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听众好!今天的题目叫做“艺文”随想。在我准备这节目时,自己忽然有个疑问:为什么叫“艺文”随想?平常大家都说“文艺”什么的,譬如“文艺晚会”、“文艺表演”等等。那么,“艺文”又是什么呢?当初我跟电台方面讨论时,不假思索就讲了“音乐”随想、“历史”随想、“科技”随想……后来又随手写了“艺文”随想。大家知道,电台是靠耳朵、靠听觉来传播讯息的,像“音乐”随想就是很自然的了。至于“艺文”随想,我自己替它下个定义,就是谈一些用视觉来接收的事物,也就是说,读的或是看的,就叫“艺文”。这定义恐怕不一定很完美,所以我要再想一想。首先请各位欣赏一段音乐,是用耳朵来欣赏的:莫扎特的《 钢琴奏鸣曲 》,作品第279号的一段。
刚刚讲到,当初我和电台负责人讨论做这节目时,我觉得既然自己是个能说普通话的人,并且有过在世界若干地方生活的经验,所以就不如回馈社会,随想一些话题吧!可是什么事情玩票都是很容易的,但要真正做下去,困难就来了。首先要花大量的时间,我的工作很忙,所以越来越感到压力大。这个星期的压力尤其大,因为在这个星期里,我们(香港)城市大学有将近五千个同学毕业,毕业典礼分八场举行,我分别做了八次毕业典礼演说,几乎把我的脑汁都榨干了。恐怕今天的“艺文”随想只能名副其实地随便想想了。但是电台上不能只靠想,还得说才行。首先我要说说我从刚才提到的毕业典礼中得到的一些灵感。
歌德(1749—1832),约瑟夫·卡尔·施蒂勒绘
今年城市大学给中国科学院院长路甬祥教授授予一个名誉工程博士学位。路博士是德国亚琛(Aachen)大学的正牌工程博士。这就让我想到德国文学家对20世纪中国的影响,德国最有名的作家歌德写过一本小说,叫做《少年维特的烦恼》。这本书我小时候看过,而且印象很深。在我念中学的年代,我们很多同学,甚至小学生,几乎所有的课外时间都花在看小说上,所以那时的老师有时还禁止学生看小说。那时我们十几岁的少年,自比作“惨绿少年”,下意识地和少年维特联系起来。歌德是德国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作家,他写《少年维特的烦恼》一部分是根据他自己的人生经验。少年维特曾经有过一个女朋友,之前已经跟别人订了婚,他很失望。后来那个女朋友的丈夫,起初还容许维特去探望她,但慢慢地就不那么欢迎了,维特就下决心不再去探望她了。但是小说写得比较戏剧化,写到维特去到女朋友绿蒂的家里,二人接了一次吻,绿蒂马上冲回房间里说,以后我一生再也不要见你了,于是维特就出去自杀了。这本书翻译成中文后,在当时的年轻人中间引起很大震撼,因为中国是个保守的社会,自由恋爱还不大流行,歌德的自由恋爱思想马上引起很大的反响,说明我们中国社会的思想受西方的影响的确深广。说到这里,我想没有人不知道莎士比亚的,我们下一个音乐是门德尔松(Felix Mendelssohn)写的《 仲夏夜之梦 》。这是莎士比亚的戏剧,门德尔松把它配上了音乐,我们只欣赏一段,很优美的歌声——女高音的歌声。
左拉(1840—1902)
刚刚谈到读西方小说,在1950年代的台湾,对一些比较用功的或者说对读书有点兴趣的年轻人来说,这是最大的享受了。我自己也算是其中的一个。我们当时读书是没有什么系统的,英国小说、法国小说,后来加上俄国小说……都读得很多。去年我在城市大学的就职演说中希望同学们今后多读点书,不论是读英国的狄更斯或是法国的雨果,或是中国的曹雪芹的《红楼梦》,或是施耐庵的《水浒传》,都要能够读得很自如、很欣赏,这是我对学生的一个企盼。讲到狄更斯(Charles Dickens),我小时候也受过他的影响。其实,狄更斯的小说并不那么高明,但他写得多,也很受欢迎。他最有名的、最长的一部小说,也就是最大块头的一部小说,叫做 David Copperfield, 有人翻译成《块肉余生记》,也有人翻成《大卫·科波菲尔》。当今世界上最有名的一个魔术师就用“David Copperfield”这个名字,应该是取自狄更斯这部小说。这部小说基本上是部自传体的小说,是讲19世纪英国穷苦大众的生活和当时的社会情况。当然,更早一点我们也读过英国闺秀派女作家简·奥斯丁(Jane Austin)的小说。去年有一部很出名的电影叫 Sense and Sensibility (《理智与情感》),女主角Emma Thompson因为演得好,还得了奥斯卡金像奖。这部电影的导演是个中国人,叫做李安。简·奥斯丁另外一部有名的书叫《傲慢与偏见》( Pride and Prejudice ),好像老早也拍成电影了。除了简·奥斯丁外,当时还有几个英国女作家就是Bronte sisters,她们一起写作,用不同名字发表,对中国影响比较大的一本叫《简·爱》( Jane Eyre ),当然还有《呼啸山庄》( Wuthering Heights )。这几本书都是很出名的。现在无论台湾也好,中国内地也好,如果有女人写作,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标明是女作家(一种叫作家,一种叫女作家)。可是在19世纪,很多女作家不愿意承认她们是女的,可能跟当时社会歧视女性有关,她们用男人的名字发表作品。英国有个很有名的作家叫做George Eliot(乔治·艾略特),其实她原名叫Mary Ann Evans。此外法国有一个更出名的女作家叫George Sand——乔治·桑,是个非常贵族化的女子,嫁了一个男爵,后来离婚了,写了很多相当纯理想主义的书。她一生中跟几个很有名的音乐家都有过罗曼史,譬如肖邦就是她的男朋友,另外她跟匈牙利的音乐家李斯特也有过恋爱关系。她的笔名不只是一个男人的名字,而且是英国式的名字。我小时候看的外国小说都是读中文译本。“Sand”译成“桑”,还有一个有名的法国作家叫莫泊桑(Maupassant),我就以为法国人都叫什么“桑”(好像台湾以日语转音把年老妇女称为欧巴桑)。莫泊桑是一个写实主义大作家。讲到写实主义,我觉得没有人会不喜欢巴尔扎克(Balzac),例如他的《高老头》( Le Père Goriot )等著作。19世纪末还有一位出名的法国作家,叫埃米尔·左拉(émile Zola)。左拉曾因为一个犹太裔的法国军官被冤枉,挺身而出,写了一封公开信叫“J’Accuse”,就是《我控诉》,为这个法国上尉申冤,终于使他得到平反。在众多小说中间,最感人的几篇,有法国作家都德(Daudet)写的《最后一课》,是很短的一篇小说,说的是法国的阿尔萨斯(Alsace)省被割让给普鲁士,这天是法文老师最后一次给学生上课了,他说以后你们不能学法文了,要改学德文了。最后他在黑板上写了“法兰西万岁!”几个大字就下课了。《最后一课》是讲国家民族感情的,这样的感情,在饱受侵略的中国是很容易产生共鸣的。还有一本书叫《爱的教育》,我甚至不知道作者是谁,只知道是夏丏尊译的,作者是意大利人,全书是一篇篇小品文组成,都是讲一个家庭中彼此相爱、互相扶持的故事,与中国的家庭观念非常相近。
我想最近一百年来,中国的知识分子在思想上、在观念上的确受到西方的文学、西方的小说,当然还有西方的艺术例如绘画、音乐等的影响,这是近一百年来世界进步的表现,也是中国与西方逐渐接近的表现。
说到这里,我们暂时缓一缓,听一段音乐:贝多芬有名的钢琴奏鸣曲“Pathetique”的最后一段。
我当中学生时,除了读西方小说之外,中国小说也读了不少,当然包括大家熟知的四大名著:《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和《红楼梦》。我希望现在的同学们都能读这几部小说。中国小说还有很多好的,譬如《儒林外史》,是讽刺当时的名士的人情世故;《镜花缘》用幻想的方法对社会百态作出讥讽;《聊斋志异》是充满幻想的小说,里面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故事,什么狐狸精引诱读书人等等。
现在大家看得最多的、很吸引人的(我也被吸引过),恐怕就是金庸的武侠小说。不过,当我年轻的时候,金庸的武侠小说还未问世,我看的是传统的中国的武侠小说,例如《七侠五义》、《小五义》等。前一阵子在电视台非常红的《包青天》里面有个展昭,就是《七侠五义》里面的南侠御猫展昭。更早一点的传统通俗小说,现在市面上都找不到了,恐怕三四十岁以下的人甚至都不熟悉的,就是《隋唐演义》,里面有隋唐十八条好汉。现在大家可能知道的有秦琼,就是卖马的那一位。还有程咬金,因为程咬金有三道板斧,现在一般人常说:“你不过是程咬金的三板斧罢了!”故事说程咬金有一天在梦里学用斧去作战,但是刚学到第三招就醒了。醒后,他只记得这三招,跟人打仗就用那三招,三招过去了,他就没其他招式了,所以现在有此说法。
就中国小说来看,我自己有一点感想。总的来说,中国小说固然写得好,数目也不少,但是跟浩瀚如海的中国典籍,包括经、史、子、集,跟中国四千年的文化内涵比起来,中国小说只能占一个很次要的地位。其实中国小说的真正发达是明清以后的事,现在我们知道的几大名著都是明清以后写的,即使把唐朝的传奇、元曲戏剧等一部分加进去,客观地说,我们中华民族产生的具有创造力的戏剧、小说,与欧洲人从希腊到意大利到最近几百年来特别发达的各种文学形式来比较,是弱了一些。我的这个看法,有些国粹派的朋友可能会不同意。不过不管他们同意与否,我们都应该承认一个事实,就是近百年来,中国文化是处于一个弱势,也就是说,我们向西方借鉴的多,西方向我们借鉴的少。今天中国的知识分子或是任何一个中国人,都知道一些西方的有名的音乐或小说,但西方知识分子呢,包括大学教授等大知识分子,对中国文化有认识的能有几人呢?很可惜,这应该是西方人的一个损失,因为我们中华民族四千年来悠久、丰富的文化,是值得西方了解的,只是因为他们首先需要通过语言文字的障碍,或是没有兴趣去了解,使他们失去一个对中国文化欣赏和借鉴的机会。香港刚好是东西文化的交汇点,从某种意义来讲,我们在香港的中国人,一方面有机会把从西方吸收到的优秀文化传到中国各地去,另一方面也要把我们优秀的民族文化传播到世界各地去,让他们可以分享中华民族对世界文化的 贡献。
说到这里,我们稍缓一下,来听一段中国音乐——二胡独奏:《 听松 》。
今天的“艺文”随想,随想了半天,好像都是“文”,缺少了“艺”。说到艺术,大家自然会想到在博物馆里看到的艺术,在西方的博物馆里,多是从古埃及、古希腊的雕刻开始的。在美术、绘画方面差不多都是从文艺复兴前的宗教艺术开始的。文艺复兴时期绘画稍有发展,后来经过16—17世纪荷兰、西班牙、佛兰德斯和法国那些画家的创作发展,写实主义的画派越来越发达,画得越来越像,以至到了18—19世纪画得跟真的人物、真的山水几乎一模一样。到了19世纪中叶,照相机问世了,所照出的相,自然要比任何画家画的都要写实得多了,所以对写实主义画家是个冲击。不久,在法国巴黎首先有一批画家,他们故意用不同的光线,用自然界所没有的光线来表达他们的意念,这就是所谓印象派画家。从此以后,西方的绘画,愈来愈与现实不像了。到了现在的前卫派画家,他们所画的画与实际的事物、实际的景观,几乎完全没有关系,只是用不同的色彩来表示他们自己的内心世界,只有少数观众可以与他们有心灵的沟通,绝大多数的人去看现代的作品,只能看到一些色彩,看热闹,并不知道画家想表达什么。
今天我们的随想对“文”的随想多一些,对“艺”偏少一些。收尾之前,我想跟各位听众共同思考一个问题,就是中国的绘画在唐朝已经很发达了,流传至今,还有吴道子画的“至圣先师孔子”的肖像;唐朝的大诗人王维也是个有名的画家;宋朝的画在台北故宫博物院有很多,在内地不少博物馆里也有。唐宋的画,到现在已有一千年的历史了,但是中国士人的画也好,工笔画也好,尽管色彩方面表达很好,尽管在意境上表现得很高明,布局也无懈可击,但是始终没有写实到像18—19世纪西方绘画那样,这是为什么呢?也许我们留待另外的时间来随想一下。
今天提到王维,在最后剩下的一些时间里,我想给各位放一段音乐,是取自王维的一首诗,其中有两句:“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这是作为送别的一首诗,现在请听古琴演奏的《 阳关三叠 》。
各位听众,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