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吉
1999年10月29日,天空黯淡,乌云遮天蔽日,汉水谷地以及两岸的秦巴山脉沉寂在一片灰蒙蒙之中。我伫立在在乡村将要倾颓的土屋房檐下,朝着天空望得极其出神,任它斜风细雨,树摇叶落,我都岿然不动,似乎已魂出体外。然而就在雨刚停歇不久,掩藏的太阳破云之际,霞光照射之时,我看到了远方,远方河谷里络绎不绝翩翩抟升的飞鱼。
飞鱼正向我这边赶来,它们像一只只梭子,缓缓的,轻轻的,最后在我破败的房屋上空的雨雾里盘旋翱翔。它们有着半米长的身体,棒槌似的头,肚皮有些灰白,其它地方则是深灰色。我静静凝视着这旷古奇景,它们短短停留了七八十秒钟,最后在太阳完全破云而出时,摇摆着鳍,朝着河谷的方向飞渡,落入蒙蒙雨雾之中。
飞鱼在群山上空翱翔、在雨雾里穿梭的壮观画面,成了我童年挥之不去的美好记忆。可是人们左一声右一声的“傻子”成了我童年时代不可抹去的悲伤。由此,我幼小的心灵逐渐萌生不可诉说的孤独,这种孤独是即使你身立万千人之中也无一人理解你的孤独。
一天,高建民布置了一篇300字小作文《鱼》,我就将我亲眼目睹到的飞鱼写了进去,还画了一幅飞鱼摆动鱼鳍翱翔的黑白插图。那天高建民在课堂上睥睨了我好几眼,当着众学生的面朗诵我的作文,同学们听得目瞪口呆,念完后极尽讽刺嘲笑,同学们也跟着讽笑。高建民说我傻,应该测测IQ,一群无知的还不知道什么是IQ的同学从此也说我傻、该去测测IQ。
那日黄昏,我躺在学校后面绿草茵茵的山坡上,躲避同学们的冷言冷语。从这个山坡上也能望见环绕的群山,和远处大山间点缀着万千灯火的河谷。我想,飞鱼就是从河谷缓缓升起的,它们是如此真真切切地存在着,在雨雾里翱翔,为什么就没人相信它们的存在呢?
我从山坡上迎着凉飕飕的风往下走,遇到了贞慧。
“庆长。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只是想一个人静静。”
“我也是,我爸爸说他就在山那边的山那边打工,听说很远,不知道隔了多少座山?所以我经常来这里静静地眺望,也许能看到爸爸妈妈的身影。”
我的心突然震颤了一下,她几乎道出了我的心声。我虽然在这里等待飞鱼,但也希望化作飞鱼飞向父母的身边。
“庆长,我相信你,相信你说的飞鱼是真的。”
“那你也看到过飞鱼,对吧?”
“我没有,但我很感兴趣。以后你带我去看,好吗?”
我恨不得现在就能带着她去见雨雾里的飞鱼,可是我也已经很多年未见了。
“好,等我再次见到了飞鱼,一定带着你。贞慧。”
“庆长,你看到山那边的河谷了吗?其实你应该去那里寻找飞鱼的。”
我望着影影绰绰,躲藏在云雾中的河谷,诧异地问:“你去过那里?”
“我爸爸带我去过,所以我想你去了也许能见到飞鱼。”
“你可以和我一起去吗?”
“好呀。我也很想去了呢”
那个中午贞慧向我讲了河谷集镇的繁荣景象,一条蜿蜒的江河浩浩汤汤地流过,船舶在江上鸣着汽笛来来往往,豪华的高楼零零星星地矗立在河谷的平原上,各式各样的汽车在四通八达的道路上疾驰。关于江河,我虽然未能近距离观看,却能在乡村的山坡上隐约看见一条散发着波光的窄窄丝带,而汽车我在乡村偶尔见到过几次,应该还算不陌生,只是高楼和船舶让我有些匪夷所思,我凭借与乡村小房子的对比将其在脑海里无限放大,对于船舶,我则完全陌生,只能发挥无限想象为其塑形。我突然发现贞慧懂得的好多。
出发的那天,我们朝着河谷的方向俯冲奔跑。沿着山坡跑的时候,风猎猎作响,从我们耳旁擦过。贞慧喘着气叫着:“庆长,你拉着我的手,我跑不过你,你慢一点儿……”在风里贞慧的声音被无限拉长,飘荡柔美,成了我长大后都忘不掉的记忆,虽然那时的贞慧已经与父母团聚,完全融入另一个世界。
我放慢速度,拉着贞慧走着。贞慧握紧我的手,一路走一路讲述着他们一家人或温馨或悲伤的故事。每年春节贞慧的父母都会回来带着贞慧去河谷的集镇买上一套新衣服,将贞慧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可是春节一过,贞慧的父母不得不随着很多民工一起前往遥远的城市打工。每次贞慧都依依不舍地看着父母离开,泪流满面。贞慧的父母也无可奈何,关怀一下贞慧后任由她流泪,然后转身狠着心迈着步头也不回,而贞慧的妈妈总会在此时难以掩住泪水。听贞慧讲的那些,我既羡慕又悲伤,我倒好,好些年没见过父母,没过过春节了。
前往河谷,路途遥远,等到达时已过了中午。估计溜达一圈就无法赶回山里了。眼前的河谷比贞慧描述得都繁荣美丽,看着这一切,我们也顾不着那么多了。手牵着手,尽情地游玩。
那条江比我想象中宽广辽阔,阳光洒在浩淼的江面,波光粼粼。时而有运载着货物的大型船舶鸣着汽笛往来,靠近江边则有不少小舟,渔夫摇着浆,时而游荡时而停留,撒网收网。江边建着很高的防汛城墙,墙内民居鳞次栉比绵延不尽,每几坨就会矗起一座大厦。我想江边也许会发现飞鱼,为了靠近江边,我和贞慧握紧对方的手过公路。虽然已经8岁,但过公路还是第一次。我们小心翼翼地躲让着来来往往的汽车,在汽车避让当中,鸣笛刺耳,惊心动魄。用了好久我们才穿过去,一颗七上八下的心也落地了。从防汛城墙的阶梯下去,我们肩并肩,两手相连,坐在江边的绿草上,等待飞鱼。
等待了良久,眼前只见川流不息,船舶一艘艘穿过,鹭鸶一群群飞过。贞慧望着我,失落地问:“庆长,今天是不是看不到飞鱼了?”我疑虑重重地说:“不知道,在我的印象和感觉中,飞鱼是从这里升起的。”贞慧轻轻地说:“好吧,我们再等等。”之后一艘打渔的小船停在了我们视线里。渔夫收网之时,一条似乎受了惊吓的大鱼从上游跃出水面,摆着尾,展开长长的双鳍,飞过小船,渔夫扬着的头随着这个弧度扭转,只见大鱼又跳进了水里,激起了浪花,消失无踪。
这一幕,贞慧看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惊喜地叫着:“飞鱼!”
“或许是吧,但又感觉不是。”我内心疑窦丛生,讷讷地说。那条鱼远远没有我当年所见的飞鱼磅礴大气,飞得高和持久。
我感到失望和难受,贞慧则无比开心无比自豪地呆笑着。她转过头,目光投向我,傻傻地问:“见到了飞鱼,难道你不激动开心吗?”那一刻,我无言以对,赧然一笑。看着贞慧单纯的眼神,突然发现,我多么不愿见到她失望,多么希望她见到的是飞鱼。我憋了好久,才牵强地笑着说:“我激动我开心。”贞慧嘻嘻地应着:“嗯,我也开心。”
那一天我假装了很久的开心,来掩饰我的重重心事。我们离开江边,走街串巷,尾随着人流看看小卖铺,看看路边吆喝的小摊。小卖部摆放着琳琅满目稀奇古怪的货物,那些都是我前所未见的。
我和贞慧在附近的街巷里,辗转徘徊了很久。等到饥肠辘辘时,终于忍不住掏出当年母亲外出打工临走之际,塞给我的一点点零花钱。花掉2毛钱,买了两个烧饼,烧饼很香,外面黄黄的皮很脆,比乡村学校食堂的烧饼可口多了。我问贞慧:“好吃吗?”贞慧说:“好吃。”然后我们蹲在街边,边吃边笑。总有一些人会停下来,对我们傻笑。多年后当我进城上学时,才知道他们是把我和贞慧当成了傻瓜,何况我们那时的穿着就像后来城市里的小乞丐一模一样,着装清一色的灰白。
等到玩得差不多时,也不知道是几时几分,不过太阳已经偏西了。贞慧和我手连着手,站在街上,呆若木鸡地看着夕阳西下,内心惶恐,不知所措。我们当天赶不回山里了,回去后高建民肯定不会放过我们。我担心贞慧,也担心自己。
很久之后,贞慧弱弱地问我:“我们该怎么办?”我拉紧她的手说:“我们就留下来吧?不回去了。”贞慧说:“我们靠什么生活?”我说:“我有钱,我能养你。”然后贞慧就笑容开怀地释然了,我也释然,不再恐惧。因为有钱,已足够让9岁的我信心满满,多年后回想此情景忍俊不禁,我傻傻地认为握着这二三十元钱就能握住整个世界,却不知道它能让我握住的只有一小段日子,熬不过去,生活就将无以为继。
“那我们住哪里?”
“我们在这里没有家,我们住江边。”
“晚上有鬼,我怕。”
“不怕,我保护你。”
“那你要拉紧我。”
“嗯,我拉紧你。”
晚上街上的人越来越稀疏,车辆越来越少。城镇发展得还不像多年后到处灯火通明。我和贞慧在夜幕下流浪,寂静茫然,两个人的孤独和内心的寒冷只能依靠牵手并肩驱赶。待我我们往江边走去时,才发现早已涨潮,河滩已经被淹没。我们爬在城墙上望着灰暗中潺潺流动的大江发痴。
深夜渐凉,我们瑟缩成一团取暖,贞慧自然而然地将脸贴在我胸前。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也顾不着了,我们只想互相陪伴。
我枕着坚硬的城墙,多次醒来多次入睡,搂着贞慧,望着茫茫黑夜再次陷入了深深的孤独。我好像觉得不是脱离了狭窄的山村就不会再孤独,而是不管身处哪里,孤独都潜藏在我们的世界里,在内心荒芜的时刻苏醒。我和贞慧的互相陪伴似乎就是为了解决心灵困境,驱赶孤独。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愈发搂紧贞慧。 贞慧睡着时说了些梦话,她颤动着嘴唇叫着妈妈,叫了不下十遍。我不知道我睡着后会不会这样,但是我知道我们留守的孩子都有着一颗孤独的内心,都想念远在天边的父母,需要不离不弃的爱和怀抱。
当江里传来扑通的响声时,贞慧在我怀里声音忧伤,轻轻地问:“是飞鱼落水的声音吗?”我淡淡地说:“估计是。”此时,我感觉胸膛处湿漉漉的冰凉正在向周围蔓延。我抬起胳膊用衣袖为贞慧擦去泪水。
贞慧悲伤地诉说着:“鱼都能飞起来,为什么我们就不能飞起来呢?如果能飞起来该多好,我们就不用呆在山里,就可以去美丽的地方,去见爸爸妈妈。”
我们所处的世界寂静无边,我思索着贞慧的问题,感到生活无可奈何,也许我们只能做做梦。良久之后,我淡淡地回答:“也许我们长大了,就能飞起来了。”
“那我想早点长大。”贞慧信以为真地说。而我却模棱两可,不知长大后又是个什么样子,会不会又陷入另外一种让人不安彷徨的世界?
不久贞慧又睡着了。我也睡着了。她没有再流泪没有再叫妈妈,我也没有再做梦。
清晨,当红日从东方的苍山后爬起,一缕缕阳光照进河谷时,整个县城从睡梦中苏醒,世界再次变得喧嚣。大江波光潋滟,一艘艘船舶呜呜叫着从红日的倒影上碾过,人头在街头巷尾攒动,汽车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公路上。
望着繁华的世界,贞慧说:“我还是想能有一个屋,一张床,睡着舒服。”我说:“我也是。”我们饱含憧憬的语气不经意间背叛了昨日的信誓旦旦。
“那我们该怎么办?回去后高建民又不会放过我们。”
我全然不知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是进是退,我们只能牵紧对方的手听天由命。
那天上午我们吃完烧饼,无所事事,有时坐在江边看流动的江水,等待飞鱼,却看不到一条鱼影;有时站在街头看车水马龙,看叫卖的小摊贩,和形形色色的小商铺;有时望着蔚蓝的天空发呆。我们感到未来一片渺茫,生活渐渐沦为枯燥乏味。我说我养贞慧的,可连快乐都可梦不可即。
往后的好几天我们都做着和以往一样的事情,彼此形影相吊寸步不离。可是几天过后,我发现口袋里的钱越来越少,好像不能满足当初的长远预算,养不起贞慧一辈子。
有一天全校老师,以及我和贞慧村子里的一些人,来到了河谷,找到了我们。
我和贞慧耷拉着头,在众人的指点责骂中回到了学校。一路上高建民始终无言,红胀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校园里到处都是有关我和贞慧的流言蜚语,到处都是老师的议论和咒怨声。校长怕此事泄露到更大范围,而遭到教育机关的调查,在集会讲话时他声色俱厉将这一切都压了下去,强令学生禁止讨论和传播与此有关的事情。
此事受害最大的是我和贞慧,以及高建民,但我们对他没有丝毫同情。高建民几次被校长叫去进行批评教育后,将气头撒在了我和贞慧身上。不过经过这次波澜他也怕了,再不敢像以前一样对我肆无忌惮地用各种卑劣的方式教育。一旦,我们俩任何一个再次承受不了如此难熬的生活而出逃,他光荣的铁饭碗恐难保住。教师职业一直是我们山里人认为的最稳当最崇高最轻松的饭碗,很多人梦寐以求却求之不得。
那些日子我和贞慧都不敢说太多的话,我们往往静静地望着对方,用眼神交流和关心,眼神不能传达的,偷偷用纸条表明。
“庆长,以后该怎么办?”
“一切都会过去的,你等我,我也等你。”
“嗯,以后我们还一起玩。”
看着贞慧偷偷给我的纸条,我怀着一颗期盼的心等待风头过去。可是却在一天下午放学等来了一张让我不知所措悲伤难抑的纸条。
庆长,以后我们可能无法在一起玩了。我不知道我该难过,还是开心。昨晚我在学校见到了爸爸和妈妈,他们知道我们离开学校跑到外面的事情,匆匆赶了回来。他们说为我在城里找了一所小学,我妈妈以后会留下来照顾我的生活。能够和父母一起生活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我感到开心,但我也难过。难过的是,我将要离开你。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那天在江边我们已经看到了飞鱼,我很开心。当你等到飞得更高更久的飞鱼时,千万别忘了我,要来找我,我要陪着你一起。
我泪汪汪地看着这张纸条,冲出去找贞慧,找遍了校园没见到她的身影。我攥紧纸条,难以掩住悲伤的泪水。我知道,贞慧这一走,将带走在山里的所有记忆,也许她会想起与我在一起的一段美好时光,但她几乎不可能再回到充斥着孤独的山村,走出大山,是我们自小就被灌输的矢志不移的梦想。而我可能很难走出去。父亲告诉过我,面朝黄土背朝天,是我们山里人的宿命,如果不好好学习,将来只能留在这里生老病死。一种恐惧感深深地渗进了我的血液里。
不久,远方的父亲寄来了一封信。高建民把信给我时一声未吭,一股肃杀的气息飘荡而出。我看完信,心寒不已,贞慧的父母在得知消息后能第一时间赶回来,而我的父母却在得知消息后只来了一封书信,没有多余的关心,只要求老师对我严加管教,不许随意乱跑。
从此之后,我又回到了孤零零的从前,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山坡上,望着河谷,目不游离,将孤独、不安和恐惧投入在茫茫世界里,等待飞鱼的光临。不过与以往不同的是,我不单单将自己看成一条飞鱼,还把自己做成了深深扎根的笋。高建民和其他同学再也没有对我鄙夷嘲笑说我傻,他们越来越喜欢我的勤奋和刻苦,而我一如既往地对他们冷漠和厌恶,虽然没有强烈地表现出来,但在他们面前我永远是寡言少语表情冷淡的。
就这样过去了好多年。
2006年,我考入了坐落在谷地东段的一所中学。那一年父母终于不堪在外奔波劳碌之苦,肩扛着大包回到了山里,用打工多年积攒的钱准备在土屋原址上建起一座新房子。
那一年,整个山村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一条窄窄的水泥路从河谷公路的一个交叉口为起点,在山间蜿蜒盘旋,直通莽莽深处。在外务工人员返乡大潮就此揭开帷幕。他们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水泥路边上建起房屋,一层两层,整个山村面貌一新。以往被遗留下来的备受孤独折磨的老弱病残,突然都焕发了“回光返照”似的强大生命力。老的含饴弄孙,幼的满山飞跑。年轻人则骑着自行车或摩托顺着蜿蜒险峻的山间公路,来来往往,为建设美好城市献出一份力量。
山里的很多小学也由寄宿式学校转变为走读学校,孩子们终于可以在父母身边健康长大。这姗姗来迟的美好时代令我喜忧交加泪水纵横,我却未能赶上,在中学里又过上了寄宿的日子。
在去中学报道之前,家里的新房子已经完工落成。两层小楼,外贴白色瓷砖。我站在新屋房檐下,心里升起浓浓的幸福。可是,突然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又盘踞在了心上,那种幸福感变得微乎其微。如果能与贞慧一起看到这些变化那该是多么浪漫的事情,我非常想念贞慧,想念我们在一起的曾经,拉着手在山里飞奔时贞慧欢笑的话语,在河谷游荡彷徨,等待飞鱼的美好画面。这一幕幕,似乎就在眼前,在我水汪汪的眼睛里渐渐模糊消融。 在河谷,我上完了初中,接着上高中。
随着时光飞逝,飞鱼在雨雾里翱翔的画面,成了我遥不可及的记忆,和难以追逐的梦想。在许多年没有飞鱼的日子,我将自己看成一条飞鱼。我在城市里努力地学习,努力地排遣孤独,努力地融入城市的生活,时不时地参观城市各项活动,时不时地会在人群里游走,也时不时地在人群中探索贞慧的影子。
可是任凭怎么刻意地去努力,我都未能融入城市的生活环境,山村生活的孤独在我们留守儿童的血液里流淌的太久,即使身在繁华之中,它也像锁链一样牢牢控制着我们,让我们不能像城市的孩子一样幸福快乐的生活。这一切都是环境对人的长期影响所造成的,如果我也能像贞慧一样老早地脱离苦海,那么早已融入新时代新社会新生活的新风潮里,岂会让精神依然稽留在遥远孤独的过去。
后来我终于再次见到了贞慧。他们一家人早已在城市定居,贞慧一口流利温润的普通话,一袭飘柔的长发,一副精致白皙的面孔。完全不是当年陪伴我的那个山村小女孩。
她在赶考的人群中深深地注视着我,半笑半疑地嘟嚷着:“庆长……”
我呆呆地望着她,疑惑地问:“你是……?”“贞慧呀。”我话音未落,她迫不及待地接住话,惊喜地拥抱了一下我:“你真是庆长呀,好多年了,你都不给我回信。”
我难掩的欣喜喷涌而出,不过她的开放令我还是有些失措,虽然小时候我们习惯了手拉着手,但那毕竟是小孩子不懂事。
“这么多年我都没收到过你的信,我也想给你寄信,可是信从山里发不出去。”
贞慧一边惋惜一边与我往考场走去。虽然都在不同的考场,但每次考完我们都会在校门口等待着对方。
连续两天的高考很快结束,我和贞慧走在街上散心。我突然感觉时光似乎回到了遥远的童年。我们常常一起逛街逛商场,一起去江边散步吹风。在一个落霞与孤鹜齐飞的午后,在光彩流溢的江水荡涤下,在徐徐清风中,我们两手情不自禁地相连在一起,陶醉在了绮丽的景象中。
就这样,我们自然而然地走在了一起,虽然未有半句暖言爱语。但不管是做朋友还是情侣,儿时愿望的实现都更近了一步,我说过我保护她,我说过我养她,她说过会陪伴着我。年少时所想如是,现在更是如此所想。
出奇的是我们再也没有一起谈论过半句飞鱼。而我依然想再重观飞鱼在雨雾里翱翔的景象,这是伴随我整个童年时代的记忆,孜孜以求都未能解开的谜,是被众人嘲笑辱骂的疤痕。我只想验证给贞慧看,而不是类似“高建民们”一样的已无关紧要的人。飞鱼,它是一种真实生活在地球的鱼类。
飞鱼,银汉鱼目飞鱼科生物,长相奇特,胸鳍发达,长能延伸至尾部,身如长梭,能在空中停留40多秒,最远飞行距离达400多米,背部颜色和灰蓝色的海面接近,分布在全世界温暖的水域。
看着这样的调查结果,我喜忧参半,它既像我所见到的飞鱼,但又不是。我所见的飞的很高很久,它能自由升入雨雾,穿梭于大山间之间。
当我将所调查的资料分享给贞慧时,贞慧笑盈盈地说:“这事你还在计较啊,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我一直坚信你看到了翱翔在雨雾里的飞鱼,后来进城后才发觉你是多么与众不同、聪明富有想象力的男孩子。”
面对舌灿莲花的贞慧,我内心如绞,不知如何向她传达我看得真的是飞得很高很久的飞鱼,没有掺杂任何想象成分。我刚说不是这样的,就被贞慧打住了,她一脸认真地说:“好了,记住,不要计较这些问题,庆长。否则你会活得很累。”我沉默不语,迎合贞慧,点头称好。但隐隐觉得我们之间已经存在了差异,不像很多年前是彼此心灵的写照。
那个暑期我未回到山里,而是留在了城市打工。
那是一座被恶魔诅咒过的村子,它的孤独,仅仅是暂时在返乡潮的推动下被压在了冥冥之中。经过几年的发展,很多年轻人搬出了村子,在城市里租房或买房居住。那些能接受新风潮的老人都跟着年轻人一起走了出去,而那些一辈子从未离开过家乡的老人则不愿去外面的世界。山村的学校也行将空虚倒闭,只留下了一两个老师,五六个学生,他们很多人都进入了城市读书。因此村子几乎变成了人去楼空的风貌,常有老人独坐在门前发痴,常有小孩孤寂地守在家门前晃荡无以为半。
贞慧经常在我下班后邀我陪她散步逛街去江边吹风,或参加她的同学聚会。
我牵着贞慧的手,像当年一样游荡在街头巷尾,不过都褪去了好奇羡慕的眼神。
有一次,贞慧吃烤串刚塞进嘴里就笑得喷了出来,她强忍着激动,调整疏通语气后说:“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从山里逃到河谷时,蹲在街头吃烧饼,边吃边傻笑的样子吗?” 想到那一幕,我登时笑得涨红了脸:“是啊,当时还有好多人看着我们呢。那时我还以为他们会羡慕我们,后来才知道是在笑咱们两个傻瓜。”
贞慧问我:“那年你说,你养我。现在呢?还会那么想吗?”
“那时,我把你当做我的好朋友,不能让你吃苦,因此我说我养你。现在,你是我女朋友,我更不能让你吃苦。你要等我有钱了,带你去更大的世界看看。”
贞慧那天定定地望着我,眼神充满了感动。她说:“我相信你,会等你。”
那晚我回到租住的地方,凉风从窗外习习吹来,对未来充满了憧憬。也许孤独将不会再成为我生命的困扰,两颗心灵的靠近和温暖若永久的持续下去,足以滤去流淌在血液里的孤独因子。
第二天劳碌一天,下班后,贞慧带上我与同学吃饭游玩。我发现贞慧能融入任何一个群体,而我却封闭在一个没有拐角的世界里。她在同学面前自豪地介绍着与我是两情相悦青梅竹马,我却生性寡淡,那种羞涩尴尬便一涌而出。我分明感到了气氛的不对劲,躲在贞慧旁边,有一言没一言的,而且完全接不住她们的话茬。贞慧使着眼色,生拉硬拽让我融入她们。可是我却发现与她们之间隔着太多障碍,完全不像同一世界的人,她们的穿着能引领风潮,谈吐能接天入地无所不包。我以为和贞慧在一起会融入城市的生活,可是心里却满满的都是山村的印记。
当所有人都散去时,贞慧对我关怀安慰道:“庆长,没事的,慢慢来,当年我刚到城市时也是这样,最后慢慢就融入了进来。有我陪着你,你要勇敢起来,要努力去改变。” 我深深拥抱着贞慧,不敢对她说我已经尝试了许多年,都未能摆脱长期以来山村生活带给我的枷锁。昨天我还惬意地以为将会摆脱生命的困扰,今天却又深深陷入了迷茫。送贞慧回去后,我孤零零地走在街上,心里空荡荡的,我不知道我和贞慧是适合还是不适合,多年来的分离,和不同环境的影响,已经让我们骨子里产生太多差异,这些差异也许会拉开我们间的距离。
我不知道我这样的想法会深深伤害到贞慧,伤害了贞慧对我设身处地的考虑和良苦用心。
再一次贞慧邀请我和她的朋友一起玩时,我瞻前顾后忧心忡忡,甚怕表现得不好,而让贞慧不能在朋友面前抬头。就这样犹豫不决而未能及时应约。
那个下午乌云铺天盖地,谷地的江水也极为湍急。这是大雨前的征兆,上游水电站提前开闸放水防洪。不久,风吹雨打,整个世界陷入了蒙蒙雨雾之中。我站在江边公园凉亭里岿然不动,望着风云变幻的世界,凝重的表情将内心的彷徨不安遮掩得严严实实。1999年那个秋日,我也是这样伫立着,只为排遣内心的不安、恐慌和孤独。如今这个夏日,我却感受到一种与时代格格不入的孤独,无法排遣疏浚。
当贞慧出现在我面前时,泪水涟涟,她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透露着悲伤、失望。我试图像当年一样抬起胳膊为她擦去泪水,却被她用手挡了下去。我试图拥抱,她打着趔趄往后退避。那刻,我如鲠在喉,两人相视落泪。
后来,贞慧撕开了这紧张的气氛。泪汪汪地轻语:“庆长,我带你融入我的生活,你融不进。我给你创造机会,让你尝试着去改变,慢慢融入,你躲避。你知不知道,他们都说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说是青梅竹马,却神离,貌也不合。今天我都对他们说好了,我说我男朋友多么好多么好,可你却一个人呆到这里,撂下我。”
此时大雨已经停息,秦巴山脉和河谷上空还荡漾着雨雾。夕阳的余晖穿过雨雾,大江绚丽多彩。清风徐徐,贞慧飘动的柔发,半遮住忧伤的面容,泪水粘着发梢。
我的心被贞慧牢牢揪在了手里,我一刻也不愿看到她流泪。
我不能不难过自责:“对不起。贞慧。我还能挽回吗?” 贞慧含着泪气汹汹地否定:“不能,你说你保护我,你就是这样做的?”
“对不起,我会用一颗心来保护你。”
“你不觉得我们两个有时活在不同的世界里?你内心充斥着过去,每次和你在一起我就跟你谈过去,我也很开心,但你也要融入到新世界里。你躲躲藏藏,不肯主动,让我拿什么信你?以后我们该怎么生活?”贞慧边说边抹着泪。
“对不起,贞慧。”我泪汪汪地望着贞慧,“如果没有我,你会快乐吗?”
“你真以为天不生庆长,万古如长夜?没你,我照样开心快乐。”贞慧的泪水愈发汹涌。
“是的。没有我,你生活照样会这么过下去。可是没有你,我的世界就是长夜。你懂吗?没有你,我更难走出内心的困境。我需要你,需要改变,贞慧。”我哀伤低语乞求,泪瞬间倾泻而下。长期以来孤独蚕食着我的肉体和灵魂,好不容易发生了转机,可是现在贞慧步步紧逼,可能随时离我而去。
贞慧抹掉泪水,轻声嚷道:“你就知道骗我,你需要我,就不会撂下我,除非真的有飞鱼飞起来,否则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再也不愿信你。”她话音一落,就扭头转身离去了。她头也不回,那悲伤落寞的身影距离我越来越远。
我抹去泪水,望着孤独深邃的天空,内心逆流着不可名状不可诉说的悲痛。
不久,天空上突然呈现了飞鱼的身影,它们成群结队,展开长长的双鳍,露出灰白的肚皮,深灰色的背,在雨雾中在霞光照耀中无声无息地穿梭。最后它们摇摆着鳍向层峦飞去,最终消失在雨雾里。
这距我第一次见到飞鱼,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之久。
很久之后,贞慧站在我面前,泪眼滢澈地看着我。我轻轻地说:“我没骗过你,真的有飞鱼,贞慧。”贞慧破涕为笑,那笑容从浅淡到灿烂,充满了自豪和喜悦。
当晚城市新闻播报了河谷出现蜃景的报道。也许十几年前也是蜃景,可是人烟稀少的山村却陷入了沉沉死寂之中。他们不再翘首以盼,孤独日复一日地在血液里流淌,最终化成无望。短短的几十秒也许就仅被我刻录在了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