火虫中穿行而过,缓步向她走来。萤火虫围绕着他飞舞,就好像漫天星子坠落下来,追随着它们的神明。他的衣衫上流淌着绵延永恒的银辉,眸子里凝汇着日升月落的光影,整个人俊朗得简直没有天理。

桑祈下意识地一松手,放走了掌心的那只星子,看它抖抖翅膀,在空中划着优美的弧线,也飞回了主人的身边。被眼前的异象慑服,片刻失神,还没反应过来,便见他已经走进轩中,在她旁边大大方方地坐下。须臾间,原本空了一半的小轩中,变得充盈起来。

“嗯,谁残害小动物了?”桑祈意识到这点,面色一红,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争辩道,“我只是随便看看,这不是放飞了嘛。”

“哦?”晏云之施施然一抬手,便有一只萤火虫停在了上面,将他修长的手指照得晶莹发亮,好像他的皮肤是透明的,光芒正从当中放射出来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那根手指好像很舒服的样子,幻想自己也是只萤火虫,可以安然栖身于上。

“阿嚏!”桑祈,你想什么呢。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便赶忙晃晃头,将其从脑海中驱赶出去,自觉羞愧。

晏云之见状,抖了抖衣袖,温声问道:“你发羊痫风了?”

“并——没——有!”方才那些满溢的好感,霎时一扫而空,桑祈抬眸瞪他,恨恨道。

“那师兄就放心了。”他若无其事地看着她,表情竟然还很正经地做关怀状。

桑祈白了他一眼,扭头去,趴在墙上看四周飞舞的萤火虫,嗅着风中传来的暗香,沉吟片刻,开口问:“怎么出来了,没在席间陪伴寿星?”语气里有一股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滋味。

“那么多人在,也不差我一个。”晏云之淡淡道,“出来透口气,好巧不巧就碰到了你。”

桑祈竟觉得心头闪过一丝欣喜,嘴角也不自觉地笑了笑,却还是没转头,只是拢了拢鬓角的发丝,道:“好吧,说说那个罂粟的事儿。”

晏云之也顺着她的视线往外看,二人沉默无言,就这样安静独处了会儿后,才道:“有人在洛京看到过一女子,身上有西昭人的肩花。”

“肩花?”桑祈一听,立刻蹙起了眉,表情凝重。

西昭国内等级制度森严,比大燕有过之而无不及。每个西昭人,一出生便会在肩头被这打上不可磨灭的烙印,作为区分等级的标志和等级的鸿沟永远无法僭越的警示。伴随着这一制度的,是严苛到近乎变态的律法。例如不同种族永远不可通婚嫁娶,奴隶、平民见到贵族必须要退让到其视线之外并跪地恭迎,等等。像刚才宋佳音和汤宝昕这样的争执,在大燕尚可草草了之,若是换在西昭,宋佳音只需要动动小手指头,汤宝昕便随时可以体验三百六十种花样死法。

种种苛刻的规矩,让桑祈每每想起就汗毛直立,不由得问道:“那是什么样的肩花?”

“好像是两个相扣的圆环。”晏云之回答。

桑祈的语气沉重了几分,敛眸道:“那是锁链,代表奴隶阶层,象征着锁住他们双脚的镣铐。”

她自幼跟着父亲同西昭打仗,对这些西昭的风土人情了解得比晏云之深入,沉吟半晌后,诧异道:“在西昭,一日为奴,终身为奴,若没有主人的命令,不可随意离开主人身边。那女子可是与主人一同出现的?”

想到能养得起奴隶的西昭贵族,若是来洛京的话不会这么不声不响,否则定然居心叵测。俩人互相看对方一眼,桑祈的眼神里写满了担忧。

晏云之则平静很多,淡淡道:“不必自己吓唬自己,且先查下去,找到此人,问问再说。”

“嗯。”桑祈叹了口气,“也只能这样了。”

二人又沉默下来,须臾之间,桑祈便觉夏夜里的空气闷热,躁得面颊发烫,不愿多留,站起身来,拱手道:“多谢师兄相告,那个……我有点冷,先回去了。”

晏云之抬眸看她一眼,慵懒地靠在墙上,勾唇一笑,道:“哦?冷吗?师兄怎么觉着你面色红润,看起来好像是热呢?莫不是发烧了……来,让师兄看看。”说着抬手在自己身侧拍了拍,示意她走近些。

桑祈凤眸一瞪,赶忙又退两步,好像那边有毒蛇猛兽等着吃她似的,连连摆手道:“不用,不用了……”

本来就是觉得离他太近了才站起来的,要是往他拍的地方坐,岂不是变成了投怀送抱?更要命的是,心里竟然有一个声音,偷偷地撺掇她,兴奋道:“去呀去呀,让师兄帮你看看。”

桑祈连忙又退,跟自己的腿做着思想斗争,扭过头龇牙咧嘴地暗暗嘶吼:“不要去,千万不要过去,不能轻易受到牛鬼蛇神的蛊惑!要做个内心坚定、不轻易动摇的好姑娘!”

“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万一真是发烧了,还得赶紧回去看郎中才行。”

好死不死地,晏云之还故意又说了一句,声音竟像这夏日里的晚风,格外温柔,带着丝丝缕缕说不清道不明的甜暖暧昧。

“不、不必了。”桑祈干笑着继续退。眼瞅就退出了小轩外,惊扰了几只飞虫。忽然,感觉到身后有人,她又急忙停下脚步,回眸看去,只见苏解语正站在不远处。

她虽然没做什么亏心事儿,却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羞愧,尴尬地转过身,诧异道:“你怎么也出来了?”

苏解语垂着眼眸,淡淡一笑,嗓音有些发涩:“宴席已近尾声,我见你一直未归,担心在这园子里迷了路,特地来看看。”

桑祈更加不安了,忙道:“哦哦哦……的确是有点迷路,耽搁了会儿。”言罢抬手往身后一指,干笑道,“这不,好不容易找到了个活物,正在问路,准备回去呢。”

晏云之淡然听她鬼扯,表情无波,对苏解语颔首示意了一下。

苏解语这才好像刚看到他在这儿似的,表情有些意外,而后也还了一礼,复又看向桑祈,微笑道:“那一起回吧。”

“不用了。”身边这两人一视线交流,桑祈就觉得自己杵在这儿特别多余,也特别难堪,胸口一滞,便脱口道,“我就直接回家了吧。”

“这么着急?”苏解语神色讶异。

“是啊,我……发烧。”桑祈随便找了个理由,连道声再见都没顾上,快步离开了苏府。一直回到家,心还是扑通扑通直跳,不得安宁。

莲翩见她那副做了贼样子,给她递上手帕,蹙眉道:“你这是没坐马车,自己跑回来的还是怎么着?”

“唉,别提了。”桑祈叹了一句,无力地靠在床头,抬手擦着汗。

“好吧,我就是跟你说声,闫家小公子傍晚时来过,问你明日要是不下雨的话,要不要一起上山去找师父,正好他休沐。”见她不肯说明是怎么被吓回来的,莲翩也只得无奈地耸耸肩道。

桑祈疲惫不堪,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似的,发呆了半晌才轻声道:“嗯,我考虑考虑。”而后拖着沉重的脚步起身,宽衣解带,抬步进了已经准备好热水的浴桶之中。

水温很烫,蒸腾起雾气袅袅,打湿了她纤长浓密的睫羽。桑祈抬起胳膊,久久注视着从凝脂般的玉臂上滑落的水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接连不断地坠落水面,打散漂浮的花瓣,暗自出神。

这一次沐浴,她在发呆之中洗了很久很久,直到水已经变凉,感觉到背上的毛孔已经因为寒冷而紧张起来,她才无力地向后靠去,任身子在浴桶中逐渐滑落,从柔唇到鼻翼,一一被水淹没。合上眼眸,任思绪随波而去,脑海中浮现出与他相识以来的一幕幕。

他面色平静地出言挤对她的样子;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清贵高傲的样子;他温柔地为她拂去发上落花的样子;他冷漠而威严地仗义执言,完全不把宋落天放在眼里,却又游刃有余地将已经白热化的矛盾轻易摆平的样子;他清冷如雪地站在那里,好似生人勿近的仙人的样子;他嘴上不说,却默默在背后相助的样子……

那个问题又回响在耳畔——兰姬心悦云之君,你也是吗?

你也是吗?

是。

自从想明白这一点,桑祈便一连几日神思恍惚,非但没有兴致出门,在家里看兵书也时常走神,大半个时辰过去也翻不了一页。

莲翩见她目光呆滞、浑浑噩噩,以为是看书看傻了,忍不住想叫她找点旁的事做,放松放松,便端了盘花生来请她帮忙一起剥。

然而桑祈同意倒是同意了,剥个花生也剥得人心惊肉跳。眼见着她第五次把剥下来的花生皮扔到晶莹剔透躺着一群白胖子的琉璃碗里,顺手就把白白净净的花生瓤丢进了地上的草筐的时候,莲翩终于忍不住,抬手搭在桑祈的肩膀上,摇晃道:“小姐!”

“嗯?”桑祈迷茫地看着她,问,“怎么了?”语气听起来都有几分失魂。

“小姐,我错了,我不该说之前那番话……那个顾公子应该是真心喜欢你,就算周围有群芳争艳,心里也只有你一个人,你不要这么惆怅,千万要对自己有信心。”莲翩沉痛地道。

桑祈却微微一偏头,茫然道:“顾公子?”边说边把一个剥好的花生顺其自然地丢到了筐里。

莲翩哀号一声,赶忙把她拉起来,推着她远离“犯罪”现场,嘱咐道:“你先去那边自个儿玩会儿啊,乖,等我剥好再去找你。”

桑祈便沿着她推的方向一直混沌地走了下去。不知不觉便绕出自己住的院子,来到花园里,还呆呆怔怔的,一不小心跟一个匆匆跑过的侍卫撞到了一起。

两人都“哎哟”叫了一声。桑祈头上被那侍卫的头盔撞红了一块儿,疼痛才让她清醒过来,捂着额头直哼哼。那侍卫见自个儿莫名其妙把小姐撞了,吓了一跳,赶忙站好,深鞠一躬,道:“属下冒犯,还请小姐恕罪。”

桑祈尴尬地抚着额上的红肿,道:“不碍事,是我没看路。”

那侍卫便又一施礼,再次快步跑走,铠甲与佩剑来回碰撞,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悦耳金鸣。

桑祈叹了口气,揉着发涨的头,就近找了个栏杆,倚靠在上面休息。

没一会儿,又听见几个路过的婢女议论。

她们说话的声音很小。

有的人语气中带着担忧,奇怪地道:“小姐都四五天没出门了,真是个稀罕事。”

有的人忐忑不安,道:“不是在外面闯了什么祸,被桑公关了禁闭吧?”

有的人则反驳:“不可能,你看这桑府上下,除了老爷本人,谁能拦得住小姐。她若是想出门,禁闭有用吗?”

“那可就怪了,唉,不是生病了吧?感觉小姐这几天走路的时候,人都飘飘忽忽的。”

“难道是正在辟谷,想体态变得轻盈?”

“本来也不胖啊……已经很瘦了,健康活泼,能跑能跳的,不是挺好?”

“你懂什么啊,她们上流小姐,就流行弱柳扶风的那种。小姐这身子骨,已经算是壮实的了……”

“哦哦哦……唉,那可真是难为小姐了,不吃饱饭,多可怜啊。”

“是啊,是啊……”

几个人达成一致,为她要美丽不要健康的牺牲精神唏嘘了一番后,摇头叹气地走了。

桑祈听着,眼皮直跳,只觉嘴角不由自主地抽了抽,也顾不上疼了,捂着脑门跑回院子,一把拉过莲翩,瞪大眼睛震惊道:“府上的人居然认为我在节食减肥,要迎合什么洛京世族风尚?”

莲翩被突然冒出来的她惊了一惊,眨眨眼,反问道:“难道不是?”

桑祈简直哭笑不得,一收手,倨傲地抬起头,拢着袖子,道:“怎么可能?我乃习武之人,不吃饱饭,怎能有舞枪弄剑的力气?瘦骨嶙峋并不能称作美,真正的美感是一种力与柔微妙的结合……”

“习武之人?”莲翩一挑眉,一边低头拨弄着花生仁,一边扬声打断她,冷哼道,“你还知道呢?那我问问你,你多久没练剑了?”

桑祈被问得一怔,竟答不上来,跟着呢喃了一句:“多久了?”

莲翩伸出手指头来比画了一下,沉声道:“五天,五天啊,桑祈!五天!”

桑祈眼波一震,似乎有点难以相信,刚才那副高傲的表情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阴霾。她猛地转过身,一边往房里走,一边喃喃道:“五天了吗……”

她不知道,时间过得竟然这么快。在她意识到自己也暗暗思慕着晏云之之后,已经在这种迷惘不安的情绪中,失魂落魄了如此之久。

走进屋里,墙壁将室外闷热的空气隔绝开来,带来丝丝清凉,又让她的神思清明了几许。但是不够,还不够。她的视线落在盆架上放置的一盆清水上,走过去,深吸一口气,将整张脸都埋进了水里,任井水中的寒意侵入每一个毛孔,打醒每一道神经,直到气息用尽,才吐了几个气泡,将头从水里抬起,拿起手帕擦了擦脸。注视着镜中那个未施粉黛、眉眼澄明,犹如清水洗濯而出的芙蕖般的姑娘,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深吸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桑祈,你不能再这么颓废下去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就假装没喜欢过这个人吧。世上好男子那么多,怎么就偏偏要看中别人家的那一个?”言罢一握拳,给自己加油打气,道,“你值得更好的,嗯!”

而后她大步迈出房门,先是拿起了晏鹤行给自己的那柄剑,刚做了一个动作,却觉心绪一乱,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那个讨厌的白色身影。干脆把剑放下,重新拿起了自己用了多年的长枪。轻抚着枪头的红缨,好像穿越时光,又看到了没回洛京之前,那个张扬洒脱、无所顾忌、不知道愁肠为何物的自己。

可是旧时光,已经和这把陪伴她已久的长枪一样,在岁月洪流的冲刷跌宕中,不得不悄然退场。桑祈眸光深深,握紧它,又耍了一遍桑氏枪法。这一次使出了十成力道,咬着牙,打定主意要把一整套枪法完整地坚持下来。

汗水,像迎头倒下的一场大雨,被发丝扬起,在炽热的阳光下挥洒。红衣翻飞,与枪头上的红缨晃成一片耀目的绚烂。只要看见的人,都会由衷感慨,那个舞枪的姑娘,很美很美……

如她所言,真正的美感离不开力量,是一种刚与柔之间的深情缱绻。而这种美,在她身上被尤为集中地体现了出来。一舞过后,筋疲力尽,桑祈直接将手一松,任长枪“咚”的一声倒在地上,自己也干脆原地躺了下来,大口大口喘着气,眯眼直视盛夏的阳光。

水滴顺着她的长睫淌下来,在眼前折射出七彩光芒,让人头晕目眩,有种已经不在此地,而是置身某种幻境的错觉。疲惫与疼痛透支了体力,也透支了精神。终于将每一分神经末梢的感官用尽,让她再也想不起任何烦心的事情,心里就像头顶万里无云的苍穹,空空如也。

短暂的解脱。

歇斯底里地释放一番过后,晚上桑祈的胃口好了很多,不但认真吃菜,还多吃了一碗饭。莲翩看着自家小姐终于又变回原来的样子,心里说不出的欣慰,又给她添了碗汤。

桑祈则一边细嚼慢咽地品着酱烧蹄髈的美妙,一边吸吮着食指,下定决心从明天开始,恢复正常生活的一切,再不为对晏云之的这份情愫所牵绊。

这世上有些人,注定不属于你。既然如此,何必为此困扰?随遇而安,接受当下,相信未来,向来是她的处世之道。更何况,她也并不想失去这两个朋友。

苏解语和晏云之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应该祝福他们,不能心怀杂念,桑祈不断这样对自己说。可是那乱了方寸的心,又怎能在瞬间平复?

情愫在她未曾察觉的时刻,悄然萌生、发芽,扩大自己的根系。尽管地表显露出来的部分不多,土壤下却已潜藏绵延,根深蒂固。若是连根拔起,恐怕连带着地动山摇,整个世界都会动荡塌陷。

可怜情窦初开的少女并不懂得,天真地以为自己只要不去想,就可以当它不存在。第二天上山,桑祈又见着晏云之的时候,还微微一笑,主动跟人家打了招呼。

晏鹤行只看她比画了两下,便道最近天气太好,腿脚痒痒,在观中坐不住,不负责任地将两个新徒弟丢下,又不知去哪里云游了。负责任的好好师兄晏云之,便肩负起了教学督导的重任,主动代替师父指点一二。

可是,这位师兄明显偏心,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桑祈身上。而桑祈剑术已经学得差不多了,最近主要研习兵法,并不需要太多指点。她见晏云之总在一旁坐着,只觉心神不宁,胸口小鹿乱撞,根本看不下去书。一炷香之后,终于忍无可忍地把书合上,愤愤道:“我说,你就不能换个地方喝茶吗,非得在我对面坐着是怎么回事?”

晏云之抬起头,神色有几分诧异地看向她:“我喝我的茶,你看你的书,何曾碍着你?”

“碍着了!”桑祈没好气儿地抬手一指,理直气壮道,“你挡了我的光。”

晏云之顺着她的手,淡淡扫了一眼位于头顶正上方的正午的大太阳,玩味地道了句:“哦?”

桑祈厚着脸皮,硬撑道:“对啊,你看,我这眼前都有一大片阴影了,看不清书上的字,看不清啊,看不清……”说着,还抬手用力戳戳桌面上晏云之投下的一个小小暗影,一副像煞有介事的样子。

晏云之在她要杀人的目光下,平静地抬起衣袖啜了一口茶,正色道:“师父不在,作为大师兄,晏某有义务替他看管好你和小师弟。如果书上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尽管说出来就是,不用这么害羞。”

哪只眼睛看见自己这反应是害羞了,桑祈无奈地站了起来,走到他旁边,扯着他的衣袖往起拽,边用力边道:“那师兄您行行好,还是赶紧去看看小师弟吧,他去跑步已经半个时辰没回来了,不知道是不是让狼给吃了,做师姐的我甚为担心。”

她力气不算大,晏云之看似清瘦,却属于结实紧致的类型,被她拽了两下竟然纹丝不动。桑祈只得又悻悻坐了回去,闷头看书不说话。眼睛死死地盯着书页,余光却不受控制地暗暗瞄着对面那挺拔俊秀的身姿,悲哀地觉得,自己上山来绝对是错误的,这书是没法看了,同时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又暗自揣摩着,他坚持和自己坐在一块儿,又是怎么想的呢?

难道说……他也……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便马上又被另一个念头压下去。一个声音在脑海里连连喊着,不会的,他都已经有苏解语了,珠玉在前,怎么可能对你有兴趣,桑祈你也太自作多情了,真不害臊。于是不知不觉,面上也羞愧地显出几分赧色,怕被对面的人看穿,干脆把书立了起来,整个人都躲在了书后。偏偏目光却好似一只调皮的蝴蝶,时不时地从书脊上方轻盈掠过,在他身上稍作停留。一旦碰触到他的肩头,又赶忙打着旋儿回落。

只见过了会儿,那袭白衣动了动,晏云之好像突然想开了似的,不用她驱赶,自个儿走了。桑祈下意识地把书拿远,探头一看,桌上的茶已经喝完了,门口闫琰也刚好回来。眼见着他落落大方地过去帮闫琰拿汗巾,询问今日练习的情况,亦一副师长般严谨有度、谆谆教导的样子,刚才还说服自己千万不能自作多情地揣度他人心思的她,不知怎么又感到些许失落,抿着唇回眸继续看自己的书了。

他在,想让他走远点。

他走远了,又想让他来。

桑祈觉着,自己矛盾纠结得简直状若疯癫。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几天。桑祈觉着,自己心里好像有一根弦。他的一拂袖,一转身,挥剑时的衣袂飘飘,答疑解惑时的认真专注……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能轻易地将她拨乱,震颤经久不息,整个灵魂都在发出时而愉悦、时而悲戚的蜂鸣。

这样下去怎么能行!明明已经想好了要把这份心思放下的不是吗?终于,在又一次师兄妹一同练剑,她飞身辗转之间,与晏云之擦肩而过,看着离自己极近的俊朗容颜,闻到他身上清香的草木气息,心跳整整漏了一拍后,桑祈突然非常懊恼,回落到地上,恨铁不成钢地干脆将剑一摔,愤愤道:“不练了,我先回去了。”说完连声招呼也不打,气冲冲地大步跨出了观门。

闫琰被她吓了一跳,一头雾水地挠着头走过来,问晏云之:“她这是跟谁置气呢?就因为打不过你?至于吗……又不是第一天打不过。”

晏云之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只是若有所思地长眸微眯,将她的剑捡了起来,淡淡道了句:“谁知道呢。”

而后的两天,桑祈又躲了起来,不再上山,只派人去观里送了信,说自己病了,要暂时休息一段时间,以此来避免与晏云之碰面。

然而,冥冥之中,好像命中注定有一股力量始终牵引着他们,让她不得不与他走到一起。逃避晏云之的计划刚刚进行到第三天,便出事了。 /mj4r6Ug26nonDYnONTN+/WLL9kEzxXO4fJaXIxQCZSP5QxzgENsi2ZDx8YpG1k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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