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飞兔走,白驹过隙,转眼便到了清明。万物皆洁齐而清明的节气里,桑祈告别国子监,结束了历时五个月的“找郎君”课程,遗憾地对父亲表示,国子监里自己仔细考察过了,实在没有选得上的。
桑巍大概一心想着让她跟了卓文远,对此大度地挥了挥手,除了“成,不爱去咱就不去了”,并没多说什么。
对于她离开国子监这事儿,和到来时一样,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皇帝不太高兴,敢情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自己是想拦的时候拦不住,想留的时候也留不了,有点郁结难抒,觉得这皇帝当得实在没面子。博士冯默则在她来再拜告别后,终于松了一口气,感慨果然天清地明,万物又恢复了正常秩序,这场闹剧总算是结束了。
洛京城里的人在祭祖的祭祖、踏青的踏青、插柳的插柳的时候,桑祈也没辜负好时节,带着闫琰上了灵雾峰。
闫琰初听说她要带自己拜师学艺那会儿纠结了良久。毕竟,家中长辈一直想让他做个文臣,图个仕途安稳,也符合洛京人重文轻武的风尚。可几天前,明前茶采摘,宋家的茶园收成惨淡。宋落天一不高兴,又找了他家茶园的麻烦。自己没收成,也坏心眼儿地不想让别人有收成。让他愤慨的同时,也痛定思痛,意识到有的时候只靠一张嘴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必要时,还得靠拳脚说话,方能令敌人慑服。想着也许他闫家缺少的,正是一个军功卓著的强硬派汉子,这才接受了她的邀请。
而晏鹤行初见闫琰,原本也是不打算教,长眉一挑,用探询的目光看了看桑祈,问:“爱徒这是何意?”
只见桑祈镇定自若地作了个揖,一本正经道:“徒儿想,师父您教一个也是教,教两个也是教,不如就顺带着算上他一个吧。”听起来竟然很有道理,再加上见着闫琰一脸热忱恳切,晏鹤行只好叹气摇头,道:“好吧,好吧,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难对付了。”
桑祈一听,低着头偷乐,闫琰也没让晏鹤行失望,郑重其事地行了拜师礼。可接下来,怎么同时教两个徒弟却成了问题。
晏鹤行只给桑祈准备了一把剑,并没有准备闫琰的,再加上觉得闫琰的基础太差,也不能直接教其剑法,还得从基本功练起,便灵机一动,想了个好办法——把剑法口诀告诉桑祈,让桑祈自行领会,他本人则暂且先带带闫琰。
然而,晏鹤行的剑法行云流水,极为自然玄妙,每每以四两之微,力拔千斤,要掌握好把看似优雅的动作化为可以要命的杀招的尺度颇具挑战。加之要义抽象,理解起来也颇为困难。桑祈手上挽着剑花,眉心微蹙,也是迷茫,一直摸不到要领。
正好清明休沐,晏云之也来到了观中。说是踏青品茶,可桑祈觉得,十有八九是专程来看她和闫琰的笑话的。
只见旧道观内,四个人各忙各的。
靠墙的一侧,晏鹤行白发白袍,只差一根拂尘便可得道升仙,悠然自得地喝着茶,不时捏起一片碎茶叶,精准地投入引山泉水的竹筒里。
这是一个考验速度和准度的环节,闫琰的目的是要在茶叶落入水中之前准确地伸手将其握住。可是他聚精会神扎着马步,胳膊都酸了,累得满头大汗,还是一次都没成功,平白浪费了不少好茶叶。这山泉水要是热的,下面泡的茶都可以喝了。
桑祈则和自己手上如柳叶般纤细的长剑大眼瞪小眼,企图用心灵沟通的方式让剑自己动起来,迷茫地拎着它,在院正中的沙地上辗转挪步,不时做几个动作。
而晏云之是所有人中最轻松的一个,揽卷而坐,好不自在。
桑祈大多时候都很专注,偶尔会抬眸看他一眼,思忖了几次要不要叫他帮忙,到底还是为了不辜负师父的厚望没有开口。
没想到,过了会儿,晏云之主动过来了。就在她又一次尝试如何转好一个名为“晴岚分水”的动作,差点不小心把剑抖掉地上的时候,身后一只手穿过来,轻轻搭在她的剑柄上,帮她扶住,温润动听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淡然道:“所谓晴岚分水,是指风拂水面,层层涟漪荡漾开来般的动作,就像这样。”说着手上施以一定力道,引着她动了起来。
感受两次之后,桑祈恍然大悟,终于领会了个中深意,即使没有他帮忙,也运动得流畅了许多。晏云之又手把手地引着她做了好几个动作,直到当中有一“群星拜月”的动作时她转了个身,仰头,当当正正迎上他的目光,嗅到他身上那股诱人的草木清香近在咫尺的时候,才猛然察觉到哪里不对——他们两个人离得太近了,生生令练剑这件事染上了一丝暧昧色彩。
于是桑祈面色一红,尴尬地收了剑,唤了声:“司业。”
晏云之却一脸坦荡,眸色如常,毫无局促之意,平静道了句:“既不在国子监了,也就不必这般唤我,叫声师兄便是。”
从师长变成师兄,一时不太好改口,桑祈干笑一声,又重新唤了句:“是,多谢师兄指点。”
“嗯。”晏云之遥望远天,理了理衣衫,道,“休息一会儿再练吧。”
正好也有点累了,桑祈便没拒绝他的提议,和他一同走到桌边坐了下来。那边闫琰还不肯歇,绷着一口气,非要接到茶叶不可。
晏云之给她倒了杯茶,她边喝茶边看着闫琰练习。两杯茶下肚,凉快了些后,桑祈开口沉吟道:“最近,我专门让人打听了洛京府衙办理的案子。”说着从身上掏出一页纸,摊开来递给他,继续道:“元月十七捕头王氏家夜入窃贼,偷盗未遂,窃贼身死,王家无财物损失或人员伤亡;元月二十一,城东商户赵氏家失窃,丢了两个玉雕,盗贼未缉拿归案;元月二十五,城南一茶楼走水,所幸及时扑灭,未发生人员伤亡;二月初八……”
纸上的内容她烂熟于心,不用看也能倒背如流,逐条重复了一遍后,秀眉微蹙,问他:“你觉得,这些事件会不会相互之间有关联?”
晏云之低眸将纸上的字迹细细看了一遍,面色未改,道:“看不出来什么异样。”
桑祈叹了口气,正色道:“对,这就是问题所在啊。”
晏云之挑眉“哦”了一声,问她:“言下何意?这些事件类型不一,有盗窃、有失火、有打架斗殴,也有杀人;发生的地方也都千差万别,怎么彼此之间不相关反倒不正常了?”
“不正常。”桑祈坚定地摇了摇头,“最蹊跷的一点就是,案件发生得太频繁。我查了洛京府衙历年的卷宗,近两个月来发生的大大小小的案件,堪比前几年每年的总和。难道你不觉得,差别有点太大了吗?”
晏云之若有所思地抬手扶着茶杯:“所以——”
“所以……所以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不对,只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你说呢?”桑祈眨巴着眼睛注视他,希望得到他和自己持相同看法的回答。
可那白衣飘飘的俊朗公子却没有说,而是淡淡一笑,反问她:“这几天你总眼圈青黑,就是在熬夜研究这个?”
桑祈无奈地耸耸肩,道:“是啊,反正之前没开始练剑,白天下课了也没事做。”
晏云之凝视着手上的清单,笑意不变,不知道在想什么。
桑祈以为他是在嘲笑自己,表情不太好看,上前将纸条要回来,抿唇道:“你敢说我做的是无用功?”大有他敢说她就敢翻脸的架势。
晏云之抬眸,迎着她的目光,莞尔一笑,有如春风拂面般悠然惬意,温声道:“不敢。”
桑祈这才满意,便听他又语气轻松,若无其事地问:“这个想法,你还与谁说起过?”
“没有了啊。”桑祈果断答道,“只跟你提了。”本来她还想跟师父说,可师父不是正跟那儿忙着遛师弟呢吗,也就只好稍后再议了。
晏云之眼里浮现一抹笑意,沉吟片刻,道:“我还以为,你也同子瞻聊过。”
桑祈一扶额,连连摆手道:“哪能啊?他那没个正形的,压根不会关心国计民生的大事,一门心思只想着泡妹子。”
晏云之喝了口茶,拢了拢长袖,笑道:“是吗?晏某却听说,他最近可是频繁出入桑府。”
桑祈蹙眉听着他这番话,总觉得哪里不对,似乎另有所指,想了又想,终于回过味儿来,惊讶无比地低呼了一声,问:“你竟然也打听八卦?”
晏云之抬起那远山流云般高远的眼眸,与她对视一眼,但笑不语。
他这么志趣远大的人,定然不会对八卦之事好奇,此番相问,怕是另有目的。桑祈在心底这样告诉自己,便稍加思忖,恍然大悟道:“或者,你是想知道我们是不是在筹备桑卓两家的联姻。”
晏云之有意做了一个有些惊讶的表情,顺着她的话接道:“是吗?”
桑祈轻笑一声,喝了口茶,坦言道:“他是与我父亲说过这方面的想法,但我并没有兴趣。”
便听晏云之又云淡风轻地多问了一句:“大司马也一样?”
桑祈想了想,如实道:“不知道。”
父亲的态度,她三言两语也说不清。说他有这意思吧,又没有正面提过;说无动于衷吧,又总要找机会跟她阐释一番卓文远这人有多么好。想来,应该处于略有所动,在犹豫之中,还没有下定决心的状态吧。
二人说话间,闫琰实在累得不行了,拖着疲软的脚步走了过来,跌坐在石凳上拿起茶壶猛灌了一通,一边擦汗,一边扯衣襟,连声道:“不行了,不行了……”说完一头栽在桌案上,好像整个人融化成了一摊雪水一样。
桑祈看着他的造型,觉得有些好笑,凑近他的耳朵戏谑地问:“小师弟,这就准备放弃了?”
本来对于自己做师弟,她做师姐这件事儿,就窝了一肚子不甘心的闫琰,立刻强打精神回了她一个白眼,倔强道:“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小爷有的是力气。”可惜外强中干,话本身说得都有几分有气无力。
刚刚趴了一下,风还没把汗吹干呢,便见晏鹤行又闲闲坐在竹下,拿根竹叶丢他,唤道:“还不快来继续?要是想现在放弃就说一声,老夫正好……”后面“乐得清闲”四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见闫琰龇牙咧嘴地爬起来,高喊一声“不”,跌跌撞撞地扑了过去。
桑祈也起身伸伸胳膊,道:“我也继续练习吧。”言罢拎了长剑,回眸笑问,“师兄不来帮忙指点指点?”
晏云之一手托着茶盏,一手用杯盖拂了拂水面上正在舒展的茶叶,身姿挺拔,仪表修然。不笑的时候,温润如玉的面容,显得有几分雪山之巅终年积雪般的高寒清冷,淡淡道了句:“不了,晏某要先行一步,回府去处理些事情。”
桑祈便也不留他,点点头,自个儿站到了一边,回顾起刚才经他指点过的动作来。只是,没有人指引相伴,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一晃的工夫,天色便黑了下来。晏鹤行点起油灯,捋着长须道了句:“不早了,你们先回去,明日再来。”
闫琰如蒙大赦,松了口气,蹭到桑祈边上。来的时候他坐的是人家的马车,走的时候当然也是。桑祈先把自己搜罗信息的那张纸条给了晏鹤行,才跟他一起上车。
月升日落,山路不好走,马车行驶得很慢。昏暗的车厢内,桑祈挑帘望着幽深诡秘的树林沉思,闫琰则疲惫地蜷在角落里,连眼皮都不想抬起来。沉默持续了很久,大约是因为太无聊了,还是他先懒洋洋地出了声:“你知不知道,今年的洛京城一定会特别热闹?”
桑祈闻言回过头来看他,眸中光华一荡,问道:“此话怎讲?”
她还以为,没心没肺的闫琰也发现了什么隐忧,可对方说的却不是这个话题。
“很多份亲事都会在今年定下来。”闫琰稍微将身子坐正些,抬眼细数道,“不说少安和兰姬这一对早就该办了吧。宋家似乎希望也在今年内,把宋落天和宋佳音的一块儿给定了。除此之外,子瞻也到了年龄……你说,有这么多人要大婚,还不够热闹吗?”
这么一说,的确也是,似乎自己在洛京认识的人都要在这一年成亲了,桑祈一时颇有感慨,缓缓点了点头。过了会儿,又想到自己和闫琰,不由得莞尔,道:“如此,到了明年,还能愉快享受单身生活的就只有你我了。”
闫琰出了一身汗,被风吹得有点凉,将衣衫裹紧了些,懒懒侧头靠着,轻哼一声,道:“小爷还没加冠,倒是不着急,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选。你呢?男儿十八和女子十八,可不一样。”
桑祈没说话。他便继续絮叨道:“比如兰姬吧,恰逢碧玉年华,不巧就赶上了苏老爷子仙逝,生生守孝三年,耗成了老姑娘。要不是在外清修,还不知道洛京里要有多少人在她背后说闲话。”
“怎么会?”桑祈也理了理被晚风吹乱的发丝,道,“她和晏云之不是早就说好了亲吗?”
“话不能这么说。”闫琰眉头一蹙,正色道,“毕竟没正式说媒落聘,就不能算是定下来,还有的是变数。”
桑祈不知为何,一想到这两个人,脑海中浮现出他们默契无间的样子,就有些心神不宁,遥望着月色,吹吹冷风,淡淡道了句:“他们二人关系那么好,会有什么变数?”
“嗯。”闫琰点了点头,“关系好倒是真的。清玄君年长少安两岁,少安年长兰姬四岁,也算是年龄相仿吧。清玄君自幼与少安交好,又特别喜欢妹妹,三人自幼便时常在一起同吃同住,直到年纪大了才分开。”
想来,那份心照不宣的默契便是这样培养起来的吧。桑祈点点头,问:“既然如此,为何没早早把婚事定了?”
闫琰白她一眼:“你问我,我问谁?”
“你就不同他们往来吗?”桑祈疑道。
闫琰脸色一红,别过了头去。
她看他那样子,才恍然大悟:“哦,他们嫌弃你。”
只听闫琰咬牙切齿地低吼了一声:“桑祈!”便又傲娇着不肯说话了。
桑祈有些无辜地望着他,心道是有的时候是不能乱说实话。过了好半天,都已经下了山,进了城,闫琰才又开口,语重心长道:“不是我说你,你也上点心。毕竟你和兰姬不一样。兰姬是洛京城有名的才女,在人们眼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家闺秀。即使这样都免不了被人议论,你就……”
大概觉得后面半句难以措辞,他说到这儿便住了口。
桑祈看他一眼,也明白他是为自己担心,莞尔一笑,道:“我明白。”
闫琰又面色一红,轻咳一声,附加了句:“当然,我也不是逼着你一定要再考虑考虑小爷……只是觉得,如果有合适的人选,别错过了。”
想来他总算是理解了自己的用心,也终于彻底放下联姻一事了,桑祈一感动,郑重地上前凑了凑,与他对视着,目光诚恳地道:“放心,我一定不考虑你。”
闫琰却唰地白了脸色,愤愤不平地吼道:“喂,也不用把话说得这么直白吧!小爷我怎么了!我长得也不赖,家世也挺好,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身子骨倍儿棒,吃嘛嘛香好吗!怎么就不能考虑了!你倒是考虑一下啊,这么坚定地把小爷排除了算怎么回事……”
桑祈坐回去,蹙眉看着他怒发冲冠,完全不明白又哪里惹到他了。说不用考虑的是他,吵着闹着要让考虑考虑的也是他,这人怎么这么难伺候呢?
原本她以为,闫琰细皮嫩肉的,自是吃不了修炼的这份苦,下车的时候腿好似灌了铅一般,明日许是要歇歇了。不承想,他竟意外争气,从没打过退堂鼓。一连几日观察下来,桑祈颇为感慨地拍拍他的肩膀,道:“没想到你这么拼命。”
闫琰一抬头,眼中晶亮晶亮,压低声音道:“你还记得,上次我要给宋落天下套,结果把自己绊了的事吗?”
因为智商低摔断了腿吗,桑祈当然记得,点了点头。便听他狡诈地笑道:“这些日子,我总想着,等学好了功夫,便再坑他一坑,这次吃亏的定然不会是我了。”说着还得意地拍了一下胸口。
对于这个结论,桑祈深表怀疑,眉心一紧,连忙劝道:“还是别了,你白天要去宫里,晚上还要练武,哪有时间去害人害己?”
“现在当然是没有机会了,所以我才要勤勤恳恳地练习啊。”闫琰解释过后,被家仆搀着走了,还不忘身残志坚地回头朝她挤眉弄眼。
桑祈真是头都大了,生怕这次他再把自己折腾个半死。可事后不管怎么打探,他都好似打定主意不愿让她横加阻挠一般,闭口不谈半个字。导致宋落天还没怎么着,她先提心吊胆了好久。
转眼到了孟夏,洛城芳菲已尽,灵雾峰北坡花却开得正盛。几棵梨树从矮墙探过头来,染了一地梨花白。
桑祈经过一个月的刻苦练习,已经能将晏鹤行的剑法完整流畅地演练下来。可晏氏剑法的精髓在于随心所欲,意念灵活,不拘泥于既定的动作形态,变化无穷。所以她需要领悟的内容还有很多,出师仍遥遥无期。
闫琰则顺利地结束了接茶叶的练习,开始了更为艰苦的体能训练,每天要背着沙袋在山路上奔跑整一个时辰。
这一日,师父扔下两个徒弟跑去采摘新鲜野菜,师姐弟二人各练着各的。桑祈挥剑转身之间,留意到晏云之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院子里,看着眼前的白衣公子,她动作微微一滞。
晏云之没拿兵器,朝她淡淡一笑,抬手攻击。桑祈立刻迎敌,长剑出手,衣袂飘飘,追逐着对手优雅自如的辗转腾挪。比起当初水潭边的那一战,她的剑术精进了不少,至少能有几个招式逼得晏云之不得不挪动脚步了。只见他飞身而起,长发在耀眼的阳光下晃动出光华,衣摆如同一抹落入地面的流云,翩翩绝世。桑祈提剑跟上,却不小心碰到树枝,挑落梨花如细雨般霏霏落下,撒了二人肩上、衣上一片。
视线被一簇一簇的花瓣阻挡,看不清他的身姿,只觉那白衣和花雨混成了一块。桑祈无奈地笑笑,干脆收剑停了下来,香肩一耸,道:“算了,还是打不过你。”
“你用剑还是像用枪,力气有余,巧劲儿不足。”晏云之说着,也从容回到地面,理了理衣袖。
桑祈低头看着手上的剑,叹了口气。她也明白,可是家传枪法练了那么多年,手上的每一个力道都已成为习惯,岂是说改就能改的。
“师父说我胜在灵敏精准,用剑合适,而闫琰速度和准头都不太行,在力量和耐力方面却有所长,反而适合练习桑氏枪法。所以,我在考虑要不要把枪法教给他。你以为如何?”她兀自嘀咕着,抬眸询问他的意见。
未料,不知何时,他已经站到了她身前,距离她极近,近得她胸口扑通一跳。便见晏云之没有答话,而是朝她俯身探下头来。他的长发被风吹起,拂过她的面颊,挑染出一缕绯红。桑祈只觉耳朵发烫,不明所以地心乱如麻。刚想后退,只见他的下颌在靠近她头顶的地方停了下来,轻轻呼了一口气。这时正好风大了些,吹动又一阵花雨落下。
他便在这阵花雨后抬手,在她头顶轻轻拂了拂,而后后退一步,一脸平静道:“头上有花。”
桑祈方才一直心跳飞快,闻言一怔,面色更红了,不由得握紧剑柄,暗暗在心里骂自己,刚才在瞎想些什么呢,难道还以为他这样的人会占自己便宜不成!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晏云之将她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唇角噙了一抹笑意,长眉轻扬,道:“你在胡思乱想什么?”
“咳,没想什么,就是觉得你身上的味道很好闻,不知师兄用的是何熏香?”桑祈一尴尬,赶忙开始胡说八道。
“未曾用香。”晏云之淡淡道了一句,走到梨花枝下的桌旁,才回眸道,“清玄君一直夸你虽然是女儿家,心性却豪爽大方,光明坦荡。可莫学了人家小肚鸡肠,心思狭隘才好。”
桑祈明白他看出来自己刚才的促狭了,更是尴尬,低眉点了点头,拨弄着地上的梨花不语,便听他继续说:“所以,晏某再送你礼物,你也不要多想。”
桑祈眨了眨眼,有些迷茫,抬步走过去,疑道:“非年非节的,缘何要送我礼物?”
“你看,方才还告诉你不要多想。”晏云之一脸“你那点小心思果然被我看穿了”的表情。
桑祈不由得吐了吐舌,拿起桌子上的东西打量:“这是何物?”
晏云之将自己身上的花瓣抖了抖,道:“宁泽寄给我的特产,信中说也教给你带一份。”说着掏出一封书信递给她。
“宁泽是谁……”桑祈边嘀咕边打开书信,那刚健有力、瘦骨清绝的字迹很面熟——是顾平川写的,于是心下了然,继续读下去,发现信是写给晏云之的,交代了一番自己到漠北之后的情况,告诉洛京的朋友们一切安好,无须挂念。并称晏云之寄过去的颜料已经收到了,送些漠北独有的食材当作谢礼。顺便提了一嘴,记得桑家二小姐喜欢美食,收了人家那么厚重的礼暂时无以回报,特地也给她备了一份。
总之写得一本正经,但桑祈还是读出来了,这人话里话外的就是“桑祈是个吃货,好吃的不能忘了分她一些”的意思。不由得莞尔,看来上次醉鱼的事儿,他还记着呢。一晃分别四个多月了,她将信笺折好,若有所思地抚摸着纸上的折痕,恍惚道:“小半年都快过去了,下次一起喝酒,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想喝酒了?”晏云之挑眉问。
桑祈吸了吸鼻子,可怜巴巴道:“可惜没人一起。”
清明过后,大家都忙碌起来。闫琰白天要在宫中供职,晚上要加紧训练。卓文远也离开国子监,挂了个官职,成天忙得不见人影。连她自己都除了练剑还恶补了好几本兵书。晏云之倒是不太忙,时常有空过来代替师父他老人家教学督导。可想想人家毕竟是快要谈婚论嫁的人,怕惹得苏解语误会,她也觉着不便相邀。
正想着,便听晏云之道:“那还不容易。”于是她眸光一亮,抬眼便想问“你愿意与我同饮一杯”话没说出口,就听他继续道:“清玄君的桃花酿可是一绝。”
桑祈便顿觉有些泄气,扶额道:“好吧,多谢指点。”
晏云之沉默了一下,指尖点着桌案,问:“你又在想什么了?”
桑祈连忙摆手,正色道:“绝对什么都没想,我对……头顶的树发誓。”
话音刚落,风起,雪白的花雨簇簇而下。
她的正经僵在脸上,晏云之眼底则掠过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她觉着自己回头必须要到清玄君府上拜访一下了。于是次日便让莲翩准备些吃食,带去了清玄君隐居的小院。
与冬日里不同,院内如今青翠成荫,好像把小山搬到了家中,显得十分拥挤。清玄君也换了一袭青衫,在院子里摆了个藤椅躺着晒太阳。好像早上又饮了酒,见到她笑得眉眼弯弯,摇晃着起身,道:“昨个儿少安刚跟我提过,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了。喝酒这种事,干吗不直接过来找我?”
不知怎的,每次一见着这个长着一双好像永远醉意蒙眬的睡凤眼并总在笑的男子,桑祈都觉得自己会自然而然地跟着他放松下来,脚步都轻快了几分,上前将食盒放下,嬉笑道:“还不是怕你自己都不够喝吗?”
清玄君也不跟她客气,径自接过便取了酒。二人聊了会儿天,几杯清酒下肚,桑祈摇晃着酒樽,想到了之前闫琰跟自己聊过的话题,问他:“听说你小时候就和晏云之往来密切。”
“嗯。”清玄君眯着眼睛道,“他是晏相的老来子,跟家中兄长们年龄差异比较大,玩不到一处,所以一直同我走得比较亲近。”
“还有你妹妹?”
清玄君抬眼看她,勾唇笑道:“对,还有兰姬。”
桑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上次闫琰没告诉她答案的那个问题:“那为什么他们二人的婚事到现在还没定下来?”
清玄君不说话了,喝了会儿酒,才摇头晃脑道:“这个嘛,谁知道呢……”他好像无意继续聊这个话题,说完侧过头来,若有所思地盯着桑祈看。
由于清玄君是半躺在藤椅上,桑祈是坐在石凳上的,位置比他高些,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这人一直仰头盯着自己,以为自己脸上有什么异物,抬手摸了半天,疑惑地问:“我脸上沾上什么了?”
清玄君单手撑着头,微微摇动一下,笑道:“没有。”
“那你盯着我看做什么?”桑祈一脸不解。便见清玄君另一只手抬起,把她手里的酒樽拿过来,然后放在一旁,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往自己的方向一拉。
桑祈的上半身弯了下来,发丝垂在两颊,狐疑地看着他。
两个人彼此都能够清晰地在对方眸中看见自己的倒影,也能闻得到对方身上的气息。可意外的是,桑祈发现自己“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真的心胸坦荡了许多,没有了上次和晏云之离得这么近的时候,那种心怀叵测的感觉。
清玄君的眸子有如巧夺天工的琉璃宝珠,内外明澈,净无杂秽。保持着这个姿势,仔细看了她的眉眼良久,方才笑道:“我发现,你的眼睛很特别。”
桑祈头一偏,拢了拢发丝,好奇道:“怎么说?”
“是百里挑一的眼睛。”清玄君说着,抬手沿着她眼眸的轮廓轻轻描摹了一圈,柔声道,“威严中带了丝清媚,瞳如点漆,黑白分明,眼波流转,却神光内敛……很美。”
“咳。”桑祈扶了扶额,“漂亮的眼睛多的是。卓文远那双天生风流勾魂的桃花眼就很好看啊,你的眼睛也很美,晏云之的也是,为何偏偏说我的特别。”
清玄君笑了:“那不一样。桑祈,你这眼相名为鸣凤,乃是足以光宗耀祖,显赫门庭之相。”
桑祈惊讶地张了张口:“你还会算命?”
清玄君没想到她听完,在意的竟不是这“凤”字背后所指的大富大贵,世间罕有,而是他会看相这码事,不由得神情一怔,而后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只听院门开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飘了进来,淡然道:“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桑祈赶忙侧过头去,见晏云之挺拔昳丽地站在那里,正挑眉看着自己和清玄君。而清玄君的手还没放开,两个人还保持着刚才看相的姿势。想到不能心胸狭隘,不能思想龌龊,她清了清嗓,笑道:“清玄君正帮我算命呢,你快也来算上一算。”
说着扭头问放荡不羁、衣衫半敞地躺着的桃花仙人,正经道:“大仙,麻烦您给看看,师兄这叫什么眼。”清玄君戏谑地笑笑,放开她的皓腕,合眸摇晃着长腿,道:“他长眼了?我怎么没看见。”
晏云之目似寒潭秋水,澄净明澈,眼波藏锋,威严自现,冷冷看他,走过来自顾自坐下,道是来替苏母给他带话的。
清玄君一听,连连告饶:“好不容易兰姬不来烦我了,你又来?”
晏云之话带到了,淡淡扫他一眼,拿了他的酒喝,道:“我只管说,又没逼你听,兰姬说了多少遍你都当没听见,这会儿倒是长耳朵了?”
“噗。”桑祈听着他们俩斗嘴,不由得失笑。
苏母让晏云之传的话,无非是强调了一下,他眼瞧着奔而立之年去了,却还完全没有要成家立业的意思,建议儿子没事也上上心。清玄君却坚称自己早已娶过亲,行过拜堂之礼了,反过来指着院子里的成群妻妾,埋怨母亲记性差。
晏云之在一旁事不关己地喝酒,看来确实只管传话,并没打算继续扮演他家长的角色代为说教。
桑祈则乐得看他笑话。谁知清玄君呼天抢地了一会儿,竟然安静了下来,扭头看她,忽地坐起身,凑上前道:“我说,桑祈。”
“嗯?”
“你这面相虽大富大贵,可凤眼威严太重,为女子身上所罕见,可能会导致你地位虽高,却姻缘欠佳。”他正色道。
桑祈语气有些无所谓地问:“所以呢?”
他便狡黠一笑,道:“所以,要是没人敢娶你,你看不如咱俩凑合凑合怎么样?也省得我那娘亲没事总烦我……”
桑祈扭头,一个没忍住,口里的酒喷了出来,洒了无辜的晏云之一身。一时场面就乱了套。晏云之低眉看着身上的酒渍。桑祈尴尬地又是道歉,又是掏出手帕来,不知道该帮忙擦,还是不该帮忙擦。清玄君则丝毫没有罪魁祸首的自知之明,在一旁笑得弯了腰。
晏云之睨他一眼,起身回去换衣服了,临走时还不忘驻足看看桑祈,冷声道:“闯了祸,还不走?”
桑祈暗暗吐了吐舌,临出院门前,却又被清玄君叫住,于是回眸看他,还没等他开口,便摆摆手道:“好了,不用解释,我知道你就是随便说说。”
清玄君笑意温然,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也不全是。至少前半句,我说的是实话。桑祈,这世上能与你般配之人绝无仅有。”
桑祈方才是不愿拂他面子,如今听闻,淡淡一笑,平静道:“多谢相告,但是我不太信命。”
“我信。”清玄君敛眸,表情难得一见地正经,道,“而且我知道,这人只有一个,刚好你我都认识。”
桑祈虽然不信,却有几分好奇,问道:“是谁?”
清玄君眼波荡漾,唇角微弯,意味深长地道:“晏云之。”
桑祈先是一愣,继而失笑:“你看,我说我不信命吧。他是你家妹子的准夫君,按你这说法,我岂不是要一辈子嫁不出去了?”她哈哈一笑,说完又给自己和对方都找了个台阶下,道,“不过也不一定,兴许你见过的人太少了,天下之大,和他的眼睛长得一样的人还有很多呢。”
清玄君站在院门前,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淡淡一笑,叹道:“得龙目者,定誉满天下,福荫百代,甚至可为帝称王。你以为这世间能有几人?”
晏云之天生此大贵之相,气度不凡,因而年少时便无意中引来众多拥护和随之而来的猜忌。否则,也不必窝在国子监里做个小小司业,一韬光养晦便是几年……他想着想着,似乎感觉有些无趣,也不太想过问这些政事,摇摇头,又晃悠着回去独自小酌了。
桑祈回去后,虽然告诉自己不要在意,却还是有意无意地会想起那日听见的这番话,时常走神。包括在闫琰跟她说自己已经成功了一半的时候,也没太上心,只是怔怔地点了点头。
闫琰觉得自己又被无视了,有些不高兴,抬手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嗔道:“桑二,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她被吼声惊了惊,才回过神来,迷茫地问:“刚才你说什么?”
闫琰顿足哀叹,埋怨地看了她一眼,才又重复了一遍刚才说的话。
“我说,准备设计宋落天的事,已经成了一半了。”
“成了一半是何意?”桑祈有点不懂,坑成功了就是成功了,折戟了就是折戟了,怎么还有成了一半的说法。
闫琰刚从山脚下跑步回来,又费了一番口舌,口渴得要命,先灌了一大碗水,才解释道:“反正,等过几日你就知道了,这回我们亲眼瞧着他倒霉。你别忘了,诗会一定要去。”
一年一度的诗会,是洛京初夏的传统项目。和上元节的灯会、七夕节的花会并称为洛京青年男女中的三大姻缘盛会。少男少女们可以在这一天相约结伴,共同赴会,参与其中,一展才华,互相了解品鉴。每年都有那么几对彼此看上眼后,回家请求父母做主说亲的,也因此传出过不少佳话。
可以说,三大盛会中,属诗会最为风雅,最能展现一个人的品质才情。当然,也是桑祈觉得最无趣的一个。如果不是闫琰再三嘱咐,她根本不会来。
如今乃是初夏,走在谢雪亭周围的河岸,只觉此处夏日果然不同,一改清冷寂寥,变得十分热闹。堤岸青草郁郁,万柳垂绦,群芳点缀其中,洛水河面上吹来的风带来几许清凉。
与上元灯会和七夕花会不同,诗会是白天举行,过了晌午便已是人潮涌动,熙熙攘攘。亭子里已经有人贴出赛诗的题目。按照惯例,邀请了中书令,也就是苏解语的父亲苏庭来作为主评审,晏相也在品评之列。
令桑祈没想到的是,清玄君和严桦也在亭中,与其他点评人同坐。
之前与她约好了同行的卓文远这会儿刚好也到了,在一旁解释:“论文学造诣,苏家若说是大燕第二,恐怕没人敢称第一。不愧是一等一的书香门第,父子成就皆是登峰造极。清玄君七岁能文,十五岁写得一首《谢雪赋》名扬四野,谢雪亭的得名便是由此而来。虽然他年纪最轻,却是最有资历坐在那儿的一个。”
桑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觉得可以想象。看桃花仙那样子,就像是个极会吟诗作赋的,忽悠人也很有本事。而严桦,想来在无数青年学子中颇具盛名,也与此有关吧。
可是,为什么晏云之不在那儿呢?
卓文远只道是,灯会、诗会、花会,晏云之从不参加。个中缘由,一部分人觉着是因为他这个人清冷淡泊,不喜欢吵闹的地方,另一部分人则觉得是因为他早就心有所属,所以对此类活动不感兴趣。持前一种看法的大多是仰慕他的姑娘,持后一种看法的大多是因此吃味儿的汉子。双方争执不下,可当事人并没有做出过正面回应。
想到见不到他,也就自然见不到他和苏解语同行,不知怎的,桑祈觉得放心了不少。因着邀请她来的闫琰不见踪影,她便先与卓文远一同凑上前去看今年诗会的题目。
所谓诗会,赛诗自然是必不可少的环节。而与平日里玩乐的曲水流觞不同,诗会上的赛诗无须点名,人人都可即兴而作。可以一人独自参加斗诗,也可以与人组队参加。现在亭中给出的便是初赛的题目,要求每个参赛人或参赛队伍,于未时之前将诗作誊写在桃花笺上,置于谢雪亭内准备好的案上,由评审们品评后,选取进入下一轮的作者。
谢雪亭前早已准备好了一个大号日晷,供众人把握时间。桑祈和卓文远绕过日晷凑近,只见亭柱上贴着一张金边红纸,上书两个笔力遒劲、线条粗犷的大字——牡丹。想来,这就是初赛的题目了。桑祈觉着并不难,甚至还有点土气。但她心里也明白,越是这种平凡的命题,想写出彩来便也越是困难,推了推卓文远,小声问道:“你行吗?”
卓文远似笑非笑地瞟了她一眼,拿过一张纸,俯身挥笔而就了一首五言绝句,看都没看便放到了晏相面前,而后一拱手,转身潇洒走了出来。
对于他这份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桑祈感到很惊讶,眨眨眼,赶忙跟过去问:“你写了什么?我都没看清楚。”
“随便写了两句而已。”卓文远若无其事地摇着扇子,笑眯眯道。
桑祈一挑眉,觉得他恐怕是进不了下一轮较量了,四下环顾一番,还是找不见闫琰,不免隐隐有些担忧,心想这孩子该不会又跑哪里去自残了吧……正蹙眉张望,突然听见周遭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而后有人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探头瞧过去,在一众轻衫罗袂、披帛飘飘的少女身后,便见到了两个白衣胜雪的绝世人儿——晏云之和苏解语,赶忙在卓文远的腰间拧了一下,问道:“不是说好了,这家伙不会来的吗?”
卓文远似乎也觉得有点意外,顺手握住她的手,无辜道:“我只是说往年都是如此,并没保证他今年也不出现啊。”
桑祈抽了一下,没抽出来,被他牵着,毫不犹豫地掉头朝那二人的反方向走。
卓文远悠然自得地迈着步,笑道:“来便来了,与我们又没有干系。走,带你去吃点好东西。庆丰楼的小二正在那边卖包子呢。”
“大中午的,谁吃包子……”桑祈无奈地倒腾两步跟上,继续试图挣脱。步伐虽然是跟着他走的,眼睛却在下意识地回眸眺望,瞄着那鹤立鸡群的身影,心里疑惑着,他为何今年偏偏来此呢?为何,偏偏就在她来的时候?秀恩爱什么的,也不至于如此张扬啊,好像全洛京的人有谁不知道似的。分明是欺负她和闫琰还都“待字闺中”,这师兄真是坏透了。她一边腹诽着,一边就被卓文远带离了人群。
当然不会有人傻到跑来这种风雅之地卖包子的地步,远离谢雪亭的河堤边,站着几个卓家的家仆,摆了台案,备了美酒小菜。
卓文远拖着她走了过去,道:“还要等好久呢,先休息一会儿吧。”
那边人太多,是有点头疼,还是清静的地方好。桑祈便点点头,席地而坐,临坐下前还不忘从他手里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在他的背上报复似的狠狠拍了两下,打得卓文远笑着连连告饶。
清酒一盏,与谁同醉?
桑祈拎着白玉酒壶,对着壶嘴喝下去一半,擦了擦嘴角的酒渍,闲闲把玩着脚边的草叶,心中思绪万千,沉吟良久后,理理头发,侧过头去看身边的好友。
卓文远侧脸对着她,一双风流魅惑的桃花眼好像随时都在笑,显得整个人格外俊朗温柔。
她觉得自己问这个问题好像有点多余,但还是说了:“子瞻,你是真心想娶我吗?”
“当然是真心。”对方想也没想便给出了答案。
“为了桑卓联姻?”
卓文远本来是与她并肩而坐的,闻言侧过头来,勾唇一笑,道:“难道这理由还不够?”
“不够。”她晃悠着手里的酒壶,确定道,“当然不够,你知道我在意的是什么。”
卓文远复又远眺江面的滚滚波涛,笑而不语,只轻轻摇着檀木香扇,半晌后眸光随着水波的纹理轻荡,敛了笑意,道:“桑祈。”
“嗯?”
“感情是最靠不住的东西,这世上能将两个人牢牢牵绊在一起的只有利益。家族的利益,个人的利益。只要我们有共同的目的,我便不会负你,你可信我?”
难得听他用如此严肃的语气说了这么长一番话,内容却不是她想要的。她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心里微微有些冷,觉得他将这红尘看得太通透了,她也不知是悲是喜,又喝了口酒,反问道:“那若是没有了共同利益呢?”
卓文远不回答了,转过头来直直望进她眼里,莞尔一笑,问:“你觉得呢?”
桑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笑到后来,却有几分苦涩,放下酒壶,抬手勾住他的脖颈,郑重地在他肩膀上拍了拍,道:“我一点也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所以,还是忘了联姻这回事吧,咱们都好过,也不至于有分道扬镳的那一天。你我这性子,若是做了夫妻,恐怕谁都会受不了对方。”她笑意盈盈地看向他,表明自己说的绝对是发自内心的大实话。
卓文远半晌未动,而后抬手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轻道一声:“傻瓜……时辰快到了,我们还是去看看有没有进下一轮比试吧。”说着便自顾自地站了起来,任桑祈在他身后喊,“喂,你倒是给个答复啊……”也不理不睬。
得,又白费一番口舌,喉咙都说干了也没有收效,桑祈只能气闷地跟着他回了谢雪亭。
卓文远的时间感很准,刚刚好到未时,写着初赛题目的那张红纸旁边又贴出了一张新纸,上面是进入第二轮比赛的名单。共有十人,上面有卓文远的名字,也有苏解语,甚至还有宋佳音,但是没有晏云之。
卓文远在桑祈耳边低声解释说:“苏解语和晏云之应该是一队。”
桑祈耸了耸肩,表示明白。这会儿在名单上仔细看着,又没看见“闫”字,才继续琢磨闫琰哪儿去了。四周没见着他人,纸上也没见着他名,别说是要整人的他了,连被整的对象宋落天也不在。闫琰特地嘱咐她来这诗会,到底是要耍宋落天,还是要耍她啊?桑祈有点郁闷。
卓文远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挑眉问:“之前就一直觉着奇怪,你缘何非要到这种场合来,是不是有什么秘密瞒着我?”
“没有没有。”桑祈赶忙辩解。首先,并不是她的秘密,而是闫琰的;其次,她就算想对他坦白,也不知道能坦白些什么啊,于是只能纠结地问一句:“你见着宋落天了吗?”
这句话被一旁的宋佳音听见了。因着对自家兄长的名字敏感度极高,她本来没看见桑祈,这会儿也留意到了,不免俏脸一仰,抢在卓文远回答之前,惊讶道:“哟,阿祈也会来诗会这种风雅之地?”
桑祈一听这声音就头疼,无奈地回头看她,强颜欢笑道:“是啊,听说阿音会作诗,今日特地来大开眼界。”
宋佳音冷冷地睨她一眼,满脸高傲,一副不屑理会她这句话的样子。
说来也是,作为太傅家的女儿,她可以性格不好,却不能没有才华。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总要有那么几样拿得出手的,否则,怎么能在洛京的世家圈子里抬头挺胸做人呢?桑祈这样一想,便觉得她的名字能出现在名单里也不太奇怪了,耸耸肩,准备离她远点。
又听她不依不饶地问:“你找我家兄长做什么?”
看他倒霉?实话不能这样实说,桑祈脚步一顿,回眸正义凛然道:“许久不见,甚是想念。”
宋佳音嘴角一抽,差点没被她的脸皮厚度惊得晕过去,晃了两晃才站稳,冷哼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桑祈忍不住捂着嘴乐:“是你说的你哥是鸡,可不是我。”
“你……”宋佳音面色一白,刚想发作,大概是想起来了自己上次的失态。这次又在公共场合,可不能再丢人现眼,必须要保持大家闺秀的风度,只得又重重地哼了一声,拂袖而去,不愿同她论战。
见这二人仗没打起来,卓文远吹了个口哨,闲闲接着上一话题道:“宋落天在河里。”
“什么?”桑祈这回也站不太稳了,这是要演哪一出?
卓文远见她误解了,勾唇戏谑一笑,又特地解释了一番:“确切点说,是在他家的画舫上。他不参加诗会比试,而是诗会彩头的提供者。这会儿,应该正在画舫上等候拔得头筹之人呢吧。”
“不是风雅盛会吗?居然还有彩头。”桑祈扶了扶额,只觉染上了铜臭气,这诗会也便没那么高雅了,难怪晏云之不屑一顾。
卓文远长眉一挑,道:“本来是没有的,近几年才被他折腾出来这个名头,大概是觉得有趣,自己脸上也有面子吧。至于参赛者,虽然大多数人都不在意那点奖品,但有个彩头何乐而不为呢,谁会跟白来之物过不去?”
说得也是,如果宋落天正在河面上的画舫里,大概闫琰也在那儿。想来,在地面上是找不见他了。那所谓的整人伎俩,恐怕也要到诗会角逐结束才能一见分晓。桑祈于是也就没再惦记着闫琰,暂且与卓文远一同去领下一轮比试的题目了。
第二轮比试,一共有十组参赛。大多数组合都是两个人,而且都是一男一女。比如桑祈和卓文远,宋佳音和她的另一个兄长,苏解语和晏云之。还有几对桑祈不太熟,也都是年轻男女。女子面带羞色,男子谦谦有礼,想来是传说中在诗会上看对眼了的组合。
这轮赛诗的主题从写物变成了抒情,比方才的概念抽象了很多。众人的题目还是一样,都是两个字——怅惘。
春和景明的,突然要写这种情绪,也着实叫人有些为难。桑祈左右观察着,很多人都一脸纠结,宋佳音的眉毛都快拧到一块儿了。离她最近的两个人倒是还好,长身玉立的宽袍公子在娇俏婉丽的女子耳边低语了几句,那女子眼眸一亮,似有了灵感,娇羞一笑,提笔写了起来。
眼见着他们写好,又互相商议着稍作修改,而后再誊写一遍交上去的时候,苏解语早就交完了,正从亭中走出来。迎上她的目光,对她颔首微笑。
桑祈也回了个笑脸,暗暗推推卓文远问:“写好了没有?”
卓文远倒是不着急,最后压着时间才送过去。临迈上桥前,桑祈拿过墨迹未干的泛着淡淡粉红色的纸张,将上面的诗句读了一遍。
卓文远写的是:
与美人和爱情有关,果然是他的作风。桑祈读着,确是感到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无奈和惆怅,点点头,赞了句:“不错。”
这才放他过去交付,还不忘八卦地凑到人家耳边问:“你竟然还有求而不得、思之如狂的姑娘?”
卓文远抬手执扇,在她头顶上敲了一下,笑容无奈,道:“是啊,可惜我说的话,人家都当是放屁,半个字也不懂,你说怅惘不怅惘?我这可是有感而发,保证能让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桑祈也颇为感慨地点了点头,觉得他为了进决赛,也是蛮拼的。
结果出来,苏庭代表评委们将各组的诗作挨个点评了几句,挑选出其中最为优秀的三组进入最后角逐。好巧不巧地,尽是冤家聚头。卓文远和桑祈这一组,凭借着他所谓的真情实感,顺利杀入决赛。苏解语和晏云之当然是轻松自如,不费吹灰之力。令人意外的是,宋氏兄妹也发挥超常,恰恰是与他们竞争的最后一组。
之前的上元灯会,想看桑祈出丑没看成,宋佳音见不得她命好,上次有人帮忙,这次又有人帮,便迎着她的视线走过来,挑衅道:“阿祈,桑家尽是英雄男女,总要别人帮忙,算什么好汉。此番决赛,你敢不敢自己单独同我比试比试?你我各凭本事,若你赢了我,我便心服口服,不再找你麻烦。”
条件听上去有点诱人,桑祈疑惑地看她一眼,道:“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我宋佳音何时打过诳语?”宋佳音扬了扬下巴道。
“好,那你说,怎么算赢?”桑祈爽快应下,卓文远连拦都没来得及拦,在一旁直扶额。便听宋佳音道:“简单,只要你今日夺得头筹,我便公开承认,桑祈并非身居高位却不学无术之辈,认同你是真正的名门闺秀,也不再说你坏话了。但是,若你没赢……”
她轻笑一声,继续道:“若你没赢,你便要公开对我低头道歉,承认之前种种,都是你不对,是你小肚鸡肠,没有风范,看我不顺眼,故意为难于我。桑祈,你可愿意?”
“一言为定。”桑祈应得倒是痛快。
待到宋佳音一脸得意地笑着离去后,卓文远才狠狠地在她鼻尖上拧了一下,无奈道:“你呀你,什么样的赌约都敢应。上次就吃了亏,这次还不吸取教训。一个人得笨到什么地步,才能两次栽在同一个坑里?”
桑祈却是不解,摸摸无辜的鼻子,道:“怎么了,我觉得她提出的条件挺公平的呀。你不也说,我应该以后尽量与洛京女子交好吗……我这人很大度的,若是她今后不再总是找我麻烦,我也乐得清静,不去理她,不是挺好?”
“公平才有鬼。”卓文远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哭笑不得道,“她拿自己的长处与你的短处比,明明是故意而为之,算什么公平?更何况,若单单是让你与她比较也就罢了,可拔得头筹这件事,当中还要牵扯到苏解语,你怎么可能比得过?”
桑祈一听,这才反应过来,哭丧着脸埋怨他:“你怎么不早提醒我?”
“我倒是得有机会啊!”卓文远没好气儿道。
好吧,桑祈一脸惆怅地抬头看看他,又看看苏解语,再看看晏云之……感慨这次真心神仙也救不了她了。
她只好提提袖子,咬牙道:“没事,死马当活马医,咱们上!我在国子监怎么说也念了半年书,可不是白念的。”
对此卓文远表示高度怀疑。
为了公平起见,确保没有人帮桑祈,宋佳音提议干脆三组各自派一人,到谢雪亭中当场作诗,而后便自己身先士卒,大度地甩开兄长,作为代表独自走进了亭中。她的如意算盘打得当然好,反正自己不用比拼得过苏解语,也不必非拔得头筹,只要随便写写,然后便坐等输给苏解语的桑祈给自己低头道歉就行了。
苏解语并不知晓个中内情,对于这个提议并无异议,见这一队伍是宋佳音出马,大约是不想让她输得太难看,便对晏云之道:“请少安兄在此稍作等候,兰姬先去试上一试。”而后颔首告别,也自己去了。
桑祈便也只得硬着头皮跟上。
三人在亭中齐聚的时候,看宋佳音的胸有成竹,再看桑祈的视死如归,苏解语敏锐的直觉察觉到,似乎有什么自己不清楚的隐情。可她暗暗观察许久,也没瞧出个所以然。
这一轮的题目,由三个评审分别将写着内容的字条交到参赛者手中。清玄君负责桑祈这一组,对于能在这儿见到桑祈,很是意外,一边将字条给她,一边笑问:“又找到新鲜的乐子了?”
桑祈耸了耸肩,不予作答,挠着头晃悠到亭柱边,深吸一口气,将字条打开来,只见上面写了一首诗:“凤阁龙楼起,玉树作烟萝。江南正春色,几曾识干戈?”
用一首诗来命题,也就是说,首先要准确把握住出题者想在诗句中表达的主题,然后再根据这一主题,重新赋诗一首。
可是,桑祈读着这四句话,心里有些迷茫,不明白作者的意思,到底想感叹江南歌舞升平正是好年景,还是想表达对于这种粉饰太平的隐忧呢?二者之间,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她为难之际,回眸看向围坐一桌的四个评审,不知怎的,就留意到了严桦。想起他的慷慨悲歌,想起他那句豪迈的不死不休的壮志豪言。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告诉她,那个举觞白眼望青天、横眉冷对高位前的男子便是出题者。于是,她觉得,正确的解读应当是后者,便坚定决心,顺着这个思路想了下去。
限时一炷香的时间,那边毫无后顾之忧的宋佳音已经早早交了诗作。
苏解语则也在思索,过了片刻,莞尔一笑,提笔开始书写。
桑祈虽然不知道自己的诗作到底在大家眼里是什么水准,但是也算对主旨颇有感慨,自我感觉好像还可以,便也大笔一挥,写了上去。
三人都将诗作交上来后,评审开始传阅。
谁也没注意,正在这时,晏云之走了过来。
因为作品已经交完了,一切已成定局,对于他的到来也没人多说什么,只是三个女生看见他,都有不同程度的意外。
桑祈正犹豫着,这个时候要不要上前打招呼,只见晏云之淡淡看了她一眼,便走到了苏解语身旁,提出借一步说话。
她的视线跟随着二人的身影,一直跟到亭前。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只知道苏解语侧耳倾听着,时而微微点头,时而微微蹙眉,最后眸光一荡,面上浮现一丝意味不明的忧郁,又转瞬即逝,温婉地颔首与他告别,回到亭中。
没过多时,评委们经过并不激烈的讨论,便对成绩达成了共识。毫无疑问,苏解语是第一名。晏相作为评委代表发言,表扬她的诗意境外柔内刚、傲骨清绝,格律也十分整洁,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桑祈听完他念的诗句,也不得不由衷拜服,明白了当时闫家寿宴上,为何她会被安排与那些才子名士同坐。抛却性别的障碍,洛京人士愿意承认她的品行与才华,给予她与名士等同的地位。不愧是能配得上晏云之的女子,她输得心服口服,没有任何不甘。只是一想到等下要做给宋佳音道歉这么违背原则的事儿,有点为自己的节操叹惋。
不料,点评过后,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数。苏解语先是上前谢过诸位评审,后却语出惊人道:“感谢诸位赏识,可这桂冠兰姬不敢收下。”
一石激起千层浪,宋佳音抢在评委前惊呼了一句:“苏姐姐,这是为何?”
苏解语回眸看看她,一脸为难,蹙眉道:“阿音你看,这评委席四人中,一个是我父亲,一个是我兄长……兰姬拿这第一名,传出去恐怕不妥。”
严桦一听,不太高兴,横眉冷对,扬声问:“难道会有人认为苏大人和清玄君徇私舞弊?晏相刚才将诗句也诵读过了,在场诸位,谁觉得兰姬当不起这第一名?”
很快有人应道:“没有不服,兰姬受之无愧。”接着附和声便响成一片。
苏解语却坚持不肯接受,温雅而笑,只道:“兰姬此番前来,只是图个乐子。能得到诸君赏识,自是万分荣幸,大礼却是万万不敢奢求的。这桂冠角逐,兰姬自愿退出。”言罢再不顾劝阻,执意转身,拖着逶迤委地的裙摆,身姿挺拔地潇洒离去,回到了人群中。有一白衣皎洁、面容俊朗、即使在群星之中亦光耀如月的男子正负手而立,等在那里。
待到她在晏云之身边站定,不免有人唏嘘,觉得她放弃这个名次太可惜。可她面色恬淡,只是安静地笑笑。
事态如此变化,桑祈和宋佳音都没有预料到,一时各有所想。宋佳音先是失望,后又觉得没什么,即使苏解语退出,自己也应该能胜过桑祈,便白了她一眼,高傲地继续等结果。
桑祈则隐隐抱了期待,盯着下一个公布名次的苏庭,心跳加速。听到他口中缓缓吐露的果然是“桑祈”两个字,忍不住握紧拳,暗自低呼了一声“好!”兴奋得差点没跳起来。
宋佳音万分不敢相信,又是一声惊呼:“这不可能!”便听清玄君走上前,笑眯眯地代苏庭解释道:“若论文采辞藻,阿音的确略胜一筹。”言罢遗憾地耸耸肩,继续道,“可是,你写跑题了呀……”
“噗。”桑祈忍不住笑了出来,突然觉得苍天的确对自己颇有优待,这胜利来得竟然如此投机取巧。
宋佳音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极为不好看,在桑祈戏谑的视线中,恨恨地一咬牙,丢下句:“改天再去找你算账。”便拂袖而去。
桑祈想着,她会不会按照承诺,公开给自己道歉倒是次要,只要她再次碰壁,不敢再轻易来找碴儿,便真是极好了。而得了这白捡来的冠军,还要接受诗会桂冠,并且拿人家的彩头,她还真有点心虚。被队友卓文远推了半天,才尴尬地上前,屈身下拜,从晏相手中接过了桂冠。
卓文远用胳膊肘碰了碰她,示意她往河面上看,低声道:“你不是要找宋落天吗?看,他带着你的彩头来了。”
话音刚落,只听一阵乐声从河面上飘来,众人皆抬头看去。朝谢雪亭方向驶来的,是宋家的豪华画舫。有锦衣华服的乐师奏乐,身姿绰约的歌姬歌唱、舞蹈,船上纱幔飘飘,香烟袅袅,场面好不风雅。宋落天本人,衣冠楚楚地站在当中,打着仙鹤羽扇,一副淡泊超然之相……说实话,看着十分别扭,总觉得他穿的不是自己的衣服,摆的也不是自己脸上应有的表情。桑祈差点忍不住笑出来。
宋落天自是不晓得这些,让画舫一直行到谢雪亭,施施然走到船舷边,朗声道:“敢问今年的桂冠诗人是哪位高手?”
卓文远低低一笑,扬声回道:“正是桑氏阿祈。”
亲眼见着他听到这个名字眼皮跳了三跳,卓文远和桑祈对视一眼,都强忍着笑。
作为承诺赠送彩头的东家,总不能东西都运来了,得知要赠予的人是自己的仇敌之后再反悔,掉头回去,那也太跌份了吧?宋落天只得兀自假装镇定,清清嗓子,继续道:“阿祈,你可是有福了。今年,我宋家为诗会执牛耳者准备的献礼,是一份特别之物。”他说着,摆摆手让家仆从一旁把一个用红绸蒙着的大家伙搬了过来,故作神秘,仰着下巴,打着扇,道,“此物浑然天成,相传乃是天地初开之时,女娲补天遗物,名为补天石。通体天然五色,并有夜明之光。今日,宋某便忍痛割爱,将其赠予才德兼备之士。”
介绍完毕,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先将众人期盼的目光巡视一圈,才满意地又给了个手势,示意家仆们可以把红布摘下来了。随着红布落地,他的耳朵已经准备好了迎接人们叹为观止的惊呼。却没想到眼前的众人,目光由期待变得意味不明,表情僵硬在面上,而后不知谁起的头,便开始哄堂大笑起来。有的人笑弯了腰,有的人笑岔了气。个别羞涩的姑娘以帕掩口,笑得梨花带雨,眼泪都出来了。
他觉得好像哪里不对,疑惑地蹙着眉,回头看去。这一看不要紧,登时脸色变得铁青,一个没站稳,差点从船舷边栽下去。只见原本应该美轮美奂的五色奇石上,如今确实也是五色,却是不知谁用颜料画上去的一个五色大鳖,并且在它憨态可掬的背上提名了“落天”两个大字。别说,跟他之前说的什么女娲补天的时候掉下来的遗留之物还挺契合,真真叫人挑不出毛病。
桑祈乐得脸都疼了,突然觉得有人拍了拍自己,揉着脸看过去,总算是见着了闫琰。小少年鲜衣潋滟,朝她一个劲儿地挤眉弄眼,自夸道:“小爷这次是不是干得还不赖?”
“哈哈哈……不赖,的确不赖……”桑祈笑得脸都酸了,抹着眼角的热泪问,“你是怎么弄的?”
闫琰一挑眉,得意道:“上次我跟你说成了一半的时候,便是打探出了他准备在这诗会上拿什么彩头出来。然后就简单了,把负责看守宝物的侍卫打倒,伪装成其中一人,在上面搞搞破坏,不就行了?我这次可是做了完全的准备,为了不出岔子,刚才还一直在船上扮作侍卫来着,这会儿才刚游回来。”说着拎了一缕头发伸到她面前,道,“你看,衣服换了,头发还是湿的。”言罢,他挺了挺胸脯,颇为骄傲,“怎么样,小爷这些日子的功夫没白练吧?那侍卫被我打得到现在还满地找牙呢。而且我的体质强健了,连凫水技术都比以前厉害了不少。”
桑祈也是被他这费尽心思的捉弄人思路折服了,笑得顾不上说话。
闫琰看着周围人的反应,心里美滋滋的,总算是扬眉吐气了一回。
可是,画舫上就比较惨了。负责搬石头的家仆,因为石头上一直蒙着红布,对此事毫不知情,东窗事发后一个个也都吓坏了,噤若寒蝉地跪在地上发抖,连连恳求主人宽宏大量。
宋落天又岂是那有雅量之人,气急败坏,厉声质问到底是谁搞的鬼。家仆答不上来,只顾告饶。于是他骂了半天人,不解气,干脆起脚狠狠朝一个家仆身上踹了过去。那家仆被踢得一个趔趄,向船舷边倒去,一个没扶稳,差点跌入水中。
宋落天却还不放过,又抬起一脚,想干脆把他踹进水里。家仆约莫不识水性,死死抓住船舷,哭得涕泗横流,喊着自家还有老人孩子要照顾,下次一定不敢了,求饶了这一回。
宋落天则把怒气都撒在了这可怜人身上,怒气冲冲喊着:“你放手,我命令你放手,你敢不放?少用你的脏手脏了老子的船!”
面对如此情景,桑祈笑不出来了,而是表情渐冷,握起了拳。闫琰似乎也有些不安,蹙着眉头看了她一眼,低声问:“现在该怎么办?”
桑祈还没来得及回答他,便见宋落天已经让其他家仆上前,掰开了那个抓着船舷不放的人的手,抬腿就是一脚,将其向奔流湍急的河水中踹去。桑祈暗叫一声不好,想飞身前去救人,却因为自己不识水性,面对河面有几分本能的心生畏惧,动作慢了半拍。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就在那个家仆从船上坠落的瞬间,一道犹如白鹤振翅划破夜空般的身影从水面上翩然掠过,一把接住他,稳稳地落在了船上。
晏云之长身玉立,衣袂当风,一句话没说,只是睨了宋落天一眼,便让他无端打了个冷战。片刻羞愧后,才想起来自己才是受害者,于是又挺直腰板,蹙眉对晏云之道:“少安,我教训我的家仆,与你何干?莫要多管闲事。”
晏云之将那吓得发抖的人安置好,理了理滴水未沾的长袖,眉目清冷地看着他,淡然道:“晏某只是想多嘴问一句,这家仆犯了何错,你要如此惩罚于他?”
宋落天面色青白,抬手颤抖着指了指身后,看都不想看那个石头一眼,愤愤不已,“这还用问吗?”
“晏某却未见,这石头上的作品是他所画。”晏云之淡淡扫视了他身后一眼,若有所思道,“如果说宋家连家仆都有此等丹青造诣,倒还真叫晏某刮目相看。”
“你少在这儿冷嘲热讽!”宋落天恼怒地指着那个家仆的鼻子,咬牙道,“我还不知道不是他画的?就算不是他画的,也是他看管不力,否则怎么会被人钻了空子?”
晏云之闻言,也看向那个家仆,语气不偏不倚,道:“这位小哥请如实相告,你家主人可曾命你看管这彩头?”
“禀、禀晏公子……小的、小的并不曾看管啊……”那家仆哆嗦得话也说不利索,“小的只是负责把此物抬上来,将红布掀开……事先都不知道里面是何物啊……”说着说着,满腹委屈地哭了起来。
晏云之便又看向宋落天,道:“你看,他说他不负责看管。”
宋落天脸色堪比锅底,难看至极,还是坚持称不管怎么说,这家仆都有责任,他回去要把今天在船上的每个人都狠狠打上三十大板,冷哼一声:“反正是我宋府的家仆,你有本事,到我家里来管!”笃定晏云之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也就能在这儿逞逞威风。
晏云之却从容而笑,表情温雅,好似一尊光华莹润的玉雕,站在船舷,任河面上的风吹起猎猎衣摆,朗声道:“今日晏某与这几位仆役有缘,还望宋公子肯忍痛割爱,相让于我。并且,既因着他们几人的过失,害你损了彩头,晏某也愿以一物相赠,聊作弥补。”遂抖了抖衣袖,将腰上的一个环佩解下来,递给了宋落天,淡声道,“便以此物作为今日桂冠之彩,宋公子以为如何?”
音量刚好教岸上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且不说给足了宋落天台阶下,还抛出了一个更好的彩头——比起那来路不明的所谓神石,难道能得到传说中大燕第一公子的贴身佩戴之物,不是更加令人兴奋吗?对于宋落天来说,更是解决了他现今处境的尴尬。毕竟总不能将这石头再送人,掏不出其他像样的东西来又不好交代,一直僵在这儿,就算把所有家仆都踹河里,也只会更丢人现眼而已。何况,晏云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问他要几个仆人,若他宋落天不想落下个小气的名声,也不得不松口答应。
晏云之不急不慢的这番话,让宋落天稍微冷静了几分,权衡利弊后,不得不愤懑地点了头。表面上是答应下来,暂时化解当前的危机,也不找这几个家仆麻烦了,心里却怨毒地想着,若揪出来这幕后真凶,追到天涯海角也必将今日之辱加倍奉还。
那份狠毒用心,让岸上的闫琰没来由地缩了缩肩膀,吸吸鼻子,“嘶”了一声,道:“好冷。”
桑祈的视线一直追随着晏云之,看着他的风姿朗落,看着他的从容优雅,看着他处理矛盾精明游刃的手腕,看着他面对一众感恩戴德的船工平静自若、毫不居功的表情,看着他有条不紊地料理着后续,只觉他不仅有天人之姿,而且颇具王者风范,一言一行中自有一股庄重高远的辉光。若不是闫琰又一脸被无视了的忧伤,拍了拍她,她根本不会将注意力转移开来。
“喂,你傻了?”小少年不识时务地多嘴问了句。
桑祈这才收回目光,局促地笑笑,拢了拢衣衫,轻声道:“没有……我只是想,我们是不是做得有点过分了?每次都想打击宋落天,可总是牵连到无辜的人,闹得不好收场。”
闫琰也皱着眉头,思索一番,摸摸鼻子,道:“我也没想到他这么气急败坏。不过,总归还是他不好,不是我们的错。”
桑祈叹了口气,挑挑眉,道:“你说得对,我只是觉得,下次我们应该思虑得更周全些。这次要不是师兄,那些仆人就倒霉了。”
闫琰低头看她一眼,眸光微动,沉吟道:“他们也未必都是干净的,你以为他们背地里就没帮宋落天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虎作伥,如何无罪?你现在心软,说明品性善良,是好事,可将来一直如此,恐怕要吃亏的。”
作为师姐,竟然被师弟教育了,桑祈闻言,以带了几许惊讶的目光看向他,从前总觉得他心思单纯,干净得像一张白纸,没想到也会这般语出惊人。
闫琰面上浮现一丝惆怅,有些无奈地苦笑道:“别忘了,我也是大家望族里长大的。洛京的人家,可没几个像你们桑家那么单纯。”
眼看话题要变得沉重,幸好有人朝他们走了过来,及时出声打断了对话。
“恭喜桑二小姐今日赢得诗会桂冠,这是我家公子特地为优胜者准备的一点心意,请您笑纳。”
来人是一个宋家的小厮,穿着衣料华贵,打扮有模有样,但因着刚才的突发状况,面色也显出几分苍白。
桑祈接过他躬身递上的那枚环佩,拿在手里又一时恍惚,抬眸望向河面。只见宋落天依然表情不善,可是已经能够正常说人话了,不再对下人动手动脚,只是不停摇着扇,看上去十分躁动。正同晏云之说着什么,晏云之与他对视的目光一直很薄凉。
周遭的众人,方才笑够了,这会儿也都默契地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少数几人,比如清玄君,还在玩味地偷笑。
卓文远的视线落在环佩上,眸光微荡,打开檀木香扇轻轻摇了摇,一脸叹惋,道:“可惜了,我还觉得宋落天准备的石头不错来着,多稀罕的玩意。换成这饰物,便普通了些。”
“是吗?”桑祈却嘀咕,“我觉得环佩也挺好的呀,可以经常拿出来看看,炫耀一下。补天石那么大的玩意,不好拿也没地方放。”
“呵呵。”卓文远不予置评,笑了笑,半晌后才道,“你喜欢就好。”
诗会结束了,人们陆陆续续离开,桑祈左右四顾,突然想起来什么,让卓文远和闫琰稍等片刻,便在人潮中游鱼一般流畅自如地穿梭而过,终于在一驾面熟的马车旁见着了苏解语,她赶紧快跑两步,赶在人家离开之前追了上去,唤道:“兰姬……”
苏解语一只脚已经迈上了车,刚要放下帘子,闻声转过头来,有些诧异地停下动作,缓缓转身,温雅地回眸朝她一笑。
桑祈呼吸急促,拍着胸口平复一番,才抬眸看向她,目光真诚,道:“刚才多谢兰姬出手相助。”
苏解语微微一怔,犹豫一番,似乎才想起来她所言为何,淡淡一笑,道:“谈不上帮忙,兰姬也是实话实说。”
桑祈叹了口气,耸耸肩,道:“谈得上,谈得上,你不知道,这个优胜对于我来说意义重大。”
若是真昧着良心跟宋佳音承认是自己错了,是自己主动找碴儿的,她觉得怕是要怄得吐血,外加还得回去向列祖列宗磕头赔罪。
苏解语敛眸,轻声低语了一句:“原来如此。那兰姬很高兴能帮上忙。”言罢似乎有些着急要走,匆匆转身,进入车内,临放下帘子前,才动作一顿。
见她几番欲言又止,桑祈疑惑地先开口问:“怎么?”
苏解语恍然一笑,摇摇头,抬眸道:“兰姬下月生辰,想邀阿祈来做客,不知阿祈可愿赏光?”
来洛京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有年龄相仿的女子请自己参加生辰聚会,桑祈也笑了笑,道:“没问题,一定去,到时候定给你准备一份超大贺礼,将今日的人情一并还上。”
苏解语便作了一揖,叫车夫离去。
第二天傍晚,桑祈在师父那儿学习兵法的时候,闫琰和晏云之来了。
天色昏暗,晏鹤行给了桑祈一本兵书,她正在院中并着月色挑灯细读。闫琰见状,没有上前打扰,而是换了衣裳,自己默默地去一旁练习。
晏云之则进屋和晏鹤行说了会儿话,再出来的时候,看见她还在全神贯注地看着书,整个人身子前倾,都快掉进了书里,便走上前,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淡声道:“仔细着些眼睛。”
桑祈一抬头,对上他的视线,方才正读得起劲儿,眸中正光彩熠熠,莞尔一笑,“不妨事。”说着直起身子来,刚才还没感觉,一动才觉得自己的关节都僵硬了,伸了个懒腰,边活络筋骨,边兴致勃勃地与其分享今日自己的收获。
“今日读了一个故事。前朝有一将士,攻克蜀中时,曾用一计,名为障眼法。设计大军压境之前先做了些小动作。今天在城东放把火,明天又派军骚扰城西农户。一开始蜀中守军还很警惕,小打小闹多了,便渐渐麻木……最终因这份轻敌失了城池。这个故事给了我灵感启发。你说,我们现在面对的,是否也是敌人在洛京布下的障眼法?”
晏云之表情平静,沉吟半晌,微微点了点头,算是肯定,而后一开口,却话锋一转,问道:“昨日好不容易才拿到的彩头,怎么没戴在身上?”
桑祈尚在思绪豁然开朗、脑海里犹如万马奔腾、酣畅千里之中,闻言随意地摆了摆手,边顺着自己的思路想下去,边心不在焉道:“是好不容易才拿到啊,所以为了避免弄丢,已经收到盒子里,妥善保存好了。”
晏云之嘴角浮现一抹笑意,沉默不语。
桑祈一边踱步,一边喃喃自语,半晌之后又从兴奋变得惆怅,沮丧地坐了下来,托腮道:“可是明白了这个道理之后,更不知该从何入手了。”
晏云之见她实在纠结,便好意提醒了一句:“其实你可以想想,越是早出现的线索,也许越是没有经过伪装,最为真实。不如沿着最初掌握的信息追查,不受后来刻意制造出来的迷雾干扰比较好。”
桑祈听完,幡然醒悟,在桌子上拍了一下,道:“所以上次我给你看那张洛京近期事件的统计,你才不加在意?”
晏云之淡淡一笑,算是默认。
这让她不免又有些伤感,自己好不容易才想通的事情,原来人家早就看透了,便努努嘴,换了个话题,问:“昨天那些家仆的事情后续怎么样了,你可把人带了回去?”
晏云之淡漠地收敛笑意,恢复平常的清冷,从容道:“我带他们回去做什么?晏府怎么会要他宋家赶出来的仆人。”言谈举止间,有一股说不出的清高倨傲。
桑祈有些惊讶,不解地看着他,问:“那你还要从人家手里要来?”
晏云之注视了她一会儿,眸光悠远,思量再三,还是同她解释了,道:“作为司业的时候,晏某曾经教导过你,看人看事,不可光看表面,要从不同角度观察,才能接近真理。顾平川一事是,昨日落天石一事亦然。宋落天生气,并非没有道理。不管有没有被叮嘱负责,作为家仆,都有替主人看顾周全的本职。那些人没有仔细检查好东西就搬运上来,害自家主人丢了颜面,理应责罚。只不过,宋落天的态度激进了些,不可取罢了。而晏某所为,则是为了给大家一个台阶下,暂且安抚住场面,将大事化小而已。那些并未尽职还声声喊冤的人,却是断然不会收入府中的。事后只遣了他们去另谋营生,此时,大概找商号做长工去了吧。”
白衣卿相平静从容,优雅安闲,将世上的一切琐事,都看得清晰通透,却既不像严桦那样愤世嫉俗,也不同于清玄君的置身事外,而是巧妙地容身红尘之中,饮一杯清茶,赏一片落梅,抖一抖衣袖的工夫,便将事情处理得稳妥有度。
桑祈觉着,真不知道该说他现实好,还是说他冷漠。但如果这世间,真有所谓的天生王侯将相之才,除了他,形容的不会有别人。他能以不变应万变,只在这里闲闲坐着,便能运筹帷幄之间,决胜千里之外。相比较而言,自己的能力真的太渺小了。
不过,这反观自身产生的卑微之感,只片刻便消散,她给自己打了打气,心道:桑祈,你这不是也在进步了吗?咱们先天不足,后天努力补上就是了嘛。
这样想着,她便合上书页,在桌上一扶,豪迈地起身,道:“好的,那么我去练剑了。”
“且慢。”还没走远,又听见晏云之在身后悠悠唤了一句,“晏某有一事想问。”
“嗯?”
“关于是谁在那石头上做了手脚,不知师妹可有线索?”他语气无波地问。
桑祈顿时停下脚步,有些不安地扯着衣袖,犹豫要不要实话实说。正在她纠结之时,又听他继续道了句:“不管是谁,晏某想提醒那人一句,此事宋落天绝不会善罢甘休,若还存有什么证据,且赶快销毁了吧。并且,以后莫要再做此等捉弄人的小把戏。下次兴许就不是闹着玩了。”说完又清清冷冷地如来般优雅起身,缓步离去。
桑祈不自觉地看向院子另一侧的闫琰,只见他动作一顿,手里的长枪差点掉在地上,正尴尬地回眸看她,抬起另一只手擦了擦汗。
晏云之一语成谶,担忧很快就变成了现实。
如他所言,宋落天的确不肯善罢甘休。亦如闫琰一贯的行事作风,这次又粗心大意地被人抓住了把柄。
当宋落天发现补天石事件的线索指向闫琰,又查出茶园收成不好是因为水中被人恶意掺杂了石灰,并且在逼问之下,得知可能与一个瘦高漂亮、动作敏捷的官家小姐有关,再听说了两家茶园发生冲突时,桑祈的所作所为,认定撒石灰的主谋便是桑祈后,真真叫一个怒不可遏。不但迁怒于给他汇报情况的侍卫,一脚把人家踢出了门外,还一气之下将一屋子收藏的古玩都砸了个稀碎,气喘吁吁地对着满地碎瓷,咬牙切齿,目光毒辣,骂了句:“贱人,老子不给你们点颜色看看,你们这对狗男女当老子好欺负。哼,老子倒要看看,我们斗到最后,到底是谁不得好死。”
而对此一无所知的桑祈和闫琰,还在心无旁骛地忙着自己的事情。尤其是闫琰,白天要到宫中做事,只有晚上才能练习功夫,格外刻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