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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繁浅
新浪微博/@繁浅浅浅

有些人,一旦告别,大概这一生也再难将其名姓诉之于口,不是不在意,恰恰是因为太在意。

作者有话说

01你从来都不知道

2017年,程意几乎成了圈内的年度关键词,他那张英俊的脸出现在各式各样的海报广告或电视节目中,出现频率仅次于扫码领红包的二维码。

演而优则导,演员摇身一变成导演,向来不是什么新鲜事,可落到程意的身上,难免关注度倍增。

在光怪陆离的娱乐圈,小红靠炒作、大红靠命运,程意曾参加过一个访谈节目,主持人拿这句话问他是否有同感,他嘴角一勾,笑答:“我靠脸。”

主持人:“……”

有资深的前辈评断:“程意啊,那是老天爷赏饭吃,命里带火,不服不行。”

他模样精致,运道又好,甫一入行,根本没有小红的铺垫,直接大火。

很多人都说程意人生顺遂,每到六七月份的考试月,他的照片便被莘莘学子换着花样转来转去,再配上文案:转了今日份的程意,让你的人生通达,没有苦辣。

其功效堪比锦鲤。

在他人眼中,程意的人生的确太过顺利。

多年前,他在一个穷乡僻壤的小渔村被知名大导选中,参演一部青春电影,饰演其中有颜有才、情深似海的男二号,没想到反响热烈,好评如潮,而他也因为长着一张“初恋学长”的脸而走红,从此星途坦荡,且多年来从没有绯闻,人气一直很高。

虽然年纪尚轻,可程意选剧本的眼光很独到,古装剧创下收视率新高,后来出演文艺片又夺得影帝。即使产量不高,但慢工出细活,胜在质量佳,坐实了“收视率的保障”的称号,迅速跻身一线,别人奋斗二十年也不一定能得来的东西,他不过十年,全都攥在了手心。

即使如今宣布息影从事导演工作,程意的成就也有目共睹。

他执导的电影《所见》在年度电影传媒大奖中荣获最佳故事片,并且还有“最佳原创歌曲”“最佳艺术指导”等多项提名,甚至连名不见经传的新人主演也击败多位实力不俗的女演员,获得“最佳女主角”,一时风头无二。

在采访环节中,程意笑得温和,他情商高,说话又风趣,虽然娱记们没有从他这里讨到只言片语的有用信息,却仍然觉得心花怒放。

临近尾声,有个挤在边缘的小记者忽然大声问:“程导,您这次拍的电影是以‘回到过去’为主题,请问您是不是也有想回到的过去啊?”

入行多年,众人皆知程意不喜欢提及过去,就在大家以为他根本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却吐出一个字:“是。”

闪光灯此起彼伏,厅内到处是喧哗,如沸腾的水,程意微微垂眸,灯光落在他的衣领处,漏了几滴在眼底,绽开两点璀璨:“如果可以的话,我最想回到十三年前。”

只抛出一个时间,至于是什么、为什么,程意三缄其口。

他说不出。

有些人,一旦告别,大概这一生也再难将其姓名诉之于口,不是不在意,恰恰是因为太在意。

那一年离别,在枫林渡,苏鸣蝉红着眼睛,问他:“程意,你知道失去是什么感觉吗?”

她语气哽咽,一字一顿地说:“你不会知道,程意,你从来都不知道。”

02而程意难以忘记的,是眼前这张脸

十三年前的树,总觉得比现今更翠绿些,枫林渡一面靠山,一面靠海,大概是因为有充沛的水分滋润,繁茂的叶子泛着油油的绿。

枫林渡是一座地处偏僻的小渔村,这里的人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山风吹过海潮,落到耳朵里,细细微微,像是经久不息的歌谣。

可这遍地歌谣的地方,程意不喜欢,哪怕来了已经近两个月。每逢傍晚,他都会拾一堆石头,坐在岸边,将一枚枚石头丢向海里,在海面上留下几许涟漪。

邻居家阿婶跟渔船回来,看他总孤零零地坐在岸边,心生怜惜:“程意啊,老在这里坐着干什么,去看个电影嘛。”

这时的程意来枫林渡不算久,恰好赶上这里第一家电影院试营业,推出“免费观影三天”的特惠活动。等他听到阿婶的话,去冷饮店门口看贴出的广告页,已经是最后一个优惠日。

他爱好不多,看电影算是其中一个。原来在城里时,他的零花钱几乎都用在买电影光碟上。他的卧室里有个书架,书架的一半摆满了光碟,不乏老电影的珍藏版,只是将房子卖掉时,他把那些光碟也一并扔掉了。

反正晚上也睡不着,有免费观影的机会,他还不如去看部午夜场的电影。

这么打算着,晚上十一点,程意来到枫林影院。

深夜,影院里人很少,前台的工作人员依旧神采奕奕,面带笑容,在票上利落地盖下章,递过来。那张电影票是一分为二的设计,程意拿过电影票,找到对应的放映厅。

午夜场是经典电影的随机播放专场,电影票上没有印电影名称,程意走进去,满室昏暗,荧屏亮着,已经在播片头。

借着那点光,程意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本来还以为这个时间段只有他一个人,没想到左手边的位置已经坐着一个女生。

大半夜的,居然还有这等女壮士独自一人在黑灯瞎火中看电影,程意不免多看她两眼。

他侧眼看过去,因为灯光太过昏暗,看不清楚女孩儿的五官,只能辨别出她穿了条裙子,很瘦,被光剪成一个单薄的影子。

程意坐下来,把注意力放回电影上。

那是一部1988年的港片《旺角卡门》,华丽迷情的慢摇镜头,凌厉的跳跃剪辑,天王巨星们看起来还有些生涩,但表演内敛又不失生动。

“因为我很了解我自己,我不能对你承诺什么。”

当那句经典台词出现时,程意听到旁边传来一阵抽泣声,紧接着又是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忍不住转头,看见旁边女生一边抹眼泪,一边啃鸡腿。

程意自问不算没有见识的人,在影院里见过吃爆米花的,喝冰可乐的,甚至嗑瓜子的奇葩也偶遇过两朵,但是啃鸡腿的,这是第一个。

炸鸡腿已经凉透,撒的孜然粉和辣椒粉多了些,并不怎么好吃,但苏鸣蝉啃得认真,目光还粘在屏幕上,哭哭啼啼地感叹:“真是太惨了。”

那个场景实在滑稽,程意被逗笑了,想了想,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巾,递给她擦眼泪。

正一心二用的苏鸣蝉忽然看到眼前斜过来一只手,五指修长,递过来纸巾,她会意地接过,说着谢谢。然后程意眼睁睁地看着她用力地擦掉鼻涕,又毫不在意地扯起袖子擦了两下眼泪,继续啃鸡腿。

一个半小时的电影,结束后,时间已经过了零点,放映厅的灯亮起来。

即使是多年后,仍有很多人对《旺角卡门》里的张曼玉念念不忘,讲她低眉顺目又不失桀骜,沉静中又带一点活泼。

而程意难以忘记的,是眼前这张脸。

白皙的脸上带了点婴儿肥,一双大而黑的瞳孔。啃得差不多的鸡腿还在手里拿着,见程意看向她,她咬咬牙,唰地抬高胳膊,将塑料袋里剩下的另一个鸡腿递到他的面前:“吃鸡腿吗?”

油腻腻的炸鸡腿,程意忍不住蹙眉,他后退一步:“谢谢,我不吃。”

她本来就是忍痛割爱,这下听到他说不吃,她松了一口气,怕他反悔似的,赶紧把塑料袋收回去,塞进斜挎着的小布包里。

“新来的,”枫林渡不过巴掌大的地方,多养了只猫都瞒不过她,更何况是多了程意这么个大活人,还是如花似玉的那种,她扬着下巴,“以后在枫林渡的地界儿上,我罩着你,谁要是想拿球砸你,要先问过我苏鸣蝉的铁拳头同不同意。”

她浑身的戏瘾叫嚣着从每个毛孔里挣扎着跳出来,目光坚毅,说得有模有样,比珍珠还真。

“苏鸣蝉,”程意将这个名字重复了一遍,突然问道,“那天,你是不是看见了?”

03那天的苏鸣蝉,仿佛遇到了一个新宇宙

“我才没看见。”苏鸣蝉神情紧张,脱口而出。

“哦?”程意慢悠悠地拖了一个长音,“我还没说是哪天。”

多说多错,苏鸣蝉赶紧闭嘴。

仿佛脑中灵光闪过,程意的眼里带了一点玩味:“你今天不会是跟踪我了吧?”

程意太过聪明,这是苏鸣蝉和他正面接触后最直接的印象。

枫林渡像只小麻雀,落在远离城市的边角,这里地方小,人口也少,枫林渡的人年年日日过着重复的生活,老实本分,不喜变通,多多少少有些排外。

这种排外表现在孩子的身上,则更加明显。

不久前,程意的妈妈带着他连夜搬到这里。

程妈妈很漂亮,比起这里常年劳作、膀大腰圆的健壮女人们,她纤细若柳,哪怕已经不再年轻,仍旧姿容出众,走起路来裙角翩跹,如弱柳扶风。

这种美貌完全遗传到了程意的身上,并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起初,苏鸣蝉得知隔壁班突然来了一个转学生,那时台湾偶像剧正大行其道,几乎班里的每个女生都有一本歌词本,把那些酸酸甜甜的主题曲、片尾曲抄到本子上,再用各色彩笔涂上花边以作装饰。

当时的贴纸不过两角钱一张,但也要从早餐钱里省下来。买来贴纸后将其中男主角的头像揭下来,小心翼翼地贴在歌词旁边。

大多数心中怀梦的女孩儿都想象,有一天,她的王子身骑白马,款款而来。

程意的到来让所有青葱少女对偶像剧男主角的想象落到了实处。

他来了半个月,苏鸣蝉从来没有偶遇过,据说他不爱热闹,下课后也坐在位子上,或看书或写字帖,仿佛整个世界都与他无关。

同桌打趣她:“苏鸣蝉,你的‘男主角’来了,你还不赶紧去认识认识。”

苏鸣蝉虽然生在乡野,但也有大梦想,她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成为荧屏上光鲜亮丽的大明星。

为了这个伟大的梦想,苏鸣蝉抓紧一切机会练戏,那时播放的电视剧并不多,电视台总爱重复放,晚上黄金档播一遍,第二天下午档再播这几集,情节早就耳熟能详。

枫林渡最北边有座废弃的小寺庙,那是苏鸣蝉的秘密影视基地。每到周末,她就叫上几个小伙伴,在堆满杂物的寺庙里声情并茂地将内容再度演绎。

当然了,苏鸣蝉次次都是当仁不让的女主角。

久而久之,“女主角”成了她的别称。

接连半个月的不曾偶遇吊足了苏鸣蝉的胃口,她忍不住主动出击,去看看传说中的男主角到底是什么样子。

周一,升完国旗后,还有二十分钟的早读课,苏鸣蝉借着倒垃圾的由头出了教室,然后扒在隔壁班的后门上,踮着脚,透过小窗口眼巴巴地往里瞧。

他剑眉星目,那双眼睛温柔深邃,此时,他正拿着英语书站在讲台上领读。他穿着柠檬黄的外套,那样夺目的颜色,却没有掠去半分他的清俊,反而衬得眉眼愈发出挑。

这里的教育条件并不怎么好,相对于其他学科而言,英语更显薄弱,大家的发音普遍不太标准,唯独程意,念出的单词和句子和在录音机里听到的一模一样。

甚至,比录音机里的还要好听。苏鸣蝉的脸紧紧地贴在玻璃上,几乎变了形,听得满心陶醉。

教室内书声琅琅,她不由自主地小声跟读了一遍“universe”。

宇宙,全世界。

那天的苏鸣蝉,仿佛遇到了一个新宇宙。

04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仿若有光

时运不济,苏鸣蝉这副陶醉的花痴样居然被陈至看在了眼里。

陈至是枫林中学的校霸,整天挂着的口头禅是“小心我收拾你”,人狠话又多,学校里人人避让他三分。

陈至谁的账都不买,暴躁起来怼天怼地,唯独对苏鸣蝉照顾有加。大概是因为两家是邻居,苏鸣蝉的父母都是聋哑人,只能靠打点零工补贴家用,家境很是困窘,他家常常帮衬,因此两家关系甚好。

尽管苏鸣蝉根本不爱听什么“青梅竹马”的说辞,可在他心里,早就认定苏鸣蝉是自己的小青梅。

不过,这小青梅也总让他心气不顺,比如每次重现影视剧片段,他都努力争取演男主角,次次都被苏鸣蝉毫不留情地否决,只有一次留有余地:“男主角要靠脸,你可以退而求其次。”

“男二号?”

“不,你可以演男主角骑的那匹马。”

陈至每次都到寺庙为她保驾护航,她竟还口口声声地让他演马,奇怪的是,他却一点都不生气。

可这次,陈至目睹苏鸣蝉的花痴脸后,彻底愤怒了。

这份怒气当然不可能撒在他的小青梅身上,于是尖锐的矛头指向了程意。

对于他三番五次的挑衅,程意全然不在意。

于是,愈挫愈勇的陈至在随后的月考中略施小计,串通几个人诬陷程意作弊。

三人成虎,程意百口莫辩。

“喂,”从办公室回来,程意冷着脸,敲了敲陈至的课桌,他语气如寒冰,语速放慢,“陈至,我最讨厌被人冤枉。”

“那又怎么样?”陈至踢了一脚课桌,桌面上的书本落地,他双臂环抱,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

程意似笑非笑,按住桌角,头微低:“单挑吧,你输了向我道歉。”

单挑从来没怕过,闻言,陈至利索地卷起袖子。

“武斗没意思,”程意瞥了一眼陈至结实的小臂,“不如文斗,你不会不敢吧?”

被轻轻一激,陈至果然应战:“怎么斗?”

程意知道陈至爱玩魔方,并且玩得很好,整个枫林中学都有所耳闻。程意提议:“我们以还原魔方所用时间的长短定胜负。”

陈至轻蔑地笑了:“那你可不要后悔。”

事实证明,后悔的那个人是陈至,并且肠子都悔青了。

这场“魔方文斗”来得快去得也快,正当他为三十二秒的成绩而沾沾自喜时,程意却将眼睛蒙上。

他要盲拧。

一众看热闹的同学瞠目结舌。

他虽蒙上双目,可双手犹如长了眼,大家还没怎么看清楚他是如何操作的,他就已经将还原成功的魔方放在了桌上。

二十六秒。

掌声自发地响起,苏鸣蝉挤在围观的人群里,几乎拍红了手掌。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仿若有光。

胜负立现,并且明眼人都看得出实力悬殊。

程意扯掉眼罩:“道歉。”

陈至这才从吃惊中回过神来,他不甘心就这样吃瘪,脑子一转,说:“我是答应道歉,可又没答应现在道歉。”

两天后,在体育课的自由活动时间,陈至故意将足球斜斜地踢向程意,他避闪不及,用手臂挡了一下,小臂顿时肿起一片。

“对不起啊,”陈至根本没什么诚意,慵懒地将欠下的那句道歉奉还,“我没看见你,踢偏了。”

05她以疾风之势,迅速闯入他的生活

“陈至不是坏人,”从电影院出来,苏鸣蝉跟在程意的身后,急急地向他解释,“他有时候脾气是暴躁了点,但是没存坏心,你不要和他计较。”

程意忽然转身,语气中透着讥讽:“你跟着我到电影院,就想和我解释这个?难道我还要敲锣打鼓地感谢他?”

苏鸣蝉睁着圆圆的眼睛,压低声音:“程意,其实你爸爸的事……陈至早就知道,是你妈妈在和陈阿姨哭诉时被他听见,但他一直为你保守秘密。”

程意的脸色变了,想说什么,可最后也没说出口,反而叹了口气,伸手拿过她手中的小布包:“走吧,太晚了,送你回家。”

月光皎洁,路边的花似乎已经沉入清梦,散着幽幽的香气,程意缓步走在苏鸣蝉的身边,她如欢快的黄鹂,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她说她的梦想,说学校的趣闻,本来不过是日常琐碎的小事,到了她的嘴里却别有滋味。程意认真地倾听,偶尔附和几句。

等到了苏鸣蝉的家门口,她噔噔几步跨上台阶,又转头看他,诚挚地邀请:“程意,要加入我的影视基地吗?让你做男主角!”

刚才从她的话中,程意已经初步了解苏鸣蝉的“白日梦小工厂”,他明明不感兴趣,可那一瞬间,看着她期待的眼神,他又不忍她失望,由口不由心地答应下来:“好吧。”

苏鸣蝉原本只是尝试,没想到程意居然一口答应,她心满意足,从小布包里摸出一个小玻璃瓶,塞到他的手里,然后迅速跑回家。

程意对着朦胧的月光看了看,是一瓶活血化瘀的药膏。

果然是有备而来,面对这份关切,程意的笑意终于直达眼底。

她以疾风之势,迅速闯入他的生活,给原本他以为的灰暗世界添上亮色。

苏鸣蝉真如自己所说,要罩着他这个“新来的”。陈至再有挑衅之举,她总会头一个冲出来,摁着陈至的头向他道歉。看着大哥都低下头来,那些因嫉妒而心生戏弄之意的小跟班也不敢再造次,夹着尾巴做人。

程意的生活逐渐恢复平静。

程妈妈曾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哪怕被生活压入泥潭,她也没有学会很好地安排生活。程意不喜欢吃鱼,但靠海吃海,他们现如今手头拮据,她又不善厨艺,只能一日日这么熬着。

不知道苏鸣蝉从哪里看出他的伙食不佳,从某天起,她经常送一些亲手做的吃食给他。有段时间,他们常趁课余时间上山采蘑菇。即使是单一的蘑菇,她也会烧出不同的风味,有时是酸辣蘑菇,有时是蘑菇煨豆腐,有时是鸡肉蘑菇焖饭,总会让陈至送一份到他家。

她的手艺很好,哪怕是山中野果,她也能做成酸甜可口的果酱,慢慢地,程意和陈至都成了她的忠实粉丝。

既是吃友又是玩伴,三人渐渐成为铁三角的关系。

铁三角也分亲疏,当程意决定把那个秘密讲给苏鸣蝉听时,或许在他的心中,她已经不同。

06漫天萤火,似乎与她同辉

夜色如雾,把天地浸染成墨色,苏鸣蝉邀请程意去看萤火虫。

一片开阔的田野,无数萤火虫挑着灯笼,点点光亮在夜色里沉浮。

“我爸爸不是他们所说的那种人。”在如斯美景里,程意忽然说道。

他的爸爸程岭远曾经是餐饮界的风云人物,后来被卷入一场有关食品安全的风波中,人人都说他爸爸昧着良心赚黑心钱,一时被千夫所指,公司很快垮掉。

程岭远始终不认这桩罪责,事情僵持不下,还没有个定论,结果,不久后,他在一场火灾事故中丧生。

“我爸本来是有机会逃出来的,”程意也是那场火灾的亲历者,“但是在最后,他把生的希望留给了我和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儿。”

“我爸爸这样的人,向来堂堂正正,怎么会为私利去做那种事。”

可惜没人相信,对于程岭远的遇难,多少人拍手称快。房子车子,一切东西都被拿去抵债,妈妈带着程意连夜逃到枫林渡,躲避在爷爷留下的旧房子里。

“我相信,”苏鸣蝉笃定地说,“程意,你爸爸是个好人。”

她并没有给他长篇大论抑或情真意切的安慰,只这一句话,他心间所有的沟壑,那些愤懑难平,忽地归于平静。

他的爸爸,是个好人。

程意仿佛将郁积多年的一口浊气尽数吐出,他笑了,认真地看她,她笑意盈盈,同他对视。

漫天萤火,似乎与她同辉。

程意的改变显而易见,他抛却了初来枫林渡时的冷淡、不合群,变得开朗许多。

他们在那座破旧的小寺庙里留下了许多难以忘怀的记忆,那是程意表演能力初初萌芽的时期。他经常和苏鸣蝉互飙演技,哀怨的陈至靠在一旁的草垛上,尽心尽力地扮演男主角的马。

有梦想的人总在闪闪发光,尽管程意明白,想从枫林渡走出去,成为光鲜亮丽的大明星,几乎毫无可能,可苏鸣蝉从不丧气,她对未来似乎总充满热情。

“等我成为大明星,就会有能力给我爸妈治病,”苏鸣蝉的眼睛亮晶晶,“一定会有那么一天,他们能在荧幕上看到我,也能亲耳听一听这个世界的声音。”

程意被她感染,某个瞬间,他在内心祈祷,希望世上能有奇迹,助她心想事成。

苏鸣蝉是做什么都很努力的人,知道程意成绩优异,就每天都将他的笔记一一誊抄,回家后认真消化,成绩稳步上升。就连看他不顺眼的陈至,也将个人恩怨抛到脑后,看在苏鸣蝉的面子上,开始好好学习。

陈至的长跑非常出色,体育老师带他参加了体大的公开招生面试,体大的一位教练很看重他,许诺如果他能够顺利通过文化课成绩的及格线,可以招他入学,悉心培养。

陈至不敢再掉以轻心,更何况还有苏鸣蝉虎视眈眈,他稍有懈怠,她就会拍桌子瞪眼睛。

“就会对我凶,”校霸陈至在苏鸣蝉的面前像只委屈的绵羊,“在程意那儿怎么就那么淑女?”

“要你管。”

陈至捧着心口,一脸心碎状。

他和苏鸣蝉好歹也是青梅竹马,她的那点心思,他看得通透。也好,他想,无论哪方面,程意确实优于自己很多,这样的人勉强能够配得上他的小青梅吧。

至于自己,陈至在草稿纸上画下一张笑脸,能够看到她快乐幸福、得偿所愿,就足够了。

陈至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看错了程意。

07风陵渡口初相遇

许是苏鸣蝉的诚心感天动地,高二的尾声,还真有一个剧组来枫林渡选角。她积极应征,终于如愿,试了一段戏后,选角导演连连夸她天赋异禀,甚至当场就要与兴奋得晕晕乎乎找不到北的她签下合约。

苏鸣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距离曾以为遥不可及的梦想,竟然这么快就仅有一步之遥。她迫不及待地告诉程意这个好消息:“程意,我要成为大明星啦!”

那时候的程意明明是真真切切地为她高兴的,可半个月之后,被签走的预备演员居然成了他。

“一定是他在背后耍了什么手段,抢走了你的机会。”

“没关系啦。”面对为她抱不平、要去找程意打一架的陈至,苏鸣蝉勉强保持欢颜,“程意本来就长着一张主角脸嘛,我和他比,还差得远,剧组择优录取,我输得心服口服。”

话虽如此,其实苏鸣蝉一直在等,等程意的一句解释,哪怕他稍微流露出那么一点点愧疚,她也能将所有的失落一扫而光。

只是,他没有。

非但没有,苏鸣蝉新做了糯米枣送去程家的时候,无意中在垃圾桶里看到了被撕得粉碎的合约,从第一页的标题,依稀可以辨认出是她签过的那一份。

“鸣蝉?”程意刚回来,一进门,就感受到阴沉的气氛。

“程意,你不解释一下吗?”苏鸣蝉指着垃圾桶。

有些苦楚已经快要漫过唇舌,可被程意生生压了回去,他紧紧攥住手里的字条,攥得那样紧,指骨都已青白。

他蓦地笑了:“苏鸣蝉,你醒醒吧。

“你以为自己真的能当明星?就凭你?知道导演说什么吗?像你这样傻,根本不会被选中,只不过是耍你玩罢了,你的这份合约只配进垃圾桶。

“我和你不一样,我注定不属于这里,签了演艺公司,我就能带着我妈彻底离开这个鬼地方。苏鸣蝉,有些人天生命不同,挣扎只会让更多人看笑话,好歹朋友一场,那些痴心妄想的念头,我劝你最好放弃。”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本来想要兴师问罪的苏鸣蝉,听到这番话失魂落魄,她喃喃地重复,“程意,你和我不一样。”

他的话太锋利,那么多人劝过苏鸣蝉不要痴心妄想,她从来不在意,她就是这样的本性,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这次却彻底醒了:“程意,我放弃。”

我放弃。

这三个字就像尖锐的刀锋,慢条斯理地刺入他的心脏。

“你去发光发热吧,程意,是天生命不同,我和你,本来就不是能够在一条道上并肩的人。”

丢下这句话,苏鸣蝉红着眼睛离开。

程意摊开手里的字条,上面写的是一首诗——《所见》。

他曾想读这首诗给她听,可是再无机会。

离开枫林渡那天,天朗气清。来得匆忙,走得也匆忙,程意在车前站立良久,突然看见阴沉着脸的陈至。

陈至已经被体大破格提前录取,远远相隔,原本那个校霸已经不见嚣张跋扈的样子。他盯着程意片刻,恶狠狠地说:“渣男!”

原本沉重的场景陡然变得有些喜感。

程意心里明白,陈至是真的拿他当过朋友。

“别再回来了,你根本配不上她。”

周丛域从车上下来,提醒程意:“快走吧,剧组那边等着开机。”

周丛域现在是影视圈里最出名的导演,能够屈尊来接他,可见对他的重视程度。

程意颔首,然后离开。

他初来枫林渡,以为是金庸笔下的风陵渡。

他还记得那句“风陵渡口初相遇,一见杨过误终身”。

哪怕不是风陵渡,程意却觉得自己依然领悟到了这句话的意思。

程意忽然有种强烈的预感,他迅速转头,看见追着车而来的少女。苏鸣蝉边跑边哭,一遍遍叫着他的名字。

“程意,程意。”

直到身后的少女凝成视线里的一个点,程意才以手掩面。

这是父亲去世后,他第一次哭。

明明那时他就发誓,以后再也不会流泪。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苏鸣蝉。

08一生只爱一个人

人人都说程意是老天爷赏饭吃,哪怕是苦情戏,也演得入木三分,只有他自己明白,那是因为他太懂得放弃是什么感觉——辗转反侧,夜不能寐,锥心刺骨。

为了宣传电影,程意参加了一档综艺节目,其中有一个环节是“致十七岁的你一封影像信”。

程意已经三十岁了,饶是依旧好看得一塌糊涂,但是镜头拉近,还是能看到眼角的细纹。

岁月的风霜向来公平。

他对着镜头,先是笑着:“十七岁的程意,你好啊,你现在一定在努力备考,想考上一所好大学吧。其实,我想告诉你的是,不用那么拼命,反正你以后也要靠脸吃饭。”

观众席一片欢笑。

紧接着,他的声音突然颤了颤:“还有,十七岁的你遇到了一个可爱的女孩儿,她的梦想是当一个大明星,三十岁的我想告诉你,喜欢就告白,放不下就捧起,因为人生啊,最经不起的就是等待。有时候一旦错过,就是一生。”

“因为犹豫和错过,三十岁的我仍孑然一身。”向来面对镜头微笑不变的程意,一点点红了眼眶,他哽咽着,“希望以后我的墓志铭刻着,终生未娶,一生只爱一个人。”

为什么那个时候他没有和苏鸣蝉解释清楚?

根本不是他抢夺了她的机会,而是他无意中发现那是个骗子剧组,所谓的导演见苏鸣蝉单纯漂亮,又一心想做明星,于是骗她签下合约,拍那种穿着清凉的照片挂到他们的收费网站上。

程意年轻气盛,又护她心切,破门而入强抢合约,失手导致其中一人重伤。

是周丛域找到这里,帮他摆平了不依不饶的骗子一伙,并且给他一个男二号的角色。

忘了说,这个知名导演周丛域,就是程岭远所救的那个陌生女孩儿的父亲。

担心被报复,更怕连累苏鸣蝉,程意必须离开枫林渡。他知道苏鸣蝉太过固执,唯恐她再上当受骗,所以才说出那样伤人心的话,断绝她的念头。

这个圈子看似光鲜亮丽,实则吃人不吐骨头,她一旦入行,一定会被人处处欺负。

他舍不得。

那么,她的梦想,就由他来实现。

程意成了苏鸣蝉年少时所想象的那种大明星,这些年,他将大笔钱投入枫林渡的旧屋改造,还为苏鸣蝉的父母四处求医。经过坚持不懈的治疗,她父母的听力有好转的迹象,已经能隐隐听到声音。

好像一切都在变得好起来,只是她看不到。

他的小姑娘啊,在十九岁那年的假期,代替生病的父亲上了渔船,遇上了罕见的风暴,被永远地留在了风浪里。

从此以后,世上姹紫嫣红也好,断壁残垣也罢,都和她再不相关,只留下抱憾终生的伤心人。

尾声

程意离开的头几年,总盼望苏鸣蝉能入梦,可是一次也没有。

有一次他喝醉了酒,对着泛黄的半张旧电影票,忍不住号啕大哭。

苏鸣蝉,你是不是还在怨我,这么多年,竟连一次入梦来听我的抱歉和想念都不肯。

程意确实醉了,他小声说:“没关系,真的没关系,我还有漫漫余生可以等,等到某天,你肯入梦,我就读那首《所见》给你听。”

电影《所见》里,主角一觉醒来忽然回到十七岁,红极一时的插曲唱着:“微雨卖花声,转过长街左,又与何人一擦肩,可是当初我。”

最后一个镜头,女主角白皙的脸上带了点婴儿肥,一双大而黑的瞳孔,清清澈澈地看过来,轻轻念着《所见》——“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意欲捕鸣蝉……”然后慢慢重复,“意欲捕鸣蝉。”

尾音处,可以听见一声明显的哽咽。

我曾经的愿望是捕你在心,捧你于手,可是再难实现。

苏鸣蝉,如果有来生,我是说如果,不管你要去哪里,能不能带我走。

因为失去你的孤独,太难、太难承受。

编辑/夏沅 qWCLY6hT2DIewEQ8/P5vAbknNmT2pKwSIatCIRmRVGd2LKD0NyAaDCpVOdKNp2M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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