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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周真真
新浪微博/@周真真Ann

他化成了山川,化成了河流,化成了旷野的风声。

作者有话说

此间少年

裴枝是在2015年冬天接到那个电话的。

耳边电流声断断续续,传出暌违数年的国语:“是裴枝吧?我是孙阿姨啦,以前住王先生隔壁的。前两天楼里电线短路起了火,不过没出什么大事,但我想着老先生屋里的东西金贵,你要不要回来看看?”

裴枝愣了愣,许久后才道:“好的。”

她已经将近十年没有回过国了。或许是近乡情怯,回国前的晚上她鲜有地失眠了。

床头小灯散着幽蓝的光,将小樽的雪夜衬得愈发清冷。福州是从来不下雪的,但是她却难以抑制地想起了槐英里。

大师父经常跟她说:“枝枝啊,你别看这地儿破,这以前可是个好地方,鼎鼎有名的大歌星胡蝶都在这儿住过呢!”

大师父脾气好,江萦风却皮得很:“我还说梅艳芳跟我是老相识呢!谁信?”

大师傅追着他满巷子打,楼下的榕树影里沈云书在念诗,张枣的《故园》。

“新燕才闻一两声/燃烧的东西真像你/你以为我会回来/河流解着冻/穿着白衬衣/我梦见你抵达/马匹啸鸣不已……”

你以为我会回来……我梦见你抵达……

裴枝在十二月的风声里跟着轻念:“马匹啸鸣不已。”

01

裴枝在十六岁以前最讨厌夏天。

福州的夏天炎热而冗长。她以前住在北方一座小镇上,夏有凉风冬有雪,八岁那年父母离婚,她随母亲回到了母亲的故乡。

八岁的孩子懂了爱憎,她并不想走。她的母亲却没有好脾气,直接将哭得惊天动地的她拉上了火车,或许是当时母亲脸上的漠然,裴枝初到福州就已经开始拒绝这座城市。

她不爱出门,怕衣服上沾上咸湿的海风味。

她也拒绝学习福州话,深怕耳濡目染下,那口正宗的普通话就染上了闽东口音。开始也是没什么影响的,到了高中,老师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夹杂着福州话讲课,一转眼黑板上的公式就变成了天书。

那两年,母女俩的关系仿佛到了临界点。裴枝的母亲无技傍身,在海鲜市场卖海鲜,日日风吹日晒,脾气愈发火暴,某一天看到她的成绩单,一下就炸了:“你是替你爸来讨债的吧?我晓得你瞧不上这里也瞧不上我,既然这样,你别用我的钱也别读书了!”

裴枝气得冷笑:“无所谓。”

她饭也懒得吃了,直接跑下楼。

那是1999年夏天,本就躁动的城市愈发膨胀得像一个蒸笼。裴枝家楼下开了一间报刊亭,里面零星摆了几本杂志,正中间的位置放着一份报纸,头版上写着,王氏藤漆皮枕招收学徒。

藤漆皮枕,大多老福州都知道,以前这里的女儿出嫁都得随一份做嫁妆。裴枝不太了解,她只是想如果不读书了也不能像母亲一样去卖海鲜。她掏出零钱买了一份报纸。

江萦风后来经常说,就她这么个对藤漆皮枕一问三不知的门外汉,大师父是瞎了眼才选上她。

这话狠了点,但确实不假。

裴枝是隔天去的槐英里。王氏在福州名气大,去的人很多,并且都有备而来,被问起为什么想要学习藤漆皮枕制作时,个个如教科书般回答,想要将这门手艺弘扬光大。裴枝是个实诚人,看着眼前文雅的师父说不出谎来:“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为了好好生活吧。”

面试结束后,她反而成了唯一留下的一个。

“做手艺,讲究的是实在,会说漂亮话没用,得做漂亮事。”师父对她笑,“我是王氏藤漆皮枕的第三代传人,在师兄弟里排行最大,以后你就叫我大师父吧。”

大师父带她去了一间小房间,那里已经有两个人在了。

站在门口的是一个高个男生,应是福州本地人,皮肤晒成了小麦色,但眉目张扬得很。他正在百无聊赖地折纸飞机,一听见声音侧头:“哟,老头儿,一下午你就选了个娇滴滴的女生啊?”

大师父从桌上抽出一根木条,作势要打他:“江萦风,你又皮痒了是不是?”

男生躲开跑出门,经过她身旁时,坏坏地撞了一下她的肩膀:“你好啊,小师妹。”

裴枝差点没站稳,人一晃,只看见纱帘飘荡的窗前正坐着一个人,雪白T恤,黑色短发,白皙消瘦的脸上神色温和,他正在枕骨上绕藤,一圈完毕才微微抬头,“你好,我是沈云书。”

02

后来裴枝永远记得,那是1999年的7月23日。大暑。

她心里好像也起了一场高热。

藤漆皮枕工艺烦琐,裴枝不懂的太多,第二天就开始去槐英里学习。她不知道别人学手艺是什么样的,只知道大师父怪得很,一见她不说别的,直接上了一大盆豆子,里头有红豆、黄豆、绿豆……让她按种类挑选出来。

裴枝蒙蒙的,然后这一挑就是一个月。

江萦风和沈云书他们早学一年,是不同她一起的。裴枝一个人坐在阴暗的工作室里,挑久了难免会烦躁,也不知道生谁的气,一股脑将挑好的豆子打翻,抱着肩哭了哭,想起母亲,又认命地将豆子收捡好重新挑选分类。

那一天她花了将近两倍的时间,等回到家时夜已深。

裴枝打开灯,发现母亲竟然坐在客厅沙发上。她衣服没换,全身都飘散着海鲜的腥臭味:“你干什么去了?是不是也学你爸在外面乱来?”

裴枝不想理她,那轻飘飘的眼神却被当成挑衅,等反应过来时已经被母亲一巴掌打倒在地上。一个想保护自己,一个想发泄自己的怒气,两人就如野兽般厮打起来。

裴枝后来都忘记自己是怎样脱身出门的。

头发被扯掉了一把,身上的衣服也皱巴巴的。大抵是哭过一场流不出眼泪了,她只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

那时候娱乐方式少,裴枝经过五四路,看见一群学生骑着自行车呼啸而过。

她身子一颤,直觉想躲开,队伍最后两个人已经折了回来。

高瘦如鹤,是江萦风。

而落在后面的,白衣黑裤,正是沈云书。

江萦风长腿蹬得飞快,领先停在她前面:“啧,小师妹吧?你这是在上演《丑小鸭落难记》?”

裴枝看着越来越近的沈云书,脑子里一片空白,偏偏江萦风还不依不饶:“大晚上的你这是去哪儿?虽然你这样子不好看,也不妨有人口味独特对你心怀不轨啊。”

他音色亮,裴枝似乎听见不远处的沈云书都被逗得轻笑。她原本火辣辣的脸上愈发热起来。一般的女孩此刻定会恼羞成怒吧?裴枝却不知怎么想的,一顿,竟然转身飞速跑了起来。

人哪,不管什么时候,总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示在别人面前。

裴枝体育不错,脚下生风。两个少年人就骑车在后面追。福州夏夜的风清爽安宁,将所有隐藏在心里的困苦郁气蒸腾成了咸湿的汗。

裴枝突然闭眼大喊了一声,后面两人吓得一愣,随后竟也笑着跟着呼喊起来。

他们后来折腾累了,还去吃了海鲜粥。

很小的粥铺,头顶的四叶风扇呼啦啦作响。

江萦风趴在桌上:“不是我说,你别学藤漆皮枕了,去学跑步吧,准能拿个奥运马拉松第一。”

“你别听他瞎说。”沈云书在档口端粥,“师父还跟我们夸你了,你很棒的。”他将粥和筷子一起递给她,眉目含笑,一字一顿,“裴枝。”

是起雾了吧?裴枝一愣,平静的心跳又重新雷动起来。铺子的隔间有人在听收音机,是一个温柔男声在唱《光阴的故事》。

“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以及冬天的落阳,忧郁的青春年少的我……”

忧郁的青春。

以及年少的我啊。

03

很久以后裴枝想,大概是从那天起,她和江萦风、沈云书三个人才算真正熟了起来。

大抵是男生天生神经大条,他们没有过问她发生了什么。裴枝反而更自在,她依然每天练习夹豆子,不一样的是,江萦风和沈云书偶尔会来看她。

八月的福州,过了立秋,依然暑气四溢。

裴枝以前沉默,现在交了朋友,也爱跟寻常小女生似的念叨:“大师父怎么老要我干这个呀?”

江萦风不知从哪摘了一朵茉莉,胡乱扔在她头上:“怎么,连这个都做不好?”

裴枝瞪他,沈云书轻笑:“这是在培养你的耐心,做手艺人,首当其冲就要耐得住寂寞。”

这下裴枝只乖乖“哦”了一声。

半开的窗下有一树叶子伸进来,上面停着一只聒噪的蝉。江萦风又不知道哪里出了毛病,猝不及防地将那只蝉捉下放到她耳边,看到她吓得大叫,才再次眉目飞扬,哈哈大笑起来。

裴枝后来走过很多地方,也见过很多人,蒲甘街头微笑的沙画师、斯里兰卡盘山公路上咧嘴卖花的少年、以及伊洛瓦底江上大笑摇橹的摆渡人,他们笑得各有千秋,但都不如少年时的江萦风笑得肆意。

他是有资本的。他家境优渥,来学皮枕制作是因为年老的奶奶,一位老福州,对藤漆皮枕感情深厚,深怕这门手艺陨落,让他来试试。

而她和沈云书却不同于江萦风。她自不用赘述,但没想到沈云书更惨。沈云书没有父母,1987年大师父应邀去河北某镇传授皮枕制作工艺,看见年仅五岁的他瑟缩在街头,也许是传说中的恻隐心动,大师父收养了他。

裴枝从不主动去探听这些,可抵不住周围女同学疯狂讨论。

哦,是的,她并没有真的退学。也许是母亲心里还残留着最后一点良知,开学那天她被连人带书包扔进学校,莫名其妙地开始了高二生活。

江萦风和沈云书跟她同级不同校,以前不认识并未感觉到什么,等熟了才发现两个人出名得很,一个是一中桀骜不驯的刺儿头,一个是出类拔萃的五好学生。每周五放学后,他们都会跨越大半个城市来裴枝的学校找她,三个人再一同去槐英里。

裴枝似乎越来越能接受关于福州的一切,功课也慢慢能跟上,实在有不懂的,沈云书会把笔记借给她看。雨雪归来的十二月天,福州的银杏树叶开始变黄,沈云书坐在一旁记英语单词,江萦风在操场上打篮球,把毛衣脱了,长袖衫显出好看的肩胛线,每进一个球他就会朝这边吹一声口哨。

少年多美好。

裴枝想,如果之后佟晚晚没有出现的话。

04

化学里有种东西叫白磷,一旦接触到空气,很容易就会自燃,发出耀眼的光芒。

而佟晚晚就像白磷。

认识佟晚晚是高二期末考后,江萦风在学校待够了,提议去泉州玩。

走过洛阳桥,看过开元寺,下午时他们还去爬了清源山。

走到半路,忽然看到一座八角亭,三个人一窝蜂挤进去,却见里面还坐着两个人。

左边的是一位老阿婆,右边坐着的则是一个年轻女孩,穿着白裙子在唱南音,声音如珠似玉,唱完后抱着老阿婆的手撒娇:“阿嬷,我唱得好不好?”

亭子小得很,裴枝三人刚好挤着坐下,一抬头,看见女孩的脸,柳叶眉,桃花眼,笑起来时耀眼得像亭子外泛着白晕的光。

离开时莫名变成了五人行。佟晚晚不认生,一路叽叽喳喳:“你们是来旅游的吧?去吃过升文小学旁的扁肉小笼包了吗?可好吃了。”

江萦风偶尔敷衍地回答两句,向来有礼有节的沈云书却反常地没有说话。

而再次见到佟晚晚是几个月后。

市里的高中联合起来举办了一场文艺演出。沈云书担任学生会会长,一直忙上忙下。大家都没想到会看到佟晚晚,演出临近结束时,她代表五中上场表演了一支古典舞,火红的纱衣,一弯腰一回眸,将全场气氛燃到极点。

每个学校都有自己的观看区域,江萦风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坐到了她身旁的位置上。掌声如浪潮,他伸手拍了拍裴枝的头:“小师妹,你瞧人家,跳得多好看啊。”

裴枝其实长得挺好,脸庞白净,杏眼红唇,但放在佟晚晚身边总矮了一点。那个年纪最讨厌拿自己跟别人比较,裴枝本就莫名有些烦躁,再听江萦风这么一说,直接踢了他一脚:“不用你管。”

她瞪他,随即猫着腰去后台找沈云书。

为了营造舞台效果,大礼堂的灯熄了,江萦风慢悠悠跟在后面:“小师妹,你脾气不小啊。”

他嚣张惯了,声音毫不收敛,引来一大串好奇的目光。裴枝低喝:“你别说话。”

“啧,你真是欠收拾了,你知道一中的都管我叫什么吗……”

裴枝好气啊,一下直起腰转身,江萦风没防备,两人忽而撞在一起。裴枝长得偏高,这一撞,她的唇直接印在他的下巴上。

这个年纪的男生大多长胡子了,江萦风的皮肤却十分滑腻。裴枝唇瓣发麻,心狂跳,许久才手忙脚乱地退开。

他们站的位置已经到了后台入口,一条狭窄的过道那头,只见刚下场的佟晚晚翩翩而来,她的舞裙太繁复,走动间不小心踩到裙边,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前倾去。

沈云书本在梳妆镜后跟人交代细节,不知怎么第一时间跑过去扶住了她。

他的表情淡得很,却嘴角紧抿,等人站稳了又状似嫌弃地放开。

裴枝那时还不懂,当一个云淡风轻的人变得心口不一会是因为什么。

她只是突然感到难过。

窗外三角梅层层开放,她转头看江萦风,眼里有泪有怒:“你讨不讨厌!”

05

裴枝来福州后第一次哭,是从北方来这里的第三年,她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这座城市夏长冬短,是终年无雪的。

那也就意味着,过去得不到掩藏,而未来无法新生。

裴枝只能在心里偷偷下一场雪,但无论怎样,佟晚晚还是无法避免地跟他们熟了起来。

上高三后学校管得越来越严,特别是一中,周末还要补课,三个人仅有的娱乐就是每周六补完课后一起去南后街小吃店写作业。佟晚晚不知从哪知道了他们的据点,隔三岔五来一次,她勤快,写完了就在一边忙上忙下地端东西。美食总能很快虏获一个人的心,到了后来,连向来挑剔的江萦风都说:“那个佟什么晚晚,还行吧。”

裴枝嗤了声:“是啊,人家多好看。”

她以前有点怕江萦风,而近些日子总是忍不住想呛他。江萦风眼里明明暗暗,作势要来勾她的肩膀,被她一下躲开,从他的臂弯与门间溜了出去。

日子仿佛上了发条,又是一年冬天。

大师父瞧他们辛苦,取消了一周一次课的规矩,裴枝有了空闲,放学后就去于山路的富华录像厅。她每天晚上来这里做兼职,老板大方,她算了算大概再坚持半个月,等来年夏天就可以攒够钱给沈云书买一部随身听做十八岁生日礼物。

她打算得很好,万万没想到后来会发生变故。

那是最后一次兼职,临近下班,她正兴致勃勃地研究着随身听的式样,就听到房间里传来了争吵声。才来的时候老板跟她交代过,晚上这里会比较乱,平常的吵闹声不用管,哪想里面的声音越来越大。

她连忙冲进去。昏暗的房间里,屏幕上正在放《上海滩》,两个男人不知道为什么打得如火如荼,眼见要殃及角落里的录像机,她猛地冲过去劝架。

那晚的记忆十分混乱,边上的人只看着,到后来不知谁喊了一句“这小妹长得好像冯程程啊”,那些看戏的人霎时全向她挤来。香烟味,汗臭味……就在黑暗即将将她淹没时,一双手将她拉了出去。

是江萦风。

后退的灯火如流萤,他手臂线条出奇僵硬,偶尔回看她一眼,眼里墨色欲滴。

按照以往他总该讽刺她几句的,那晚他却什么都没说。两个人在街头站了许久,最后他沉默着转身将她送回了家。

那时的裴枝并不知道江萦风恰巧出现的原因。

录像厅的事让她吓了好大一跳。等过一段时间稍微缓过神,又有一个重磅消息传来——江萦风和五中校花佟晚晚在一起了。

两个都是风云人物,消息被传得沸沸扬扬。

有人说是佟晚晚追的江萦风,也有人说是江萦风对佟晚晚一见钟情。

然而等流言真正坐实却是在沈云书生日那天。

十八岁成年礼,又逢高考结束,大师父在雍和会定了一桌,江萦风和佟晚晚姗姗来迟。

平时几个人一块玩还不觉得,现在两人单独站在一起,实在配得很。佟晚晚依然跟往常一样,上来就喊他们“裴枝姐”“沈云书哥”,江萦风一把搂住她的肩膀笑:“他俩比我小,你这么喊算怎么回事?”

沈云书的身影瞬间僵硬无比。

那场生日宴结束得近似乎匆忙。佟晚晚家里有门禁,江萦风和她很早就走了,到最后包厢里只剩下她和沈云书。

谁都没有说话,沈云书双眼通红地靠在墙上,裴枝想去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撞到桌角上。

额头剧痛无比,那一刻,她的脑海中浮现出福州很多个漆黑的夜晚,浮现出录像厅里时不时传来的令人心惊胆战的咒骂声,最后融合成礼物袋掉落在地发出的刺耳的碎裂声。

裴枝忽然眼角发酸,再也忍不住,放声痛哭了起来。

06

三个人仿佛就那么散了。

偶尔回槐英里,大师父瞅他们谁也不理谁,乐呵呵地问:“吵架了?”

三个人只笑笑。

不久后高考成绩出炉,裴枝考得格外差,两个省内学校都没录上,最后竟然被哈尔滨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学校录取。而其他三人正常发挥都去了厦大。

裴枝一个人坐了几十个小时火车回到暌违十年的北方,心中没有激动只余遗憾。

她在哈尔滨孤零零地生活了三年,大三那年,非典席卷全球。

她向来身体好,那次却突然发起高烧,进隔离室之前,医生帮她打了个电话回福州。

她烧得迷迷糊糊,不知道打给了谁,只是一听到那带着闽东口音的普通话,不可自抑地哭了起来。

后来,她爱上了一部外国电影。

镜头里,小姑娘玛蒂达问杀手里昂:“人生总是这么痛苦的吗?还是只有童年痛苦?”

里昂说:“总是这么痛苦。”

她被隔离了整整三天,整个人浑浑噩噩,偶尔睁眼,只见一个穿着隔离服的人坐在床前。

她没有任何精神,时哭时梦,那个人一直耐心地哄她,实在哄不住了,微微弯腰将她纳入怀中。他身上有皂角香,茉莉香,好闻得像尘封的梦境。

裴枝清醒时,人已经出了隔离室。那天下午,她看见了很久不见的沈云书。

她隔离前的电话打到了槐英里,大师父见沈云书正好在哈尔滨交流学习就联系了他。

裴枝半晌没反应,直到闻见他身上的皂角香,才跟他打了个招呼:“二师哥,好久不见。”

沈云书一愣,随后轻轻笑。他在哈尔滨学习时间总共为一个学期,裴枝好后,两个人一起去看了圣·索菲亚大教堂,逛了中央大街,还去滑了雪,都是初学者,从高处一起冲下来时没控制好,裴枝摔在沈云书身上,两个人哈哈大笑,垂在身侧的手却不期然地碰到了一起。

那一刻,前人和往事仿佛消散,两人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走到了一起。

当然,也不是没有遇到过江萦风的。

他学工艺美术,大四上学期,跟班上同学一起来哈尔滨看冰雕展。他轻车熟路地找到了他们学校,直接在宿舍楼下喊她的名字:“裴枝,裴小枝,裴枝枝。”

裴枝疑以为是梦,鞋都没穿就跑到阳台上。

那天哈尔滨难得地出了太阳,江萦风寥落地站在楼前的山槐树下,笑容澄澈明朗,一眼望穿。

不知是不是阳光太刺眼,裴枝眼眶一热,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07

时光啊,如果就这样走下去也很好的。

2005年夏天,裴枝毕业,从哈尔滨再次回到福州,这次她从北方带了一瓶初雪融化而成的水回来,羽绒服也收进了柜子深处。这么多年后,她终于一本正经地告别了北方,告别了故乡。

她、江萦风、沈云书又跟以前一般一起去槐英里,偶尔还会搭上一个佟晚晚。

春有百花、夏有流萤,岁月很好,如果沈云书的父亲没有出现的话。

那是某个午后,年过半百的中年人不停地解释当年是如何无奈,又说这些年一直在国外奋斗,等生活安稳下来后,双脚跨越了多少的山与水,终于找到了自己流落在外的孩子。

人对痛觉记忆绵长,沈云书大抵不记得自己被抛弃的原因了,却永远无法忘记在街头食不果腹的日子。他开始不愿意见父亲,后来他的父亲在大师父的门前久跪不起,就如同裴枝和她的母亲,相看两厌,但血肉牵连总让人难以割舍。

沈云书没了办法,只能在半个月后告别福州,跟他的父亲飞到了遥远的加州。归期不定。

他们之间没有告别,就好像从来没有一个正式的开始。

许是那些年习惯了孤独,裴枝只是恍惚。她经常翻阅一些地理杂志,知道了加州是美国西部的一个州,阳光脆薄,空气中都飘散着酸酸的奶酪味。

应该是很好的地方吧。眼前夕阳欲坠,他们躲在楼下的榕树下乘凉,佟晚晚哼着南音,一只鸟从头顶飞过。她问江萦风:“未来有多远?”

没人回答。

江萦风就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艘小游艇,说要带她出海去散心。

他怕她太悲伤了,但裴枝真的只是感到怅惘,她不知道怎么解释,索性答应了。

后来,很多年以后,她无比后悔自己当时的迁就。

他们的游艇驶出去很远,碧蓝无边的海水,淡红浅紫的烟霞,还有一轮灼灼发光的红日悠悠沉入海平线。佟晚晚开心得大叫,裴枝也受她的感染无畏地大笑起来。

眼见天色越来越暗,江萦风达到目的,准备返航。

裴枝以前最讨厌什么来着?对,夏天。她最讨厌夏天,燥热,并且变化无常。他们的游艇才掉头不久,天空中风云突变。几个人都是海边长大的,最开始并不是特别惧怕,但后来一场雨以排山倒海之势倾盆而下,他们的游艇太小,在汹涌的海浪上不住摇晃,再后来游艇进了水,他们不断地往下沉。

玛雅人曾预言,2012年是世界末日,不是的,2005年才是。

他们想用游艇上的容器将水舀出去,但无异于杯水车薪。

游艇越沉越快,这时江萦风不知从哪儿找到了一件救生衣,他想都没想直接给佟晚晚穿上。

裴枝以前抗拒佟晚晚,可依然不得不承认,她是个讨人喜欢的女生。她同裴枝一样在学校人缘并不是很好,裴枝是因为太过沉默,而佟晚晚却是因为过于优秀。她的同学中伤她,她偶有落寞,但总是言笑晏晏,带着一种明媚的隐忍。而现在,当江萦风把救生衣给她一点点穿上时,她突然大哭出声:“江萦风,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他放她一条生路,把一起赴死的机会留给了裴枝。

最开始,清源山上,佟晚晚喜欢上的就是江萦风,肆无忌惮,漫不经心,所以当后来他问她要不要在一起,她即便知道这不寻常,依然义无反顾地答应了。

可是为什么这么多年的陪伴,抵不过早相识的那几年。

她的泪一滴又一滴,江萦风最后一次温柔地抱住她:“晚晚,要活下去。”

三个人一起漂泊了一路,后来被海浪冲散开。裴枝不太会游泳,江萦风就用一只手扯着她,她的喉咙里灌了无数口海水,只能用仅剩的力气乞求江萦风放开她。

江萦风仿若未闻,不知过了多久,他们越游越慢,她听见江萦风断断续续地说:“裴枝,这些年你是不是……挺烦我的?

“我总爱闹你,还打着为你好的幌子,不顾沈云书对佟晚晚的喜欢抢走了她……你去哈尔滨的前三年应该很恨我吧,因为我,你连沈云书的面都见不着……”

录像厅那晚,江萦风的出现根本就不是巧合。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发现她的不对劲,时常会跟过来,一直护送她安全回家才离开。都说年少时的感情最明朗,然而有时候也晦涩得像一句佛偈。

裴枝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她不知道脸上的是海水,是雨水,还是泪水:“江萦风,从来就没有恨,从来就没有,我喜……”

她昏了过去,耳边是惊涛骇浪。

仿佛永无止境。

08

飞机在长乐机场降落时,裴枝才从无边的回忆中醒过来。

脸上泪水涟涟,她抹把脸走出机舱,打车回了槐英里。

孙阿姨早就在楼梯口等她:“多少年没回来了?样子都变咯。”

多少年了?她望着眼前这栋破旧的建筑,依然老墙斑驳,让她感觉并没有过去那么多年,一切都是昨天。

当年那场海啸后,她被过往的渔船所救,不过昏迷了很多天,等醒时听说佟晚晚和江萦风全被救上岸,只不过佟晚晚因肺部吸入太多海水导致大脑缺氧,陷入了长期昏迷。她的父母不肯接受这个事实,连夜带她去了德国,江萦风内疚不已,亦随之前往。

裴枝休养了半个月。好像也是那年,大师父的身体越来越差,他一生无妻无子,将青春和生命都奉献给了王氏藤漆皮枕,而现在眼见着身边人一个个离开他,在夏天快结束时,眸光一黯,离开了人世。

裴枝为他做孝子贤孙,为他扶棺下葬。

而决定去日本是2005年快结束时候的事了。她大学学的是对外汉语,一次偶然机会,以前学校的导师联系她,有一个去日本的对外教学计划,只不过需要待的时间很长,问她有没有兴趣。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下来。

故乡是他乡,他乡是故乡。从此,一别往后,转瞬十年。

裴枝跟着孙阿姨往上走:“王先生走后,少了你们几个,这栋楼里安静得过分了。前两年云书回来过一趟,阿风倒是再没见过,他在忙什么呢?”

“不知道,没联系了。”

裴枝从她手里接过钥匙,以极慢的速度打开门,那一瞬间尘烟四起,过往的一切再度扑面而来。

“你好啊,小师妹。”

“不是我说,你别学藤漆皮枕了,去学跑步吧,准能拿个奥运马拉松第一。”

“小师妹,你脾气不小啊。”

以及最后的——

“裴枝,这些年你是不是……挺烦我的?”

裴枝突然心脏一痛,扶着门框慢慢蹲下来。

09

或许,故事还有另外一个版本。

很久以前,一个姑娘打北方来,她厌恶这里的一切。后来,她遇到了两位少年,一位姓江,一位姓沈。姓沈的少年与她同样来自异乡,而姓江的少年肆意妄为,家庭美满,与她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开始也以为自己是喜欢沈姓少年的,他温润如玉,直到后来她所有的目光,所有的心跳都再也离不开另一个人。她喜欢看那个人在夕阳下打球,喜欢看那个人坐在木窗前调漆,更喜欢他摸着她的头一声声叫她“小师妹”的样子。

她也知道他喜欢听摇滚,特地存钱给他买了一部随身听,里面放着窦唯、许巍的磁带。

可是,也许爱是一种习惯。她习惯在人前将目光放在沈姓少年身上,而睡梦中辗转反侧时念着另一个人的名字。

所以,她倾其一生,都没能把这份礼物送出去。

也倾其一生,没有将那句萦于唇齿的“喜欢”公之于众。

更倾其一生都不会知道,2004年夏天,非典肆虐,江萦风从大师父的电话里得到她隔离的消息,不远千山万水,从南到北,陪了她整整三天。皂角香是他的,茉莉香也是他的。

而2005年夏天,她被渔船救起后,突来一场大浪,将江萦风冲得不见踪影,渔船不敢返航,他挣扎之后,长眠于海底。

他并没有去什么德国,他化成了山川,化成了河流,化成了旷野的风声。

他化成了万丈红尘里所有的春夏秋冬。

永远陪着她。

编辑/沐沐 bqhPaIsVzYxHOBeVMiEOTzio7isGyZ58v8eKvSDzaI+UWXzySa0Bhv22Cs2/7c3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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