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河中叛帅李守贞,被围逾年,城中粮食已尽,十死五六,眼见是把守不住。左思右想,除突围外无他策。乃出敢死士五千余人,分作五路,突攻长围的西北隅。郭威遣都监吴虔裕,引兵横击,把河中兵扫将过去,五路俱纷纷败走,多半伤亡。越数日又有守兵出来突围,陷入伏中,统将魏延朗、郑宾,俱为汉兵所擒。威不加杀戮,好言抚慰,魏、郑二人,大喜投诚,因即令他作书,射入城中,招谕副使周光逊,及骁将王继勋、聂知遇。光逊等知不可为,亦率千余人出降。嗣是城中将士,陆续出来,统向汉营归命。郭威乃下令各军,分道进攻,各军闻命,当然踊跃争先,巴不得一鼓就下。怎奈城高堑阔,一时尚攻它不进,因此一攻一守,又迁延了一两月。 想是守贞命数中,尚有一两月可延。
可巧郭从义、王峻,报称赵思绾已有降意,惟此人不除,终为后患,应该如何处置,听命发落。郭威令他便宜行事。于是首先发难的赵思绾,也首先伏诛。思绾为郭从义、王峻所围,苦守经年,曾遣子怀{左上丿,下乂},诣蜀乞援。蜀兵尚未能到河中,怎能入援长安?援绝犹可,最苦粮空。思绾本喜食人肝,尝亲自持刀,剖肝作脍,脍已食尽,人尚未死。又好取人胆作下酒物,且饮且语道:“吞人胆至一千,便胆气无敌了。”至城中食尽,即掠妇女幼稚,充作军粮。糜肉饲兵,自己吞食肝胆,权代饭餐。有时且用人犒军,计数分给,如屠羊豕一般。可怜城中冤气冲天,镇日里笼着黑雾,不论晴雨,统是这般。郭从义乃使人诱降。
先是思绾少时,求为左骁卫上将军李肃仆从,肃适致仕,谢绝不纳。肃妻张氏,系梁、晋两朝元老张全义女,具有远识,特问肃何故不纳思绾?肃慨然道:“是人目乱语诞,他日必为叛贼!”张氏道:“妾意亦然,但君今拒绝,他必挟恨无穷,一旦逞志,必遭报复,我家恐无遗类。不若厚赠金帛,遣令图生!”肃如言召入思绾,馈赠多金,思绾拜谢而去。
后来入据长安,正值李肃闲居城中,思绾即往谒见,拜伏如故。肃惊起避席,禁不住思绾勇力,将肃捺入座中,定要肃完全受拜,且尊呼肃为恩公。肃勉强敷衍,心中委实难过,及思绾退出,急入语张夫人道:“我说此人必叛,今果闯乱,复来见我,我且受污,奈何!”张氏道:“何不劝他归国!”肃又道:“他已势成骑虎,怎肯遽下!我若劝他,反惹他疑心,自招屠戮了。”张氏道:“长安虽固,料他必不能久据。他若舍此而去,不必说了,否则官军来攻,总有危急这一日,那时容易进言,自无他患。”肃也以为然,暂且纾忧。
思绾屡遣人送奉珍馐,加以裘帛,肃不好峻拒,又不便接受,百端为难。自思将来多凶少吉,不如图个自尽,免致株连,因觅得毒药,即欲服下。亏得张氏预先觉察,将药夺去,始得免死。及长安围急,日食人肉,张氏复语肃道:“今日正可入府劝降。幸勿再延!” 相时知机,好一个贤智妇人。 肃乃往见思绾,思绾倒履相迎,推肃上坐,便开口问道:“恩公前来,想是怜念思绾,设法解围,愿乞明教!”肃答道:“公本与国家无嫌,不过因惧罪起见,据城固守,今国家三道用兵,均未成功,公若乘此变计,幡然归顺,料朝廷必然喜悦,保公富贵,为二镇劝。公试自思,坐而待毙,亦何若出而全身呢!”思绾道:“倘朝廷不容我归顺,岂不是欲巧反拙!”肃又道:“这可无虑,包管在我手中。我虽致仕,朝廷未尝不知,若由公表明诚意,再附我一疏,为公洗释前愆,当无有不允了!”
思绾尚未能决,判官程让能,正受郭从义密书,有意出降,乘着李肃进言时,也即入劝,熟陈祸福。思绾乃即令让能起草,撰成二表,一表是由肃出名,一表是思绾出名,遣使诣阙。待过旬余,得去使返报,知朝廷已允赦宥,且调任他镇,思绾大喜。未几即有诏敕颁到行营,授思绾检校太保,调任华州留后。当由郭从义传入城中,令思绾出城受诏,思绾释甲出城,拜受朝命,遂与郭从义面约行期,指日往华州任事。从义允诺,许令还城整装,惟派兵随入,守住南门。思绾迟留未发,托言行装未整,改易行期,至再至三。从义乃与王峻商议道:“狼子野心,终不可用,不如早除,杜绝后患!”王峻不甚赞成,但言须禀命郭威。 便是两不相容之故。
从义因遣人至河中行营,请除思绾。既得威诺,即与王峻按辔入城,陈列步骑,直至府署。遣人召思绾出署道:“太保登途,不遑出饯,请就此对饮一杯,便申别意。”思绾不得不从,一出署门,便被从义一声暗号,麾动军士,将他拿下。并入署搜捕家属,及都指挥常彦卿,一并牵至市曹,枭首示众。且籍没思绾家赀,得二十余万贯,一半入库,一半赈饥。城中丁口,旧有十余万,至是仅遗万人。从义延入李肃,请他主持赈务,肃自然出办。两日即尽,入府销差,归家与张夫人说明,一对老夫妻,才得高枕无忧,白头偕老了。 应该向阃中道谢。
思绾伏法,郭威免得兼顾,日夕督兵攻城,冲入外郭。李守贞收拾余众,退保内城,诸将请乘胜急攻,威说道:“鸟穷犹啄,况一军呢!今日大功将成,譬如涸水取鱼,不必性急了。”守贞知己必死,在衙署中多积薪刍,为自焚计。迁延数日,守将已开城迎降,有人报知守贞,守贞忙纵火焚薪,举家投入火中。说时迟,那时快,官军已驰入府衙,用水沃火,应手扑灭,守贞与妻及子崇勋,已经焚死,尚有数子二女,但触烟倒地,未曾毙命。官军已检出尸骸,枭守贞首,并取将死未死的子女,献至郭威马前。
威查验守贞家属,尚缺逆子崇训一人,再命军士入府搜拿。府署外厅已毁,独内室岿然仅存。军士驰入室中,但见积尸累累,也不知谁为崇训,惟堂上坐一华妆命妇,丰采自若,绝不慌张。大众疑是木偶,趋近谛视,但听该妇呵声道:“休来!休来!郭公与我父旧交,汝等怎得犯我!” 好大胆识。 军士更不知为何人,但因她词庄色厉,未敢上前锁拿,只好退出府门,报知郭威。威亦惊诧起来,便下马入府,亲自验明。那妇见郭威进来,方下堂相迎,亭亭下拜。威略有三分认识,又一时记忆不清,当即问明姓氏。及该妇从容说出,方且惊且喜道:“汝是我世侄女,如何叫汝受累呢!我当送汝回母家。”该妇反凄然道:“叛臣家属,难缓一死,蒙公盛德,贷及微躯,感恩何似!但侄女误适孽门,与叛子崇训结褵有年,崇训已经自杀,可否令侄女棺殓,作为永诀!得承曲允,来生当誓为犬马,再报隆恩!”威见该妇情状可怜,不禁心折,便令指出崇训尸首,由随军代为殓埋。该妇送丧尽哀,然后向威拜谢,辞归母家。威拨兵护送,不消细叙。惟该妇究为何人?她自说与崇训结褵,明明是崇训妻室。惟她的母家,却在兖州,兖州即泰宁军节度使魏国公符彦卿,就是该妇的父亲。 画龙点睛。
先是守贞有异志,尝觅术士卜问休咎。有一术士能听声推数,判断吉凶。守贞召出全眷,各令出声。术士听一个,评一个,统不与寻常套话。挨到崇训妻符氏发言,不禁瞿然道:“后当大贵,必母仪天下!” 术士既知吉凶,如何专推符氏,不言守贞全家之多凶。守贞果信术士言,何不转诘崇训之可否为帝。史家所载,往往类此,本编亦依史演述云尔。 守贞闻言,益觉自夸道:“我媳且为天下母,我取天下,当然成功,何必再加疑虑呢!”于是决计造反。
及城破后,守贞葬身火窟。崇训独不随往,先杀家人,继欲手刃符氏,符氏走匿隐处,用帷自蔽,令崇训无从寻觅。崇训惶遽自杀,符氏乃得脱身,东归兖州。符彦卿贻书谢威,且因威有再生恩,愿令女拜威为父,威也不推辞,复称如约。惟女母对此嫠雏,说她夫家灭亡,孑身仅存,无非是神明佑护,不如削发为尼,做一个禅门弟子,聊尽天年。符氏独摇首道:“死生乃是天命,无故毁形祝发,真是何苦呢?” 还要去做皇后,怎肯为尼。 后来再嫁周世宗,果如术士所言,这且待后再表。
且说郭威攻克河中,检阅守贞文书,所有往来信札,或与朝臣勾结,或与藩镇交通,彼此统指斥朝廷,语多悖逆。威欲援为证据,一并奏闻,秘书郎王溥进谏道:“魑魅乘夜争出,见日自消,愿一概付火,俾安反侧!” 保全甚多。 威闻言称善,乃将河中所留文牍,尽行焚去。当即驰书奏捷。召赵修己为幕宾,掌管天文。四面搜缉伪丞相靖{山余}、孙愿,伪枢密使刘芮,伪国师总伦等犯,与守贞子女,分入囚车,派将士押送阙下。
汉主承祐,御明德楼,受俘馘,宣露布,百官称贺。礼毕,即命将罪犯徇行都城,悬守贞首于南市,诛各犯于西市。二叛既平,但有凤翔一城,朝夕可下。朝旨令郭威还朝,留扈彦珂镇守河中,所有华州一缺,即命刘词补任。授郭从义为永安节度使,兼加同平章事职衔。此外立功将士,封赏有差。
郭威奉诏还都。入阙朝见,汉主承祐,令威升阶,面加慰劳,亲酌御酒赐威,威跪饮尽卮,叩首谢恩。汉主又命左右取出赏物,如金帛衣服玉带鞍马等类,一一备具。威复拜辞道:“臣受命期年,只克一城,何功足录!且臣统兵在外,凡镇安京师,拨运军食,统由诸大臣居中调度,使臣得灭叛诛凶,臣怎敢独膺此赐?请分赏朝廷诸大臣!”汉主承祐道:“朕亦知诸大臣功勋,当有后命。此物但足赏卿,卿毋固辞!”威乃拜辞而出。翌晨威复入朝,汉主拟使威兼领方镇,威又拜辞道:“杨邠位在臣上,未受茅土,臣何敢当此!且臣尝蒙陛下厚恩,忝居枢密,帷幄参谋,不能与将帅同例。史弘肇为开国功臣,夙总武事,所以兼领藩封,臣万不敢受!”汉主乃上威检校太师,兼职侍中,且加赐史弘肇、苏逢吉、苏禹珪、窦贞固、杨邠等兼职,与威略同。惟中书侍郎李涛,已早罢相,不得与赐。汉主尚欲特别赏威,威一再叩谢道:“运筹建画,出自庙堂;发兵馈粮,出自藩镇;暴露战斗,出自将士;今功独归臣,再三加赏,反足使臣折福。愿丐余生为陛下效力,嗣有他功,再当领赏便了!” 差不多似三揖三让。 汉主方才罢议。
嗣因受赐诸臣,谓恩赏只及亲近,不录外藩,未免重内轻外。于是再议加恩,加天雄节度使高行周为太师,山南东道节度使安审琦为太傅,泰宁 即上文兖州。 节度使符彦卿为太保,河东节度使刘崇兼中书令,忠武节度使刘信,天平节度使慕容彦超,平卢节度使刘铢,并兼侍中,朔方节度使冯晖,夏州节度使李彝殷,并兼中书令,义武节度使孙方简,武宁节度使刘赟,并加同平章事。他如镇州节度使武行德,凤翔节度使赵晖等,也各加封爵,不胜殚述。
赵晖围攻凤翔,已历年余,闻河中长安,依次平定,独凤翔不下,功落人后,免不得焦急异常。遂督部众努力进攻,期在必克。王景崇困守危城,也害得智穷力竭,食尽势孤。幕客周璨,入语景崇道:“公前与河中、长安,互为表里,所以坚守至今。今二镇皆平,公将何恃?蜀儿万不可靠,不如降顺汉室,尚足全生。”景崇道:“我一时失策,累及君等,虽悔难追!君劝我出降,计亦甚是,但城破必死,出降亦未必不死,君独不闻赵思绾么?”璨知不可劝,退出署外。
越数日外攻益急。景崇登陴四望,见赵晖跨马往来,亲冒矢石,所有将士,无不效命,城北一隅,攻扑更是利害,不由的俯首长吁,猛然间得了一计,立即下城,召语亲将公孙辇、张思练道:“我看赵晖精兵,多在城北,来日五鼓,汝二人可毁城东门,诈意示降,勿令寇入。我当与周璨带领牙兵,突出北门,攻击晖军。幸而得胜,或守或去,再作良图。万一失败,也不过一死,较诸束手待毙,似更胜一筹了。”两将唯唯听命,景崇又与周璨约定,诘旦始发,是时准备停当,专待天明。
既而城楼谯鼓,已打五更,公孙辇、张思练两人,行至东门,即令随兵纵起火来,周璨也到了府署,恭候景崇出门。不意府署中忽然火起,烧得烟焰冲天,不可向迩。璨急召牙兵救火,待至扑灭,署内已毁去一半,四面壁立,独有景崇居室,一些儿没有遗留,眼见是景崇全家,随从那祝融回禄,同往南方去了。辇与思练,正派弁目来约景崇,突然见府舍成墟,大惊失色。急忙返报,急得两将没法,只好弄假成真,毁门出降。周璨早有降意,当然随降赵晖。晖引兵入城,检出景崇烬骨,折作数段。当即晓谕大众,禁止侵掠。立遣部吏报捷大梁。汉廷更有一番赏赐,无容细表,于是三叛俱亡。
当时另有一位大员,也坐罪屠戮。看官欲问他姓名,就是太子太傅李崧。李崧受祸的原因,与三叛不同。从前刘氏入汴,崧北去未归,所有都中宅舍,由刘知远赐给苏逢吉,逢吉既得崧第,凡宅中宿藏,及洛阳别业,悉数占有。至崧得还都,虽受命为太子太傅,仍不得给还家产。自知形迹孤危,不敢生怨,又因宅券尚存,出献逢吉。 马屁拍错了。 逢吉不好面斥,强颜接受。入语家人道:“此宅出自特赐,何用李崧献券!难道还想卖情么?”从此与崧有嫌。崧弟屿,嗜酒无识,尝与逢吉子弟往来,酒后忘情,每怨逢吉夺他居第。逢吉闻言,衔恨益深。
翰林学士陶穀,先为崧所引用,至此却阿附逢吉,时有谤言。可巧三叛连兵,都城震动,史弘肇巡逻都中,遇有罪人,不问情迹轻重,一古脑儿置入叛案,悉数加诛。李屿仆夫葛延遇,逋负失偿,被屿杖责,积成怨隙,遂与逢吉仆李澄,同谋告变,诬屿谋叛。 结怨小人,祸至灭家。 但陶穀文士,以怨报德,遑论一仆!逢吉得延遇诉状,正好乘隙报怨,遂将原状递交史弘肇。且遣吏召崧至第,从容语及葛延遇事,佯为叹息。崧还道是好人,愿以幼女为托。逢吉又假意允许,不使归家,即命家人送崧入狱。
崧才识逢吉刁狡,且悔且忿道:“从古以来,没有一国不亡,一人不死,我死了便休,何用这般倾陷呢!”及为吏所鞫,屿先入对簿,龂龂辩论。崧上堂闻声,顾语屿道:“任汝舌吐莲花,也是无益,当道权豪,硬要灭我家族,毋庸哓哓了!”屿乃自诬伏罪,但说与兄弟僮仆二十人,同谋作乱,又遣人结李守贞,并召辽兵。逢吉得了供词,复改二十字为五十字,有诏诛崧及屿,兼戮亲属,无论少长,悉斩东市,葛延遇、李澄,反得受赏,都人士统为崧呼冤。小子有诗叹道:
遭谗诬伏愿拼生,死等鸿毛已太轻;
同是身亡兼族灭,何如殉晋尚留名!
欲知后事如何,且至下回续叙。
永兴围城中,有一李肃妻张氏,河中叛眷内,有一李崇训妻符氏,本回特别叙明,于军马倥偬之际,独显出两个女豪,尤足使全回生色。惟张氏以智全夫,且令叛贼出降,长安得以戡定,为家为国,共得保安,七尺须眉,对之具有愧色矣。符氏胆识过人,智不在张氏下。但夫死不嫁,礼有明文,女母令削发为尼,实欲为女保全贞节。符氏乃不从母言,志在再醮。虽其后果为国母,而绳以礼律,毋乃犹有遗憾欤!若夫三叛之亡,咎皆自取,而李崧族灭,不无冤诬。然试问谁与亡晋,谁与降辽,而得长享富贵耶?故苏逢吉固不得杀崧。而崧之罪实无可逭;都下称冤,其犹为一时之偏见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