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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讲
“以友辅仁”与“为政以德”

曾子曰:“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

(《论语·颜渊》)

孔安国 曰:“友以文德合也。”又曰:“友有相切磋之道,所以辅成己之仁也。”(何晏《论语集解》引孔安国注)

朱注:“讲学以会友,则道益明;取善以辅仁,则德益近。”(《论语集注》)

佛是神秘,禅是玄妙,但禅宗中有“平实”一派。唯孔门不曰“平实”,而曰“中庸”。儒家未尝不玄妙,但他们避讳这个。治学在思想方面不要因他写得玄妙就相信,许多道理讲来都很平实,在文学方面不要以为艰深便好;简明文字,力量更大,但不是浮浅。文章绕弯子是自文其陋。

然越平常的字越难讲。

文→友→仁

“以文会友,以友辅仁”,“友”为上下二句连索。

凡“文”是表现于外的,文章礼仪。孔门四科:德行、言语、政事、文学(《论语·先进》),孔门重视行为(表现),咱们现在是知识。《论语·颜渊》:

博学于文,约之以礼。

“文”与“礼”为二,此“文”与今所谓学问相似。人与人之相联系,盖都因表现于外(表现于外者如礼仪、学问……)这一点,故曰“以文会友”。但并没做到此为止,因文而结合,而结合不为此,乃欲以“辅仁”。(现在是以利会友,以友取利。)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

(《论语·颜渊》)

季康子患盗,问于孔子。孔子对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

(《论语·颜渊》)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论语·颜渊》)

此即为政治上个人主义。

然此与西洋不同,西洋只是竭力发展自己,不管好坏善恶;孔门个人主义乃自我中心,并非抹杀旁人、抹杀万物,不过以自己为中心就是了。修、齐、治、平的道理也由此而出。

也可以说这是政治上的唯心主义。

若唯物是内旋, ,自外向内,自远而近,自物而心。唯物史观特别注意历史,同时非常注意环境背景,前者(历史)是纵的,后者(环境背景)是横的。他研究历史注重在演变,以古推今。

而唯心无论在政治上、哲学上皆并非唯心就完了,涅槃是唯心的顶点。儒家唯心是外旋的,修、齐、治、平,并非自己成一“自了汉”便拉倒。

“子帅以正”,“帅”,跑在头里!这是儒家、道家不同之处。老子三原则是“慈”、“俭”、“不敢为天下先”(《道德经》六十七章)。“不敢为天下先”,是儒、道不同之一点,由此而成为杨朱 之“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 。“不为天下先”,是不为福首,不为祸始。而老子“不为天下先”有意思,他以为这样倒可替天下干点事;若“为天下先”,结果连我也掉在火里。“欲取故与”,“欲擒先纵”,老子“不敢为天下先”,正所以为天下先。大家围着他转、跟着他跑,但不能露出痕迹;后来一转为消极,无作、无为,此非老子本意。如某妇遣女曰:慎勿为善。某女曰:然则为恶乎?母曰:善尚不可,欲恶乎? 此即老子“不敢为天下先”之一转为“无为”;至杨朱之“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乃老子三转。现在多是这种人,无为之人已很少,至于老子原意没人做到。

“子帅以正”,孔子心里想什么,口里说什么,这一点以勇气论,儒家超过道家;以聪明论,儒家不如道家。

文学不容易说出自己话来,往往说出也不成东西。孟子说孔子:

圣之时者也。

(《孟子·万章下》)

这话该是赞美之意。“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曝之。皓皓乎不可尚矣。”(《孟子·滕文公上》)“圣之时者”,没有恶意。但便因此句使孔子挨了多少骂,说孔子为投机分子,“是亦不思而已矣”(朱熹《孟子精义》)。

为时势所造之英雄固为投机分子,即造时势之英雄也未免有投机嫌疑。总之,无此机会造不成此时势。假如我们生于六朝,敢保我们不清谈么?生于唐,敢保我们不科举诗赋么?宋之理学、明清八股,皆投机也。使现代人不坐汽车、火车,非要坐椎轮大辂、独木舟,倒不投机,但这算什么人了?我们现在作白话文,岂非也是投机?

我们是得拿我们自己的眼来批评、观察了,而且还该用自己力量去作。投机、投机,不投机,落伍怎么好呀!《吕氏春秋》论邓析子 云:

无功不得民,则以其无功不得民伤之;有功得民,则又以其有功得民伤之。

此即《左传》“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要说“时”字是投机,谁不投机呢?说不投机,便不是投机。夏日则饮水,冬日则饮汤,这也是投机吗?夏雷冬雪,岂非也投机?这不投机不行。

大概孔子在他那时是崭新的见解。哲学与文学一样,自其不变而观之,则万物皆定于一;自其变者而观之,则日新月异,是创作。“定于一”(《孟子·梁惠王上》)与“日新月异”是一个,是两个呀?今之人犹古之人,今之世犹古之世,不变;古者茹毛饮血,现在烹调五味,日新月异。孔子的政治、哲学,真是崭新崭新的。现在看起来是迂阔,绕弯子,不着实际,否则就是落伍,虽然现在看来未尝不新。(旧同新,有时也相通。)

我们读《论语》,又不想拿孔子抬高自己身价,想也不肯,肯也不能。我们读《论语》,不想迂阔落伍,但也不想被人目为投机。人活着,只有混容易。其实,混也要费点心思、拿点本事,何尝容易?

天下事进化难说,有的由繁趋简,有的由简趋繁。字由繁趋简,文由简趋繁。

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

(《论语·子路》)

孔子弟子群像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子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论语·颜渊》)

冉有是想着做事的,近于事功。曾子精力多费在修养上,是向内的、个人的。冉有是向外的,对大众有影响,故对政治留心。

一庶,二富,三教。

“庶”(人口多),不是最终目的;要“富之”,最终“教之”。

“教”,连朱子都以为是立学校,此教未尝无立学校之意,但还不仅是知识;教未尝没有教育之意,但孔子尚非此意。孔子所谓“教”是“教以义方”(《左传》)。现在教育只教知识,不教以“义方”。“义”之为言,宜也;“方”之为言,向也,向亦有是非之意。明是非,知礼义,有廉耻。孔子盖以此较知识尤为重要,否则知识只使其成为济恶之工具。“教之”不仅立学校,立学校也不仅读书识字。

“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真结实,也真有味。结实,有味,二者难以兼有,但《论语》真是又结实又有余味。老子说话不老实,而无余味。冉有问政是“加”,子贡问政是“去”,夫子说来又结实又有味。

古本《论语》“民信之”上有“令”字,“令民信之”,“之”指为政之人,有“令”字好。“民无信不立”,立:(一)立国,(二)存在。总之,在上位的人要得民心。得民众拥护也有失败,但民众对失败原谅,对错事了解,因为民众信得及他。能信故能得人拥护,若不得人拥护,办好也是不好。

庄子真是思想家,中国思想非玄不可。别国“玄”是复杂,而中国玄妙在简单中。如佛学,虽是宗教家,实是思想家,能想象又极能分析。佛学传入中国,信佛,老成为净土,简单化了;解的人成为禅宗。无论净土、禅宗、释家,皆不用佛之丰富想象、琐碎分析。

孔子不玄。最注重实际,日用平常,所以结果是平易近人。好处,人人觉得他可亲;坏处,使人易视他(虽不见得轻视)。其实儒家之日用平常、平易近人,道理虽非懂不完、知不尽(一看、一会就懂),可是永远是我们行不尽、用不尽的。

《子路》中第十三“子适卫,冉有仆”一章可与《颜渊》“子贡问政”章参看。“冉有仆”一章,一庶(人众多),二富,三教(乃教育哲学)。“子贡问政”一章,按文章次序:一食,二兵,三信;按重要分,则:一信,二食,三兵。精神不能脱离物质而独立,物质缺乏能造成人道德之堕落。犯法罪人多为物质缺乏的结果,穷生奸邪,富长良心。推而广之,扩而充之:以个人为出发点―→天下,以物质出发点―→精神。并非离开个人而能有天下,也不能离开物质而言精神。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论语·为政》)

孔子之说法不行。一因现在时代不同,一因若曰个人做起,“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左传·襄公八年》,子驷引《周诗》)?所以孔老夫子显得迂阔。但若想根深蒂固,还非从个人精神修养下手不可,否则其兴也勃,其亡也忽。我们做事太书呆子气,不太世故。世故使人不能成为书呆子,而书呆子往往不能去做事。要成一种势力,而领导此势力的人必须有崇高人格修养才配做领袖。“为政以德”,自己精神修养至完善境界便是德。“为政”是天下事,而曰“以德”,还是以个人做基础“而众星共之”。“居其所”是他的精神,“众星共之”,做成一种势力。而要造成一种势力,先要有纯洁、高尚人格才能永久。而往往有修养的人,无办事能力;能办事的人,无修养。 Af7nhVOyDbaqFjM17hGVXWArq/+d8sMKbJ/wfhRDf2B7E2VJnOKsC+9Khu2JLw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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