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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讲
“讬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

以曾子之小心谨慎,他所说“君子”如何?

曾子在孔子门下是能继承道统的,只是小心谨慎不成。低处着手,是为高处着眼做准备,如登楼,为了要上最高层,不能不从一、二级开始。我们既没有天才那么长腿,又不甘心在底下待着,非一步步向上走不可。

“士不可以不弘毅……”,高处着眼。眼光多远,多精神,多高!再想到他的“吾日三省吾身”,那是小学,这是研究院了。从初小一年级到研究院相差甚远,然也是一级级升上来的。

再举一段更具体一点:

曾子曰:“可以讬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

(《论语·泰伯》)

先不用说这点道理、这点精神,这点文章就这么好,陆机《文赋》 所谓“要辞达而理举,故无取乎冗长”。文章真好。一般说不完全,说不透彻,是没懂明白。“君子人与”一句,可不要,但非要不可。此所以为曾子,任重道远,不只是小心谨慎。三代而后,谁能这样?仅一诸葛亮。

颜渊从《论语》一书中看不出什么来,纵不敢说幽灵,也是仙灵。看不清楚。佛家偈颂 曰:

海中三神山,缥缈在天际。舟欲近之,风辄引之去。

(《揞黑豆集》卷首《拈颂佛祖机用言句》)

写得很美,神话中美的幻想。此为美的象征,象征高的理想。颜渊亦孔门一最高理想而已。至于有点痕迹可寻的,还是曾子。

曾子有点基本功夫,“吾日三省吾身”;然而他有他远大眼光,“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真是读之可以增意气,开胸臆。

青年最怕意气颓唐,胸襟窄小。而增意气不是嚣张,开胸襟而非狂妄。增意气是使人不萎靡,青年人该蓬蓬勃勃;开胸襟是使人不狭隘,如此便能容、能进。曾子这几句真叫人增意气,开胸臆。

三省吾身,任重道远,合起来是苦行。然与禅宗佛门不同,他们是为己的,虽最早释迦亦讲“度他”,“自度、度他,自利、利他”。佛门及儒家到后来,路愈来愈窄,只有上半截——自度、自利,没有下半截——度他、利他。

苦行是为己,而曾子苦行不是为己,“仁以为己任”。

一己为人——仁,自己做一个人是仁,对己(己欲立,自度);施之于人——仁,施之于人是仁,对人(立人、度人)。朱子讲“仁,心之全德”(此如佛家《楞严》之“圆妙明心”),余以为“心之全德”不如改为“人之全德”。“仁”字太广泛,“仁以为己任”,绝非为己。

要想活着,不免要常想到曾子这两句话:“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至“可以讬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真伟大起来了。

“六尺之孤”——国君(幼);“百里之命”——国政。

“寄”,犹讬也:“讬”与“托”很相近,自托曰托,讬人受讬曰讬。“寄”,暂存。

“临大节而不可夺”,梁朝皇侃 疏曰:“国有大难,臣能臣之,是临大节不可夺也。”(《论语义疏》)南朝北伐成功者:一桓温 ,一刘裕 。桓温没造起反来,然亦一世跋扈;刘裕成功,归而篡位,是亦变节(自变)。受外界压迫、影响而变节曰“夺”。此言国有大难臣能死之,只说了一面。文天祥、史可法 至今受人崇敬,便因临大难能死之。然家贫出孝子,国难显忠臣,何如家不贫、国无难?

愧无半策匡时难,惟余一死报君恩。

死何济于事?依然轻如鸿毛,不是重于泰山。不死而降不可,只死也不成。这点朱子感到了,他说:

可以辅幼君,摄国政,其节即至于死生之际而不可夺,可谓君子矣。

(《论语集注》)

单单注意“才”字,要有这本领。程子 则不然,程子单注意节操。程子曰:

节操如此,可谓君子矣。

(《论语集注》引程子语)

曾子的话原是两面,前二句“讬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是积极的作为;后一句“临大节而不可夺”是消极的操守。真到国难,作为比操守还有用,可补救于万一;操守无济于事。

不是说不办坏事,是说怎么办好事;不是给人办事,是给自己办事。曹操求人才,便不问人品如何,只问有才能没有。曹操所杀皆无用之人,乱世无需如孔融、杨修等秀才装饰品。遇到曹操因死一人而哭的时候,那必是真有才能的人。由此可见曹操是英雄。

现在有操守固然好,而更要紧是有作为,“不患人之不己用,求为可用也”。鲁迅说四里路能走么?四两担能挑么?自己没能,发什么牢骚?“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如哉?”(《论语·先进》,知——知用。)所以朱子讲得好。朱子生于乱世,北宋之仇不能报,而现在局面又不能持久,故先言“才”。程子生于北宋,不理会此点,而且程子人太古板。伊川先生为侍讲 ,陪哲宗游园,哲宗折柳一支,伊川责之。 其实不折固然好,折也没关系,何伤乎?书呆子,不通人情,不可接近。北宋末洛蜀之争,即程与东坡之争。东坡通点人情,看不起伊川。朱子乃洛派嫡系,而此点较程子强,即因所生时代不同。

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后世儒家只做到前三步。前三者是空言,无补;后几句是大言不惭。前三者不失为“自了汉”,后者则成为妄人。《宗门武库》 云:

儒门淡薄,收拾不住,皆入佛门中来。

就算我们想做一儒家信徒,试问从何处下手?在何处立脚?只剩一空架子,而真灵魂、真精神早已没有了。

《论语·阳货》有言:

诗可以兴。

岂但诗,现在一切事皆有待于兴。兴,是唤醒;兴,起来了。一种是心中有思想了,一种是在形体上有了作为、行为。譬如作诗,不是该不该的问题,是兴不兴的问题。

书怕念得不熟,也怕念得太烂。亦如和尚念“南无阿弥陀佛”,他自己懂么?厌故喜新不是坏事,是一件好事;否则,到现在我们还是椎轮大辂、茹毛饮血、巢居穴处。而现在,我们进步了,这都是厌故喜新的好处。有这一点心情,推动一切。

新的是新;在旧的里面发现出新来,也是新。儒家教义没有新鲜的了,所以淡泊没味,都成为臭文,当然陈旧了。所以现在需要“兴”。

死人若不活在活人心里,是真死了;书若不在人心里活起来,也是死书,那就是陈旧了,成为臭文了,一点效力也没有了。我们读书不是想记住几句话,为谈话时装自己门面。

君子“可以讬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如此则君子并非“自了汉”,还可以兴,可以活。

读《论语》上述曾子“可以讬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一段话,真可以唤起我们一股劲儿来,想挺起腰板干点什么。 u3zQPd99gXiNR1zesc0xdfcHmHB+vI66t6hGzHn4Be8k4uqMzMatJZHey4q+2pS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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