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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阿保机得势号天皇
胡柳陂轻战丧良将

却说中国北方,素为外夷所居,历代相沿,屡有变革。唐初突厥最大,后来突厥分裂,回鹘、奚、契丹,相继称盛。到了唐末,契丹最强,他本是鲜卑别种,散居潢河两岸,乘唐衰微,逐渐拓地,成为北方强国,国分八部。 但皆利部,乙室活部,实活部,纳尾部,频没部,内会鸡部,集解部,奚嗢部。 每部各有酋长,号为大人。又尝公推一大人为领袖,统辖八部,三年一任,不得争夺。 居然有选举遗风。

到了唐朝季年,正值阿保机为八部统领,善骑射,饶智略,尝乘间入塞,攻陷城邑,掳得中国人民,择地使耕,辟土垦田,大兴稼穑。不到数年,居然禾麦丰收,户口蕃息。阿保机为治城郭,设廛市,立官置吏,仿中国幽州制度,称新城为汉城,汉人安居此土,不复思归。阿保机闻汉人言,谓中国君主,向来世袭,未尝交替,因此威制诸部,不肯遵行三年一任的老例,悠悠忽忽,已越九年。八部大人,各有违言,阿保机乃通告诸部道:“我在任九年,所得汉人,不下数万,现皆居住汉城,我今自为一部,去做汉城首领,不再统辖各部,可好么?”各部大人,当然允诺。阿保机遂徙居汉城,练兵造械,四出略地。

党项在汉城西,他率兵往攻,欲取党项为属地,不意东方的室韦部,乘虚来袭汉城,城中闻报皆惊,偏出了一个女英雄,披甲上马,号召徒众,竟开城搦战,击破室韦部众,追逐至二十里外,斩获无数,始收众回城。这人为谁?就是阿保机妻述律氏。 述律一作舒噜。 述律氏名平,系回鹘遗裔,小字月理朵, 一作鄂尔多。 生得身长面白,有勇有谋,阿保机行兵御众,多由述律氏暗中参议,屡建奇功,此次阿保机西侵党项,留她居守,她日夕戒备,竟得从容破敌。及阿保机闻变回来,敌人早已败走,全城安然无恙了。 梁兴有张妃,晋兴有刘妃,契丹之兴有述律氏,可见开国成家,必资内助。 汉城在炭山西南,素产盐铁,所出食盐,往往分给诸部。述律氏为阿保机设法,拟借此召集诸部大人,为聚歼计,阿保机遂遣使语诸部道:“我有盐池,为诸部所仰给,诸部得了盐利,难道不知有盐主么?何不一来犒我!”诸部大人乃各赍牛酒,亲诣汉城,与阿保机共会盐池。阿保机设筵相待,饮至酒酣,掷杯为号,两旁伏兵突发,持刀乱杀,八部大人,无一生还。阿保机即分兵往徇八部。八部已失了主子,哪个敢来抵挡,只好俯首听命,愿戴阿保机为国主,阿保机遂得雄长北方了。 阿保机并吞八部,叙笔不略。

晋王李克用,闻梁将篡唐,意图声讨,因欲联络契丹,作为臂助,乃遣人往约阿保机,愿与联盟。阿保机率兵三十万,来会克用,到了云州东城,由克用迎入宴饮,约为兄弟,共举兵击梁,临别时赠遗甚厚。阿保机亦酬马千匹,不意梁既篡唐,阿保机竟背盟食言,反使袍笏梅老诣梁, 袍笏系番官名。 献上名马貂皮,求给封册。梁主温遣使答报,令他翦灭晋阳,方给封册,许为甥舅国。看官!你想李克用得此消息,能不引为大恨么?克用病终,曾付一箭与存勖,嘱他剿灭契丹。 见前第四回。

存勖嗣立,先图河北,不便与契丹绝交,所以贻书契丹,仍称阿保机为叔父,述律氏为叔母。及存勖伐燕,燕王刘守光,使参军韩延徽往契丹乞师,阿保机不肯发兵。 见前第九回。 但留住延徽,令他为契丹臣。延徽不拜,惹动阿保机怒意,罚使喂牛饲马,独述律氏慧眼识人,徐劝阿保机道:“延徽守节不屈,正是当今贤士,若能优礼相待,当为我用,奈何使充贱役呢!”阿保机乃召入延徽,令延旁坐,与语军国大事,应对如流。阿保机大喜,遂待若上宾,用为谋主,延徽感怀知遇,竭力赞襄,教他战阵,导他侵略,东驰西突,收服党项、室韦诸部,又制文字,定礼仪,置官号,一切法度,番汉参半,尊阿保机为契丹皇帝。阿保机自称天皇王,令妻述律氏为天王皇后,改元天赞。即以所居横帐地名为姓,叫作世里,由中国文翻译出来,便是耶律二字。别在汉城北方,营造城邑宫室,称为上京,上京四近,各筑高楼,为往来游畋,登高憩望的区处,俗尚拜日崇鬼,每月逢朔望,必东向礼日,所以阿保机蒞朝视事,亦尝东向称尊。这是梁贞明二年间事。

韩延徽却潜归幽州,探视家属,乘便到了晋阳,入见晋王李存勖。存勖留居幕府,命掌书记。偏有燕将王缄,密白晋王,说他反覆无常,不宜信任。 反覆无常四字,确是延徽定评。 晋王因也动疑,延徽瞧透隐情,便借省母为名,复走契丹。阿保机失了延徽,如丧指臂,及延徽复至,几疑他从天而下,大喜过望,即令延徽为相,叫作政事令。延徽致晋王书,归咎王缄,且云延徽在此,必不使契丹南牧,惟幽州尚有老母,幸开恩赡养,誓不忘德。晋王存勖,乃令幽州长官,岁时问延徽母,不令乏食。那知契丹竟大举南寇,自麟、胜二州攻入,直抵蔚州。晋振武军节度使李嗣本,发兵往拒,众寡不敌,嗣本被擒。又值新州防御使李存矩,骄惰不恤军民,为偏将卢文进等杀死,文进亡入契丹,引契丹兵入据新州,留部校刘殷居守,云、朔大震。

晋王李存勖,正自河北归来,接连得着警报,亟调幽州节度使周德威,发兵三万,往拒契丹。德威至新州城下,望见契丹兵士,精悍绝伦,已有退志。嗣闻契丹皇帝阿保机,率兵数十万,前来援应,料知不能抵敌,引兵退还。到了半途,突闻后面喊声大震,契丹兵已经杀到。德威回马北望,那胡骑漫山遍野,踊跃奔来,急忙下令布阵,整备对仗,阵方布定,敌骑已至,凭着一股锐气,突入阵中,德威招架不住,没奈何麾军再走。偏敌骑驰骋甚速,霎时间又被冲断,裹去了无数人马,仅得数千人保住德威,狼狈急奔,始得回入幽州。 德威老将,也有此败。 契丹兵乘胜进薄城下,声言有众百万人,毡车毳幕,弥漫山泽,沿途俘获兵民,统用长绳捆住,连头带足,似缚豚相似,悬诸树上。 恰是好看。 兵民到了夜间,往往潜自解脱,伺隙逸去,契丹主也不过问,但督兵围攻幽州。周德威一面乞援,一面固守。契丹降将卢文进,请造火车地道,仰攻俯掘,德威用铜铁镕汁,上下挥洒,敌众多被沾染,无不焦烂,因此攻势少懈。

相持至百余日,晋将李嗣源、阎宝、李存审等,奉晋王命令,率步骑七万,进援幽州,嗣源与存审商议道:“敌利野战,我利据险,不若自山中潜行,趋往幽州,倘或遇敌,亦可依险自固,免为所乘。”存审称善,遂逾大防岭东行,由嗣源与养子从珂率三千骑为先锋,衔枚疾走,距幽州六十里,与契丹兵相值,力战得进,行至山口,契丹用万骑阻住去路,嗣源仅率百余骑,至契丹阵前,免胄扬鞭,口操胡语道:“汝无故背盟,犯我疆土,我王已麾众百万,直抵西楼,灭汝种族,汝等还在此做什么?”契丹兵听了此语,不免心惊,互相顾视,嗣源乘势突入,手舞铁檛,击死敌目一人,后军怒马继进,得将契丹兵冲退,径抵幽州。契丹主阿保机,攻城不下,又值大暑霖潦,班师回国,止留部将卢国用围城。 说本《辽史·太祖纪》 国用闻救兵到来,列阵待着,李存审命步兵伏住阵后,戒勿妄动,但令羸卒曳柴燃草,鼓噪先进,那时烟尘蔽天,弄得契丹兵莫名其妙,不得已出阵逆战,存审始令阵后伏兵,齐向前进,趁着烟雾迷离的时候,人自为战,蹂躏敌阵。契丹兵大败而逃,由晋军从后追击,俘斩万计,乃收军入幽州。 前写嗣源,后写存审。 德威接见诸将,握手流涕,越日始遣人告捷。

晋王闻契丹败归,又决计伐梁,调回李嗣源等将士,指日出师。会值天寒水涸,河冰四合,晋王大喜道:“用兵数载,只因一水相隔,不便飞渡,今河冰自合,正是天助我了!”遂急赴魏州,调兵南下。

是时梁黎阳留守刘鄩,应召入朝, 接应前回。 朝议责他失守河朔,贬为亳州团练使。河北失一大将,没人抵挡晋军,晋王视河冰坚沍,即引步骑渡河。河南有杨刘城,由梁兵屯守,沿河数十里,列栅相望。晋王麾军突进,毁去各栅,竟抵杨刘城,饬步兵各负葭苇,填塞城濠,四面攻扑,即日登城,擒住守将安彦之。梁主友贞,正在洛阳谒陵,拟行西郊祀天礼,忽闻杨刘城失守,晋军将抵汜水,急得不知所措,慌忙停罢郊祀,奔还大梁。嗣探得晋王略地濮郓,大掠而还,才得略略放心,安稳过了残年。

越年为贞明四年,梁主友贞,与近臣会议,欲发兵收复杨刘。梁相敬翔上疏道:“国家连年丧师,疆宇日蹙,陛下居深宫中,惟与左右近臣,商议军务,所见怎能及远?试想李亚子继位以来,攻城野战,无不身先士卒,亲冒矢石,近闻攻杨刘城,且身负束薪,为士卒先,所以一鼓登城,毁我藩篱。陛下儒雅守文,宴安自若,徒令后进将士,攘逐寇仇,恐非良策。为今日计,速宜周谘黎老,别求善谋,否则来日方长,后患正不少哩!” 颇切时弊。 梁主览奏,乃与赵、张诸臣商议。赵、张诸臣,反说敬翔自恃宿望,口出怨言,竟请梁主下诏谴责。还是梁主曲意优容,但将奏疏搁起,置诸不理。

过了数日,令河阳节度使谢彦章,领兵数万,攻杨刘城。晋王存勖,已还寓魏州,接到杨刘警报,亟率轻骑驰抵河上。彦章筑垒自固,决河灌水,阻住晋军。晋王泛舟测水,见水势弥漫数里,深且没枪,也觉暗暗出惊,沈吟半晌,始笑顾诸将道:“我料梁军并无战意,但欲阻水为固,使我自敝,我岂堕他狡计!看我先驱渡水,攻他不备哩。”翌晨即调集将士,下令攻敌。自率魏军先涉,各军继进,褰甲横枪,整队后行,可巧水势亦落,深才及膝,大众欢跃而前。梁将谢彦章,率众数万,临水拒战,晋军冲突数次,统被击退。晋王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即麾军却还。到了中流,回顾梁兵追来,复翻身杀回。军士亦皆返战,奋呼杀贼。彦章不防这着,竟被晋军冲散队伍,及奔还岸上,已是不能成列。晋王驱军大杀一阵,流血万人,河水为赤,彦章仓皇遁走,晋军遂陷入滨河四寨。 极写晋王智勇。

晋王欲乘胜灭梁,四面征兵,令周德威率幽州兵三万人,李存审率沧、景兵万人,李嗣源率邢、洺兵万人,王处直遣将率易、定兵万人,及麟、胜、云、朔各镇兵马,同集魏州,还有河东、魏博各军,齐赴校场,由晋王升座大阅,慷慨誓师,各军齐声应诺,仿佛似海啸山崩,响震百里。梁兖州节度使张万进,望风股栗,遣使纳款。晋王乃带领全军,循河直上,立营麻家渡。梁命贺瑰为北面行营招讨使,率师十万,与谢彦章会兵濮州,出屯州北行台,相持不战。 原是上策。

晋王屡发兵诱敌,梁营中始终不动,恼得晋王性起,自引轻骑数百人,到梁营前,踞坐辱骂。梁兵却出营追赶,险些儿刺及晋王,亏得骑将李绍荣,力战得免。众将皆谏,赵王镕及王处直,亦致书晋王道:“元元命脉,系诸王身,大唐命脉,亦系诸王身,奈何自轻若此!”晋王笑语来使道:“自古到今,平定天下,多由百战得来,怎可深居帷闼,自溺宴安哩!”来使既去,晋王又出营上马,亲往挑战。李存审叩马泣谏道:“大王当为天下自重,先登陷阵,乃是存审等职务,并非大王所应为!”晋王尚不肯止,经存审揽住马缰,方下马还营。

越日觑存审外出,复策马驰往敌营,随身仍不过百骑,且顾语左右道:“老子妨人戏,令人惹厌!”既近梁营,营外有长堤,晋王跃马先登,随登的骑将,仅及十余人,不防堤下伏有梁兵,一声呼噪,持械突发,围住晋王至数十匝,晋王拚命力战,一时冲突不出,幸后骑陆续登堤,从外面攻入,方杀开一条血路,策马飞奔,李存审也领兵来援,方将梁兵杀退,晋王方信存审忠言,待遇益加厚了。 存勖之不得善终,亦未始非轻躁之失。

两军相持,转瞬百日,晋王又暴躁起来,饬令进军,距梁营十里下寨。梁招讨使贺瑰,屡欲出战,均被谢彦章阻住。一日瑰与彦章阅兵营外,对营数里,适有高地,瑰指示彦章道:“此地可以立栅。”彦章不答,及晋军进逼,果在高地上竖栅屯军,瑰遂疑彦章与晋通谋,密报梁主,诬称彦章挠阻军谋,私通寇敌。一面与行营都虞侯朱珪密谋,诱杀彦章,并骑将孟审澄、侯温裕。当下再奏梁主,只说三人谋叛,已与朱珪定计,将他诛死。梁主不辨虚实,竟升珪为平卢节度使,兼行营副指挥使。

晋王闻彦章被杀,喜语诸将道:“将帅不和,自相鱼肉,这正是有隙可乘!我若引军直指梁都,他岂能仍然坚壁,不来拦阻?我得与战,当无不胜了。”周德威谏阻道:“梁人虽屠上将,兵甲尚是完全,若冒险轻行,恐难得利。”晋王不从,下令军中,老弱悉归魏州,所有精兵猛将,一概随行。当即毁营亟进,竟向汴梁进发。至胡柳陂,有侦骑来报道:“梁将贺瑰,也率大兵追来了。”晋王道:“我正要他追来,好与一战。”周德威又谏道:“贼众倍道来追,未曾休息,我军步步为营,所至立栅,守备有余,兵法上所谓以逸待劳,便是此策,请王按兵勿战,但由德威等分出骑兵,往扰敌垒,使他不得安息,然后一鼓出师,可以立歼,否则梁人顾念家乡,内怀愤激,锐气方盛,暮气未生,骤然与战,恐未必得志呢。”晋王勃然道:“前在河上,恨不得贼,今贼至不击,尚复何待?公何胆怯至此!”说至此,复顾李存审道:“尔等令辎重兵先发,我为尔等断后,破贼即行。” 勇则有余,慎则不足。 德威不得已,引幽州兵从行,向子流涕道:“我不知死所了。” 也是命数该终,所以良谋不用。

已而梁军大至,横亘数十里,晋王自领中军,镇定军居左,幽州军居右,辎重兵留屯陈西,晋王率亲军陷入梁阵,所向无前,十荡十决,往返至十余次,梁马军都指挥使王彦章,支持不住,竟率部众西走。晋辎重兵望见梁帜,还道他来袭辎重,顿时惊溃,驰入幽州军。幽州军亦被他扰乱,反令彦章乘隙捣入,斫死许多幽州军。周德威慌忙拒战,已是不及拦阻,再经贺瑰部众,也来帮助彦章,一场蹂躏,可怜德威父子,竟战死乱军中!小子有诗叹道:

统兵百战老疆场,具有兵谋保晋王。

谁料渡河偏梗议?将军难免阵中亡。

德威已死,晋军夺气,晋王存勖,忙据住高邱,收集散兵。梁兵四面会合,贺瑰亦占了对面的土山,与晋王再决胜负。欲知再战情形,俟小子下回续叙。


契丹阿保机之强,谋略多出述律氏,彼徒执哲妇倾城之语,以律人家国者,毋乃其所见太小耶!盖惟妖媚妒悍之妇人,不误人家国不止,若果智勇深沈,好谋善断,则佐兴一国且有余,遑论一家乎!但为阿保机设法,诱入八部大人,聚而歼旃,虽从此得统一契丹,而居心未免太毒,述律氏亦悍矣哉!若夫晋之攻梁,名正言顺,不劳赘述。晋王之冒险轻进,原违临事而惧,好谋而成之诫,胡柳陂一役,宿将如周德威,亦致战死,此皆由轻率之害。但德威行军日久,奈何不预先戒备,竟为各军所乘!然则其战死也,殆亦有自取之咎乎?盖德威年已衰迈,暮气亦深,无怪其前遇契丹,即望风奔靡也。 GfsxcMT/XQZDsBtTues+beNfou+iIhumv+ocV+V4fz+p9WmQ5d1sVR8xVZ6M3Qu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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