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听众,晚上好!我是张信刚。这个节目叫做“张信刚随想曲”,今天是我第一次在电台主持一个节目。对主持节目,我是个门外汉,这是个完全业余的尝试,但我倒感觉挺兴奋的。这个节目叫做“随想曲”,顾名思义,就是即兴发挥、不受拘束的意思。“随想曲”,在音乐上是一种形式,意大利文叫“Capriccio”。很多作曲家都写过一些即兴发挥、相当活泼轻快的音乐,像19世纪有名的作曲家勃拉姆斯(Johannes Brahms),就写过不少钢琴随想曲。虽然是随想曲,但一般也有一个主题,所以我的节目虽然叫做“随想曲”,每次我也想找一个主题,随便谈谈。今天就拿音乐做主题。
现在首先让我们欣赏勃拉姆斯的D Minor的Capriccio(《 D小调随想曲 》)作品第76号。
在西方古典音乐里,另外有一种音乐形式叫做“协奏曲”(Concerto)。又是顾名思义,“协奏曲”是由一队乐队和一个独奏者互相协同来演奏的,有时乐队的声音大一点,有时独奏者的声音大一点,此起彼落,相辅相成。在协奏曲的演奏过程中,有时乐队忽然中止了,让独奏者单独地、大大地表演一番,这样的形式叫“独白”或“独奏”,意大利文叫做“Cadenza”。在我们今天的节目里,主要是让大家听音乐,偶尔我也会独白一段、讲一些话,等于“协奏曲”中给我一段“Cadenza”。
阿炳(1893—1950)
现在我就想来独白一下:小时候,我非常喜欢听收音机,那时候也没有电视机或其他娱乐,所以在小学,甚至初中时,我们一家人常常围在一起听收音机,广播剧啦,流行歌曲啦,相声啦,说书啦……什么都听。这些节目,至今都很令我怀念。它们对我是有很大的启迪作用的。当然,我从来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坐在一个录音室里,主持一个节目,随想一下中国文化、世界文化是怎么一回事。这个新的尝试是很有意思的。我自己的体验是:中国文化不只是源远流长、博大精深、丰富多彩,而且是兼容并蓄,它的吸收能力很强,而它本身的稳定性也很高。说起来,中国的舞蹈、雕刻、绘画、音乐都曾经受到中亚、西亚或南亚印度的影响,但是后来这些外来的养分完全被吸收到中国文化中来了。举例说,胡琴,是从西域传来的,可是今天有谁不认为它是一种中国乐器呢?用胡琴来演奏的音乐,就是纯纯粹粹的“国乐”了。现在就请各位听一段我自己非常喜欢的二胡独奏——《 二泉映月 》。
这是多么深沉感人的一段音乐啊!
刚才说到,中国文化有很大的兼容并蓄及吸收能力,我想香港这城市也是最能体现出这一点的了。当然它可以表现在各方面,有时就是直接把英文拿过来:商店叫“士多”,保险叫“燕梳”,出租汽车叫“的士”。现在“乘的士”的叫法又回销到内地去了,例如,在北京乘出租车就叫“打的”。可见文化交流是多重性的——先从英文到广东话,再从广东话到北京话。当然不止是文字,音乐的交流也是如此。香港的小孩都听过一首歌:“打开蚊帐,打开蚊帐,两只蚊,两只蚊……”下面我们不如来听听这首歌的西方旋律。
我相信这段音乐谁都很熟悉,它本是一首欧洲的民歌,谁也不知道原作者是谁,英文歌词是:“Are you sleeping?Are you sleeping?Brother John, Brother John...”法文是“Frere Jacques, Frere Jacques! Dormez-vous?Dormez-vous?”中国大陆儿童则是这样唱:“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这首歌的旋律还被名作曲家马勒(Mahler)收进他的交响乐中去。可见文化是可以互相融会而共享的。
中国文化最早和域外交流是在汉唐之间。很多人都知道汉朝张骞通西域的故事。从汉代起,我们从中亚、西亚(当时叫西域)学到很多东西,当然我们也向他们输出很多东西。东汉时佛教传入中国,应该是对中国文化影响最深远的一次文化交融。印度的佛教传入到中国以后,中国人并没有把它照单全收,而是把佛教充分地加以消化,还把中国固有的哲学,例如老庄的哲学,融入到佛教的教义中去,使佛教成为“中国的佛教”,并且还创立了大家熟悉的禅宗、天台宗、华严宗、净土宗等教派。所以文化交流不一定是单纯的移植,而往往是有综合、有创新的。
第一次中外文化交流是在汉唐之间。第二次交流发生在16世纪末17世纪初,即明朝末年。那时,西方已经经过文艺复兴的洗礼,一些耶稣会及其他天主教的教士纷纷东来。第一次来华的是利玛窦(Matteo Ricci),他不仅带来基督教思想,而且为了争取中国知识分子对他的信任,他还把西方的古典哲学、逻辑学、美术、音乐、自然科学等带到中国。当时明朝有个大臣叫徐光启,跟利玛窦成为很好的朋友,他们的友谊关系使徐光启对希腊的欧氏几何以及天主教教义都有很深刻的研究。
第二次交流持续了一百多年,直至清朝的康熙皇帝。康熙本人对西方文化包括天文学、几何学都很有兴趣。这次交流后来由于宗教的原因,就是天主教不许信教的中国老百姓拜祖先,引起强烈的反响,交流就中断了。
第三次重大的中西文化交流,是在与前两次不同的背景下发生的。那是19世纪中叶以后,也就是鸦片战争后,特别是19世纪末叶,甲午战争后。这一次很明显,欧美的文化要比中国文化强势得多,我们主要是输入。输入之后,有的能够消化,有些还没有消化。总之,这次交流,西方文化占尽上风是毫无疑问的。
钢琴这种乐器,就是那时从欧洲介绍到中国来的。中国已经把它“消化”了,有不少中国作曲家能写出很有中国特色的钢琴音乐。
下面我想播放一支中国音乐家贺绿汀先生所写的钢琴曲《 牧童短笛 》。
我想各位听众都会很喜欢这段优美的音乐。
在“音乐”随想里,我们没法不提到一位18世纪的德国作曲家贝多芬。贝多芬写过无数杰出的乐曲,被称为“乐圣”。他后半生多数的作品是在耳朵失聪的情况下写出来的。他最有名的,也是最有震撼力的一首作品,就是《第九交响曲》,这首交响曲到最后只用乐队都还不能表达,要加上合唱团的歌唱,写成了我们都很熟悉的“Ode to Joy”,中文译作《欢乐颂》。这段音乐我相信全世界各地的人都听过,并且也被翻译成多国语言,现在就让我们来欣赏一下用德文演唱的《 欢乐颂 》。
如果有一首好听的旋律,往往就会有很多人利用它填上自己语言的歌词去唱。我小时候很喜欢听歌,也跟同学或家人一起唱歌。很多我们唱过的歌,当初以为是中国固有的,长大后才知道这些歌的曲调原来来自欧洲或北美,只是歌词是中国人填上去的。这也说明中外文化交融,真可做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地步。下面播放两首西方人作曲、中国人填词的歌曲。第一首是一般人所熟悉、喜欢的,清末民初才子李叔同写的《 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觚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贝多芬(1770—1827),约瑟夫·卡尔·施蒂勒绘
这样优美的歌词,再配上中国笛子的伴奏,有谁会想到这本不是中国歌曲?但是这确实是一个名叫John P. Ordway(约翰·奥德威)的西方人写的音乐。
下面我再放一首,也是李叔同写的歌词,是从英国民歌改编的,叫《 忆儿时 》,也是大家都熟悉的歌曲。
听《忆儿时》,也让我回忆起我的儿时。我的儿童时代是在台北度过的。我们一家人常常围在收音机旁听节目,有时候也一起唱唱歌,我们常爱唱的一首歌叫《可爱的家庭》。歌词是这样的:“我的家庭真可爱,整洁美满又安康。姊妹兄弟很和气,父亲母亲都慈祥。虽然没有好花园,春兰秋桂常飘香;虽然没有大厅堂,冬天温暖夏天凉。”《可爱的家庭》当时我也不知道是西方人的作品,长大后,接触到英文的原曲“Home, Sweet Home”,原作曲者叫Henry Bishop。它的歌词是一个在欧洲度过了大半生的美国人 John Howard Payne回忆起小时候家庭的天伦之乐写出来的,很感人。我想香港的学生也许都会唱“Home, Sweet Home”。下面请听由香港本地人演唱的英文歌曲“Home, Sweet Home”。
既然是“音乐”随想,我现在就想从20世纪末的香港跳到8世纪的长安,讲一讲中国最有名的诗人之一,李白。李白和杜甫可以说是中国最有名的两个诗人,也可以说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一个幸运,中华民族最有名的两个诗人居然是在同一时代出现,而且是好朋友。唐诗,据说用广东话念更好听、更铿锵悦耳。因为这是个普通话的节目,所以我就用普通话念一首李白的诗《清平调》。这是一组三首的诗,我只念第一首:“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李白的这组诗也被人谱成现代的音乐,我念中学时,就唱过这首歌。下面让我们一起来欣赏这首《 清平调 》。
听了这首歌大家都会觉得它的中国味十足,特别它又是我们唐朝的大诗人李白所写的词。你们能不能猜得出作曲者是谁呢?我想很多人都猜中了,是一位西方人。这是一位叫做W. T. Wrighton的人写的曲,配上李白的词,可谓中西合璧达到了天衣无缝的 地步。
刚才我们从20世纪的香港跳到8世纪的长安,不是没有理由的,因为今天的香港是一个中西文化交汇的城市,8世纪的长安同样是一个中华文化与外域文化交融的城市。据说当时的长安有两百万人口,其中有将近一百万是外国人。王维的诗里就有一句“万国衣冠拜冕旒”,就是说有各国的使节,各国臣民生活在长安,而在唐朝的诗里也常常出现一个“胡”字。据说,在长安的西边住的胡人较多,东边汉人较多。李白本人有一句诗叫“笑入胡姬酒肆中”,就是到胡人所开的酒吧间去作乐。
在香港大概很多小学生、中学生都背诵过一首非常有名的李白的诗——《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跟他同时代的杜甫,也写过一些和月亮有关并带有思乡情怀的诗,其中一首有两句是:“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当然,写月亮不一定是思乡,也可以思念亲人。譬如张九龄写过两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白居易曾经因为思念家人,写过一首七言律诗,最后两句是:“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
我们从音乐转到谈诗,既然今天的主题是音乐随想,就让我们还是回到音乐中去吧,让我们回到19世纪的欧洲。捷克有一个作曲家叫德沃夏克(Dvo ák),他曾经在美国生活了一段时间,写了一首很有名的《新世界交响曲》,在第一乐章里有一段是大家都很熟悉的旋律,现在就请听德沃夏克的《新世界交响曲》第一乐章的一 部分。
思念故乡是人类普遍共有的感情。中国几千年的社会,是一个农业社会,在农业社会里,人们对土地的感情是很深厚的,所以刚才我们谈到唐朝的诗人,谈到月亮,想到家乡,表达出来的有优美的诗词和歌曲。20世纪有一位中国知识分子,听到德沃夏克的交响曲后,恐怕也是勾起了他的乡愁,所以他用这首交响曲的旋律配上他自己的词作了一首歌,叫《 念故乡 》:“念故乡,念故乡,故乡真可爱,天甚清,风甚凉,乡愁阵阵来……”
各位亲爱的听众朋友们,我的第一次尝试,主持一个节目,一个钟头很快就过去了,很高兴有机会和大家分享一些对音乐的随想。今天的节目是用勃拉姆斯的一段Capriccio来开始的,在结束时,我想放一段也是勃拉姆斯写的,配上中文歌词的《催眠曲》。让我用这首《 催眠曲 》向各位听众道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