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蜀主昶致书乞和,周主虽不答复,却为着南讨兴师,暂罢西征,令各将振旅言旋,别命宰臣李穀为淮南道前军行营都部署,兼知庐、寿等州行府事,许州节度使王彦超为副,都指挥使韩令坤等一十二将,一齐从征,向南进发,并先谕淮南州县道:
朕自缵承基构,统御寰瀛,方当恭己临朝,诞修文德,岂欲兴兵动众,专耀武功!顾兹昏乱之邦,须举吊伐之义。蠢尔淮甸,敢拒大邦!因唐室之凌迟,接黄寇之纷扰,飞扬跋扈,垂六十年,盗据一方,僭称伪号。幸数朝之多事,与北境以交通,厚启兵端,诱为边患。晋、汉之代,寰境未宁,而乃招纳叛亡,朋助凶慝,李金全之据安陆,李守贞之叛河中,大起师徒,来为援应,攻侵高密,杀掠吏民,迫夺闽、越之封疆,涂炭湘、潭之士庶。以至我朝启运,东鲁不庭,发兵而应接叛臣,观衅而凭陵徐部。沭阳之役,曲直可知,尚示包荒,犹稽问罪。迩后维扬一境,连岁阻饥,我国家念彼灾荒,大许籴易。前后擒获将士,皆遣放还。自来禁戢边兵,不令侵挠。我无所负,彼实多奸,勾诱契丹,至今未已,结连并寇,与我为仇,罪恶难名,神人共愤。今则推轮命将,鸣鼓出师,征浙右之楼船,下朗陵之戈甲,东西合势,水陆齐攻。吴孙皓之计穷,自当归命,陈叔宝之数尽,何处偷生!一应淮南将士军人百姓等,久隔朝廷,莫闻声教,虽从伪俗,应乐华风,必须善择安危,早图去就。如能投戈献款,举郡来降,具牛酒以犒师,纳圭符而请命,车服玉帛,岂吝旌酬,土地山河,诚无爱惜。刑赏之令,信若丹青。若或执迷,宁免后悔!王师所至,军政甚明,不犯秋毫,有如时雨。百姓父老,各务安居,剽掳焚烧,必令禁止。须知助逆何如效顺,伐罪乃能吊民。朕言尽此,俾众周知!
这道谕旨,传入南唐,江淮一带,当然震动。唐主璟只信用二冯,冯延己尝坐罪罢相。 见前文潭州失守事。 不到数月,便命复职,冯延鲁又入任工部侍郎,兼东都副留守。 东都即广陵见前。 就是陈觉、魏岑等,亦相继起用,奸佞盈廷,国政日紊。每年冬季,淮水浅涸,唐主本发兵戍守,号为把浅兵。寿州监军吴廷绍,以为疆场无事,奏请撤戍,竟邀唐主俞允。清淮节度使刘仁赡,固争不得,自决藩篱。忽闻周师将至,正值天寒水涸的时候,淮上人民,很是恐慌。独刘仁赡神色自若,部分守御,不异平时,众情少安。唐主命神武统军刘彦贞,为北面行营都部署,率兵二万趋寿州,奉化节度使同平章事皇甫晖,为北面行营应援使,常州团练使姚风为应援都监,率兵三万屯定远县,召镇南节度使宋齐邱,还至金陵,又授户部尚书殷崇义知枢密院事,与齐邱共预兵谋,居中调度。
周都部署李穀等,引兵至正阳镇,见淮上防守无人,便赶造浮梁,数夕即成,越淮而东,直指寿州城下。虽有唐兵二千余人,半途拦阻,哪里是周军对手,略略交锋,便即溃去。周都指挥使白延遇,乘胜长驱,进至山口镇,又遇唐兵千余名,也不值周军一扫。惟进攻寿州,却是城坚难拔,用了许多兵力,毫不见功。李穀屡驰书周廷,报明情实,周主即拟亲征,适枢密使郑仁诲病逝,朝右失一谋臣,周主很是叹惜,亲往吊丧。近臣奏称年月方向,不利驾临,周主摇首道:“君臣义重,尚顾得年月方向么?” 可称豁达。 遂亲至郑宅,哭奠而归。 特叙仁诲之死,惜其贤也。
嗣由吴越王钱弘俶,遣来贡使,入献方物,周主召见使臣,嘱令赍诏回国,谕吴越王发兵击唐。吴越王应诏发兵,特简同平章事吴程,出袭常州。唐右武卫将军柴克宏,引军邀击,大破吴越军,斩首万余级,吴程遁还,克宏复移援寿州,途中忽然遇疾,竟尔暴亡。 也是寿州晦气。
寿州尚是固守,李穀久攻不克,便在行营中过年,越年已是周显德三年了。周主闻寿州不下,决计亲征,命宣徽南院使向训,权任留守,端明殿学士王朴为副,彰信节度使韩通,权任点检侍卫司,及在京内外都巡检。派侍卫都指挥使李重进为先锋,前往正阳,河阳节度使白重赞,出屯颍上,遥应重进。两人先发,自督禁军启行。
那时唐将刘彦贞,已引兵援寿州,并具战船数百艘,令驶往正阳,毁周浮梁。李穀探知敌谋,召将佐集议道:“我军不能水战,若正阳浮梁,为贼所毁,势且腹背受敌,退无所归,不如还保正阳,伫候车驾到来,听旨定夺。”乃一面报明周主,一面焚去刍粮,拔营齐退。
周主行至固镇,接到李穀奏报,不以为然。急遣中使驰往穀营,谕止退兵。穀已到正阳,才得谕旨,乃更复奏道:“贼将刘彦贞来救寿州,臣却不惧,只虑贼舰顺流掩击,断我浮梁,截我后路,所以不得已退守正阳。今贼舰日进,淮水日涨,若车驾亲临,万一粮道断绝,危且不测,愿陛下驻跸陈颍,俟臣审度可否,再行进取未迟!”周主览奏,愀然不乐,飞促李重进驰诣淮上,与穀会师。且传谕道:“唐兵且至,须急击勿失!”
重进奉命抵正阳,那唐将刘彦贞,到了寿州,见周军退去,便欲追击。刘仁赡谏阻道:“公军未至,敌已先退,想是畏公声威,故即遁去,但能固我边圉,何用速战!倘或追击失利,大事反去了。”彦贞道:“火来水挡,兵来将御,敌已怯退,正好乘此进击,奈何不行!”池州刺史张全约,又力为谏止,怎奈彦贞坚执不从,驱军急进。 死期已至,如何挽回! 仁赡长叹道:“果遇周军,必败无疑!看来寿州是难保了。我当为国效死,城存与存,城亡与亡。”说毕泣下,部众统是感奋,乃入城登陴,修堞益兵,决计死守。
这位不识进退的刘彦贞,他本是无才无能,不娴军旅,平时靠着刻薄百姓的手段,日朘月削,积财巨万,一半儿充入宦囊,一半儿取赂权要。所以冯延巳、陈觉、魏岑等,争相标榜,或称他治民如龚、黄, 龚遂、黄霸,汉时循吏。 或誉他用兵如韩、彭, 韩信、彭越,汉时良将。 唐主信以为真,一闻周师入境,便把兵权交付与他,他亦直受不辞,贸然专阃,裨将咸师朗等,亦皆轻率寡谋,毫不足用。当下违谏进兵,直抵正阳,旌旗辎重,亘数百里。
周先锋将李重进,望见唐兵到来,便渡淮东进,也不及与彦贞答话,便身先士卒,冲入唐军。唐将咸师朗,自恃骁勇,策马舞刀,抵住重进,兵器并举,战到四五十合,不分胜负,重进佯输,跑马绕阵而走。师朗不知是计,骤马急追,约有二百余步,由重进按住了刀,挽弓搭箭,回放一矢。师朗刚刚追上,相距只有数步,急切无从闪避,左肩上着了一箭,忍痛不住,撞落马下。唐兵忙来抢救,被重进回马杀退,捉住师朗,遣部卒解入穀营。
穀闻重进得胜,也拨韩令坤等将士,越淮接应。重进正杀入唐阵,凭着一把大刀,左劈右斫,挥死多人。刘彦贞随兵虽众,统是酒囊饭袋,不耐争战,蓦遇重进一支人马,已似虎入羊群,望风奔避。再加韩令坤等相继杀来,哪里还敢抵敌,霎时间狂奔乱窜,四散逃生。单剩刘彦贞亲军数百人,如何支持,当然拥着彦贞,落荒西走。重进怎肯饶他,紧紧追蹑。前面有一小陂,地势不高,却很峻削。唐军越陂而逃,彦贞也跃马上陂,不防马失后蹄,倒退下来,竟将彦贞送落马后,滚坠陂下。凑巧重进追到,顺手一刀,把彦贞劈做两段! 钱难买命,何如不贪? 此外四窜的唐兵,被周军分头赶杀,斩首万余级,伏尸三十里,军资器械,遍地抛弃。由周军慢慢搬去,共得二十余万件。
唐刺史张全约,方运粮进饷前军,途次见败卒逃归,报称彦贞战死,急将粮车折回寿州。所有彦贞残众,也共逃入寿州城内。刘仁赡表举全约为马步左厢都指挥使,同守州城。皇甫晖、姚凤,闻彦贞覆师,不敢屯留定远县,即退保清流关。滁州刺史王绍颜,已委城遁去。
周主得知正阳胜仗,也自陈州至正阳,命李重进代为招讨使。但令穀判寿州行府事,自督大军进攻寿州,在淝水南下营,徙正阳浮梁至下蔡镇,且召宋、亳、陈、颍、徐、宿、许、蔡等处数十万,围攻寿州,昼夜不息。刘仁赡已备足守具,镇日里发矢掷石,鸣炮扬灰,使周军不能薄城。周军虽多,无从进步,只好顿留城下;周主亦无可如何。
忽报唐都监何延锡,率战舰百余艘,驻营涂山,为寿州声援,乃召殿前都虞侯赵匡胤入帐道:“何延锡来援寿州,但在涂山下立营,不敢到此,想亦没有什么能力。惟寿州城内的守兵,得此声援,却不易摇动,汝可引兵前去,破灭此营。”匡胤领命,即率兵五千,趋往涂山,遥见唐兵维舟山下,一排儿却很整齐,岸上只有一营,想是何延锡驻着,便顾语部将道:“我军是陆兵,敌军是水师。主客殊形,如何破敌!我惟有用计除他便了。”遂选老弱兵百余骑,授他密语,往诱敌营,自引精骑埋伏涡口。何延锡正在营中坐着,自思寿州孤危,不好不救,又不能遽救,心下好同辘轳一般。突有军吏入报道:“周军来了!”延锡忙即上马,招集水军,出营角斗。营外只有百余骑周兵,更兼老少不齐,或长或短,延锡不禁大笑道:“我道周军如何利害,怎知是这等人物!也想来踹我营么?”便麾兵杀上。那周兵并未对仗,立即返奔。延锡追了一程,也欲回军,但听得敌骑笑骂道:“料你这等没用的贼奴,不敢追来,我有大军在涡口,你等如再追我,管教你人人陨首,个个丧生!” 不欺之欺,尤善于欺。 延锡被他一激,不肯罢休,索性再赶,且嘱令战舰五十艘,驶至涡口,就使遇着不测,也可下船急走。于是周兵前奔,唐兵后追,不多时已至涡口,只见前面统是芦苇,长可称身,并没有周军驻扎。延锡胆愈放大,又听得敌骑揶揄,仍然如故,便当先力追,那敌骑却从芦苇中,窜了进去。延锡不知好歹,也纵马入芦苇间,追杀敌骑,不意两旁伏着绊马索,竟将马足绊住,马忽坠倒,延锡也跌做一个倒栽葱。慌忙扒起,突来了一位面红大将军,兜头一棍,击破延锡脑袋,死于非命。
看官不必细猜,便可知是赵匡胤,匡胤既击死何延锡,指挥伏兵,驱杀唐军,唐军都做了刀头鬼。有几个跑得快的,远远逃去,哪里还好下船!所有战船五十艘,急急驶来,正好被匡胤夺住,乘船至御营报功,周主自然嘉奖。又接得庐、寿、光、黄巡检使司超,奏称在盛唐地方,击败唐兵,夺得战舰四十余艘。周主大喜,且谕匡胤道:“我军处处得胜,先声已振,只是寿州不下,阻我前进。我欲进击清流关,卿以为可行否?”匡胤道:“臣愿得二万人,往取此关。”周主道:“清流关颇称雄壮,除非掩袭一法,未易成功,卿既欲往,就烦前去。”匡胤道:“臣即引兵前往便了。”周主便派兵二万名,令匡胤带领了去。复遣人往谕朗州节度使王逵,命他出攻鄂州,特授南面行营都统使。王逵应诏出师,后文自有交代。
且说赵匡胤往袭清流关,星夜前进,路上偃旂息鼓,寂无声响,但令各队衔枚疾走。及距关十里,分部兵为两队,前队兵直往关下,自引兵从间道而去。皇甫晖、姚凤两人,探得周兵到来,开关迎敌,正在山下列阵。不防山后杀出一队雄师,喊呐前来,径去抢关。晖、凤连忙回军,奔入关门,那周军已经驰到,守兵阖门不及,被周军一拥杀进,吓得晖、凤手足失措,没奈何逃往滁州,周军队里的大将,就是赵匡胤,既占住清流关,便进薄滁城。
晖、凤才入城中,后面已有鼓声传到,回头遥望,远远的旗帜飘扬,如飞而至。就中有一最大的帅旗,上面隐约露一赵字。皇甫晖叫苦不迭,忙令把城外吊桥,立即拆去,阻住来军。自与姚凤阖门拒守,登城俯眺,见周军已逼城壕,一齐下马凫水,越过濠西。那赵匡胤更来得突兀,勒马一跃,竟跳过七八丈阔的大渠,晖不禁伸舌!未几即见匡胤指麾兵士,督令攻城,当下开口传呼道:“赵统帅不必逞雄,彼此各为其主,请容我列阵出战,决一胜负,幸勿逼人太甚!”匡胤笑道:“你尽管出来交锋,我便让你一箭地,容你列阵,赌个你死我活,叫你死而无怨!”说至此,便用鞭一挥,令部众退后数步,自己亦勒马倒退,伫候守兵出战。 好整以暇。
待了多时,听得城门一响,两扉骤辟,守兵滚滚出来,后面便是晖、凤二人,并辔督军。两阵对圆,匡胤持着一杆通天棍,上前突阵,且大呼道:“我止擒皇甫晖,他人非我敌手,休来送死!”唐兵见他来势甚猛,便即让开两旁,由他驰入,他即冲至皇甫晖马前,晖忙拔刀迎战。刀棍相交,才及数合,被匡胤用棍架开晖刀,右手拔剑,向晖脑袋上斫去,晖将首一偏,不由的眼花撩乱,再经匡胤用棍一敲,就从马上坠下,姚凤急来相救,那马首已着了一棍,马蹄前蹶,也将姚凤掀翻。周军乘势齐上,把晖、凤都活捉了去。唐兵失了主帅,自然溃散,滁州城唾手取来,匡胤入城安民,遣人报捷。
周主命马军副指挥使赵弘殷,东取扬州,道过滁城,已值昏夜。弘殷为匡胤父,拟入城休息,即至城下叩门。匡胤问明来意,便道:“父子虽系至亲,但城门乃是王事,深夜不便开城,请父亲权宿城外,俟诘旦出迎便了!” 公而忘私。 弘殷只好依言,在城外留宿一宵。越日天明,方由匡胤出谒,导父入城。嗣又连接钦使,一个是翰林学士窦仪,来籍滁州帑藏,一个是左金吾卫将军马承祚,来知滁州府事。还有一个蓟州人赵普,来做滁州军事判官。匡胤一一接见,很是欢洽,一面将皇甫晖、姚凤等,解献行在。晖已受伤,入见周主,不能起立,但委卧地上道:“臣非不忠于所事,但士卒勇怯不同,所以被擒。臣前此亦屡与辽人交战,未尝见兵精如此,今贵朝兵甲坚强,又有统帅赵匡胤,智勇过人,无怪臣丧师委命,臣死也值得了!” 虽是勉强解嘲,还算有些志节。 周主颇加怜悯,命左右替他释缚,留在帐后养疴,晖竟病死。周主诇知扬州无备,令赵弘殷速即进兵,再派韩令坤、白延遇两将,援应弘殷。弘殷时已抱病,力疾从公,既与韩、白二人会晤,便即引兵去讫。
唐主璟屡接败报,很是惶急,特遣泗州牙将王知朗,奉书周主,情愿求和。书中自称唐皇帝奉书大周皇帝,请息兵修好,兄事周主,愿岁输货财,补助军需。周主得书不答,斥归知朗。唐主没法,再遣翰林学士钟谟,工部侍郎李德明,赍献御药,及金器千两,银器五千两,缯帛二千匹,犒军牛五百头,酒二千斛,直至寿州城下,奉表称臣。周主命大陈军备,自帐内直达帐外,两旁统站着赳赳武夫,握刃操兵,非常严肃,然后令唐臣入见。钟谟、李德明,一入御营,瞧着如许军容,已觉惊惶得很。没奈何趋近御座,见上面坐着一位威灵显赫的周天子,不由得魂悸魄丧,拜倒案前。正是:
上国耀兵张御幄,外臣投地怵天威。
欲知周主如何对付唐使?请看下回便知。
观南唐之不能敌周,说者多归咎于唐主之第知修文,不知经武。实则不然;唐主之误,误在任用非人耳。五鬼当朝,始终不悟,又加一自命元老之宋齐邱,为五鬼之首领,斥忠良,进奸佞。贪庸如刘彦贞,第以权奸之称誉,任为统帅,一战即死,坐失藩篱。皇甫晖、姚凤等,皆庸碌子。清流关未战即溃,滁州城遇敌成擒,以阘茸无能之将士,欲其保守淮南,固必无是事也。子舆氏有言:不用贤则亡,削何可得?彼淮南之丧师削地,犹得苟延至十数年,意者其犹为淮南之幸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