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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北风三百里
新浪微博|@ 北风三百里

再多一张船票他也不会走,他们本就该形同陌路。台风起的那天,他们做了一场遮天蔽日的大梦,顾黎明本该在今天醒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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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朋友的电影在中国香港采景那天,我遇到了顾黎明。

我们这个年龄的人,青春期浸泡在港版电影里,粤语不会说也能听懂三分。朋友向他道歉,说最近中国香港下暴雨,拍摄进度出了问题,和他借的模型要晚上才能归还。

“不碍事。”他宽厚地一笑,“我在这里等到晚上也是可以的。”

我快人快语:“您也可以回去呀,我晚上开车给您送到家里。”

也不知是哪句话说错了,他转头看我,眼里有一瞬间的恍惚。雨声浩瀚,伴着隆隆的雷声,似是要将往事劈开。

剧组的人在屋外喧哗起来。朋友回头,匆匆丢下一句“顾老师从来都是自己取模型”,便去处理问题了,留下我们俩相对无言。

顾黎明,顾黎明。

我来之前就从朋友处知道了他。他本来是建筑公司的模型师,因为金融危机被辞退后便开了自己的微缩模型工作室。虽说如今手工模型已经走入大众的视野,在当年却是个前无古人的产业。复原一幢大厦,从实地勘察到画图纸,从一砖一瓦到上千个部件的组装。耗时长,前期投入大,在前途未卜之下选择做这个的人,不是疯子,便是傻子。

可顾黎明显然不疯也不傻。相反,他衬衫扣子扣得一丝不苟,眼神沉静,五官清明。外面的雨喧嚣着落下,他笔直地坐在沙发上看着我。

“您姓薛?”

我有些受宠若惊:“是。”

顾黎明看着年轻,其实也有三十多岁了。他微微前倾,继续问:“您有没有去过青岛?您……见没见过青岛火车站?”

我一怔:“见过。我在青岛住过。”

他的表情一动,像是要哭,又像是要笑。厚厚的雨云之中现出一道闪来,电光长劈入海,把四周照得无比清晰。

“那一会儿拍完了,您能不能去趟我家?”

“您有什么事?”

顾黎明站起身走到窗前,远处是维多利亚港。他扶着窗框,看着重叠的高楼,眼前忽地浮现出旧日的模样。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

1. 他好像条狗啊。——《大话西游》

顾黎明失业的第十五天,中国香港台风预警。

雨已经下了一段日子了,天色明明暗暗的,黑云压城的样子都快叫人忘了晴天的模样。商场前铺了一地的雨伞,雨伞前站着的是看热闹的人。

电话那头,好友苏家和在聒噪:“建筑业本来就在萎缩,你做的又是能被机器替代的工作。阿明,你听我的劝啦,现在工作不好找,你就非得找自己喜欢的?”

有学生跑过来,撞得他闷哼一声。顾黎明恹恹地挂断电话,漫无目的地张望着四周。

这是他失业以来第八次面试了。眼看着积蓄耗尽,家里人着急地问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顾黎明塞一口饭,闷闷地说:“模型师。”

家姐嗤笑一声:“你去整个香港问一问,现在还能给模型师开出高工资的建筑公司有几家?阿明,时代变了,机器替代人工,你要紧跟潮流懂不懂?”

潮流?他有些茫然。泡在钢筋比例尺里整整四年,毕业就一头扎进建筑公司做模型。明明客户和老板都夸他,怎么一夕之间就成了夕阳产业呢?

顾黎明这个人反应慢,死心眼,变故发生在眼前也要缓一会儿才能想明白。以至于眼前的人群都开始尖叫了,他才慢慢把头抬起来。

这家商场规模极大,他面试回来要穿过商场一楼。T台从门口铺到电梯口,每天都有模特在上面展示当季的流行款。

人群的惊呼声还未散去,那个站在T台最前面的模特身形一晃,竟然又单手翻了个跟头。

顾黎明愣了片刻,惊得下巴都快掉落,一张嘴不自觉地张成“O”形。

那女孩本来就高,还穿着八厘米的高跟鞋。两个跟头翻下来发型不变、步履不乱,一脸满不在乎的傲慢。

看客哄然,跟在她身后的模特也不敢置信地停下了脚步。她走到T台的最前面,人群竟然被惊得散开一条道路。

徒留一个顾黎明,反应迟钝地呆站在原地。

T台一米高,模特站在台上迟疑。眼看着顾黎明离自己不过半米远,姑娘飒爽英姿地一抬手。

“扶我。”

好像中世纪的骑士仰视女神,也仿佛西部牛仔拯救爱人。顾黎明穿着面试才穿的西装和皮鞋,迟疑着张开双臂,眼睁睁看着站在高处的女孩跳进了自己怀里。

至于他反应过来?

哦,那已经是四十分钟以后的事了。

短短四十分钟里,他知道了这个模特叫江漠,家在大陆,现住中国香港里水湾。她打了三份工,模特只是一份兼职。

负责人有些气急败坏:“江漠,你把衣服和鞋还给商场。”

“我还你这场台风如何?”江漠跳下来的时候崴着脚了,扶着顾黎明却仍旧气势磅礴,“我的工资呢?你骗我白干活,我拿你点破衣服、破鞋怎么了?”

你来我往不过几句,黎明便听懂了他们俩究竟仇结何处。商场员工仗着兼职模特没签合同在酬劳上动了手脚,却没想到江漠是不要钱也要争口气的人。在台上翻跟头引起一片哗然,留下个烂摊子让这些人自己收拾。

一抱之交,女方又拖着只瘸脚,顾黎明怎么也不好把她甩掉。台风将至,巴士上人满为患,的士更是一车难求。

“江小姐,”他磕磕绊绊地说,“你去哪里?”

天大地大,她却没个去处。江漠一瘸一拐地走向公交车站,踩着恨天高被风吹得摇摇欲坠。

“江小姐,”他举着伞追上去,“我室友这几天回家了,你要不要去我家?不远,我是个好人。”

对面的女孩回过头,头发被雨浇得一绺一绺,彩妆模糊了五官。她上下打量顾黎明——

五官清秀,眉眼下垂。没什么攻击性的长相,眼神里还透着些局促。

更何况,是她先挑中的他。都是走投无路的人,彼此之间惺惺相惜。

“好。”

单身男人的合租房,从客厅劈开,两间卧室仿佛天上地下。苏家和的那间乱得难以下脚,顾黎明忍痛把自己的卧室让给了江漠。她在逼仄的浴室里冲了个热水澡,出来前换上自己的衣服。短裤,半袖,头发吹得半干。江漠素着一张脸,一双长腿交叠在一起,四仰八叉地倒在客厅的沙发上。

顾黎明捧着杯热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孤男寡女,初次见面就同处一室。他从小都是好学生,长这么大也不曾和这样生猛的女人交过手。

好在室友扔在茶几上的录像带启发了他。

他打开电视,把新买的影片插进卡槽。屏幕白光一闪,一行电影制片厂的名字慢慢划过。

笑了,哭了,累了,睡了。

他给江漠盖了条毯子。窗外有台风撼树,雨滴打得窗户噼啪作响。窗内却是灯火微明,屏幕照在惨白的墙上,一片暖光。

赤黄的沙漠小城,朱茵演的紫霞仙子站在城楼上远眺周星驰的背影。人们说——

“他好像条狗啊。”

无家可归的她,前途未卜的他。那天台风过境,撼天动地。在旧日的中国香港,他们是同道中人。

2. 我们最接近的时候,我跟她的距离只有0.01公分,五十七个小时之后,我爱上了这个女人。——《重庆森林》

工作迟迟找不到,顾黎明不能总这样混吃等死。江漠手里捏了二十几份兼职单,竟然把他推荐到冷饮店穿着卡通服招揽客源。

当初的高才生如今竟然也落到了如此田地,好在巨大的米奇头套能把他的俊脸挡得一干二净。不用说话,不用见人,只需摆出可爱的动作便能糊口,黎明已是求之不得。

江漠上的是晚班。那时候客人稀少,站了一天的顾黎明便能坐进开着冷气的店里等她下班。有一天来了个大陆客人,只和江漠说了几句话便听出了她的北方口音。

“哪里人?”

“青岛人。”

“同乡,同乡。”对方欣喜若狂,多给她塞了一张小钞,“好多年没回去了,真不知如今的家乡怎样。”

江漠勉强笑笑:“我啊,我也出来很久了。”

那天顾黎明送她回家,江漠不似平常活泼。他是理工男,多年未碰历史和地理,绞尽脑汁也想不起这地方在地图上的何处。

他更想不出,这么个年纪轻轻的女孩,为什么要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什么活都做,什么苦都吃。

“顾黎明,”江漠忽然说,“社区最近一直遭贼,今早我还看到门锁有被人撬过的痕迹。你——今晚可不可以住我家沙发上?”

相识近一月,他似乎成了她在这个城市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女生公寓自是比男生的要整洁不少。三朵玫瑰泡在水里,客厅有一股淡淡的馨香。江漠给他抱出一床被子,然后便坐在茶几前发愣。

她好像满腹愁绪,欲言又止。

她不说,他也就不问。房东给她留了台老旧电视机,正重播着往年的电影。俊俏的面容交替出现,有个沉稳的男声念道——

“我们最接近的时候,我跟她的距离只有0.01公分,五十七个小时之后,我爱上了这个女人。”

她再抬起头时,眼里蓄了一层水汽。她说:“顾黎明,我来这里,是找人的。”

找谁?找她奶奶的初恋爱人。

老一辈的爱情总是这样有始无终,一别之后,两地悬念,说是三四月,谁知几十年。人老了,糊涂了,反倒把少年时的执念给捡起来。一把岁数不睡觉,天天嚷嚷着要见她的张生。

张生原名张良甫,今年八十六岁,六十年前在中国香港永安路口遇见一个女孩,那女孩就是江漠的奶奶。

除此之外,只有一张两人在永安路的合照。

老人有执念,别人嫌她瞎胡闹,江漠却被感动了。她搭车南下,一边打工一边帮奶奶找张生,一找就是整整一年。

永安路早就被拆了,找一个人仿佛大海捞针。台风过境的第三天,她竟然从一个朋友那儿得到了消息。

张生还活着,八十六岁,和儿子住在一起,只是得了老年痴呆。她像疯了一样赶过去,拿着照片在老人耳边焦急地问:“您记不记得她?沈琼如。您记不记得这里?永安路。”

老人睁着一双浑浊的眼,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什么都不会说了。

江漠说着说着就哭了,是哭自己的奶奶,辛苦颠簸一辈子,老来唯一记得的人也把她给忘了。她也是哭自己,一年青春耗尽,好不容易人找到了,却斗不过岁月长河,一切辛苦付诸东流。

顾黎明没哄过女生。他倒了杯水,递了张纸,沉吟许久,终于说:“你那张照片,能不能给我看看?”

黑白老照片,被时光摧残得模糊不清。别说面目了,就连街景都已看不清晰。张生老眼昏花,哪能被这么个东西唤回青春记忆?

他的拇指摩挲着照片,脑海里忽地闪过一道光。

他说:“江小姐,你知不知道,人脑对三维记忆得比二维要清晰?”

江漠一脸茫然地看他。

顾黎明站起来,把那张照片举到眼前:“要是让张生去永安路,他或许还能想起一二,不过可惜永安路早就被拆了。不过不要紧,我帮你,我就是做建筑模型的。”

江漠望着他,眼睛忽然一点一点亮起来。她还发现,顾黎明那永远黯然的眼睛也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3. “我只知道,我好喜欢你。”——《金枝玉叶》

看家的家伙拿出来,零零总总装了两个纸箱。狭小的客厅改成了工作室,室友家和每天下班回来都能看到顾黎明坐在桌前雕琢。

花花公子出身,嗅嗅气味就能知道屋子里有没有女人来过。他踢开皮鞋,一屁股坐到自己好友身旁。

“今天又来了?”他拿过黎明手旁的饭盒,“不是点餐?她还给你做饭了?”

阴阳怪气,饶是黎明迟钝,也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老街商铺的牌匾做到一半,他放下胶水,义正词严地道:“我没有和她拍拖……”

好友没再说话,只是站起身俯视着桌上已经显出轮廓的永安街。

这是一条很老的街了,老到只存在于他童年的记忆里。做微缩模型不能乱来,确认实际尺寸后,一切部件按照相同比例缩小,是以追求完成品的逼真感。工业发展让顾黎明在建筑模型的战场上败下阵来,可真涉及这些具有沧桑感的老屋,还是得艺术家亲手打磨雕琢。

街上有人物模型,但迄今也只做出来两个。家和忽地指向那个站在巷口的少年,轻声问:“他知道自己是活在这样的模型中吗?”

黎明一愣,听不懂好友的意思。

“他不知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才清。”他意味深长地看向黎明,“爱这种东西才是世上最大的迷宫。陷进去不怕,只怕陷进去还不自知,混混沌沌错过了,最终后悔一生。”

可惜他的好友太木,他话里的意味深长,顾黎明统统听不懂。

忙忙碌碌,他的工作总算在冬天来临前接近尾声。只是他白天要扮人偶吸引顾客,晚上又要通宵做模型,终于生了一场大病。

一觉醒来,他感觉喉咙干得痛。迷糊中有个女声说:“你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吃饭?给你买了退烧药,说明书还全是英文,看得我心力交瘁……”

他猛然往上一弹,后脑磕到床头柜,瞪大眼睛看着满脸惊愕的江漠。对方伸手摸他的额头,若有所思地说:“好像低了些……”

顾黎明谢天谢地她探的不是他的脉搏,不然一定会误以为他有心脏病、心率不齐和心肌梗死。

到底是为了自己的事忙出病来的,江漠心里过意不去。做饭、清洁及上下打点,她还顺手把苏家和的狗窝给整理干净了。面对面吃饭的时候,她甚至说:“那模型也不是非要做出来。张老忘了就忘了吧,老人家一生遗憾多了去了,还能全弥补上不成?”

却没想到顾黎明慌忙咽下嘴里的半口小米粥,手足无措地辩解:“我很快就做完了,我答应你的事不会做不到的。”

江漠轻笑:“我又不是埋怨你……”

窗外阳光和煦,照在她的眉间眼角,让一贯飒爽的五官变得莫名温柔。楼下的理发店在放电影,把音量调到最大,张国荣磁性的嗓音一丝一缕地传进他们的耳朵里。

“我只知道,我好喜欢你。”

“江漠啊……”他拖长了音调,说到一半又把话给咽回去。

还不是时候,他想。

4. 爱情这东西,时间好关键。认识得太早或太晚,都不行。——《花样年华》

模型做完那天,顾黎明睡了个很长的觉。

从天光微亮又睡到天光微亮,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梦里度过了几个日夜。江漠的电话打不通,他干脆自己捧着模型去找张良甫。江漠告诉过他老人的地址,开门的是他儿子,看见这位陌生来客,一脸的摸不着头脑。

“麻烦您,”他捧着模型鞠躬,毕恭毕敬,“我有东西要给您父亲看。只看一眼,如果没用,我再不会来打扰。”

人的大脑对三维立体的东西记忆永远深刻于二维,顾黎明已经忘了这是他从哪儿听来的理论了。报纸一层层被打开,他的神色像是要献上一件稀世珍宝。

怎么能不珍贵呢?那不仅仅是他度过的日日夜夜,更是一位老人的璀璨年华。

他有些后悔没叫江漠一起来。

张老浑浊的眼睛变得清明,迷茫的神色迅速褪去。他张着嘴指着黎明手中的模型,眼里酝酿出一滴眼泪。

“永安路……”他哑着嗓子说,“我认得的,我家在这里呀……”

这一刻,他不再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他回到了自己鲜衣怒马的少年时代,他有着浓密的黑发,挺直的脊背,有力的手臂。

“张生,”顾黎明大起胆子直呼其名,“那您还记不记得,永安路口,沈琼如?”

他拿出了照片。

楼宇可以用建筑模型复原,十八岁的少女却无法重现。张良甫接过照片,脸上的神色从清明变得迷茫,又从迷茫变得慌张,最后,竟浮现出悲哀的神色。

“琼如啊,我记得呀,我的琼如呀。”那滴泪终于坠落下来,紧接着又是一滴,“我都多少年没有见她了呀,她……她要来见我了吗……”

已近九十的老人,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

“我还能再见到她吗?”

他欣喜若狂,刚想开口,门外却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张家儿子早已被父亲的表现震惊了,恍惚着走到玄关处开了门。顾黎明转过头,却看到江漠扶着膝盖,喘着粗气望着他。

“黎明,”她的眼神带着悲哀,在张老身上游移许久,最终锁定了他,“你出来。”

张老尚在哭泣,顾黎明被她的眼神搅得心慌。他踏出门,下了楼,拉住江漠的袖子,看着她肩膀的颤抖从轻微变为剧烈。

“不要……不要再和他说了,”她艰难地开口,“我奶奶,病危,撑不过一个月了。”

顾黎明托举着模型的手臂忽然变得很无力。

明明是阳光大好,他怎么就觉得冷呢?冷气从胃里冒上来,融入他的血管,逐渐麻痹了整条手臂的神经。他好像使不上力气,眼睁睁看着模型翻滚,摔下,砸在地上,变成一堆杂乱无章的碎片。

江漠蹲下身慌张地收拾着碎片,她把碎片聚拢,推开,又聚拢,又推开,最终跪在地上,号啕大哭。

什么都……什么都……

什么都敌不过岁月年轮,生老病死。

她对面的男人也茫然地望着她。他想安慰安慰她,伸出的手却只是搭在她的肩膀上,再无更近一步的举动。他的另一只手揣在兜里,像是紧紧捏着什么,握了许久,却又松开了。

那是一枚戒指。苏家和还笑话他,哪有男女朋友表白送戒指的?直接上升到求婚的规格,你以后还能送什么?可顾黎明又笨又木,他喜欢谁,就想把最好的送给谁。哪怕自己连份稳定的工作都没有,哪怕买了这枚钻戒以后,自己的积蓄就真的见底了。

本来,今天他是可以以男友的身份来拥抱她的。可是如今,他只能这样伸出手,搭着她的肩膀。

岁月是一场有去无回的旅行。

5. 如果再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和我走。——《花样年华》

顾黎明花了很长时间才从江漠的离开中走了出来。

兼职照常做,回到家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他的反应总是慢半拍,他想不通,以台风为开场的故事,本来如此轰轰烈烈,可怎么却这样有头无尾呢?

苏家和跟顾黎明是近十年的朋友,此刻也看不得老友消沉,拽他出去喝酒看电影,屏幕里的角色却在离别前问:“如果再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和我走?”

江漠是从码头走水路离开的,顾黎明望着屏幕陷入沉默。失恋大抵如此,世间万物全是对方的幻影,刀刀戳心,鲜血淋漓。

出门的时候又下雨了。雨水淅淅沥沥,苏家和也没了办法。

“那你说吧,”他破罐子破摔地看着好友,“你现在最想做的是什么呢?”

“做模型。”对方闷声说。

“那你就做吧,”他愁闷地拍了拍黎明的肩膀,“你现在就去做那件能让你快乐的事吧。反正你也不能更差了。”

失业,失恋,失去生活的意义。

顾黎明二十六岁那年人生陷入谷底,微缩模型竟然成了把他拉出来的最后一根稻草。苏家明借了他钱,开了间微缩模型工作室,第一件事就是修复永和老街。

是走投无路,却也是心之所向。工作室运转艰难,开业三个月后第一次迎来机会。家和公司旁边的大厦要开一个怀旧中国香港的微缩展览,主题就是“消失的中国香港街景”。

如今做微缩模型的本就不多,永和老街又是如此巨大的规模。开展那天,闻讯前来的多是五十多岁的老人,站在模型面前老泪纵横。

“我认得这里呀,我少年时就住在这里呀。”

顾黎明微笑,低头,眼前又浮现出他病的那天,江漠靠在他床边说的话。

“顾黎明,你的模型做得真好。要是有一天能靠这个为生,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每天愁眉苦脸了。”

他愣了愣:“我每天愁眉苦脸?”

“是呀,”她伸手捏他的嘴角,“你笑笑,你还记得该怎么笑吗?”

他艰难地扯动面部神经,半晌才挤出一丝苦笑。

“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做这个的。顾黎明,你说要是有一天,微缩模型能建出一座城市,该有多壮观?双手变成时光机,带人们重归过去,往事也就不会遗忘得那么快了。”

他闭上眼,脑海里的老建筑和旧街景拔地而起。江漠叽叽喳喳,他睁开眼问:“你呢,你有没有想重现的往事?”

面前捧着粥的女孩笑笑,忽地一抬眼。

“有啊,青岛火车站。”

这是他第二次听到这个地名。江漠来了兴致,搬来地图给他指着看,用红笔在青岛中心画了个圈。她说:“我小时候,爸爸在南方打工。每到过年的时候,奶奶就会把我抱去火车站,等着我爸爸回家。”

“所以啊,青岛火车站对我而言,意味着重逢。新千年一到,城市大变样,许多老地方全都消失了。所以顾黎明,我好怕有一天,火车站也会消失了。”

他咽了口粥,伸出手摸摸她的头。

他说:“不怕啊,我给你做一个。”

他是造梦师,能把古老的建筑复原,能带人重回往事。永安老街拔地而起, 只因喜欢的女孩一句话,他就对自己的人生已经有了定义。

他要做那个还原时代的人。

中国香港本就是江漠的异乡,她不能永远在这里做三份兼职。更何况奶奶病重,她不得不回去。顾黎明爱她,却也割舍不下自己的根系所在。他出生在这里,连梦想也寄托于旧日中国香港的长街楼宇。

再多一张船票他也不会走,他们本就该形同陌路。台风起那天,他们做了一场遮天蔽日的大梦,顾黎明本该在今天醒来。

可是他反应太慢。

明明要分开,他却知道自己会一直爱江漠。

一直一直爱下去。

6. 我忽然明白,原来有些东西没有就是没有,不行就是不行。没有鱼丸,没有粗面。——《麦兜故事》

他的工作室越办越好,连一向否认他的家姐都闭上了嘴。有电影剧组来找他,希望做出一个六十年代街道的微缩景观,这样可以大大节约成本。酬劳开得让旁人咋舌,顾黎明却不以为意。

给老字号做商业模型,给剧组做微缩实景。工作室的效益水涨船高,他的身体却每况愈下。动辄通宵让他迅速衰老,顾黎明不得已招了个设计系毕业的女生。

老天爷让他木然和不开窍,自然也就相应地给了他这副俊秀的皮囊。三十出头的顾黎明,笨拙成了沉默寡言,执拗成了执着,任谁看上去都是个大好青年。小助理向他表白,他却沉默地望着天。

小姑娘张皇失措:“老师,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顾黎明苦笑着摇头:“你没错,是我不对。我心里有人,活该孤独终老。”

他心里有那么一片地方。台风过境,多年未停,踩着八厘米高跟鞋的高挑模特在T台上单手翻跟头。这样惊艳的出场,任哪个男人也无法轻易忘却。

顾黎明每晚都会从柜子里拿出一件模型。他做过港式建筑无数,那座模型却是截然不同的风格。红顶拱门,德国文艺复兴的建筑风格,楼南角耸立一座造型优美的尖钟塔。

——青岛火车站。

他无法实地勘测,只能泡在图书馆和互联网上查资料,从照片上辨析造型与尺寸。他做了那么多复杂的楼宇,这座火车站却一做就是十年。

这十年里,港片没落了。中国香港制作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越来越多的大陆人来到这片土地工作。中国香港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他行色匆匆地穿过深水埗,穿过油麻地,穿过太平山。

他老了。

后来,他在剧组遇到了一个人。他说,薛小姐,你来我家看看我的火车站,好不好?

我答应了他。

我从剧组开车把他和他的模型给送了回去。工作室远离市中心,墙壁都被潮气浸得斑驳。他把我带进屋子,从柜子深处捧出那座建造了十年的微缩模型。

青岛火车站,红顶拱门,墙壁和窗户做旧得恰到好处。

我有些惊讶:“您真的没去过实地?”

“没有。”他摇头,“我不敢去,也不想去。现在网上什么都有,我找了几百张照片,脑子里早就有它的模样了。”

停顿了片刻,他又说:“薛小姐,你是我第一个认识的去过这里的人。那你看看,我这个模型,到底做得像不像?”

我端详片刻,肯定地点头:“像,几乎一模一样。”

顾黎明听到我这句话后,忽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似是身上的千斤重担都被放下了。窗外的雨逐渐小了,乌云裂开一道缝,夕阳的光辉艰难地沿着缝隙爬进大气层。

他说:“那薛小姐,你帮我做个见证。”

语罢,他忽地把那模型举起来,高高地举过头顶,然后使劲往下一摔。

那座凝聚了他十年光阴的微缩模型,那耗费了他几千个日夜创造出的心血之作,那若是放到拍卖场上能值六位数的艺术品。

就在那一刹那,变成了一地碎片。

三十六岁的顾黎明,因为微缩模型在全港声名大噪的顾黎明,人前向来不苟言笑的顾黎明,蹲在一地的模型碎片前,哭了笑,笑了又哭。

让那时的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朋友的剧组还借了他别的模型,我和顾黎明还会见面,彼此却绝口不提那天的事。有时候两个人都闲下来,他也会给我看一些他过去做的东西。有一座理发店的模型做得很巧,里面放了一台能放老电影的微型电视机。他一个学建筑的,也不知道怎么弄懂的这些电子二极管的事,把拇指大的机器做得惟妙惟肖。不过他跟我说,电视里只能放三部电影。

给我看的时候,他说:“你是女孩,喜欢看动画,我给你放《麦兜故事》。”

匠人都有些童心。他幽默得很刻意,我却还是被逗笑了。穿着肚兜兜的卡通小猪,一本正经地讲:“我忽然明白,原来有些东西没有就是没有,不行就是不行。没有鱼丸,没有粗面。”

“是不是很傻?”顾黎明说,“猪都明白的道理,我却不明白。我做了十年模型,也被困在这模型里十年。放上最后一片瓦的时候,我才终于想清楚。”

“薛小姐,没有就是没有,不行就是不行。这世上的许多事情,并没有商量的余地。江漠要走,我要留,有缘无分,爱情没办法强求。”

【终】

后来,我又去了青岛。火车站里人声鼎沸,一出门便是扑面而来的海风。红顶拱门坚实如初,或许摧毁它的不会是岁月,而是城市过快的发展速度。

朋友的电影已经上映了。排片不多,只有一家影院给安排了下午场。街区模型被用在一处远景镜头里,灯光配乐都恰到好处,让人恍惚间真以为回到了旧日的中国香港。影片的最后有拍摄花絮,顾黎明也入镜了。他对着镜头慢条斯理地说:“我要用余生去重现曾经。”

他显得很笨拙,还很木讷,坐在我旁边那个女人却哭了。我递纸给她,说:“您哭什么呢?”

她笑笑,指着屏幕说:“这个人,我认识。他和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那是新千年的中国香港,街头巷尾都是港片的经典画面。尹天仇在海边气喘吁吁地奔向柳飘飘,徐克镜头下的女人一个赛一个美艳。那时候林青霞和王祖贤正值花样年华,四大天王挥挥手就有万千少女尖叫着晕倒。

那时有个年轻人叫顾黎明,他在台风过境的时候爱上了一个女孩。他们的故事被淹没在那座流光溢彩的城市里。

时隔经年后,再也没有了下文。

编辑/叉叉 g0BvMp4tkAZSGyIX4dB+D+G2W2ruvqFsahmnBPR0GpVPnrjaOLr8NkfokEnXuhz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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