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苏染染这辈子还从没这么狼狈过。从小到大只有我欺负人的份,我的哥哥们即便被我怎么着了也只能哑巴吃黄连,自认倒霉。到了蜀山,因为有师娘的庇护,我和瑶冰师姐更是有恃无恐,成了不折不扣的地头蛇,谁敢欺负我除非他不想在蜀山混了。
岳峰今天也不知抽了什么风,一而再再而三和我对着干。若是其他事我也就认了,可二师兄是我的底线,他连我的老底都给揭了,我要是还能忍气吞声那我就是天塌不惊的神仙了。
爬到岸上我已经成了落汤鸡一只,发髻被水给冲散了,凌乱地披在身上。我拖着疲惫的身子,有气无力往前走。我想快点回家,这个样子被人看见了绝对不是件光彩的事,偏偏我还是个爱面子的人。
这里离我家很远,岸边全是芦苇,看上去很荒凉,加上刚才在水里泡了这么久,我总觉得寒意逼人。走了几步我隐隐约约听见后面有声音,第一反应就是不能让人瞧见我这狼狈样儿。我想都没想,一头钻进了旁边的芦苇丛中。
透过芦苇丛的缝隙往外看,果然有人从我刚才经过的地方走了出来,那个人也是浑身湿透,衣服上的水不住地往下滴。等我看清他的脸时,着实吃了一惊。
哇塞,居然是秦朗。
秦朗东张西望,没见着我,转身走了。我不敢大意,躲了好长时间没见他回来才钻出了芦苇丛。我把头发向后绾了一个髻,在原地踌躇了半天才分辨出回家的方向。
我边走我边琢磨,要是这样回家被爹爹给看见了,免不了又是一番说教,无非说我堂堂相府千金把自己搞成这样丢了他老人家的脸,丢了相府的脸。说不定就会扯到我那个当皇帝的舅舅身上去,甚至有可能是什么江山社稷……
我死要面子这一点绝对是遗传爹爹的,跟他比我还算轻的。他老人家当官当久了,什么事都喜欢往江山社稷上联想,不止我,哥哥们也最怕爹爹唱这一出。
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可千万不能被爹爹抓到什么把柄。他一气之下关我禁闭,我逃婚的计划就提前夭折了,搞不好梁添的小命也会玩完。我决定回家之前还是先去买件像样的衣服换上,然后昂首挺胸从大门进。
我走了好久,总算到了京城最繁华的地方,那意味着我离家也不远了。令我自豪的是,从郊区回来,我竟然没有迷路!
身边经过的人都会忍不住看我一眼,我很不好意思,头几乎缩到了脖子里,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为了尽快摆这些人的奇怪眼神,我迅速走进旁边一家卖衣服的铺子。
“姑娘,想买衣服吗?”一个伙计模样的人问我。
我心想,来衣服店不买衣服难不成我来打铁么……
我指指墙壁上挂着的那件白色的衣服,对他说:“你把那件拿下来给我看看。”
“这……”伙计有些为难。
我老大不高兴:“怎么,怕我不给钱?”
“不是不是,姑娘你别误会。这件衣服有人已经给了定金,马上就会来取。”伙计忽然看向外面,指着我身后说,“来了来了,就是这位姑娘定做的。”
我回头一看,不得不赞叹京城的水土就是好,我回京短短几天就遇见这么多美女。
眼前这位穿白衣服的姑娘超凡脱俗,仙姿飘飘,叫她神仙姐姐一点都不为过。再低头看了看我的狼狈样,我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
神仙姐姐见我在看她,脸一红,朝我点头微笑。真有礼貌啊。
和美女抢衣服是很不厚道的,况且还是人家先定下来的。我也不是非要那件衣服不可,只是正好瞧见了。于是我对伙计说:“你另外帮我挑一件吧。”
“这件怎么样?”伙计指着边上一条浅绿色的纱裙。
“嗯,就那件吧。”
“姑娘你去里间试试,不好我再给你找一件。”
我接过衣服,刚迈出两步就听见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
“懿懿,衣服拿到了吗?”
“冤家路窄”再一次得到印证。
楼暄站在大门口,依旧帅气,依旧迷人。我却只觉得自己运气太差,他和秦朗这两个仇人,一天之内全给我碰上了,还是在我最狼狈的时候。
我有些疑惑,楼暄的心上人不是叶倾天吗,怎么又和这个神仙姐姐一起逛街买衣服?不过说实话,他和这位神仙姐姐还真是般配,长得就有夫妻相。
我装作不认识他,从容地往里间走去。
“苏小姐,买衣服呢?”楼暄叫住我。
我回头,他淡淡地看着我,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不过眼睛里有种东西让我没由来的心生畏惧。只需一眼,我便能看出他是个精明的人,好歹我也是在蜀山混大的。
“大哥,你认识她?”神仙姐姐蹙眉。
原来神仙姐姐是楼暄的妹妹。我说呢,怎么越看他们越有夫妻相,根本就是因为人家兄妹俩长得像。
楼暄对神仙姐姐说:“懿懿你先回家,我和苏小姐有话要说。”
一想到他对梁添所做的事我就来气,于是很不给面子地说:“我可没话要跟你说。你这人脸皮也太厚了,把我表姐害这么惨居然还好意思说你认识我。我要是你,老远见着苏家的人就绕道而行了。”
楼暄被我呛住了。他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不可能不清楚我和梁添的关系。
结果楼暄还没说话,神仙姐姐楼懿懿笑得花枝乱颤:“大哥,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被人震住,笑死我啦。你活该!”
神仙姐姐一开口马上就不像神仙了。
楼暄瞪她一眼,她急忙敛住笑意:“你们慢慢聊,我先回家。”
楼懿懿轻移莲步出了大门,如弱柳扶风般,身姿婀娜,体态曼妙,身为女人的我都无法把眼睛从她身上移开。
“有什么话快说吧,我要换衣服去了。”我很不耐烦。
楼暄打量了我一番,挥挥手:“你先换衣服去。”
换好衣服出来,楼暄还在。我故意在里面磨蹭了很长时间,为的就是让他自觉走人,哪里知道他耐心这么好。
“想说什么就赶紧说,我很忙的。”我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不知道他真实身份的时候,我只是讨厌他的小心眼。后来岳峰告诉我他就是鼎鼎大名的游龙公子,我除了惊讶之外最多的就是愤怒了。对于一个退了梁添婚事害她丢尽颜面的人,我没耐心跟他好好说话。
楼暄扫我一眼,冷冷道:“拿来。”
“什么拿来啊?你没病吧。”我嘀咕。
“苏小姐,我不想跟你开玩笑。你刚落水想必身子不好受,还是快把东西还给我,回家找个大夫把把脉吧。”
“还给你?哦,你莫不是说那匹马吧,它都已经死了我怎么还给你呀?这样吧,过两天我让我八哥找一匹好点的马赔给你。我八哥相马的本事很好的……”
“别跟我装糊涂,”楼暄打断我的话,脸色一沉,“你知道我讲的不是马,是花种,月亮花的花种。那天你从我身上拿走了。”
我一愣。楼暄栽赃陷害的本事也太低级了,想讹我就直说,说什么我拿走了他的花种,我真是冤!那天我是从他身上拿走了花种不假,可是我明明放回去了。
我不说话,楼暄大概以为我默认了,手伸到我面前:“拿来吧。”
“我都说了,我没拿……”说到一半楼暄出手极快把我给点了穴。
我急了:“你你你……你干嘛?别乱来啊,这可是天子脚下,青天白日的,你想杀人灭口也得挑个偏僻点的地方啊。你再过来我喊非礼了啊!”
楼暄干脆连我的哑穴也给点了。我欲哭无泪,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抽走了我从不离身的荷包,从里面拿出一样颗“花种”在我眼前晃了一下,皮笑肉不笑:“你说你没拿,那这是什么?”
点了我的哑穴又问我话,叫我怎么回答……
我很想告诉他那不是他所谓的月亮花的种子,而是素女给我的凝息丸,是用来解我身上的毒的。可能那凝息丸和月亮花种子一样是绿色的,他就鱼目混珠了。
至于我中毒这件事,还得从三年前说起。
当时我还不懂事,师娘平日里最爱鼓捣她的那些毒虫毒草,我见着稀奇,就跟着学。师娘唯一的女儿瑶冰师姐觉得这是旁门左道,不乐意触碰,师娘正愁找不到传人,见我愿意学,自然是倾囊相授。她每次鼓捣出一种新的毒药就能乐上好几个月,总在我面前显摆。整个蜀山她也只能显摆给我看了,其他人压根对她的这一本事不屑一顾。
恰好那个时候蜀山发生了几十年来最触目惊心的群殴事件,主角就是我的四师兄和二师叔的大徒弟岑剑师兄,他们打架的原因十分可笑。
整个蜀山上至师父师叔下至厨房打杂的小厮,没人不知道四师兄痴迷叶倾天。偏偏岑剑师兄不识好歹,说叶倾天总喜欢带着面纱,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肯定很丑。这话传到四师兄耳中,他提了剑冲去找岑剑师兄单挑。
也不知是怎么搞的,凑这个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单挑最后演变成了群殴。八十多个师兄弟聚在后山,几十个一派,分别以四师兄和岑剑师兄为首的两派人轰轰烈烈打了起来。其他弟子们听说有人打群架,兴冲冲跑去后山去看免费的好戏,有好事者甚至还设赌局赌哪一派赢。
师父和师叔们都在闭关,山中无老虎,大家没有后怕,打架的打架,下注的下注,不亦乐乎。后来瑶冰师姐告诉我,她买四师兄赢,结果赚了一百多两银子,当然,这是后话。
我这人虽然挺八卦的,但在那次群殴事件中我绝对是个旁观者,偏偏我也是最无辜的受害者。
我趁着师娘去医仙谷探望她师侄素女的时候,把她珍藏的毒药每样偷了一点,想去后山逮只山鸡试试药。一到后山,却碰到两帮师兄打架,我好不容易按耐住好奇心绕道走。哪知道他们打得太激烈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为了躲一位师兄不小心被打飞的剑,摔了一跤。然后又为了躲一位被打飞的师兄,在地上滚了几下,那些包好的毒药粉末全撒在了我自己身上,嘴巴里鼻子里到处都是。
这下倒好,我不用抓山鸡了,亲身体验了一把毒药的威力。
当我百毒齐发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不是找大夫救命,而是师娘诚不欺我也。她的毒药果然厉害,我顿时就像被千万只毒虫同时啃噬,痛苦得想立刻死掉。
我疼得在地上打滚,正打架打得如火如荼的师兄们见事情不妙,纷纷扔剑休战。据八卦女王瑶冰师姐透露,当时四师兄离我最远,没看见发生了什么事。岑剑师兄先他一步停止打斗,结果挨了四师兄一脚。设赌局的师兄十分敬业,在我快死的时候他还不忘关注结局,隆重宣布四师兄赢了。
瑶冰师姐那一百多两银子就是这样来的,严格说来有是我的功劳。四师兄和岑剑师兄的功力不相上下,要真一直打下去,指不定谁赢呢。我若是参与,肯定下岑剑师兄的注。谁让四师兄平时喜欢欺负我呢。
一大帮人七手八脚把我抬回房间,四师兄马上下山请大夫去了。蜀山地处偏僻,山下镇子里的大夫们大都只能看看伤风着凉这样的小病,别说同时中了那么多毒了,光是其中一样也能把他们给折腾死。大家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去请师父提前出关。
按蜀山的规矩,擅自打扰前辈闭关,轻者关禁闭,重者直接逐出师门。要不是实在没别的办法了,师兄们也不会做这种自毁前程的事。
师父一出关,群殴事件自然瞒不下去,要不是我这个最大的受害者忍着剧痛跪在地上为大家求情,四师兄和岑剑师兄早就卷铺盖回家了。
我高大的形象也在群殴事件后深入人心,以至于每次提到我苏染染的名字,蜀山的弟子们不管认识还是不认识我的,都会竖起大拇指夸我是好人。也正因为这样,以后的日子里,不管我怎么无理取闹,四师兄都会让着我。谁让他欠我一个人情,又差点害死我啊,他活该。要知道师父虽然武功了得,对毒术却一窍不通,我差点就香消玉殒。
师父和几位师叔用内力帮我延缓了毒发时间,派瑶冰师姐以最快的速度去医仙谷找师娘。她们赶回来的时候我只剩一口气,师娘喂我吃了好几颗还魂丹,却也无济于事。我中的毒种类太多,都是剧毒,而且毒在我体内积压的时间太长,已经深入五脏六腑。师娘回天无数,只好和师父一起亲自护送我去医仙谷找素女救我。
素女是医仙谷的谷主,医术了得,只是不轻易出手救人。她治病救人有三个不成文的规矩:看不顺眼的不治;人品不好的不治;心情不好时不治。至于这三点怎么衡量,她自有标准。有时候人家抬着整箱的金银珠宝来她也无动于衷,有时候在大街上碰到一个乞丐身上长疮发疹子她却突发善心。江湖上有很多人有过去医仙谷求医被素女拒之门外的经历,所以她有一个外号叫冷面医仙。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素女看我特别顺眼,信誓旦旦地保证会把一个活蹦乱跳的我送还给他们。师父总算松了一口气,欢天喜地地带着师娘回蜀山去了。
我身份特殊,中毒事件要是被有心人利用,搞不好就会引起朝廷和武林的纷争。因而我中毒一事在蜀山是个被禁止的话题。我也很识大体地答应师父会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绝不对家里人提起。
饶是素女医术精湛,也花了近一年时间才将我体内的毒尽数压制。那是我一生中最难熬的一段日子,我经常会在半夜痛醒,身体时而如火烧,时而如冰冻,可谓吃尽了苦头。而我的收获也是不小的,在医仙谷一年,我久病成医,从素女那儿学了些本事。我二哥苏炯就是御医,医术号称京城第一,我虽不能跟他比医术,但解毒我绝对胜他一筹。
医仙谷的医术从不外传,不过素女和我投缘,见我有天赋,她便替已故的师父,也就是医仙谷的前任谷主虚谷子收下了我这个弟子。就这样,我误打误撞成了天下第一神医虚谷子的徒弟。这是个秘密,连师父师娘我也没告诉。除了我和素女,还有素女的师妹幽芷,这件事再没第四个人知道。
我的毒虽然解了,但没有彻底肃清,从那以后便落下了病根,偶尔会心口疼。不仅如此,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反复做着同一个梦,梦里有一个很高的男人的教我练剑。我本以为那是我太思念萧沐尘,才会夜有所梦。可我太熟悉萧沐尘的样子,梦中的男人轮廓比他深,身高也比他要高一些。我仔细回想他的样子,每次我一回忆,头就疼得要裂开一样。
我把这事告诉素女,素女说我体内淤积的毒太猛所以产生了幻觉,她叮嘱我千万不要再去想那些事,不然会有生命危险。我答应了她,也没有再试图去弄清真相,可我总觉得我好像忘了什么事。
这三年来,素女一直潜心研习医术,想彻底解了我的毒,不过没有什么大的收获。
我终究不是医仙谷的人,一年之后师父派人接我回蜀山。临走时素女给了我十几颗凝息丸,让我心口疼就吃一颗,说是能克制毒性。
我一直把装有凝息丸的荷包带在身上,哪怕出门忘带钱也不会忘记带它。怎么说这也是关乎性命的事,我贪生怕死的很,自然不敢大意。
等凝息丸被我吃到只剩下一颗时,我的心口几乎没有再痛过。我抱着侥幸的心理给素女飞鸽传书,告诉她可能是她给我的凝息丸起作用了,毒可能已经解了。
素女没有给我回信,要不是今天楼暄从我身上照出了凝息丸,我甚至都忘了自己有这么一段中毒的惨痛回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