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而》中,第一章“子曰……”,第二章“有子 曰……”,第三章“子曰……”,第四章“曾子曰……”。足以证明有子、曾子在孔门非同寻常。
余对有子无甚认识,只子游 说过:
有子之 言似 夫子。
(《礼记·檀弓上》)
言似夫子,行未必似;且似夫子,似则似矣,是则非是。余对曾子比较清楚,并非余对《论语》记曾子处特别注意,对有子便不注意,乃是一般读《论语》的都对有子摸不着。
《论语》是门人记的。在《论语》上,姓加“子”,A;“子”加“字”,B。孔子而外,仅有子、曾子是姓加“子”,“子”字在下。所以,有人说《论语》是有子或曾子门人记的。而《论语》记有子之言常有不通处。
盖治学要有见解;并且先有见,然后才能谈到解。禅宗讲见,“亲见”,一是用眼见,一是 心眼 之见,mind as eye。肉眼要见,肉眼不见不真;心眼要见,心眼不见不深。如大诗人也说花月,他可以传出花月的高洁、伟大;我们则不成,我们的诗也说花月,但花月的高洁、伟大,我们写不出来。我们肉眼也见了,但是我们的心眼压根儿没开,甚至压根儿没有。用肉眼见是浮浅。
若说见,一是见的何人,二是见的什么。有子当然见过夫子,但心眼见得不真,所以说出话来才使人得不到一个清楚的观念。凡写出文章、说出话来使人读了、听了不清楚的,都因他心眼没见清楚。至于曾子,则真是用心眼见了。
余常说,着眼不可不高,下手不可不低。余虽受近代文学和佛学影响,但究竟是儒家所言、儒家之说。只向低处下手,不向高处着眼,结果成功必不会大;只向高处着眼,不向低处下手,结果根基不固。有子便如此。言似夫子——只向高处着眼,没有低处下手工夫。曾子才也许不高,进步也许不快,但用力很勤,低浅处下手,故亲切。
儒家讲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高处着眼,低处下手。最能表现此种精神、用此种功夫者,是曾子“吾日三省吾身”: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论语·学而》)
“日”字,下得好。“三省”是说以“为人谋”、“与朋友交”、“传”三事返观。“身”,定名曰“身”,并非身体之身。曾子所谓“身”,并非身体,乃是精神一方面,“身”说的是心、行。这真是低处着手。人为自己打算没有不忠实的,但为人呢?“为人谋而不忠乎?”十个人有五双犯此病。“与朋友交而不信乎?”说谎是人类本能,若任其泛滥发展就成为骗人,所以当注意。“传不习乎”,“传”,是所传,传授;动词;传,平声。朱注:“传,谓受之于师,习,谓熟之于己。”传,师所授;习,己所研。讲起来省事,说起来简单,但行起来可不容易。努力、努力,有几个真努力的?曾子是真想了,也真行了。缺点补充,弱点矫正,这是曾子反省的目的。
但余讲此节意不在此。
愈反省的人,愈易成为胆小、心怯;反之,愈是小心、胆怯的人,愈爱用反省功夫。余意以为:一方面用鞭拷问、鞭打自己灵魂,一方面还要有生活的勇气。能这样的人很少。曾子“三省”,就是自己鞭打自己灵魂。但往往拷打结果,失去生活勇气了。这不行。我要拷打,但我还要有生活下去的勇气,怎么能好?怎么能向上、向前?
在这一点,仍举《论语》:
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闻之曰:“再,斯可矣。”
(《公冶长》)
“三思”之“三”,一二三之“三”,“三”,多次也。 三思后行 ,前怕狼后怕虎,疑神疑鬼,干不了啦!一个文人干不了什么事,余初以为乃因文人偏于思想,没有做事能力,其实便是文人太好三思后行,好推敲,这样做事不行。禅家直下承当,当机立断,连“再”思都没有。
《北齐书·文宣纪》记,高洋,高欢之子,欢子甚多:
高祖(欢)尝试观诸子意识,各使治乱丝,帝(高洋)独抽刀斩之,曰:“乱者须斩。”
于是,欢以国事付之。
曾子有“三思”功夫,但还有生活勇气、做事精神。
一个大教主、大思想家都是极高的天才,有极丰富的思想,他们的思想是复杂的。许多他知道的,我们不知道,这真是平凡的悲哀。尼采(Nietzsche) 说:我怎么这么聪明呀!(《瞧!这个人》)我们是:我怎么这么平凡呀!思想复杂,是从生活得来。他一个大思想家,是一个大的天才。但他的思想深刻,我们浮浅;他的眼光高,我们眼光低;他是巨人,我们是小孩,当然不能跟他赛跑。故颜渊曰:
夫子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矣。
(《庄子·田子方》)
夫子步,亦步也;夫子言,亦言也;夫子趋,亦趋也。
(《庄子·田子方》)
“步”,常步;“趋”,小跑。(古时“步”是走,“走”是跑。)不是想到步,便说步;想到趋,便说趋,此中有层次。复杂是横面的,高深是纵的功夫。我们在横的方面,没有那样经验;在纵的方面,我们又没有天才眼光之高、思想之深。即以“君子”而论,《论语》中所论每节不同。他是巨人,我们不成,跟不上。他的话都道的是诸峰一脉,而我们费半天劲,甭说追不上,连懂都懂不了。有的事,我们干不了,可是懂得了,想得到;而《论语》之说君子,甭说办,连想也不成。如鸟飞,我们不能飞,但我们能想到,所以有的想象跟现实相差甚远。就算我们跟着他爬山,虽然他跑得快,我们慢,但还能爬。而若遇一深涧,他一抬腿过去了,我们过不去,打住了,怎么办?所以天才不可不有几分在身上。还不用说没天才,只小大短长之分,就够我们伤心的。
孔子我们跟不上,但曾子老实,与我们相近,你学尚易。我们要找头绪,抓住一点是一点。我们不能攀高树枝,但可从低处攀起。我们要从曾子对君子的解释,看到孔子对君子的解释。
我们要知曾子对“君子”解释,先须观察曾子为人。主要是两段,即上所举一为“曾子有疾……”,一为“吾日三省吾身……”,此二章可见其为人与素日功夫。为人乃其个性,功夫即其参学。小心谨慎盖其天性,凡天才差一点的人没有不谨慎的。天才胆大,可不是妄为,他绝没错;天才稍差,便不可不小心,不可图省力。
既了解曾子为人,然后可看其对君子解释。
曾子所说的君子也是战兢小心吗?
平素用功要小心谨慎,否则根基不固,易成架空病,但是做人、做事需要大胆,若没大胆,不会做出大的事业来为人类、为自己。其实,为自己也就是为人类。
天下伟大的人,没有一个是“自了汉”的。中国儒家末流之弊,把君子讲成“自了汉”了。人不侵我,我不犯人,甚至人侵我,我亦不犯人,犯而不校。把自己藏在小角落里,这样也许天下太平,但现在世界不许人闭关做“自了汉”。
印度佛教到中国成为禅宗,禅宗末流也成“自了汉”。佛家精神是先知觉后知,自利、利他,自度、度他,所以做事业为自己,同时也是为人类。为他的成分愈多,所做事业也愈伟大,他的人格也愈伟大。
某杂志记有这样的事:天下最伟大的英雄是谁?有人提议用《大英百科全书》各名人传之长短为标准,观察结果以《拿破仑(Napoleon)传》最长,于是以拿破仑为最大英雄。但余意不然。拿氏虽非“自了汉”,乃“自大汉”,自我扩张者。天下英雄皆犯此病,但没有一个这样的英雄是不失败的。自我愈扩张便是要涨裂的时候,自我扩张结果至涨裂为止。亚历山大、拿破仑、希特勒(Hitler),皆然。他们倒是想着做事,但他们之做事是为了过瘾——过自私的瘾。这种人是混世魔王,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曹松《己亥岁》)。这种人不是“自了汉”,是“自大汉”,我们也不欢迎。
一个伟大的人做事,比任何人都多,而自私心比任何人都小——并非绝对没有自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