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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原来爱从来都伴随着伤害。

离婚后,兰清秋颓废了两个月。

她什么都不做,就坐着发呆,还有剪许淮安的东西。

许诺偷偷藏了张照片,被妈妈发现,被打了一巴掌,照片剪得稀巴烂。许诺看着妈妈,觉得被剪的不是爸爸的照片,而是妈妈的心,她把自己伤得支离破碎,鲜血淋淋。

两个月后,兰清秋又大彻大悟,精神抖擞去辞职,说要创业。

她变了很多,从前她是绝对不会这么冒进。许淮安生意做得再大,她也没想过去辞掉编制内的工作,如今却眼都不眨交了辞职信。然后她去换了发型,做美容,学化妆,她本是个美人,稍一打扮,明艳动人,都快认不出来。

别人都说好,她从离婚的阴影走出来了。只有许诺明白,妈妈还是原来那个妈妈,那个以爸爸为中心絮絮叨叨忙忙碌碌,把自己牺牲成影子的妈妈。不然这么多城市,为什么她偏偏去白城,她还是离不开他。

兰清秋的爱情就像一个巨大的泥坑,她越陷越深,落进深渊。

许诺无能为力,她只能不断提醒自己,不要相信爱情。

兰清秋把女儿托付给兰飞赫,就启程了。

兰清秋临走前,许诺不想见她,父母都说爱她,结果一个个毫不犹豫地走了。

兰清秋敲了半天的门,许诺不开,最后她说:“阿诺,妈走了。”

阿诺在屋里流泪,透过玻璃窗,看着妈妈拖着行李越行越远。妈妈再打自己,她也不恨妈妈,这一次,她真的有点儿恨妈妈,她感觉自己又被抛弃了一次。

阿公进来,许诺像小时候那样搂着他的腰,轻声说:“阿公,你别不要我。”

真的,她谁都不在乎了,只要阿公,只爱他一个人。

兰飞赫摸摸她的头发,说:“阿诺,你不要怪你妈。”

我不怪她,我恨她,恨她自私,丢下我一个人。

许诺抱着阿公,没说话。

* * *

兰清秋离开后,许诺和阿公相依为命,阿公很疼她,比谁都疼。

她成绩不好,他在成绩单上签字时,笑着说是老师没好好教我外孙女,别人笑她是有爹生没娘教的野孩子,他拄着拐杖骂到那人家门紧闭。其实他一向与人为善,却见不得别人说他外孙女半点儿不是,一句都不行。

唯一让许诺担忧的是,阿公身体不好,有哮喘。每天阿公站在门口等她放学回家,夕阳西下,照得老人的影子有点儿弯,许诺看得难过,时间都跑哪里去了,她的阿公有点儿老了,不过他还是这么英俊。

阿诺看着老人高挺的鼻梁,刚毅的嘴角,跟雕刻似的,这么帅,她认真说:“阿公,你不要死。”

她很怕,如果哪天他也离开她,她真的是孤单一人了。

阿公呵呵笑了,慈爱地看她:“傻阿诺,你还有爸爸妈妈。”

爸妈?她确实有,不过离她太远了。

爸妈离婚后,爸爸给她打过电话,不过她不接,后来许淮安也不打了。许诺难受过,但又想,所谓父女,也就如此。十几岁,当别人还向父母撒娇,无法无天,许诺学会一声叹息,掩藏情绪。

能提醒他们还存在的是每年暑假,妈妈叫她去讨生活费。法院判许淮安每个月给她八百块的生活费,许诺像个讨债的,去找爸爸要。这是许诺每年最痛苦的日子,往年到白城找爸爸的欢喜,如今被煎熬取代。

直至成年,许诺还是不明白,八百块,对爸爸根本不算钱,为什么要拖到最后才给。

* * *

许诺永远记得第一次去找爸爸要生活费。

那一年,她弟弟许言三岁了,长得虎头虎脑,胖乎乎的,穿着海军服,被吴琼抱着。

吴琼见到她,笑靥如花:“来,言言,这是姐姐。”

许言正咔嚓吃薯片,看了许诺一眼,没说话。

许淮安把他抱在怀里,拿走薯片,笑着说:“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老吃垃圾食品。”

“给我!给我!”许言毫不客气地抢,抓爸爸的脸。

许淮安也不生气,乐呵呵地逗儿子玩,完全都不提生活费的事。许诺站在客厅,又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外人,尤其看到吴琼那得意的笑容。空气里像充满看不见的刺,扎得许诺浑身难受。

这次吴琼完全是女主人的风范:“你妈最近还好吗?”

或许再长几年,许诺会学着圆滑点儿,可她一身的刺刚冒出头,就算扎不疼别人也桀骜地竖着。她还是像只刺猬,硬邦邦地说:“和你没关系。”

“是吗?”女人笑了下,也不生气。

倒是许淮安沉下脸:“阿诺,你怎么说话的?”

“难道不是?”许诺直直地看着他,冷淡道,“爸爸,我是来拿生活费的,你方便的话,还是给我,我要回家了。”

许淮安不高兴了:“钱钱钱,你怎么变得像你妈,只会找我要钱?”

如果不是要来拿钱,我连来都不想来。

不过爸爸的脸色挺可怕,许诺没敢顶嘴,她咬着唇:“我作业还没做。”

“作业几天就做完了,难得来一次,阿诺多住几天,陪陪弟弟,别姐弟生分了。”

吴琼打着太极,许诺不懂,明明两看生厌,为什么她见到自己就像打了鸡血似的兴奋?后来有了微信朋友圈,许诺才明白,人是多怕寂寞的生物,不炫耀简直会死。这个成功上位的小三,如果不到前妻面前耀武扬威一下,怎么能显示她的成功和志得意满,她还需要目击证人,去告诉她的对手她如今有多幸福。

* * *

许淮安总会让许诺懂得,什么是痛苦。

痛苦是父亲平静地告诉你,你多了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是妈妈跪在地上,男人厌恶的眼神;是同是子女,他抱着儿子,对你视而不见。许诺算是见识到什么叫天差地别,一个宠到天,一个视若空气。

许淮安很爱他的儿子,那个蛮横无理的小胖子。他从不叫阿诺姐姐,许诺也不理他,她讨厌他的名字,许言。和她的名字拼在一起,就是诺言,呵呵,真是世上最大的谎言,最可笑的笑话。

但为了生活费,许诺还要和弟弟共处一室,用吴琼的话讲,免得“生分”了。

许诺简直度日如年,她还要坐在许言那间奢华无比的玩具屋里陪他玩。

那是许淮安特意为许言布置的,放满玩具,琳琅满目应有尽有,限量版的变形金刚被胡乱扔在地上。许诺看了下标签,眼都红了,有些比她一年的生活费还高,原来爸爸连一件玩具钱都舍不得花在她身上。

许诺鼻子一酸,差点儿哭了,人和人之间怎么差这么多?

弟弟上万的玩具随便丢,她八百块一月的生活费一拖再拖。

她心里不是滋味地玩着,许言抬头,一把抢过她手里的模型车:“乡下人,别碰我的车,坏了你赔不起!”

他的嗓音还是奶声奶气的,但说话怎么这么刺耳。许诺气得一下子怒了:“你说什么?”

“怎么了?”许言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你不就是从乡下来找我爸爸要钱的吗?”

原来在弟弟眼里,自己就是个乡下来要钱的!

许诺气得一把抢过模型车:“我就碰!我就碰!”

许诺故意把车放在地上滑行几下,许言也不高兴了,过来抢车,两人争执中,许诺手一松,车掉在地上,轮子被摔掉了。许言见了,号啕大哭,在地上打滚:“你赔我的车,我的车……”

当晚,许淮安一回来,许言就抱着他哭:“爸,她打我!还摔坏我的车!”

其实车轮早装回去了,根本没坏,许诺要解释,许淮安已劈头盖脸指责她:“阿诺,你怎么当姐姐的?弟弟还小,你就不会让着他一点儿,你还打他……”

那一刻,这几天积累的愤怒不满,全部涌入心中,许诺无比委屈,她张了张口,看着被抱在怀里的许言,他正得意地看她挨骂,终是一句辩白都没说。她紧紧握着拳头,有个可怕的想法一闪而过。

隔天,许淮安去上班,吴琼出去了,家里只剩她和许言两人,许言在午睡。

许诺悄悄走到许言床前,他睡得很沉,小胸膛一起一伏,多可爱啊,可他为什么和他妈一样坏?!

许诺心里的恨意在翻滚,她恨!恨许淮安!恨爸爸如此偏心!如此不公!

许淮安你不是爱你儿子吗,那我带你儿子一起死!让你无儿无女,让你一个都得不到,让你痛苦一辈子!

她抱起许言,朝窗户走过去,这是二十五楼,如果跳下去,谁也活不了。许诺往下看了一眼,下面的车跟火柴盒似的,好高,她头有些晕,手脚都在抖,恨意却有增无减。

许言有感应般醒来,迷迷糊糊地问:“你干吗?”

他看到许诺站在椅子上,痴痴地看着外面,本能地觉得不对劲,哭了起来:“姐姐!姐姐!”

他边哭边挣扎起来,死死地抓许诺的手,那么疼,一瞬间把她疼醒了。

许诺最后没跳下去,她和许言跌到地板上,她看着被抓得通红的手臂,还有大哭的许言,跑了出去。

许诺跑下了楼,她不知道去哪儿,就觉得害怕,还有恨。她恨许淮安,也恨自己,恨自己懦弱,不然她和许言都死了,他一无所有,该多痛苦。

许诺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自己变得如此可怕,心里张牙舞爪全是阴暗的想法。

出了小区,许诺一直往前走,往前走,她满脑子全是死亡的念头!

她找不到活着的意义,活着有什么意思,她爸妈都不要她。她爸爸明明那么有钱,却连一个月八百块的生活费都不舍得给,好像她是多余的。许诺越想越难受,捂着胸口止不住地痛,往事一桩桩浮起,简直没有快乐的回忆。

直到她走到一个旱冰场,爆炸的音乐,大家像轻盈的燕子掠过,很自由的样子。其中一个男孩儿最吸引人,他穿着牛仔裤和T恤,刘海儿有点儿长,遮住大半眼睛,只看到鼻梁很俊俏,嘴角微微弯起,懒洋洋滑过,所有人都为他让路,他的左耳戴着耳钻,光芒一闪而过。

男孩儿似乎很享受这万众瞩目的感觉,不断地变换花样,滑过一圈又一圈。许诺抓着滑冰场的铁网,呆呆地看着他,他暂时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后来男孩儿走了,她才发现,天色暗了,她的心情也平复了。

就算是死也需要勇气的,可她是个胆小鬼。许诺走回去,许家夫妇已经回来,也不知道许言是怎么说的,不过她也不想解释,在某个瞬间,她真的是想抱着许言一了百了,让许淮安一无所有。

她对爸爸说:“我要回去了。”

这一次,许淮安很爽快地给了钱。

缩在吴琼身后的许言探出脑袋,小声说:“姐姐,你要走了吗?”

许诺回头,看到弟弟有些红的眼睛。

他毕竟还只是个孩子,许诺走过去,蹲下来:“对不起,言言。”

她没想伤害他的,许诺说完就走,她没同爸爸告别,许淮安也没说要送她。

她走出小区,去搭公交车的路上,和一个滑旱冰的男孩儿擦肩而过,他左耳会发光。许诺回头看他,他永远不会知道,他刚才救了她一命。他在那儿,真耀眼,像一道光,让她觉得,还不能死,暗夜行路,她还没等到光亮。

她却没料到,后来他们会相遇,他说,他要终结她的孤单岁月。

就像赵亦树说的,许诺,他救你一命,你注定与光同行。

他们都忘了,光也是会灼伤人。

* * *

从白城回来,许诺坚定了两件事。

一是更加爱阿公,只有阿公对她是真的好;二是要好好学习。

她不想被看不起,被叫作乡下来要钱的,她发誓,长大后,她不要爸爸一分钱,一分都不要。

初中毕业那年,许诺拒绝继续像讨债一样地去要生活费:“我去打工赚钱,妈妈,我会很省的,咱们不要他的。”

兰清秋沉默了好久,叹气:“阿诺,我们是离婚了,可他毕竟是你爸,你要和他多走动,就算是父女,不联系关系也会冷淡的。”

热不回来了,许诺在心里摇头。

她身上的伤痛都是爸爸给的,她和爸爸再走动,也热不回来了。

* * *

也是在同一年,兰清秋回来,宣布带许诺到白城。

她兴致勃勃地说,她在白城生意做得不错,已经买了房,小区在哪儿。

许诺听到那个名字,心里涌起一股绝望,为什么妈妈还是忘不了许淮安,小区就在爸爸住的小区对面,说不定出个门就能遇见。

许诺不去,她不能陪着妈妈在泥坑里打滚,况且她离不开阿公。

所有人都不要她时,只有这个老人陪着她。

许诺试过很多方法,离家出走,逃到让妈妈找不到的地方,最后在妈妈的眼泪下,她认命地去收拾行李。走的那天,许诺赌气没和阿公说一句话,兰飞赫试图去拉她的手,许诺甩开,跳上车,别过脸不看他。

可等车开的那一刹那,她看到老人在后面蹒跚地追着,她疯了似的打开车门跳下来,也不管车在加速。她摔得一身尘土,手都磨破了,抱着阿公恨恨问:“你为什么不留我,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不留我,都赶我走?我真的那么让人讨厌吗?”

“不是的,阿公没有,”兰飞赫慌了,他心疼外孙女,对下车的兰清秋说,“要不阿诺别去了……”

“爸,你为阿诺的未来想一想好吗,在这里,她能考上什么好大学?”

许诺再次上车,没再发疯。

她不断地想着阿公那句,要不阿诺别去了,阿公还是疼她的……

兰清秋冷冷地看她,没好气地说:“让他担心成那样,你就高兴了?”

她的话如一盆冷水,把许诺的满足泼得一干二净。

她别过脸,抱胸坐在角落,兰清秋坐另一边。

母女互不干涉,像两只斗气的刺猬,谁也不靠近谁,就算她们是彼此最亲的人。

兰清秋那句话,让许诺明白,原来爱从来都伴随着伤害。

她被爱得无法无天了,不然她这么爱着的阿公,怎么自己要走了,还给他一刀。

许诺无比厌恶自己。 DteIac9y4UTX6oCDDIRnpMS+O1HG3/q0bUdy0elrGZ/DOqFDrgYQq+pgHZpw6kY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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