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听众好!今天我们要谈的是:“人生”随想。前几次我们作了“音乐”随想、“历史”随想、“科技”随想和“艺文”随想。今天这个题目倒不是我定的,是电台的朋友出的。我记得以前在作文的时候,每次看到题目,都先要给它下一个定义,今天的“人生”随想就很难下定义了。不过,我们大可从几方面去考虑人生。第一从哲学方面、宗教方面,也就是从大的方面,比如人生观、人生哲学等等;也可以从比较小的方面,比如人生经验、人生趣味等等。我还没有决定从哪方面来谈,各位听众不妨和我一起来动动脑筋,在开始之前,让我们先听一段很有欢乐气氛的中国音乐,说不定这段音乐就替我们今天的题目定了个调子。这段音乐是二胡演奏的,叫《 喜庆锣鼓 》。
人是什么?生命是什么?人生到底又是什么?与生命相对的,当然是死亡,死亡又是什么?我们可以说,没有生命就不会有死亡,反过来说,没有死亡,也不能证实有生命,这两者是一对的。在我国历史上,对生死说得最简单并且影响最深远的,恐怕就是孔子,他说:“未知生,焉知死。”他这解释在中国知识分子中几千年来都起着主导作用。
我们中国人一般都是人本主义者,至少儒家思想是人本主义的,也就是说,看人的一生,只看从生的一刻起,到死的一刻止,人这一生是怎么过的,而不看生之前、死之后做什么。换言之,我们对天地、鬼神思考得少,对人生本身思考得多。今天我们的题目“人生”随想可能也是从这个启发得来的。人生是由不同的方面体现出来的。首先,作为一个生物体——当然,也许有人并不同意人是生物之一,但是,我觉得无可否认的是:假如没有细胞在活动,我们就不会有人体的存在;没有人体的存在,就不会有意识的存在;没有意识,也不会去思考。因此在我看来,不论你的宗教信仰如何,你的宇宙观、天地观如何,你都得承认,人是个生物体。作为生物体,首先他有生物性的特征,这是最具体的一方面。第二,他有社会性,自有人类以来,人都是合群而居的,很少有一个人能单独地过完一生,这社会性差不多也就是儒家的人本主义的同义词(主要内容)了。当然,社会性还包括人的自我了解、自我陶冶、自我心理培养等,这是第三个方面。最后一方面是儒家所不谈的,但是老庄和后来的道家,以及从印度传来的、对中国影响很深远的佛家常常讨论的生死的问题、轮回的问题、宇宙的问题。假如我们的随想按照这些问题谈下去的话,我们就要谈几十个小时,而且要请很多专家学者来发表意见,在这样简短的节目里是不可能的。所以不如就让我先从生物性来说一下。
生命是什么?20世纪有一个很有名、很重要的物理学家薛定谔(Schr dinger),也就是对物质的基本粒子波动做出重大贡献的薛定谔,他写过一本书,叫做 What Is Life? (《生命是什么?》),我们刚才所问的问题正好是薛定谔想问的问题。是他首先阐述了生命包含着许多信息,并且生命必然有它的分子结构基础存在。他这本书写于1940年代,到了1960年代,“分子生物学”才被人所接受,并且有所发展。所以,今天我们对基因、对遗传、对生命的过程知道得多得多了,可以说,生命的过程,就是遗传基因在起作用,不停地自我繁殖、自我制造、自我选择细胞的过程。但是这并不能解决生命是什么的基本问题。尽管我们知道一些过程、一些遗传的基本法则,也不能知道生命怎么发生、为什么一些分子聚在一起就会有生命。无论如何宗教是逃不过人们的询问的。从近代生物学的思维来看,你知道汽车的每个零件,你对每个零件都有认识,但你未必知道为什么这部汽车会跑。让汽车会跑的是这些小零件吗?或是因为小零件在某种秩序下摆在一起才会跑?所以即使从纯科学、纯生物学的角度来看,生命是怎么回事,也是一个有待解答的课题。刚才我们说,“人生”随想可以从哲学、从人生观方面看,也可以从人生经验看。那么,我现在再从人生经验来看看人生是怎么回事。举个例说,小孩呱呱坠地了,很多人认为,那个时刻,小生命诞生了,就是生命开始了。但是,从我们现有的科学知识知道,生命绝不是从那个时刻开始的,看你怎么定义了。有人认为,当胎儿已经逐渐成形,而且某些器官已经发展,比如心脏、肝脏……已经有功能了,那就是生命的开始。另外也有人认为,还可以提到更早一点,一个精子与一个卵子结合,受孕那一刻,就是生命的开始。由于这些定义的不同,社会上存在很多争议。在今天的美国,堕胎是不是合法化,就是一个争议的课题。当然,这也跟教会的定义,跟很多民间团体的主张,有很大的关系。不过,这不是我们今天要讨论的范畴。现在让我们先听一段很优美的中国音乐,香港管弦乐团演奏的《 渔舟唱晚 》。
薛定谔(1887—1961)
刚才我们讨论到,人的生命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无论什么时候开始的,它都有结束的时候,中国有一句话,叫“人生七十古来稀”,是说大多数人的寿命不超过七十岁。当然,视乎以前的社会条件、医药条件、卫生条件,可能是真的,但是在今天,这话就很不准确了。据我知道,香港目前的平均寿命,男人大概七十六岁多一点,女人达到八十一岁,也就是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对我们今天的香港社会是没有意义的了。假如每个人都“古来稀”,在逻辑上也是说不通的。可是这句话在以前却是非常切实的。最近我看到一个报道,在香港的马湾发掘出一些四千年前原居民的骸骨,据考证,那时的人平均年龄只有二十多岁,不到三十岁,可见人的寿命与生活水平、医药水平多么有关联。今天我想每个人都知道一些所谓养生之道、长寿之道……就是多运动、多吃蔬菜,少费心思、少生气,等等。但是即使我们做到所有的健康守则,人生还是终究不免一死。
中国人对死是很怕的、很忌讳的,尤其在香港,忌用“四”这个字。而且忌讳也不限于中国人了。我有一个朋友是英国人,在香港住了几十年了,有一次他要到美国来访问我,他特别跟我说,给他订旅馆时,房间的号码千万不要有个“4”字!可是,西方人对死亡的态度毕竟不太一样,这可能跟基督教的生死观有关。在中古时候,他们认为人生很苦,把这个世界叫做“涕泣之谷”,死亡才是真正的荣耀和快乐的开始,这也表现在葬礼上。中国的葬礼常常是满场哀戚,呼天抢地、捶胸顿足哭作一团,让人不知所措。西方的葬礼则是庄严肃穆,很少号啕恸哭的场面,葬礼上的悼词有的像一篇散文,有的像一首诗。葬礼之后,尤其是在欧美国家,假如是先生死了,太太还会在葬礼之后,在家里开个小小的party,招待那些曾经去过墓地的亲朋好友喝一杯茶,吃一点cookies,马上就恢复了她平日的社交仪态。另一方面,有些西方人是用幽默的态度去谈论死亡,例如著名的美国电影导演伍迪·艾伦(Woody Allen)就说过:“It's not that I’m afraid to die, I just don’t want to be there when it happens.”(“我并不怕死亡,只是当死亡来到的时候,我不想在那儿。”)当然,这是一种幽默的说法,其实他还是怕死的。我还记得有位英国哲学家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说过:“老人是步向死亡,而死亡是向着年轻人走来。”这也是很有哲理的一句话。比他再晚一点的英国大文学家、编辑字典的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说过:“It matters not how a man dies, but how he lives.”——“一个人怎么死并不重要,问题是他怎么生。”
弗朗西斯·培根(1561—1626)
这使我想到宋朝末年文天祥说过的一句话:“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是一个很典型的中国有节义的知识分子的境界。当然比他更早、汉朝的司马迁也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这些话都是很激励人心的,让人在他的生命过程中,做到更积极、更有作为、更有贡献。现代也有一种说法,“人生以服务为目的”,就是说我们的一生都应对国家、社会、团体做出贡献。这些都是非常正面的看法。当然在社会上也有一些说法是比较消极的,或者有人认为是比较洒脱的,我在这里引几句用“人生”开头的话(因为我们这节目叫“人生”随想嘛)。李白有两句诗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另外还有两句很相似的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这是享乐主义的思想。在今天的流行歌曲里,也有一首歌词的内容有:“人生难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当然,还有另一种说法,就是“人生若梦”、“人生如戏”,这是玩世不恭的态度,认为人生不外是在舞台上做做戏,过一会儿就下台了,何必那么严肃,何必那么认真呢?可能这样也有好处,因为你太严肃、太认真,就会引起高血压、心脏病,对很多事情你看得不那么严肃、不那么认真的话,你的心情可能会轻松一些。但是我不知道当你这个人轻松了一辈子,当你最后要合上眼、撒手而去的时候,对自己的一生如何回顾呢?还有一种说法,就是“人生苦短”,“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还有的说人生聚散无常,跟亲戚朋友相见都很困难。例如杜甫有一句:“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但是今天在香港,我想听众最中听、感受最深的,应该是“人生如战场”这句话。下面让我们从这句话再随想。现在让我们听一首巴洛克时代的西方音乐,是维瓦尔第(Vivaldi)写的《 四季 》中“春” 的一节。
我们在听音乐前提到“人生如战场”这句话。我过去在美国的时候,常听到人家说,美国是“儿童的天堂,中年人的战场,老年人的地狱”。现在我在香港住了七年多了,香港是不是儿童的天堂?很难说。也不见得是老年人的地狱,但肯定是中年人的战场。香港是个充满竞争的社会,香港的成就就在有竞争这一点上。几乎每个在香港生活的人,都富有进取、战斗的精神,为了竞争,就会采用不同的手段。其实在中国历史上,从来都有竞争的一面,而且计谋之多,真是耳熟能详。大家常开玩笑说:“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三十六计”是什么呢?就是与人竞争时的一些计谋,说得好听点是有谋略,说得不好听就是害人、坑人。
在香港,前些年有的人在竞争中不是那么称心如意,或是对香港前途失去信心,就使出了一招“走为上策”。走了以后,无论到加拿大也好,或是到澳大利亚也好,感到那地方的战场不很激烈,不够刺激,于是又回来了。战场,的确是存在的,但在人们的观念中,它是外在的,不是自己的内心世界。其实一个勇猛的战士,他在战胜敌人的时候,最主要的是靠自己内心的力量,首先战胜自己。譬如世界有名的拳击高手和网球明星,他们在出赛前都要经过一段长时间的心理训练,训练什么呢?不是训练打拳,也不是训练打网球,而是训练如何克服自己心理的弱点。每当我们与人竞争的时候,都应先问一句:“敌人是谁?”我看最大的敌人往往就是自己。老子说“胜人者力,自胜者强”,正是这个意思——你能战胜别人,证明你有力量,但能战胜自己,才是真正的强者。我也认为一个人最大的敌人,往往就是自己。每个人都应检讨一下自己的弱点在哪里,并且要努力去克服。举例来说,守时的习惯,很多人没能遵守,跟人家约会总是迟到,给人家一个很不好的印象,这就是不能克服自己。另外有些人对别人的成就总是有点妒忌。妒忌的结果,并不能使自己好,反而使自己不开心。所以恐惧、仇恨、猜疑,还有刚才说的妒忌,这些都是要自己想办法去克服的弱点,因为你有这些情绪,你在生活上、工作上,是不会快乐的,最终受害的是你自己,遑论去跟别人竞争了。反过来说,一个在生活中、在工作中充满自信,能够跟人合作、对人宽容、对人信任的人,他无论做什么都持正面的态度,自己比较开心一点、豁达一点,也更容易成功,因为他这样的态度,使周遭的人能感受到他的真诚、宽容,周围的人更容易与他合作。人与人之间的来往都是相互的。你对人家猜疑,人家也不是傻子,人家也会猜疑你,不喜欢你;你对人家宽容,人家也会感受到,也会喜欢你。所以说来说去,好像是跟别人竞争,其实你在跟自己竞争。
在欧洲历史上,阿提拉(Attila)是一个被大家畏惧的人物。后来在美国,一个很有名的管理学大师、顾问,假借阿提拉的名义,写了一本书叫做《阿提拉胜利的秘密》,其中讲得最多的是如何避免自我伤害。阿提拉是个很凶狠的部落酋长,5世纪左右生在欧洲。当然,他真正有哪些秘密我不知道,但是由20世纪的美国人写出来,其精髓,就是在竞争中避免自我伤害。像刚才说的妒忌、恐惧、仇恨、猜疑,只能对自己造成伤害,而不会对敌手、竞争者造成伤害。我们有时在评论亲友时都会说,某某人失败原因在他自己。这是旁观者清。但我们又会不会想一想,我们自己失败的原因是否也是自己呢?所以说,我们要学会战胜自己。
好,我们现在再来听一段音乐,克莱门蒂(Clementi)的《 钢琴三重奏 》,作品第32号。
20世纪中国很有名的一位哲学家,在北京大学教过很多年书的冯友兰教授,写过一本非常畅销的书,专讲人生哲学。其实我们刚刚提到人要克服自己,已经从人的社会属性、人的自我心理属性走向哲学和性灵的一面了。冯友兰教授是个崇尚儒家的学者,所以他的人生哲学,不是从宗教角度去论述,而是从哲学方面探讨。人必有生与死,生活中必有苦与乐,但这都不是哲学家争论的问题,每个哲学家都承认这是客观事实,只是他们对这些生与死、苦与乐的解释不同,才造成对人生看法的不同派别。冯友兰受儒家思想影响很深,虽然他是在西方学哲学的,而且对西方哲学很有研究,但他的思想是属于入世的、现实的,而不是宗教的那种。他认为道家思想是浪漫派,希腊柏拉图的哲学思想是理想派,德国叔本华是虚无派,而中国春秋战国杨朱是属于享乐派,墨家是属于功利派,欧洲的笛卡尔、培根这些人是属于进步派,那么,剩下的亚里士多德的思想、中国的儒家思想以及用美学代替哲学的思想,都是跟现在的新儒家思想类似。
蔡元培先生是中国的大教育家,他就主张用美学代替宗教,他认为这能提高人的境界、提高人的素质。在儒家学说里,有很多思想都是我们可以接受的,比如在中国社会上很推崇的一句话,也是我成年以来引为座右铭的一句话,叫做:“有容乃大,无欲则刚。”其实,这句话包含的思想就是,要克服自己,容得下不同意见的人,心胸才能宏大,才能做成大事;一个去除了自己的私欲、去除了一些自己的小想法(小算盘)的人,才能站得直,才能够有力量,才能刚。有这个信念的人在竞争中才能比较容易战胜别人,也才能战胜自己。
讲到人生,不免要对生死及宇宙起源作个探讨,所以我们刚才对人的生物性讲了一下,又谈到人的社会属性,后来又谈到人的内心世界、心理的一面,最后,也就是刚刚谈到的性灵方面。当然,性灵与宗教往往是融而为一的,没有什么界限。今天假如我们在香港市面上,站在中环也好,站在九龙也好,问一下过路的市民,对他们思想影响最大的是什么?我想答案不外乎三种。一种是占主流的儒家思想,我们今天谈过一些,也就是冯友兰教授所推崇的;另一种是佛教思想;第三种比较少数的,但也有很多人接受,就是基督教思想,这个我们今天没时间多谈。佛教思想比较深奥,我接触比较少。我看过一段故事——一个和尚问他的师父:“师父啊师父,你看,一条蚯蚓,切成两段,两段都会动。那么,佛性到底在哪里?”师父说:“你不要胡思乱想!”弟子还是不死心,锲而不舍地问:“咦,那两段蚯蚓真的在动呀!”这时,师父就说:“这是风火尚未消散。”这是禅家的说法。我也不懂禅宗。不过据我看,那弟子可能犯了一个错误,他认为会动的蚯蚓是佛性的表现,把有生命当作佛性。其实,会动、有生命不等于佛性。佛教认为不管是生命、心呀、世呀、欲念等等,一切都是根据缘起到变化、到空、到佛性这个真理去解释的,所以佛性跟生命并不是等同的,不是一回事。
在基督教思想里,又不一样了,因为一切都是全知全能的上帝创造的,生命当然也是上帝创造的。生命有灵魂,所以生命跟灵魂又是关联的。在儒家呢,对生命很重视,但对灵魂不去多谈,却也不否认。事实上,中国古代人认为灵是灵,魂是魂,我们中国的传统思想是不去多加探讨的。而生死的问题,每个人都必须面对,因此探讨得较多。佛家的探讨最多,记得还有一则故事,一个和尚对有名的寒山和尚说:“我来这里求学,就是要解决生死的问题,我恳请你多加指导。”哪知寒山和尚听了,大怒说:“我们这里没有生死的问题!”这也是禅宗的一种表示,它明明是探讨生死的,但它却说没有生死。因为禅宗很玄,很高深,需要很多时间去学习、思考,我作为一个学工程的人,作为一个世俗的人,作为一个在很繁忙的社会工作的人,没有时间去多加研究探讨。我希望退休以后,在晚年,能对佛教、对禅宗加以学习,但是今天我所能讲的就不能超过这个境界了。
今天作了一段“人生”随想,对我来说,是很困难的题目。在今天随想的过程中,我也得到一个启发,就是不管人生是怎么回事,出身是无法选择的,表现却是由自己决定的,决定因素很多,必须要靠自己努力。
今天就谈到这里为止。让我们以一段音乐来结束这次节目——肖邦的钢琴音乐《夜曲》。
各位听众,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