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生活如此悲苦,贝多芬依然热爱讴歌欢乐,这是他人生的主题。从1793年在波恩的时候,他就有这样的念头。他一生都在歌唱欢乐,想要把讴歌欢乐作为他某一部大作品的结局,以颂歌的形式,放在哪一部作品中,他一生都在斟酌。即使是《第九交响曲》,也没能令他打定主意。直到最后一刻,他还想把欢乐颂歌留下来,放在第十或者是第十一交响乐曲中去。《第九交响曲》的原题,并不是今天大家听到的《合唱交响曲》,而是“以欢乐颂歌的合唱为结局的交响曲”。《第九交响曲》可能而且应该有另外一种结局。
1823年7月,贝多芬想用器乐来结束欢乐颂歌,这一段结束曲,又被他用在了作品第123号的四重奏内。车尔尼和松莱特纳证实,即使在演奏过后(1824年5月),贝多芬仍然没有放弃改用器乐结束的意思。
要在一首交响乐之内引进合唱,技术上存在极大的困难。从贝多芬的笔记中可以看出,他做过很多实验,想通过别的方式,并在这个作品中的别的段落里引进合唱。在柔版的第二主题的草稿上,他写道:“也许合唱可以在这里很适当地开始。”但是他不能和他忠诚的乐队分手。他说:“当我产生一个念头的时候,我总是听见乐器的声音,从来没有听见过人声。”所以,他把加入合唱的时间尽量延后,甚至先把主题交给乐器来演奏,不但终局的吟诵是这样,连“欢乐”的主题也是这样。
这些延缓和犹豫还有更深层的原因:这个不幸的人始终在承受忧患的困扰和折磨,永远想讴歌“欢乐”之美。但是年复一年,他不断推迟,因为他总是被卷在热情和伤感的旋涡中。直到生命的最后阶段,他才算完成了心愿,完成的时候是何等的伟大!
当欢乐的主题刚出现的时候,乐队的演奏会忽然终止,出其不意地陷入静默,这使随之而来的歌唱带着一种神秘的神灵的气质。这个主题的确是在描述一个神明。“欢乐”从天而降,被包裹在非现实的宁静中间,它用柔和的气息抚慰着痛苦,它溜进大病初愈的人的心中,第一下的抚慰又是那么温柔,就像贝多芬的一个朋友那样,忍不住因为“看到他温柔的眼睛而流泪”。当主题过渡到人声上,先由低音表现,声音中带着一种严肃的、受压迫的情调。慢慢地,“欢乐”抓住了生命。这是一种征服,一场与痛苦的战斗。
之后就是进行曲的节奏,像浩浩荡荡的军队一样,男高音热烈急促地高歌,在这些沸腾的章节内,好像有贝多芬的呼吸,和他受到感应而发出的呼喊的节奏,他在田野间奔跑,谱写他的音乐,受着如痴如狂的激情鼓动,如同大雷雨中的李尔王。在战斗的欢乐之后,是宗教的意境,之后又是神圣的宴会,是爱的兴奋。整个人向天张开手臂,大声呼喊扑向“欢乐”,把它紧紧搂在怀里。
伟人的巨作终于战胜了人类的庸俗,连维也纳的浮躁之风也为之震撼。贝多芬感到忧郁颓丧,想要迁居伦敦,到那里去演奏《第九交响曲》。就像1809年一样,包括亲王在内的几十位高贵的朋友,又来求他不要离开祖国。他们写信给他:“我们知道您完成了一部新的圣乐(指《D调弥撒曲》),表现着您深邃的信心,感应着您的情操,渗透着您心灵中超现实的光明,照耀着这部作品。我们也知道您伟大的交响乐的皇冠上,又增添了一朵不朽的鲜花……您这几年的沉默,让关注您的人心生凄凉。大家都悲哀地想到,正当外国的音乐移植到我们的土地上,令人遗忘德国的艺术时,我们的天才,在人类中占有那么崇高的地位的人,竟然默默无言……只有在您的身上,才有整个民族期待的新生命、新光荣,不顾当下的风气建立起来的真和美的新时代……但愿您能让我们的愿望不久之后就实现……但愿依靠您的天才,将来的春天,对于我们,对于人类,会加倍繁荣!”
贝多芬被这封信感动,决定留下来。1824年5月7日,他在维也纳举行了《D调弥撒曲》和《第九交响曲》的第一次演奏会,获得了空前的成功。观众的热情,简直如同一场暴动,在贝多芬出场的时候,受到群众五次鼓掌欢迎,在这个讲究礼节的国家,对皇族出场,也只是习惯用三次鼓掌礼。音乐会引起的骚动让警察不得不出面维持秩序,很多人哭了起来,贝多芬在快要终场的时候,感动得晕了过去,大家把他抬到了辛德勒家。他就和衣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直到第二天早晨。
可是,这样的热情并没有为贝多芬带来任何收益,音乐从来没给他挣到过什么钱。他的物质依然匮乏,生活依然贫困,他贫病交加,孤独无依,但是他战胜了人类的平庸,战胜了自己的命运,战胜了痛苦。
1824年秋天,他很担心自己会在一场暴病中送命。他的胃病很厉害,他吐血、流鼻血,于是他写信给自己的侄子说:“我衰弱到了极点,长眠不醒的日子就快要来了。”在这之后的几年,《第九交响曲》先后在德国的法兰克福、法国的巴黎等地区演出,贝多芬感慨:“牺牲,把人生的一切愚昧为你的艺术去牺牲!艺术,这是高于一切的上帝。”
贝多芬已经实现了终身向往的目标,他抓住了欢乐,但是在充斥着暴风雨的心灵高峰上,他能够长期停留吗?尽管他还会不时地陷入往日的痛苦中,尽管最后的几部四重奏充满了异样的阴影,但是《第九交响曲》的胜利已经在贝多芬的心里留下了光荣的印记。他写信给他的朋友:“艺术之神还不愿让死神把我带走,因为我还欠它太多东西!在出发去天国之前,我必须把神灵启示我的、要我完成的东西留给后人,我觉得我才写了几个音符。”
贝多芬的精神倾向于德国古典大师的清明恬淡之境,他倾向于南方,法国南部,或他梦想要去游历的意大利。他的笔记中写道:“法国南部!对啦!对啦!”“离开这里,只要成功离开这里,你就能重新登上艺术的高峰……”1826年,施皮勒医生看到他时,说他的气色变好了。同一年,当格里尔巴策最后一次和他碰面的时候,倒是贝多芬来鼓励这个颓废的诗人说:“要是我能有你千分之一的体力和意志该有多好啊。”时代环境艰苦,专制政治的反动,压迫着思想界,格里尔巴策苦恼地说:“言论检查把我杀害了。如果一个人想要言论自由,思想自由,就应该去北美洲。”但是没有一种权力能钳制贝多芬的思想。
诗人库夫纳写信给贝多芬说:“文字被束缚了,幸运的是声音还自由。”贝多芬是伟大的自由之声,也许是当时德意志思想界唯一的自由之声。贝多芬自己也感觉到了,他经常提起他的责任是把艺术奉献给“可怜的人类”“将来的人类”,为人们创造福利,给他们勇气,唤醒他们的迷梦,驱散他们的懦弱。米勒医生在1827年说:“贝多芬面对政府、警察、贵族时,永远会自由地发表意见,甚至在公众面前也是如此。”
贝多芬说:“统治者的贵族什么也不曾学会,什么也不曾忘记……50年内,共和国将会遍布世界。”1819年,他被警察当局起诉了几次,但是他毫无顾忌,大胆地抨击政府的腐败。他斥责法院组织的专制与依附权势,程序烦琐,完全妨害诉讼的进行;警察权利的滥用;官僚政治的腐化与无能;颓废的贵族霸占国家的最高职位,享受特权……贝多芬晚年的政治倾向,正反映了1814~1830年欧洲知识分子的反抗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