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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删述“六经”的本意

爱问文中子、韩退之 [1]

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贤儒也。后人徒以文词之故,推尊退之,其实退之去文中子远甚。”

爱问:“何以有拟经之失?”

先生曰:“拟经恐未可尽非。且说后世儒者著述之意,与拟经如何?”

爱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无,然期以明道;拟经纯若为名。”

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

曰:“孔子删述‘六经’ [2] ,以明道也。”

先生曰:“然则拟经独非效法孔子乎?”

爱曰:“著述即于道有所发明,拟经似徒拟其迹,恐于道无补。”

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朴还淳而见诸行事之实乎,抑将美其言辞而徒以譊譊 [3] 于世也?天下之大乱,由虚文胜而实行衰也。使道明于天下则‘六经’不必述,删述‘六经’,孔子不得已也。自伏羲画卦至于文王、周公 [4] ,其间言《易》如《连山》、《归藏》 [5] 之属,纷纷籍籍,不知其几,《易》道大乱。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风日盛,知其说之将无纪极,于是取文王、周公之说而赞之,以为惟此为得其宗。于是纷纷之说尽废,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书》、《诗》、《礼》、《乐》、《春秋》皆然。《书》自《典》、《谟》 [6] 以后,《诗》自《二南》 [7] 以降,如《九丘》、《八索》 [8] ,一切淫哇逸荡之词,盖不知其几千百篇。《礼》、《乐》之名物度数,至是亦不可胜穷,孔子皆删削而述正之,然后其说始废。如《书》、《诗》、《礼》、《乐》中,孔子何尝加一语?今之《礼记》诸说,皆后儒附会而成,已非孔子之旧。至于《春秋》,虽称孔子作之,其实皆鲁史旧文;所谓‘笔’者笔其书,所谓‘削’者削其繁,是有减无增。孔子述‘六经’,惧繁文之乱天下,惟简之而不得,使天下务去其文以求其实,非以文教之也。《春秋》以后繁文益盛,天下益乱。始皇焚书得罪,是出于私意,又不合焚‘六经’,若当时志在明道,其诸反经叛理之说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删述之意。自秦汉以降,文又日盛,若欲尽去之,断不能去,只宜取法孔子录其近是者而表章之,则其诸怪悖之说亦宜渐渐自废。不知文中子当时拟经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于其事,以为圣人复起不能易也。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实衰,人出己见,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誉,徒以乱天下之聪明,涂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争务修饰文词以求知于世,而不复知有敦本尚实、反朴还淳之行。是皆著述者有以启之。”

爱曰:“著述亦有不可缺者,如《春秋》一经,若无《左传》,恐亦难晓。”

先生曰:“《春秋》必待《传》 [9] 而后明,是歇后谜语矣,圣人何苦为此艰深隐晦之词?《左传》多是鲁史旧文,若《春秋》须此而后明,孔子何必削之?”

爱曰:“伊川亦云:‘《传》是案,《经》是断。’如书弒某君,伐某国,若不明其事,恐亦难断。”

先生曰:“伊川此言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说,未得圣人作经之意。如书‘弒君’,即弒君便是罪,何必更问其弒君之详?征伐当自天子出 [10] ,书‘伐国’,即伐国便是罪,何必更问其伐国之详?圣人述‘六经’,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于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则尝言之,或因人请问,各随分量而说,亦不肯多道,恐人专求之言语,故曰‘予欲无言’。若是一切纵人欲、灭天理的事,又安肯详以示人?是长乱导奸也。故孟子云:‘仲尼之门,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此便是孔门家法。世儒只讲得一个伯者的学问,所以要知得许多阴谋诡计,纯是一片功利的心,与圣人作经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因叹曰:“此非达天德 [11] 者,未易与言此也!”

又曰:“孔子云:‘吾犹及史之阙文也 [12] 。’孟子云:‘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 [13] ’孔子删《书》,于唐、虞、夏四五百年间不过数篇,岂更无一事?而所述止此,圣人之意可知矣。圣人只是要删去繁文,后儒却只要添上。”

注释

[1]文中子:王通(584~618),字仲淹,隋朝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人,隋末大儒。曾任蜀王侍郎,后辞官,一心著书讲学。曾仿《春秋》、《论语》著《元经》、《中说》等,主张三教合一。弟子门人众多,且多为一时俊杰,传说唐初名臣房玄龄、魏征、温大雅、杜淹都是他的弟子。

韩退之:韩愈(768~824),字退之,唐朝河阳(今河南孟县)人,中唐文学家,古文运动领袖,为唐宋八大家之一,尊崇儒学,排斥佛、道。

[2]孔子删述“六经”:孔子在晚年看到大道不行,就将以往的典籍编修删改以待后来,形成了《诗经》、《尚书》、《礼记》、《乐经》、《易经》和《春秋》六部经典,即后世所谓的“六经”。

[3]譊譊(náo náo):争辩,喧嚣。

[4]自伏羲画卦至于文王、周公:见于《周易·系辞下》:“古者包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这段话说的是《周易》一书的成书过程。伏羲氏是三皇之一,上古圣人,他仰观俯察创立八卦。周文王被囚于羑里时,将八卦演绎为六十四卦,并作卦辞,之后周公作了爻辞。

[5]《连山》、《归藏》:《连山》相传为夏朝的《易》,《归藏》相传为商朝的《易》,后都失传。

[6]《典》、《谟》:指《尚书》中的《尧典》、《舜典》、《大禹谟》、《皋陶谟》和《益稷谟》,并称为二典三谟,是儒家王道思想的重要源泉。

[7]《二南》:即《诗经》中的《周南》、《召南》两篇。

[8]《九丘》、《八索》:远古时代的书名。孔安国《古文尚书序》载:“八卦之说,谓之《八索》,九州之志,谓之《九丘》。丘,聚也。言九州所有、土地所生、风气所宜,皆聚此书也。”这两部书包罗万象,所述许多是关于天人之际的知识,后被用来泛指学问。

[9]《传》:指解释《春秋》的三传《左传》、《公羊传》、《谷梁传》。

[10]征伐当自天子出:语出《论语·季氏》:“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

[11]天德:与天同德,意为道德极其高尚。语出《中庸》:“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苟不固聪明圣知达天德者,其孰能知之?”

[12]吾犹及史之阙文也:语出《论语·卫灵公》:“吾犹及史之阙文也,有马者借乘之。今亡矣夫。”

[13]“尽信”二句:语出《孟子·尽心下》。《武成》为《尚书》中篇名,记载武王灭商后,与大臣商量怎样治理商地等。

译文

徐爱问先生,怎样评价王通和韩愈这两个人。”

先生说:“韩愈是文人中的英杰,王通则是一位贤能的大儒。后人仅仅因为文章诗词的缘故就推崇韩愈,其实韩愈比王通差远了。”

徐爱问:“那么王通怎么会有仿作经书这样的过错呢?”

先生说:“仿作‘六经’恐怕不能都算是过错。你姑且说说后世儒者根据‘六经’而作著述的本意,与仿作‘六经’有什么区别呢?”

徐爱说:“后世儒者的著述,求名的私心也不能说没有,但其目的主要是阐明圣道,仿作‘六经’则纯粹是为了名声。”

先生说:“著述以阐明圣道,是效法谁呢?”

徐爱说:“效法孔子删述‘六经’,以阐明圣道。”

先生说:“那么就独独只有仿作‘六经’不是效法孔子吗?”

徐爱说:“著述对于圣道固然是有所发明阐述的,但仿作‘六经’似乎仅仅是模仿‘六经’的形式,恐怕对圣道的阐发没什么用处。”

先生说:“你认为阐明圣道,是指返璞归真,使道在日常生活中落实呢,还是只是夸夸其谈,借华丽的言辞哗众取宠呢?天下之所以大乱,是因为虚文盛行而实行匮乏。假如圣道已经明白于天下,那么孔子也不必删述‘六经’了。删述‘六经’,孔子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自伏羲画八卦到周文王、周公,这之间阐述《易经》的有《连山》、《归藏》等,五花八门,简直不计其数,而《易经》所要阐发的圣道却被弄得极其混乱、莫衷一是。孔子认为天下喜好虚文的风气日益兴盛,《易经》将会被歪曲,于是取用文王、周公的学说来做一个总述,认为只有这种学说体现了《易经》的真正宗旨,于是其他学说渐渐都被废弃了,然后天下对于《易经》的阐述才得到统一。《书》、《诗》、《礼》、《乐》、《春秋》也都是这样逐渐统一的。《书》自《典》、《谟》以后,《诗》自《周南》、《召南》以后,例如《九丘》、《八索》等,一切淫秽逸荡的词句,大概有成百上千篇。《礼》、《乐》中的名物道理,也是数不胜数。孔子都把它们删除,并且做了正确的阐述,于是其他的种种邪说都被废弃了。像《书》、《诗》、《礼》、《乐》中,孔子删除时何尝加过一句自己的话?今天《礼记》里的许多阐述,都是后世儒者附会而成的,已经不是孔子删述的原本了。至于《春秋》,虽然大家说是孔子的著作,实际上是鲁国旧史书中的文字。所谓‘笔’就是摘录原文;所谓‘削’就是删除繁杂,是有减而无增。孔子删述‘六经’,害怕纷繁复杂的虚文扰乱天下,一直删减得不能再删了才罢,希望使天下人去掉对虚文的追求而求实行,他并不是要用文辞来教化天下。《春秋》以后,繁杂的文辞更加兴盛,天下也更乱了。秦始皇出于私心焚毁儒家典籍,得罪天下,其实他不应该把‘六经’也给焚毁了。如果当时他的宗旨是阐明圣道,将那些离经叛道的学说,悉数拿来烧掉,则正暗合了孔子删述‘六经’的本意。自秦汉以来,追求虚文的风气又兴盛起来了,但要想除尽这种风气几乎是不可能的,只有效法孔子,选录那些与‘六经’相接近的著述进行宣传表彰,那么其他的怪悖理论也就慢慢地自行灭亡了。我不知道王通当初仿作‘六经’的本意是什么,但我深切体会到他的做法有可取之处,认为即使圣人重生,也是不会改变他的做法的。天下之所以没有大治,是因为虚文兴盛,而实行之风衰败。人们各抒己见,标新立异,以迷惑世俗而取得名誉,这只能扰乱天下人的思维,混淆大家的视听,使得天下人逐渐颓靡,争相追求虚文,以求尽快在社会上出名,而不知还有敦归本心、崇尚实行、返璞归真的做法。这些都是那些著述的人所开启的。”

徐爱说:“著述也是不可缺少的,如《春秋》一书,如果没有《左传》为其注解,恐怕世人也难以知晓它的真义了。”

先生说:“《春秋》如果必须有《左传》为其注解才能明白,那不是成了歇后谜语了。圣人为什么要写这些隐晦难懂的文章呢?《左传》多是鲁国旧史书中的文章,如果《春秋》必须参考《左传》一书才能看懂,那么孔子删削它,又有什么必要呢?”

徐爱说:“程颐先生也说过:‘《左传》是案子,《春秋》是对案子的裁断。’比如《春秋》中记载弑某君、伐某国,如果不明白这些事的来龙去脉,恐怕也很难做出正确的判断。”

先生说:“程颐先生这句话,恐怕也是沿袭了世儒的说法,没有领会圣人作这些经典的本意。比如《春秋》记载‘弑君’,杀害国君本身就犯了大罪,何必要问他杀害国君的详细经过呢?征伐天下的命令由天子发出,书中写‘伐国’,就是说‘伐国’本来就是犯罪,何必要问其讨伐别国的详情呢?圣人删述‘六经’,只是要纠正人心,只是为了存天理、去人欲。关于存天理、去人欲的事,孔子曾经讲过,碰到有人请教了,就因人因时酌情作些解说,但也不会说很多,恐怕人们专门在语言上纠缠而忽略了自己学说的本来宗旨,所以他对子贡说:‘我不想再说什么了。’如果是一些放纵私欲、毁灭天理的事,圣人又怎么肯详细告诉大家呢?那是在助长混乱、引导世人犯罪呀。所以孟子说:‘孔子的弟子,不说齐桓公、晋文公的事迹,所以他们杀伐征讨的事就没有流传后世。’这就是孔门的家法。后世儒者只讲究研习霸道的学说,所以他们要精通许多阴谋诡计。这纯粹是一种功利之心,与圣人删述‘六经’的宗旨正好相反,他们如何能想得通呢?”先生因此慨叹道:“不是通达天德的人,是很难跟他们讲这些的!”

先生又说:“孔子说:‘我还见过史书存疑的地方。’孟子说:‘完全相信《尚书》,还不如没有《尚书》。我只从《武成》篇中取两三节而已。’孔子删改《尚书》,对于尧、舜及夏朝四五百年的历史,只不过仅留了几篇。这难道是再没有什么事可写了吗?虽然阐述的仅有几篇,但圣人的宗旨却阐述得再明白不过了。圣人只是要去繁就简,而后世儒者却硬要把乱七八糟的东西添上去。” Lw72bt7Vk8rQrHmaZWVhttYByUKJIyYHFqqTlQqJWjVwuM4GyDq+Wev3obe6YB0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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