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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悄然风波起

洛京府衙办事神速,桑祈手指头上的破皮还没好,遇袭案就已宣布告破。查出的结果果然是流寇作乱,几个乌合之众饥寒已久铤而走险,卓家的马车被盯上纯属倒霉。

说法符合预期,可是桑祈还是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若是流寇作乱,为了钱财,当时她跑开的时候,蒙面人干吗还要追上来纠缠呢,直接把马车抢走不就完了?难不成饥寒已久的流寇觉得比起马车和上面的东西来,还是她比较好换钱?

可这点怀疑,她只是随便一想,并没有深究。案子交给洛京府衙去琢磨就是了,她还有太多更需要花精力深究的事情,一个是她的赌约,一个是她的学业,最近还多了一件事,便是寻那名老者。

她自己特别上心打听,也让热衷八卦的莲翩帮忙,还托了几个府上的侍卫甚至卓文远,可惜一直没有线索。没办法,她只好想了个笨法子,每天跑到那个遇到他的水潭边去守株待兔。为此她还特地带了长枪,将练武的地方都挪到了此处。

白天上了课,晚上就拖着两个亲卫过来候着,可那老者始终没有出现。

这一日她练枪练累了,又喘着气坐在潭水边歇息,想着今天大约也要无功而返了吧,忽然听到不远处亲卫一声厉喝:“什么人?”

她条件反射地一个打挺弹了起来,兴奋地想:莫非来了?可下一秒又听到一阵甲兵碰撞声,应是那亲卫收回剑行了个礼,唤道:“原来是晏公子,请恕在下失礼。”

晏公子,哪个晏公子?晏云之?

这可比那老者来了更让她意外,桑祈不由得往声音来处走了几步,果然见着了一袭雪色宽袍的司业。

月华清辉下,他显得格外清冷出尘,面容皎然安闲,衣带当风,丝帛袖摆上奕奕流光,整个人好似刚从月上下来,由这辉光凝成的仙人一般。

桑祈却没心情欣赏,皱着眉头,问了句:“怎么是你?”语气中浓浓的失望感丝毫不加掩藏。

“晏某也没想到是你。”晏云之淡淡回道。

“大半夜的,司业跑这儿来做什么?”

“你又是做什么?”

“……找人。”

“……路过。”

“噗。”桑祈被他面不改色说这句话的表情逗笑了,“哪有孤身一人这个时辰从这儿路过的?”

晏云之也不辩解,一副“信不信由你,反正我给了答案了”的姿态,瞥了她一眼,只道了句:“桑二小姐又找什么人找到这儿来?听说此地有流寇作乱,不安全,还是早些回吧。”便如施施然而来一般,又施施然要走。

大约是知道这里前些日子出过事,见有动静才过来看一眼的吧。他这样的人竟然也会关心洛京动向、他人安危,有点让人意外啊。桑祈挑眉看着他挺拔颀长的背影,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口唤道:“等等。”

对方脚步未停。

怎么好穿白衣的都这样,不听人说话的啊……桑祈无奈地跑了两步追上他,促狭道:“那个,关于荷包和灯会的事儿……”

还没等她把“我真心诚意地想跟你商量商量”说完,就听他云淡风轻地道了句:“不收,不去,没商量。”

在这件事情上,俩人已经大战了三百回合,桑祈甚至还经常坐在他的房檐上等他出现,第一时间落在他面前。好几次都是她还没开口,他就已经自然而然地先说了声“不收。”

眼看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这态度、这趋势,教她怎么能不气闷?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别扭呢?”桑祈一着急,终于把一直闷在心底百思不得其解的话问了出来,“不就是收个荷包,去看个灯会吗?还能让你缺胳膊少腿,吃了亏不成?”

“是不会有损胳膊与腿,”晏云之淡然解释,“会有损原则。”

桑祈听了这说法哭笑不得:“我……怎么也算是名门之后吧,跟我一起去,就让你那么没面子?”

晏云之停了下来,回眸看着她,皎如皓月的容颜上一片清冷淡泊:“并非面子问题。”

刚才的那点好感被抛至脑后,她觉得好笑,白了他一眼,激动地道:“分明就是!你以为我不知,你就是想维护住自己所谓洁身自好的清名!我大燕第一公子晏云之,从不向功名利禄美色诱惑摧眉折腰,品格洁癖,到了视女子的礼物为洪水猛兽、万万不可近身的地步。我说,这么辛苦地维持着形象,您老活得累不累啊?”

话说得嘲讽,晏云之听完却笑,眉宇轩昂之间有一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傲然,语气如常,从容道:“你想太多了。不想收,只是不想而已,与你是谁、为何目的无关,换作别人也是一样。晏某行事,不求他人欢喜,但求心中自在。”

桑祈脸色黑了黑。

“好吧,既然这样,我也不求你什么了。”

“如此甚好。”

“我直接逼你吧。”

话音未落,长枪红缨一绽,已然出手。凌厉的枪头目标是晏云之的肩膀,原本想着挑破他的衣衫,让他吃点亏就好,也别太狠了,毕竟大家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没想到劲风拂过,晏云之只是微微动了动,就轻轻松松躲开了这一攻击,连根头发丝都没让她碰到。

论力量她不大行,准头可一向是骄傲,怎么肯认输?斗志愈发被激起,一招比一招认真,到最后已经是发挥出了七成水平。

然而,依然没擦到晏云之的衣角。

更夸张的是,桑祈发现,自己已经打得很吃力了,对方却一直闪躲得十分潇洒自如,仿佛只是挥了挥衣袖,轻轻侧了侧头,一个转身,一个腾跃,轻扰一地流辉,便轻而易举地于不动声色中将她的招式一一化解。

摔!这还有什么打头!

桑祈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将长枪往地上一插,咬牙瞪他。说也说不过,打也打不过,她竟真的拿他丝毫没辙,这种感觉真不爽。

晏云之理了理衣袖,刚才那番“打斗”中,他几乎连站的地方都没挪动一下,淡淡瞥了她一眼,问了句:“玩好了?那晏某便先行一步。”言罢要走。

桑祈又唤:“等一下!”

晏云之回眸,微微蹙眉,仿佛在问:又怎么,还没完没了了?话却是没说出来。

桑祈也跟着蹙起秀眉,拧了好一会儿,纠结了半天,呼了口气,豁出去跑上前问:“你的功夫是哪里学的,能不能教我?”

思路变得也太快了,晏云之长眉一扬,有了几许诧异的神色。

桑祈本意也不想这么丢脸啊,认命地耸耸肩,叹了声:“不瞒你说,我每天晚上来这儿,就是想找个师父。”

晏云之的表情更微妙了。

“是真的。”她咳了咳,将自己遇袭和被白衣老者的剑法惊艳的过程大概讲了一遍,“后来我打听不到那人,只好想了这么个笨法子。”

可是她当然也明白,或许那晚只是巧合,再遇到老者的概率微乎其微。今儿让她见识到了晏云之的武艺不凡,神思飞转间,便改变了念头,决心把握住近在眼前的机会。

晏云之视线落在她手中长枪的红缨上,微微一笑,更显天人之姿,劝道:“还是别等了,与其把心思花在这没边际的事儿上,不如好好练练女红,上次那个荷包绣得真不敢恭维。”

桑祈息了的火气重新蹿上来,那边厢已经没事儿人似的去了。

时间不早,她也没心情再练,在心里画圈圈诅咒着晏云之,也回了家。半夜躺在床上,她黑亮的点漆双眸眨巴着,开始琢磨,这回怎么能让晏云之教自己功夫呢?此乃头等大事,可比送荷包重要多了。

正在她冥思苦想之际,山中的一老一少两个白衣男子同时蹙起了眉。

“你煮的茶还是这么难喝。”老者毫不客气地评价道,一脸嫌弃地把手中的茶杯一扣,将一杯每年只出产四两的玉壶碧螺春一滴不剩地倒了个干净。

而提着这茶叶专程半夜到这深山老林里来看他的对面那位,同样白衣翩翩的晏云之也不恼,淡笑着接了句:“二伯还是这么有精神。”

“老夫有精神是因为一回洛京就遇到个怪事。”白衣老者捋了捋长须,将回到洛京的那天半夜恰好救了个被人围攻的小姑娘一事与他说了一番。

原来桑祈那日遇到的不是别人,正是曾被称为风流天下闻的晏家子——这位云游隐居的晏鹤行。

晏云之听罢若有所思地一挑眉,笑道:“二伯不问世事多年,竟也会做这路见不平之举,想来那姑娘定有异于常人之处。”

“此言差矣。”晏鹤行摇头否认道,“只是顺路,外加手痒而已。”

果然……是他的作风,晏云之低眉品着茶笑,将自己所了解的那日事件的来龙去脉也讲了一遍。

晏鹤行听罢又摇头,断言道:“并非如此。”

他觉得那日的突发事件不仅仅是流寇作乱那么简单,捋着白须意味深长地道:“总之,你且看着,不日后还会出事。”

晏云之问他何以如此肯定,他却只神秘兮兮地答了两个字——直觉,让人一个反驳的字眼都说不出来。

彼时屋外月晕如血,狂风大作,深山中的旧观阴影幢幢,参天古树挥舞着奇形怪状的枝丫探入墙头,在地面妖影鬼行,诡秘得瘆人,屋内却被炉火照得和暖,茶烟袅袅带来闲适安然的氛围,一老一少两个白衣男子在猎猎风响中安之若素,谈笑风生。

直到第二天早上,北风还没停。深冬的洛京本就潮湿阴冷,让从西北回来的桑祈很不适应,再一刮风,更觉得冻到了骨头里。因而她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赖床,任莲翩叫了几次,都坚决假装听不见,埋头缩在被子里装死。

最后不得已,莲翩只好使出杀手锏,直接扯着被子一角大力一拽,把她的安乐窝捣毁,横眉立目地道:“还不起,你忘了今儿是什么日子了?”

桑祈仍在抵死挣扎,闭着眼睛在床上翻滚,哼唧道:“啊,我全身都酸,不想上学。”

莲翩哭笑不得:“谁说要你上学了?”

桑祈闻言睁眼瞪她,大义凛然地把被子扯了回来,松了口气道:“不上学你叫我干吗?”作势就要盖上继续睡。

“是不用上学啊,只是要进宫而已。”莲翩一叉腰,挑眉道。

……糟了,原来是要跟皇帝汇报自己的学习成果的日子,桑祈这才想起来,惨叫一声从床上弹起,手忙脚乱地用最快的速度穿好了衣服,对着镜子检查一遭。红白相间的双色襦裙曳地五尺,宽大的长袖是简单明快的鹅黄色,上绣流水波纹,走起路来随身姿摇荡,仿若长川汤汤,三千青丝拢得整齐,以同色缎带束好——嗯,似乎可以见人。

于是她取了个红白相间的披帛,匆匆出门。马车一路风驰电掣到了皇宫,下车后她又小跑了一会儿,到殿门前才放缓脚步,顺了顺呼吸,挺胸抬头像模像样地走了进去。

谁知一进门,发现大事不好,好死不死地,晏云之和冯默都在。

桑祈双手在袖中握拳,暗暗告诉自己镇定,不要跟那白衣男子一般计较,当他是棵白菜就是了,于是她不苟言笑地给皇帝见礼之后又转向他们,拱手道:“弟子桑祈见过晏司业、冯博士。”

皇帝清了清嗓子,不出她所料,问了她在国子监的情况。

桑祈有点违心地答道:“挺好。”

皇帝脸色黑了黑:“朕问的不是这个……”

桑祈微微抬头,用一脸不解的神情询问那是哪个。

皇帝总不能直接把“有没有犯了什么错,好让我抓住小辫子把你赶出去啊”这种话说出口,眼珠一转,改问晏云之和冯默她的在校表现和学习成绩。

冯默一听问到自己,一丝不苟地行了个大礼,严谨认真地道:“启禀陛下,桑氏时常在经史课上打盹,最近两次考核成绩亦均是班上倒数,在校表现和学习成绩都不太乐观。”

皇帝听完可乐观得很,虽佯装恨铁不成钢地皱了皱眉头,嘴角却不经意扬了扬,跟桑祈辜负了他多大期待,让他并不幼小的心灵受到了多大创伤似的,唉声叹气地道:“桑祈啊,你看……你这书读得实在没有起色,可如何是好?朕觉得小姑娘家家,果然还是不适合去国子监吧?”

桑祈低着头苦笑一声,心想现在还不是甘心离开国子监的时候啊,虽然觉得这样说不太好,但也不得不先卖个队友了。于是她十分认真地拱手对冯默道:“弟子冒昧向博士请教一个问题:经史课上有几人不打盹?”

“你……”冯默气得面上一抽搐,褶子都深了许多,本来还是个老帅哥,突然就显得面目有些可憎。

“当然,科目无聊,并不是博士的错,冯博士您还是精于授业的。”桑祈打了个圆场,继续道,“而且,弟子的成绩也确是在考试的人中排名倒数。”

“嗯,你自己有数最好。”皇帝仍然一脸幸灾乐祸。

不料桑祈突然话锋一转,补充了句:“可是,没来考试的人更多啊。您看,他们连考都不敢考,是不是还不如小女?”

“这……”皇帝也有些语塞。

桑祈趁机加强攻势,沉痛陈词:“小女学艺不精,实在是因为比同侪们起步晚太多。想他们从小就接受最好的教育,而小女却只能跟着父亲的军队风餐露宿,别说读书写字,连张像样的纸都没见过……”说得要多惨有多惨,眼看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乍一听倒是有理有据,但是……桑家大营每年都军饷充足,哪有那么凄凉!再说你一个女孩子家不读书写字不也很正常吗?装可怜这方面可真得乃父真传!皇帝无言以对,怄着气给了冯默一个眼神,可惜冯默正郁结难抒,没体会到。

老家伙真不会察言观色!真是活该这么一把年纪了还只能混个博士!皇帝深吸一口气,用力掐了掐龙椅扶手,开口道:“好了好了,你不容易,朕知道了。”转而期待地看向晏云之,“那么,桑祈平日里的表现如何呀?可有给其他弟子带来什么困扰,在国子监中惹什么麻烦?”

他当然是希望晏云之说“惹了”的,并且他也听说了桑祈总追着晏云之让其不胜其烦的事儿,觉得有十成把握对方会这么说。

见皇帝换了目标,桑祈住了口,心里有些忐忑,不由得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瞥晏云之,感觉皇帝蓄谋已久,一直想找碴儿把她赶出国子监,以报复大司马当初逼自己就范这事儿。如今怕是晏云之随便说两句坏话,他就能赶紧顺杆儿爬了,而自己昨天才刚刚与这个人大打出手……想到自己的命运此时此刻就捏在晏云之手里,他还十分有可能“好好把握”,真有点不甘心。

一时大殿静寂,晏云之沉默片刻,在皇帝越来越闪亮的渴望眼神中,从容不迫地面瘫着答了句:“桑祈的表现……”

桑祈捏了一把冷汗,便听他顿了顿,用了一个她自己用过的词总结道:“挺好。”

皇帝手一滑,险些从龙椅上掉下来,暗暗咬牙哀叹:你们……一个个的实在太让朕失望了!

结果因着晏云之的“相助”,皇帝不足以找借口对桑祈发难,只得让她继续待在国子监。离开皇宫,可算松了口气,桑祈在晏云之上马车前追上他,讪笑道:“谢谢,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你会帮我,但还是谢谢。”

晏云之脚步一顿,反倒疑惑地问她:“帮你?”

桑祈哑然:“是啊……”

又听他琢磨着:“那你可在国子监里闯了什么祸?”

桑祈细细想了想,又想了想,不是很有自信地答:“好像……没有吧。”

风言风语多了些,与闫琰的小矛盾多了些,别的好像都挺正常的嘛。除了给晏云之送荷包,她已经很注意低调行事了。

说完晏云之一点没领她的感激之情,面无表情地扔回一句:“那不就行了,晏某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得,又碰了个钉子,何苦特地来一趟呢?桑祈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儿地道:“那弟子就先告辞了。”言罢转身悠悠然往自己车上走,心想着:皇帝你治不了我吧,我得意地笑,我得意地笑……步伐也轻快了很多,越来越不好好走路,身体轻摆带动衣裙飘摇,在阳光下流光跃金,勾勒出一道旖旎风景。那份潇洒自在,虽与舞刀弄枪时的利落英姿不同,却同她姿容秀美的女子外表相异,折射出不同寻常的光辉。

晏云之挑起车帘的手微微停顿,注视着她的轻盈裙摆和被风吹起的如瀑长发渐行渐远后才无奈地笑笑,上了车。

这样的人,天生就是引人注目的存在,知道什么是低调才怪。

果然不出他所料,这次小风波后没过几天,桑祈就干了件特别高调的事儿。

因着连日朔风大作、阴云密布,实在冷得难受,连烤火炉都无济于事。终于风停放晴的时候,洛京人民都很高兴。国子监里的博士弟子们当然也不例外,于是有几个博士提议趁着心情好,在庭院里行曲水流觞之乐。

桑祈没玩过这些,不太想去,可大家都去偏偏她落跑未免失礼,加上卓文远一直撺掇她说很有趣,便带着几分好奇加入了。

乐课时间,众人都聚到了庭院里,围着假山流水而坐。教授乐经的博士指着周遭的一排乐器笑眯眯地介绍规则道:“既然是乐课时间,今天我们就换换玩法,中者无须吟诗作赋,改为演奏一曲。”

桑祈后悔来了……再看卓文远,正低头偷笑,这家伙该不会早就知道博士会来这招吧?她无语地掐了他一把,硬着头皮盯着博士手中的杯托,祈祷杯子千万别停在自己面前,重在参与,看看就好。

游戏开始,博士用杯托将盛着桃花酿的小小杯盏轻轻放到上游,杯盏随着蜿蜒曲折的水流,在众人面前缓缓而过。

桑祈屏息凝视,第一个杯子越过自己,停在了卓文远面前。

卓文远爽快地拿起杯子来将酒喝了,走到一边找到自己的笛子吹了一曲。俊美如玉的男子临风而立,宽袍微敞,唇畔流淌而出的旋律悠扬,确是一道赏心悦目的美景。

曲罢,博士评价其韵律节奏都掌握得很好,意境也符合此情此景,总之评价颇高。卓文远回来坐下,朝桑祈挑了挑眉,意思是问“怎么样,本公子挺帅吧”。

桑祈笑着点了点头,想的却是不错不错,刚才观察了一下水流和岸势,自己所在的位置好像杯盏不容易被卡住,这样就放心了。谁料卓文远突然凑近了些,趁博士再把杯盏放下,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儿的时候,低头在她耳畔暧昧地问:“那么还不考虑考虑嫁给我?”

桑祈保持着笑容,毫不客气地又掐了他一把。卓文远身子顺势一倾,长袖一拂,袖内的手不动声色地将杯盏卡在了岸边,而后收手而退,连声告饶着坐了回去。

桑祈刚松口气,便见众人都看着她,而那小小的杯盏正稳稳地停在自己面前。

她要给晏云之送荷包并邀其上元节一同赏灯,否则便要在灯会上代替名伶演奏一曲的事儿已经传遍洛京,同窗们自然也知晓。各路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充满探究与猜测。毕竟先前也有传闻说她琴棋书画无一在行,这曲子到底能弹成啥样呢?如果能在上元节前听上一听,也就知道那天看到的会是好戏还是闹剧了。

于是在众人的热烈欢迎下,性子愿赌服输的她艰难起身,磨磨蹭蹭地朝旁边走去,心里还不甘地琢磨着,怎么会这样呢,郁闷。她拿起琵琶坐好,抬头看向那杯子,又看向弯眉浅笑的卓文远的时候,突然灵光一闪,恍然大悟——是他干的!

那人如今一副“想要帮忙,求我呀”的表情,更让人恨得牙根痒痒。桑祈的倔强劲儿上来,不肯示弱,深吸一口气,豁出去抱着琵琶演奏起来。

而后,果不其然,发挥稳定地演砸了。

弹到一半,她看着同窗们纠结抽搐的表情,十分有自知之明地停了下来。只见闫琰想笑又不好意思出声,憋得满面通红,卓文远还在一旁把玩着折扇幸灾乐祸。

桑祈越想越不服气就这样被他耍了,索性将琵琶放回去,拂拂衣袖道:“桑某曲艺不精,还是不污大家的耳了,要不改唱一首歌吧?”边说边剜了卓文远一眼。

琵琶都弹成这样了,声乐方面众人自然也就没什么期待了,闻言只祈祷着千万不要更吓人,也有人忙道:“算了算了……”

可博士那边觉得不应就此作罢,要表演节目就表演完整,弹了一半就回去算怎么回事,于是点头:“好,就唱完一曲。”

得了应允,桑祈清清嗓子,开口唱了一曲在西北时学的歌谣。

赫勒山北兮,原草茂茂。

天地无极兮,驱我羊羔。

慕君不见兮,在彼何方?

惠风来仪兮,慰我寂寥。

……

苍凉古朴的旋律,被她唱得驾轻就熟。高音宽广洪亮,低音深沉浓郁,闻之身临其境,仿佛去往了那广袤无垠的草原,见着了那以天为盖以地为庐、自由自在地放牧着羔羊、遥望远山的姑娘。

桑祈唱着唱着,听到一曲悠旷琴音响起,契合地在为她伴奏。

歌声邈远,琴声苍凉,配合得相得益彰。洛京人嗜好风雅,高门子弟在音律方面皆造诣匪浅,连闫琰之流也不例外。此时都沉浸在了这韵律中细细聆听,有的合眸冥想,有的边微微颔首边品着酒,有的偏了头远眺,一时整个庭院里只剩下乐声。

桑祈自己也唱得投入,直到唱完才将视线投向伴奏的人,惊讶地发现那人竟然是晏云之。他的长指还没收,继续在古琴上舞蹈,一拨一挑间,流泻天籁。姿容绝世,白衣飘飘,即使在这样一群天生贵胄之中,也显得俊逸超群。

正在这时,刚刚还晴朗的天,转瞬便阴了。风起,纷纷扬扬地下起雪来。雪花和风吹落的几瓣蜡梅,轻巧地落在了他的肩头。

这样的画面,配着他弹奏出的这样的乐声,简直让人惊为天人。

晏云之啊,晏云之。

她突兀地想起一首诗里面的句子——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噗,难道是因为觉得他像从天上来的仙人吗?桑祈摇摇头,让自己清醒点。别扯了,就他那性子,还神仙呢,魔鬼还差不多。

那边晏云之似乎兴致正浓,还没弹完。她趁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乐声上时,悄然起身离开,漫无目的地向庭院深处走去,心情如同这天气一样,突然变得阴霾。

这首歌谣让她想起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的草原,不知何时才能再自由驰骋的天地间,永远也无法再见的那些往日和故人。情绪少有的低落,她自己都不知道就这样把玩着手中的草叶呆坐了多久,直到一阵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才恍惚回过神看向来人——又是晏云之。

难得的两人独处的机会,她此时却不想送荷包,也不想求拜师,只看了他一眼便又转回了头。

这倒让晏云之有点意外,信步走到离她不远处,也坐了下来,侧眸看看她低垂的眉眼,奇道:“原来桑二小姐也有伤感抑郁的时候。”

不开口还好,一说话就叫人火大,桑祈翻了个白眼,道:“当然会,人人都有高潮和低谷好吧,我又不是没心没肺的傻子。”言罢叹了口气,补充道,“若真是个懵懂无知的傻子倒好。”

“哦?”晏云之长眉微扬,觉得这句话有几分耐人寻味,追问了句,“此话怎讲?”

明明早就决定了不会对人提起的事,大概是因为此时心灵打开了脆弱的缺口,又碰巧他的声线听起来那么温良可靠,竟然生出了倾诉的欲望。

桑祈稍加犹豫后,长叹一声,讲起了有关这首歌谣的故事。

“如你所见,我完全没有音韵天分,琴弹得乱七八糟,歌唱得也不好,却只有这首歌谣烂熟于心,因为小时候姐姐教了我很多遍。”

关于桑家的情况,晏云之略有耳闻,据说大司马桑巍先后娶过两任妻子,原配邵氏曾随他四处征战,常年担忧操劳,年纪轻轻便因病辞世,留下一子一女。数年后迎娶的续弦赵氏,也就是桑祈的生母,多年无所出后终于怀上一女,却在诞下她时难产而亡。同年,邵氏留下的长子战死沙场。

于是有了桑将军乃天煞孤星、命中福薄、克妻克子的说法。不知是因为这个说法导致没人敢嫁给他,还是他自己连失所爱不想再承受这般痛苦,总之后来他一直没有再娶。家中便只有桑祈和年长其十岁的姐姐桑祎两个女儿。想必对于桑祈来说,桑祎既是长姐,又扮演了母亲的角色,是她生命中极为重要的人。

“后来姐姐进宫做了后妃,离开西北就再也没有机会见面,直到……”桑祈说到这儿顿了顿,虽然表情未变,声音却带了哽咽。

“直到她也辞世?”晏云之问。

桑祈默默点了点头:“宫里告诉父亲的理由是姐姐重病不治,可真相并非如此。在姐姐的死讯传来后不久,我收到一封她指名寄给我的家书,里面写着对我的嘱咐和她真正的死因。”又顿了顿,叹息道,“姐姐是自杀。”

晏云之略显惊讶地挑了挑眉。

桑祈将事情的始末说了个大概。

这一切还要追溯到桑祎嫁入宫廷以前。当年桑巍风头正盛,已有功高盖主之势,惹来了不少猜忌,远比现在更甚。朝中有传闻称他坐拥重兵,意欲在西北自立称王。皇帝寝食难安,甚是担忧,听说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可战事正在紧要关头,桑巍并不想让自己腹背受敌,既要应付敌人又要应付朝廷的怀疑,于是权衡利弊后,将爱女桑祎送进了宫,供皇帝牵制自己。

就这样,桑祎作为政治牺牲的筹码踏上不归之路,成了后妃,按照父亲的意愿帮助其摆脱困境,为此她舍弃了自己放心不下的妹妹、相许终生的恋人,只能在花红柳绿的后宫中成为群芳之一,过着自己并不想要的曲意逢迎的生活。

两年后,桑巍收复西昭,从边陲撤兵,将自己的势力散去一部分,这股猜忌风波才逐渐淡去。桑祎也算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趁着一次风寒,悄无声息地结束了了无生趣的人生。临死前,她将自己的心事血泪一一记录下来,交给了心爱的妹妹。

至少要向一个人传达事情的真相及她的委屈、她的不甘。桑祎在信中说:“我不恨父亲,他也有他的无可奈何,可我憎恶这个世界,憎恶这靠联姻维系起来的利益纽带,将人看得与金银珠宝无异,冰冷又无情。”

那年收到家书的桑祈才只有十岁,勉勉强强看得懂,被姐姐传达出的情绪里那份厚重的压抑迫得透不过气来,从此无法释怀。

晏云之听罢,面上浮现一丝笑意,温声问:“所以,你才拒绝了所有找上门去的提亲,放话说自己的婚事自己做主?”

“嗯。”桑祈坐久了,伸伸胳膊和腿,重重点头,“对,谁说的都不算,只有我自己可以决定,嫁给一个真心喜欢我的人。不再重蹈命运的覆辙,不再做任何人、任何事的牺牲品,至少要代替姐姐弥补遗憾,自由地活。”

晏云之点了点头,评价了四个字:“有点意思。”

她竟从这几个字里听出了赞许的意味,惊讶地侧头,眨眼看了看他。

晏云之一如既往,没有什么表情。

“噗……”桑祈突然笑了,说出这些深埋已久的秘密,心里本就舒服了很多,情绪已经没刚才那么低落了,又有了兴致想别的。

“你也很不错啊,琴弹得真好。”她诚恳地道,“话说那是什么曲儿?我好像第一次听。”

晏云之难得给她一次面子,来而不往非礼也嘛。

“即兴之作,若非要取个名字的话,就叫《芃之野》吧。”晏云之轻描淡写道,后半句却突然话锋一转,做了个惊讶的表情,“你竟然也懂得品鉴音韵?”

“……”桑祈顿了顿,撇嘴道,“虽然不懂,也能听出来点感觉啊。”

“什么感觉?”

桑祈绞尽脑汁回忆着刚才听他抚琴时的感受,才总结出来两个字:“自在。”言罢觉得这个词很合适,补充道,“嗯,就是有一种放任自流、潇洒疏狂的感觉,好像世间万物没有什么能束缚得了这琴音。”

晏云之默了默,高远苍渺的双眸一眯,轻呵了句:“呵,自在啊……”

哟,总结得好像戳中了点子上?桑祈颇为自豪地挺了挺脊背,心想着:看吧看吧,姐姐我还是有点本事的。这样想着,竟和平日跟卓文远打闹时似的,抬手朝着晏云之的肩膀就狠拍了下去。

拍完才发现不妙,晏云之面色一凉,坐得离她远了些。

刚才还和谐的气氛陡然冷场,二人之间似乎都能听见寒风呼啸,桑祈尴尬地咳了咳,没话找话说道:“那个,司业果然很厉害啊,无论琴瑟琵琶都能信手拈来,演奏得那么美妙,我就完全没有那个天分。”

“嗯。”晏云之语气淡淡,“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这样上元节大家都好过些。”

桑祈嘴角一抽,连连摆手:“还是算了,朽木不可雕,我真不是那块料。”言罢瞬间眼睛一亮,凑过去转了话锋道,“可司业有这份心意弟子实在感动,不舍得推辞……要不,您还是教我功夫吧!”

晏云之又挪了挪,理理衣袖,悠悠然道:“也好,只要你不再送荷包。”

桑祈抿唇,坚定摇头:“不行,功夫要学,荷包也要送。”努力了但是赌输,和压根不努力中途放弃还是两码事,虽说从结果来看差不多,可她并不愿走后一条路。

晏云之瞄了她一眼,潇洒起身,略显遗憾地道:“如此,晏某实在爱莫能助。已耽搁许久,桑二小姐还是先回去吧,等会儿就放学了。”

“唉,你别走啊,有话好商量。”桑祈见他要跑,急忙伸手去拽他的袖子。

晏云之什么身手,刚才那是疏忽了,如今防备起来,当然连袖边都没被摸到。

待到她回到教室的时候,众人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走了。卓文远一见她要发火,急忙赔笑,扯了扯她的衣袖道:“别生气,我不是有意的。咱俩谁跟谁啊?走,请你到庆丰楼吃包子去。”

桑祈一见他如此有诚意请客,便只在他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并未发作。

二人再入庆丰楼,又点了之前念念不忘的白切羊肉。不久后小二端上一大盘羊肉,她瞬间眉开眼笑,伸手拿了一块羊排,闻了闻,突然问:“庆丰楼是不是宋太傅家开的啊?”

卓文远疑惑地摇了摇头:“何以见得?”

“不是的话,怎么每次来都能碰到她,我都怀疑她驻扎在这儿了。”桑祈言罢,咬了口蘸了重口味酱料的羊肉,扬扬下巴,示意他往身后看。

自己隔间的竹帘没放下,楼梯对面的那间竹帘也没放下,卓文远回头一看,又是宋佳音。小姑娘也不知道是在生谁的气,正高冷地端着架子,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旁边的丫鬟则忙着颐指气使地对菜品鸡蛋里挑骨头,嫌弃这个菜炒得太烂没有嚼劲儿,那个肉又没炖透咬起来太硬,要小二端回去重做。

虽然只是派丫鬟出面,主人本人没有撒泼,还算保持着淑女形象,可偏生就是这股做作的伪装最让桑祈看不下去,拎着羊排站了起来,走到扶手边,一扬声,懒洋洋地朝对面开了口:“我说,这火候问题纯属个人喜好,你喜欢吃嫩藕,我喜欢吃脆藕,哪有什么对错?在外面吃饭总不能样样都正好合你的口味,以为是自家小厨房啊?因为这点事儿就找碴儿,真是大小姐脾气。”说完咬了口羊肉,舔舔手指头继续道,“不愿意吃何苦还来呢,自虐不是?”

声音不大,但不少雅间里的人都能听到,更何况还当着个小二的面,宋佳音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如纸,燃烧着怒火的视线猛地向她射来。

桑祈若无其事地笑着,挥舞了一下羊排,打招呼道:“哟,原来是宋大小姐。怎么样,这羊排不错,要不要给您来一根?”

虽说对面这个穿的是男装说话却是女声的客官似乎在帮自己出头,但单看衣着都能轻易判断出两边都不好惹,小二生怕自己被卷入风波,匆匆道了句:“小的这就去重做。”一溜烟跑了。

桑祈继续靠在栏杆上,好整以暇,丝毫没有自己管了不该管的闲事、十足是在找碴儿的觉悟。

宋佳音方才是不屑于亲自和小二说那些话,降了自己的身份格调,和桑祈说话就不用那么“见外”了,笑意一浓,讥诮道:“桑二小姐如此关心我的饮食,我还真是有点受宠若惊。看你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吃饭,我就放心了,之前听说你那荷包一直没送出去,还担心你每日发愁,郁郁寡欢呢。”

“劳您费心。”桑祈笑道,“赌输了就是丢个人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真是好面子的怕了厚脸皮的,这无赖的说法将宋佳音接下来要说的话悉数堵了回去,宋佳音又是愤愤地想走,又是犹豫着想留,纠结了半天,看在桑祈眼里实在觉得有趣。

忽见旁边隔间的帘子一动,转瞬又出来个熟人,面皮白净眉宇英挺,竟是闫琰。

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桑祈挑眉看了过去,只见闫琰忍了一天,终于大笑了出来,乐得脸色通红,道:“果然是你,哈哈哈……今日你那琴声真乃魔音入耳,太摧残人了。”

见他当着敌人的面肆意拆台,尤其是那眼泪都快笑出来了的浮夸模样,桑祈气不打一处来,凑近两步,趁其不备抬腿就是一脚。没想到今天就是倒霉到喝口凉水都塞牙的地步,闫琰正好在这个时候动了下,她没踢到人,反倒大力踢在了栏杆上,一个错劲儿,只听脚踝发出一声微妙的脆响,自作孽不可活地扭伤了。

卓文远方才一直没有帮腔的意思,闲闲摇扇围观着,这会儿看见桑祈的脸色变了变,才适时走上前,恰到好处地扶了她一下,风流暧昧的桃花眼笑得弯弯,向闫琰打招呼,并善意提醒:“时候不早了,琰小郎还不回吗?当心闫夫人要担心了。”语气中尽是温和关怀。

闫琰是出了名的“母管严”,闻言怔了怔,好像刚才光顾着乐呵了,这会儿才反应过来似的,赶忙一拍头,道:“啊,子瞻兄说得是,我先走一步。”而后露出小虎牙,朝桑祈不怀好意地笑笑,挺高兴地走了,美滋滋地想着,终于报了骑射课上的一箭之仇。啊,今天天真蓝啊,月亮真圆,心情真好!

一个大男人,心眼儿这么小!桑祈无奈地朝他后背做了个鬼脸。

“行了行了,人家又看不见。”卓文远假意嗔怪,收起折扇敲了敲她的头,扶着她回到隔间,干脆利落地放下竹帘,不再理会对面还有一个宋佳音也在跟她吵着架呢。

一放下戒备,桑祈趔趄着蹭了两步坐下来,龇牙咧嘴道:“疼。”

“我看看。”卓文远一听蹙了眉头,蹲下来挽起她的裤脚,看了一眼并没肿胀,又不放心地上手按了按。

按得不重,可桑祈差点嗷的一嗓子喊出来,幸好顾忌到怎么丢脸也不能丢在宋佳音面前,识时务地忍住了,咬着唇一脸幽怨。

他便改成了轻轻握住她的小腿,用温热的手掌揉了揉,笑道:“还行,不严重,回去赶紧擦擦药就好了。”

“嗯。”跌打损伤以前遇到多了,桑祈也知道算不得什么事儿,可是毕竟伤了筋,眼下是不能好好走路了。

只好……先把东西吃完。

等到二人离开庆丰楼的时候,宋佳音早就走了。卓文远搀扶着桑祈小步蹭出大门,见如今天寒,街上也没什么人,便蹲下身来,勾了勾手指,魅惑一笑,道:“上来。”

这个动作看着好熟悉,小时候在草原上,二人嬉戏打闹,他也经常这样背她,都不知道有过多少次了。为了大家都能早点回家,桑祈也没客气,动作熟练,三两下挪到了他背上。趴好之后才发现,和小时候不一样了,他的背宽阔了许多,力量也比那时大了许多,毫不费力地便能将她的腿在自己的劲腰上卡好,轻轻松松迈步向前。

桑祈借着月色看到自己摇晃的脚尖和石板路上影子的距离,有些恍惚地感慨着,竟不知在什么时候,他都已经长这么高了。想想也是,毕竟已过了加冠之年,都取了字号,到了该娶妻生子的年纪啊。可他还是整天没个正经,还混在国子监里,搞恶作剧捉弄人,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上心干点事业……

正乱想着,忽听卓文远问了句:“看你,每次遇到她都要闹得不欢而散,可有想过一直这么下去不妥吗?”

“怎么说?”桑祈一怔,不明白什么意思。

“越跟洛京的小姐们交恶,就越融不进她们的圈子吧。”卓文远解释着,“以后终归要在洛京常住,你就不怕一直交不到朋友?”

桑祈趴在他肩上,一只手勾着他的脖子,一只手把玩着他的头发,用无所谓的语气答了句:“那有什么,我不是有你吗?”

纱笼寒烟、玉洒清醴的月光下,石板路反射着柔和的银辉,微风拂动下树叶沙沙,街道上只有他一人的足音跫跫,此外万物空寂。

这样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便在梨涡浅笑的少女长发随着他的步伐一晃一晃、不经意说出口的瞬间,毫无预兆地击中了他的心灵。

卓文远微微一怔,俊美多情的面容上笑意深了几许,声音也变得更温柔:“那不一样,我毕竟是男子,将来要做你夫君的。”

说得倒顺溜,桑祈忍不住笑了,明白他的意思是希望自己能够交到几个同性朋友,和其他洛京的世家小姐一样,没事儿一起游玩啊,绣花啊,吟诗啊,弹琴啊,聊男人聊八卦,融入现在的小姐圈子将来的夫人圈子中去。可是,那不是属于她的世界,她有不同的追求。她觉得把这些想法一一解释给他听太麻烦了,只道是:“没事,我们做一辈子朋友就行了。”

每次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都会各执一词,无疾而终,卓文远无奈地笑了笑,换了个方式说道:“那我要是以后不在你身边了怎么办?你再扭伤了脚,谁背你回去?”

“我可以自己走啊,为啥一定要人背,虽说会慢,但……”桑祈说着就要跳下来示范,卓文远赶紧用力按了按她,更加无奈地道:“行行,我信了,你老实待着吧。”

等送她到家,已经过了亥时,莲翩一直没敢告诉大司马小姐还没回来,忐忑不安地守在门口,一见着人就赶紧走小路把她悄悄扶回了房间,手脚麻利地端水准备伤药,俏脸上一片焦虑神情,语带责备地道:“怎么回来得这么晚,还受了伤,又在外面惹事了?”

“遇到了宋佳音。”桑祈耸耸肩,若无其事道。

莲翩便心下了然,也不再多问,专注于给她上药,涂抹好后才叹了口气,嗔道:“她就不能消停点。”

说起桑祈和宋佳音的过节,其实真没有什么不得了的大矛盾,都是些互相看不顺眼的小冲突。两个人都是要强不愿意服输,更不愿意看别人脸色的性子,俗话说一山容不下二虎,确也容易生出摩擦。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宋佳音,是刚回洛京不久的事。桑公应宋太傅之邀前去赴宴,为了能让桑祈尽快适应洛京的生活也带上了她。其间,男人们同席把盏言欢,女眷们则在后院赏月玩乐。七八个世家小姐,称得上热闹。可桑祈觉得她们的话题自己插不上嘴也没兴趣,便很少说话,只有别人点名问她的情况才应付着答两句。

于是乎有人觉得她是故意摆架子,看她的眼神不太友好。当时宋佳音作为主人,“善意”地提醒她:“姐姐可别学那些自诩孤高傲世的才子,姑娘家还是柔和温婉些的好。”

刚从西北回来,一身棱角的桑祈最不喜别人对自己指手画脚,立刻眼神一凛,冷冷看了回去:“多谢提醒,但我怎么个性子,还轮不到你来操心。”

从小到大,洛京里谁不给宋太傅最疼爱的小女儿几分面子,新来的却是这个态度,也不怪宋佳音当时脸就是一白,尖声问了句:“你说什么?”

“说你多管闲事了。”桑祈撂下话,起身就走。

“你!都说桑公家的独女自小长在军营里,乃是将门虎女,如今看来果然是个不知礼数、野蛮莽撞的悍妇!”宋佳音气得不轻,喊出这句话的时候身子向后倾倒,眼见着那弱柳扶风的架势,就跟马上就要被对方气晕了似的。

桑祈见状倒是停住脚步看了回去,但在众女子埋怨的目光注视下,只是皱着眉头,十分不能理解地问了句:“至不至于这么娇弱?说句实话而已,你怎么好像就崩溃得要吐血了……”

“你……”宋佳音眼前一黑,本来没想吐血也要吐出来了。

二人之间的梁子就此结下。桑祈嫌弃宋佳音为人行事矫情做作,宋佳音恼恨桑祈让自己没了面子。以至于后来,听说宋太傅有意给自己的爱子和桑祈结一门亲事的时候,桑祈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宋佳音先开口尖声道:“不要,我才不要这个女人进宋家的门!”而且这话还是当着桑巍的面说的,礼数全无。这下宋太傅脸也白了,把桌子拍得震天响,怒斥道:“不得胡闹!”

结果宋佳音当场就泫然泪下,哭得那叫一个楚楚可怜,好像无理取闹的不是她,而是她爹似的。本来还见桑祈姿色不错,有几分意思的宋落天大约是个地地道道的妹控,一见自家妹子哭得这么惨,立马也不干了,不惜反抗老爹,自己先否了这门亲。

倒是也算给桑祈省了事,只是彼时,桑巍的脸色已经跟门上贴的煞神差不多。宴会最终自然是不欢而散,从此以后,便传出了刚回洛京的桑祈是个蛮横无理还自视甚高的丑八怪的传闻。虽然在宋太傅本人表态这只是犬子小女无礼,并不能代表宋家态度,自己一定拉回去好好教育的情况下,桑巍大度地没有找宋家什么麻烦,但桑祈和宋佳音私下交恶的消息,还是很快便在洛京各大家族的后院中不胫而走。

加之桑祈本来就乐得清静好练武,不愿主动与人结交,虽说后来懂得了洛京不比西北那样自在,为了避免麻烦,行事言辞都有所收敛,也还是不可避免地造就了到现在只有敌人渐多,不见朋友增加的局面。

眼见着小姐和宋佳音有越闹越厉害的趋势,莲翩不禁愁眉苦脸地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小姐在洛京这日子可怎么安生哟。

桑祈那边却很大度地笑了:“不,这回不是宋佳音……”

莲翩心里一激灵,哀号道:“什么,又树了新敌?”

“咳咳,是闫琰。”桑祈有些尴尬地将自己踢人暗算未遂的事儿和长久以来与闫琰的斗智斗勇说了一通。

莲翩听完立马不乐意了,脸一沉,义愤填膺地将闫琰强烈谴责了一番,称宋佳音怎么说都是个姑娘家,小心眼也就小心眼了,闫琰作为个大老爷们儿竟然也这么别扭,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好像扭脚这事儿也确实怨不得人家,是自己作死,桑祈想解释一下都没找到可以插嘴的空当,只好由着她去。

好在伤得不重,紧急处理后,第二天从走路改为坐马车也能正常上学。于是她不顾莲翩劝阻,踏上了身残志坚的求学旅途。

虽说琴技已被验证岂一个“惨”字了得,但令她自己也没想到的是那一首歌谣竟然以别开生面的旋律和清亮高远的嗓音给不少同窗留下了深刻印象,今儿一来,便有人来找她请教音谱——她当然不懂,只是口口相传学来的而已,根本说不出个宫商角徵羽,于是挺不好意思地看着那人唉声叹气、怅然若失地走了。

可这么一高调,还没出一日,便有人说,她别出心裁地倒腾出这个花样,是刻意要接近晏云之所为,总嫌弃别人做作,自己还不是一样。流言的源头,正是昨天刚生了气回去的那位娇小姐的妹控兄长宋落天。

却说此人平日纨绔,很少来上课,比如昨天就没在,今儿倒是说得最热闹的一个。桑祈心中了然,约莫着他是替妹妹报仇,专门来找碴儿的。好在,面对这对讨人厌的兄妹,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自然有一直对他看不上眼的人昨天是在的,觉得并非那么回事儿,帮桑祈说了两句话,言辞俱厉地呛了回去。

而桑祈本人,却因宋落天故意恶语相向的那句话,生出了醍醐灌顶之感,醒悟到原来讨好晏云之还有这个办法啊!不是送礼溜须就行了,讨好虽然很必要,但更关键的是要表现到点子上,投其所好啊!

这么说,仔细一想,昨天确实是多和他说了很多话呢,气氛也和谐了许多。想通了路数,桑祈只觉前路豁然开朗,连脚伤都没那么不适了。可是转念,又有些迷茫,虽说投其所好……可是晏云之所好的是什么呢,听西北歌谣?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空想不如行动,下了课她便挪着跛脚往晏云之那儿去,看到晏云之正好在,便笑嘻嘻地问了句:“司业,我给你唱个歌?”

晏云之原本是侧面朝向她坐着的,闻声笔下一顿,缓缓扭过头,面无表情地沉默良久……又缓缓转了回去,提笔继续书写,好像刚才只是幻听了似的。

毫无疑问,作战失败。

这人怎么这么难伺候啊?桑祈灰心丧气,又艰难地往回挪着,哀叹自己昨天好不容易才和他拉近了距离,难道只是一种错觉吗?这苦日子,可什么时候是个头哟?

好在区区扭伤,对于摸爬滚打惯了的她来说根本不算事儿,在御赐跌打损伤神药和莲翩的悉心照顾下,没几天就好了。

这日莲翩最后一次给她换药,出去丢了纱布回来,又是一脸忧心,对桑祈低语自己似乎又在府上看见了之前遇到过的神秘人影。

“还是告诉桑公一声比较好吧?”她皱着眉头提议。

桑祈若有所思地沉默着,扭了扭脚踝,确认没事了后站起身道:“在哪里见的?你先带我去看看。”

凡事得讲究个证据,她可不想因为莫须有的事情去找父亲,至少也得自己相信确有其事,不是莲翩眼花多疑才行。

莲翩带着她出门,绕出院子,一路来到后墙,指着墙角一处道:“就是这儿。”

桑祈探头一看,这地方虽然谈不上十分偏僻,但正巧在光亮照不到的死角,瞧了半天什么也看不清,不由得感叹道:“亏你在这种伸手连几根指头都数不清的地方,还能看出对方是不是人啊……”

莲翩怨恼地推了她一下,嗔道:“因为听到有动静,就特别留意了一下,借着微弱的光线还是能看到有东西在动的,有这么高。”说着在自己的头部上方比量了一下。

“就是说也并没有看清一定是个人影了?万一是小动物,比如直立行走的狗什么的……”桑祈正教育着莲翩说话要逻辑缜密,有真凭实据,不能靠主观猜测,突然听得一阵枝叶婆娑的声响,下意识地朝响声方向一看,只见幽暗星光下,一个矫捷的身影正快速从墙头跃过。

无论怎么眼拙,也能看出那是人不是狗。主仆二人面面相觑,都愣了愣,桑祈旋即一跃,跟了上去。

莲翩急得小跑两步喊道:“小姐,你的脚!”可桑祈已经消失在墙的另一面不见踪影了。

莲翩没法子,只得跺着脚,赶紧去找府上管事。

而这边追着那道身影远去的桑祈,本想直接将其抓住问话,怎奈对方轻功了得,她脚伤初愈,衣物又不便,能保持不跟丢已经是极限。良久,终于见其停了下来,轻车熟路地进了一个院落。

她也跟着上了墙头,刚要尾随进去,发现院中有三五个体形魁梧的黑衣男子,每个身上都带着武器,于是刚探进去的半个身子又缩了回来,屏气凝神,静观其变。

远远地,能看到自己一路追踪而来的那个黑衣人在跟一个看起来像头目的男子说着什么。然后头目进了个屋子,很快又出来换他进去,而后再对其余人嘱咐了几句。那些人便散开到院子各处,开始巡逻。

看这架势,明显是有组织有纪律的犯罪团伙。桑祈蹙了眉,觉得恐怕不是遭贼那么简单。这伙人是干什么的?潜入大司马府有什么目的?带着这些疑问,她决定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悄悄移动到黑衣人进去的那个屋顶上,看看能不能偷听到什么。奈何院子太小,巡逻的人移动得太频繁,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正在她聚精会神地观察着院内动向的时候,忽然听耳边传来一句温和的话语:“这么巧,你也来听墙角啊。”

“是啊。”她下意识地答了一句,还不悦地提醒道,“嘘,小点声。”话音一落,她方意识到哪里不对,瞪大眼睛猛地一转头,便对上了一双好像会笑的桃花眼,不是卓文远又是谁?

脚上一滑,桑祈差点掉下去。

桑祈强压下惊呼的冲动,凑近他耳边小声问:“你怎么在这里?”

“路过,看见有人家墙头上挂了个人,就上来看看,没想到竟然是你,腿脚可是好了?”卓文远也凑到她近处,在她耳边带着几分调笑的意味道,呼出来的气让她直痒痒。

就知道看戏,桑祈白了他一眼,又细声细气地严肃道:“我觉得这些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应该是在计划什么阴谋。”

卓文远也学着她的语气一本正经地回道:“我觉得,我们这样挂在人家墙头上说话也不像什么好人。”

进屋的人一直没出来,他们又没有机会靠近,既然已经知道对方的大本营了,不如从长计议,桑祈这样想着,便点点头,和卓文远一起跳了下来,悄无声息地走远了些,确定说话声不会被院子里的人听到后,才叹了口气,恢复正常音量道:“吓我一跳,你怎么会大半夜地跑到这儿来?”

她方向感不错,虽然没来过却能判断出此处位于城西,居住的应多为商贾,不是通常世族中人会来的地方。

“哦。”卓文远眼波中流转着意味不明的光华,勾唇一笑,解释道,“刚从浅酒姑娘那儿回来。”

桑祈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个人,恍然大悟道:“哦哦哦哦……”连说了好几个“哦”,语气十分诡异。

卓文远抬手便拿扇子打了她的头一下,无奈道:“‘哦’个头!还不都怪你。”

“你泡你的妹子,我又没拦着,怪我什么了?”桑祈不满地回击。

卓文远忙不迭地招架,还是被她打到好几下,二人推搡嬉闹了一会儿,桑祈满意了才收手。只见他缓步走着,沉默下来,面上笑容淡去,长叹一声,道:“如果你肯答应嫁给我,我不就不用出去解决生理问题了吗?”

那语气极轻、极柔,也极为寂寞怅惘。桑祈扯了扯唇角,回道:“是吗?可我看你明明拈花惹草得挺开心啊……”

卓文远这回只是淡淡一笑,没说什么。

二人说话打闹间,已经共同走了好一段路,从城西回到了城东世家望族集中居住的地方。卓家和桑家分别在巷子的两头,之间还有些距离。桑祈先到家,与卓文远挥手作别,推门而入,前脚刚迈进去一步,后脚想起来什么,回头对他嘱咐道:“阴谋那事儿,你先别管。”

“知道了。”卓文远回眸微笑,表示明白。

她却发现他走错了方向,疑惑地问道:“绕糊涂了吗?卓府在那边。”说着好心指了指。

“我先不回去,发现有东西忘在浅酒那儿了,得赶紧去取。”卓文远半侧着身,并没有往自己家的方向挪步。

什么东西不能先回家再让家仆去取,桑祈心里想了一下,嘴上却没说什么,又摆了摆手,便大步走进门,不再管他的事。

在府上焦急等待的莲翩一直悬着颗心,得知她回来,赶紧跑来迎接,说了管事后来派过人去追,可是因为晚了一步,没有追上,只得将事情始末告知了桑公。

桑祈平静地应了一声,问道:“父亲现在何处?我要去见他。”

难得见她这么主动,莲翩赶忙道:“还在书房。”说着便高兴地将她引过去。

桑巍本已睡下,此时穿着寝衣,正在书房一圈一圈地踱步,见桑祈平安无事地回来,才松了口气,叫人将前去追踪的人撤回。

桑祈耐心地听父亲传完令,恭恭敬敬地给他行了个正礼,便将黑衣人的行踪和对其正在计划什么阴谋的猜想一一道来。按说这种事应该向洛京府衙呈报,社会治安问题不归大司马管,可遭贼这种事发生在桑府上,传出去总是不好听的。桑公连自己家的贼都防不住,还能放心让其抵御国贼吗?因此桑祈想让父亲私下把这事儿调查清楚也就算了。

桑巍大概也有此顾虑,沉着脸思索了一会儿,教育了一番女孩子家家不要再轻举妄动以身涉险,凡事要先知会于他,自己自有主张,以后不要再搅和进这种事了这类的大道理,便打发她先回去睡觉。临放她走之前,桑巍还皱着眉头问了她脚上的伤是否有恙。

“谢父亲关心,已经无碍。”桑祈拱手行礼,语气无波,客套地回应了句,便退了出去。一出房门,便不甘心地微微挑眉,揉了揉太阳穴。

莲翩可是太了解她了,跟在她身后,显得有些忧心。自家小姐在和桑公说话的时候,虽然总是这样恭恭敬敬的,并无丝毫冒犯顶撞,看上去父女关系和睦融洽,可她却看得清楚,礼貌背后是一种刻意的疏离。

莲翩脑海中浮现出大司马斑白的霜鬓,昔日锐利如鹰隼的眼眸里,如今流露出的一丝丝迷蒙与混沌,她忍不住感叹,大司马年事已高,又只有这么一个女儿,眼见到了嫁人的年纪,已留不住多时,当然希望小姐能多跟他撒撒娇才好啊,小姐怎么就不明白老人家的拳拳心意呢?在外面要逞强说什么给家族争光,容不得人轻视贬低桑家,可在自己家里,面对自己可以依靠的人,却为何还非要别扭着,对往事不肯释怀?也许只有等出嫁离家之后,小姐才能体会到在自己家中,在父亲身边的好吧?

桑祈却不知莲翩的忧心忡忡,第二天哈欠连天,一到书院就见着个稀客。宋落天坐在教室里,见她进门,缀着浮夸络子的雕翎羽扇一摇一摇,迈着云步就朝她走了过来,唇角一勾,用习惯性的轻浮语调道:“哟,桑二小姐,好久不见了呀。”

桑祈“嗯”了一声,想躲开,可路就这么一条,还被他堵住了,好不烦人。

视线顺着他的青缎粉底小靴向上,瞄了眼百花迎蝶的五彩锦袍,被华丽得闪着光的织锦晃了眼,只觉得富贵逼人,却有几分艳俗。并且,即使有如此鲜艳的衣物衬托,这位唇若丹脂、眉如柳叶、面似桃花,长得像个秀美姑娘似的阴柔贵公子的面色,仍欲盖弥彰地显出几分苍白。一看便是长期浸淫酒色,又不爱锻炼,身子骨亏空的结果。

桑祈在心里叹了声,同样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这做人的气质怎么就相差这么大呢?

宋落天可不知道她无言的嘲讽,打定了主意要和她聊聊天,张嘴又寒暄了几句,突然就话锋一转,提到了卓文远:“听说,桑二小姐前几日拒了琰小郎的亲,是因为心有所属了,要嫁给青梅竹马的子瞻兄?”

他还特地把“青梅竹马”四个字咬得很重。教室里来得早的人都听见了这句话,不乏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洛京人其实在男女之事上看得比较开,只要不犯什么大忌讳,异性间正常结交并不会为人所诟病,相反曾经还流传过不少名士佳人君子之交的美谈。所以桑祈和卓文远都说彼此只是朋友,又确实没有太亲密的举动,人们大多也就信了。然而,忽地冒出来个心有所属的说法,事情的走向似乎就变得不太一样了。

桑祈脸色一黑,果断否定道:“是谁背后嚼舌头胡说八道?”

宋落天闻言,故意眉头一皱,假意失言:“那可就怪了,昨日我还见着,你和你的小情郎夜半私会,卿卿我我,莫不是婚事定下来了?坏了坏了,既然没定,我岂不是多嘴了?这可如何是好……”

“卿卿我我个头……”桑祈忍不住骂了一句,这人还真是什么都说得出口,女子的名节问题,能是这么拿来瞎闹的吗?

“咦,可我昨天晚上明明看见你和卓文远在一起,可是看错了?”宋落天依旧不依不饶地追问。

桑祈皱着眉,不悦地解释道:“是没看错,但我们也没卿卿我我。”

话音还没落,就听宋落天阴阳怪气地连连“哦哦哦哦哦……”了几声,“哦”得桑祈直心烦,推了推他,道:“少哼哼,真不是你想的那么龌龊。”

“我想什么了?呵呵……”这回宋落天也不明说了,只意味深长地笑着,满意地转身晃悠回了座位上。

桑祈一开始没把这个小插曲当回事儿,瞪了他几眼后就照样上自己的课。可是事情的发展却大大出乎她的意料,谣言猛于虎,她太低估人们根据信息碎片想入非非的能力了。整个一上午,众人看她的眼神都格外怪异,充满探询和欲说还休的意味,也免不了有人私下里议论纷纷,在她背后指指点点。

得亏是闫琰早上起晚了没来,他一来就更热闹了。这不,午休刚结束,鲜衣玉面小公子便怒气冲冲地大步朝她走来,一巴掌拍在了她的桌案上。

桑祈吃饱了饭正困得迷迷糊糊的,陡然被吓清醒了,条件反射地往后一躲,惊道:“你这是?”

“桑祈!”闫琰连名带姓地吼了她一句,然后指着她气得手直抖。

桑祈见他这怒发冲冠的阵仗,有些糊涂,仔细回忆了一番也没想起来最近自己又哪里得罪了他,于是自认不理亏,又坐回来了些,挺直脊背,手上默默把书合起来收好,免被殃及,同时坦然地直视着他,清清嗓子礼貌地回叫:“闫琰。”

“你!”

不知道为啥,效果好像火上浇油,对方又奓毛了。桑祈很无辜,只听他激动得声音发颤,恨恨道:“我说你做人能不能稍微讲究那么一点点,就一点点!你不要脸面,小爷还要脸面呢!”

她听得云里雾里,彻底糊涂,迷茫地反问:“我也要啊。但你要你的,我要我的,有什么关联吗?”

“怎么没有关系!”闫琰声调又高了好几度,面色涨得通红,支吾半天道,“我怎么说,也算是跟你求过亲吧。你要是生活作风不检点,那我成什么了?你若和子瞻成了亲,爱怎么要好怎么要好,谁也管不着。跟这儿拖着不嫁,还非要夜半私会……你……你……”他挖空心思想找几个难听的词出来形容她的所作所为,也没找到,只好“你”了好几句作罢。

宋落天又凑了上来,及时帮他补充了一句:“简直不守妇道。”

闫琰一听脸更红了,愤愤地回头瞪他一眼,嗔道:“不是这个词,你走开。我们俩的事,旁人莫要掺和。”

桑祈这才听明白,他又犯起了好面子的毛病,于是耐着性子解释了句:“别听人瞎说,我跟他真的没什么。”

“我不信,你有证据?”闫琰哼道。

“我没有,可他们也没有啊,你怎么就信呢……”桑祈很无语。

“……”闫琰沉默了一下,好像回过味儿来了,却还是死撑着不肯下台,用哀怨的眼神瞪她,表达自己的不满。

其实仔细想想也是这个道理,流言嘛,散播的一方本来就不需要什么证据,真相一方想要反驳却麻烦许多。势如白丝染墨,变黑容易,再洗白,可就难了。桑祈只觉清者自清,不愿再多言。可那边闫琰却和宋落天吵闹了起来,另有几个同窗帮衬,待到晏云之来的时候,场面已经白热化。

他一身白袍,往教室门前一立,看着里面乱糟糟的人群,面色清寒如雪,抖了抖长袖,问了句:“何事如此喧哗?”

声音不算太大,但语气比平时重了许多,给人一种威严凛冽的感觉。桑祈下意识地朝他看去,闫琰也瞬间就住了口。

孤高傲岸的司业在阳光洒落的地方卓然而立,斜飞入鬓的长眉并没有蹙起,也没有任何表示他在生气的动作,面容清冷而平常,眸光却又深又暗地沉着,不怒自威,好像高高在上的神祇。在他的气场下,凡人只能专注于反思自己犯的错,却不敢抬头直视他。

桑祈还是第一次从他身上感受到这样一股压迫感,对闫琰为何那么敬畏他有了几分感同身受的认知。

弟子们纷纷识趣地闭了嘴,只剩宋落天几人不消停,挤眉弄眼地将事情告到他那里去,称桑祈和卓文远俩人把国子监的风气都带坏了。他自己常入烟花柳巷,竟也好意思这样说,桑祈在心里一个劲儿地翻白眼。

待他将事情始末说完,晏云之的视线越过众人,朝她射来,语气淡漠地道:“以后出门多注意点。”便不再多作评论,只道等下冯默博士就来上课了,让大家赶紧老老实实回到座位,免得惹师长生气。

桑祈心里却有些别扭,“以后注意点”是什么意思,他到底是信了宋落天的胡扯还是没信……想着想着,竟然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一定得解释清楚才行,朝着晏云之的背影就追了过去,急急唤道:“晏司业,等等。”

晏云之走出去许久,听她还在追,停了下来,没等她开口便一脸淡漠地道:“我没误会,不用同我解释。”

“好吧。”桑祈面色一红,扯了扯衣角,也没明白自个儿干吗非要跑过来多此一举,抬手挥别道,“那我就先回去了。”

不料还没来得及跑,又被唤住。

晏云之看了看她轻盈矫捷的步伐,忽然想到晏鹤行说的话,用琳琅碎玉般的声音叫她:“留步。晏某虽不在意你和卓文远,却有另外一事想问。”

“嗯?”桑祈诧异回眸。

“关于上次流寇事件。”他尽量用若无其事的语气提及,“已经圆满解决了吗?”

桑祈眉心一蹙,晃悠回来,坦言道:“若非要说没解决吧,其实也结案了;可若说解决了吧,我心里又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对。”

“此话怎讲?”晏云之调整了一下姿势,侧过身来,与她靠近了些准备听她细说。

桑祈闻到他身上一股好闻的草木清香,不由得多吸了几口气,也趁此深呼吸的工夫将思绪整理了一番,把自己曾经疑惑过的细节说与他听,并总结道:“我总觉得,不是普通的流寇那么简单。”

洛京风平浪静的碧空下,似乎一切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太平。可此时万里无云,阳光和煦,晒得人身上微暖,那突然生出的身在阴谋旋涡之感,很快便散去了。

她不明白晏云之为何突然问起这件小事来,用探询的视线打量着他。可他认真听罢,未予置评,只是以符合师长身份的语气叮嘱了句:“既然如此,夜里小心着些,别独自出门。”

想起上次在郊外偶遇,他也曾如此叮咛,虽然只是公事公办的一句话,桑祈还是会心一笑,感到几许温暖。也许,他的确不是表面看来那样清冷倨傲、拒人千里的人,其实也有热情的一面。她好像偶然发现了他隐藏的小秘密一般,将其小心翼翼地揣在心底。

与晏云之告别,冯默博士的经史课已经开讲,桑祈琢磨着反正也是迟到,与其回去还要挨通批判,不如逃课好了。于是她便偷偷摸摸地绕到了后院,找到一处假山后坐了下来。环顾四周,自认为很难被发现,谋划着睡个午觉,刚摆好姿势,突然听到一声清咳,立刻又做贼心虚地弹起,闪身到假山后。

可那人的脚步声却听得更清晰了些,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对她道:“别躲了,我不是司业,也不是博士。”

又是闫琰,桑祈有些头疼,叹了口气,理好衣服从假山背后出来,无奈道:“继续兴师问罪吗?”言罢只见这哥们儿瞬间面颊泛起了酡红,攥着拳头,纠结半晌,开口却没张牙舞爪:“我问你,你今天说的是不是实话?”语气虽冲,气势却是收敛了很多,附加要求道,“你看着我的眼睛,老实回答我。”

桑祈不明所以地抬头凝视他:“是实话啊。”便见他视线不自在地瞥向旁边,抿了抿唇,语出惊人地道:“好吧,我信你。”

这态度一百八十度的转弯,让桑祈怔了又怔,完全没明白他演的是哪一出。

闫琰似乎有点不太好意思,自个儿主动解释道:“你说得对,关于你和卓文远的事,大家都没有证据。可宋落天说晚上看见了你俩这件事本身也没有证据,你却承认了。所以,我觉得你应该不是那种会说谎的人。我为刚才的言论道歉。”

桑祈眨眨眼,吃惊极了,一来是为他居然会主动道歉感到不可思议,二来则是感慨,自己怎么没早想到,可以干脆不承认昨天半夜跟卓文远碰见过这件事儿呢!真是肠子都悔青了,表面上却只扯了扯嘴角,有些心虚道:“没什么。”

闫琰还在盯着假山,脸上的红润未退,用余光瞟了她一眼,又挣扎了半天,道:“还有之前的事,我也道歉。”

话说到这份儿上,桑祈好像终于领悟了什么,挑眉笑问:“所以,你是来宣布停战协议,跟我和好的?”

“什么好不好的,你这女子怎么……”闫琰一急,连耳朵根都红了,“我只是觉得,你也没有那么讨厌罢了。”而后清清嗓,转移话题道,“你和宋落天,也有过节吗?”

怎么能叫有过节,是十分有过节。桑祈扶额,沉重地点了点头。

闫琰眼眸一亮,立刻附和,郑重道:“我也是。”好像革命战友相见恨晚一般,义愤填膺地说起许多二人之间的纠纷。

“第一次是五年前,宫廷宴会上,我看中了一串西域送来的葡萄,每桌就只有那么一串。他的吃完了,非要来跟我抢……我没抢过他!后来我气不过,每次在街上遇到他时,都故意要走在他家马车的前面。你猜怎么着?他居然玩阴的,弄坏了我的马车轱辘!再后来更过分,凡是我看中要买的玉,他定要夺走,自己不戴也不让我如愿……你说他坏不坏?”

闫琰越说越气,摩拳擦掌地恨不能当场给宋落天一拳,愤愤道:“可惜父亲就是不让我报复他,说不能惹宋家麻烦,不然小爷早就照他那张小白脸来两记勾拳解气了。”

桑祈看他那个样子,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闫琰蹙眉红脸,喊了半天“不许笑”才生效,又提议道:“你看,既然咱俩都跟宋落天不对付,不如联起手来,一起治治他怎么样?”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里闪烁着蠢蠢欲动的小火苗,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桑祈不由得好奇,“怎么治?”

闫琰见她感兴趣,高兴地把自己的计划说了出来。可桑祈一听就觉得不靠谱,都是些小孩子恶作剧的把戏,倒是符合闫琰的风格,可惜对付宋落天那种人,恐怕伎俩有些低级,容易被对方看破。

于是她摇摇头,劝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还是算了。下次见他,你离得远点儿就是。”

闫琰却不乐意:“他这么欺负你,你就不生气,就想看他一直耀武扬威?我闫家是不想得罪他宋家,莫非你们桑家也不敢吗?”

“是的,我也不敢。虽然我现在还做不了什么对家族有利的事,但至少也不想给桑氏惹麻烦。”桑祈诚恳道。

闫琰轻哼一声:“还能做什么有利的事,找个好婆家不就行了吗?你也是,我也是,我们一样,能通过联姻把桑闫两家联合在一起就是最好了,你还不乐意。”

“呵,你还小,不懂啊。”桑祈笑了笑,腿有点麻,起身动弹动弹,抬手一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

闫琰脸色一黑,不满地辩道:“我明明比你还年长三个月呢。”

那边桑祈已经伸着懒腰,摆摆手走远了,散了会儿步后,回忆起闫琰表情生动的那张俊脸,还是忍俊不禁。是啊,这人明明年长她三个月,今年也十七了,再过三年就要加冠,竟然还像个孩子似的,不知道该说他单纯还是傻。 fR/Im9WUdlUtE+4ySWDfUy+/9k5tvMer7HFtbiTRDZrbZU4+z+y4Hx9SBWzWPC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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