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重要的哲学问题,关系我们及我们国民命运的唯一问题,是生存智慧问题。只有搞清其主题和范围,智慧才能称其为智慧,其范围只能是活着的人的生存领域。我就想把问题这么简单化,丝毫不愿意涉及一个让人非常遗憾的知识分支——形而上学。活着的人的问题是一个我们了解甚少的相当广阔的领域,其中充满了人类情感和希冀;充满了使我们不时地感到羞愧的动物遗产;充满了太古的、黑暗的、地表下的欲望,这在基督教义上称为附在我们身上的恶魔;充满了我们莫名其妙的高贵感,考虑到我们的来历的确莫名其妙,这在基督教义上称为驻在我们心中的上帝;充满了了不起的智慧及其结晶;充满了我们高尚的爱国情操,对国旗的热爱,铜管乐队带来的激动以及国际战事中并不光彩的屠戮。世界,生生不息的世界,是一个经常被人谈起的话题,有时候谈论得过多了。难道我们不可以不提不朽的问题吗?这应该是死者的合适话题和领地。对我们来说,他们死了,假如他们没有死,他们将从更好的角度讨论他们知道的一切;我们只有穿过阴阳界才能对此了解更多。我希望他们处理问题比我们的运气要好。爱默生在他的日记中写道:“关于不朽的众所周知的证据是我们对其他任何解决方案都不满意。”这是一句广为引述的名言,它会继续流传下去。证据本身含有消极的成分,依赖于我们思想中的某种主观欲望。但是,由于使用了形容词“众所周知”,它的价值主要体现在文学创作上;否则,人们也不会引用得如此广泛。然而,一个中国人也许会这样说,说得同样恰如其分:“关于死亡众所周知的证据是我们都跷起了我们的脚趾(代指死亡)。”因此,不管是在美国还是在其他地方,智慧的范围是一个简单的命题。我们都会死去,但在这短暂的几十年间,我们应该如何去做生命才最有价值呢?
“了解可能发生的事情是幸福的开端。”乔治·桑塔雅那(George Santayana)说。桑塔雅那只用一句话似乎就为我总结了关于智慧的适当领域,以及美国人的所言所思之精华。我知道,从知识结构上来看,桑塔雅那是一个在欧洲大陆出生的拉丁人;他的母亲是美国人,他先后在波士顿和坎布里奇成长和讲学,从这方面来说,他是个美国人。可实际上他是个游历四方的学者。我想提他是因为,如果缺少了这位人类和自然主义智慧的巨擘,对美国智慧堪称不可估量的损失。他的思想高屋建瓴,仿佛高山顶峰修造的一座城堡,空气虽然稀薄,但依然充满了浓厚的人情味。但是,了解人类生活中可能发生的事情并非西方哲学的特征。悠闲地沉思,而对生活现实不闻不问,对我来说,似乎包含了西方正统哲学的全部内容——思考不朽、自由意志、绝对真理、绝对本质、绝对物质、知识的可能性或者不可能性。约翰·杜威(John Dewey)曾经一本正经地说道:“针对知识的可能性这一问题发表的言论的确有一种讽刺意味。科学正在迅猛地发展,哲学家们却在询问知识是否可能。” 也许此后杜威对此给予了正确的补充——“他们认为知识是不可能的”。自由意志问题如何提出来,本身就表明思考的悠闲性。任何一个人,如果侍者问他需要茶还是咖啡,加不加奶油,冷的、热的还是冰的,锡兰茶还是中国茶,加柠檬还是牛奶,加一块、两块还是三块糖,那么,他知道他是自由的。任何凶手做完周密的计划之后,都清楚最终是否实施完全靠他自己拿主意;甚至由于仇恨、妒忌或恐惧造成的不正常的短暂的意志麻痹也只会证明正常意志在起作用。然而,在讨论自由意志和决定论方面已经浪费的笔墨足够一头河马畅游其中。
在这些西方哲学家们的眼中,知识和意识存在着完全的区分;事实上,过去三百年间,二者之间一直相互猜疑,争执不断。西方哲学家,从他全部思考的证据来看,被认为是对自己的意识不信任。在选用茶或咖啡时,他甚至不能遵循自己的思维过程。也许,只有威廉·詹姆斯曾经十分直白地说到,在坎布里奇结束一次演讲之后,他会按照自己的意愿漫步于三一大道或牛津街上。也许,把西方哲学家仅仅描绘成一个怀疑自身存在的人过于简单化了;也许,我们甚至可以断言,这是西方哲学的愚昧。我们很快就会明白,美国人强烈的事实感是如何坚持不懈地对抗这一散漫的无用论的。但是此刻,我可以借鉴一位最睿智的现代美国人——克劳伦斯·戴伊(Clarence Day)的看法,他的话语富有幽默感和洞察力,他曾说:“太多的道德卫士开始演讲时都轻视事实,轻视他们也包含其中的人。轻视是他们的自由,但同时他们也失去了作为道德卫士的资格。他们的感觉使他们忽视了作为讲学者应该具备的义务——‘去发掘人类行为中最闪亮的部分,而不是把一系列不可能摆在他的面前并且告诉他如果他不解决这些不可能,他就应该受到诅咒’。”
智慧主要是一种均衡意识,更是一种对我们人类局限性的把握。一些人绞尽脑汁试图弄清楚精神、本质和物质,哪个代表了最终的绝对性;他们绞尽脑汁只为追求其中的快乐,不会摧毁宇宙。宇宙继续运转,生命不断延续,丝毫不理会他们的存在。有人曾发表言辞巧妙的评论,称伯特兰德·罗素对上帝发怒是因为上帝并不存在,因为如果上帝存在上帝肯定愿意毁灭他。因此,对我来说,智慧就是强烈地意识到我们不是什么身份,比如我们并不是上帝,同时面对生命的本来面目。换言之,智慧包括两个层面的内容,是对生活和常识的思索。约翰·杜威,美国精神的典范,借助相对简明的方式诠释晦涩难懂、冗长乏味的抽象哲学,他之所以这样做,只不过在努力地告诉我们要依靠经验、相信经验,他曾经也将其与人类常识相提并论。
很久以前,有一个美国人无须重新积累自己的常识,因为他一直具备着常识。他有非凡的天赋、理想的出身,他的母亲快乐地生活在世上,心满意足。他也心满意足。本杰明·富兰克林,作为闪电爱好者、女性倾慕者,同时又是一位思想者。他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世界该干什么,美国该干什么。我们又有谁能够这样说呢!
因此,我希望从这位最睿智(或许也是最伟大)的美国人身上开始对美国智慧的探索,以便唤醒人们对生活的思索。一切哲学,人类的一切深邃思想,无疑都起源于如何看待这个星球上的人的寿命的短暂和虚幻。一旦真诚地去面对,人类常识也就自然而然地产生了。
1778年,富兰克林居住在帕西,当时是巴黎的郊区。一天,他在布里昂夫人的陪同下,到两里格(等于三英里)以外的约里磨坊——塞纳河上的一个岛屿,去参加一个文化人的欢乐聚会。在那里,富兰克林观察到一种名叫蜉蝣的昆虫,其寿命还不足一天,于是就写了下面的一则小品文,之后迅速地传开,巴黎文化圈里的朋友们争相传阅。他写这篇文章,是为了向布里昂夫人献殷勤,他正在追求布里昂夫人,而后者的丈夫当时还活着。求爱的结果是,富兰克林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即这位法国贵夫人的青睐,他称之为“基督的慈悲”。然而,从此,在布里昂夫人的经常鼓励下,他创作了大量的小品文,这些小品文成为他最优秀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标志着他成为了一个天才作家。
对于离开此世的蜉蝣来说,声名算得了什么?
——本杰明·富兰克林
我亲爱的朋友,您也许还记得,我们上次在约里磨坊参加欢乐聚会时愉快地度过的那一天。公园里风光秀丽,参与者风雅得体。我们俩常常一起散步,有一次,我停留了一会儿,而其他人都已经往前走了。我们曾经看到过无数蜉蝣的尸体,那是一种两翼昆虫,据说它们在一天之内就会有好几代生死变化。这一次,在一片树叶上我偶然发现一群活着的蜉蝣,它们好像正在谈论什么。你知道,我了解所有低等动物的语言。我大量地研究它们,因此,我才在你的鼓励下取得了一点点进步。我怀着好奇心,想听一听这些小生命的对话。但是它们以其独有的种族活力,三四个同时讲话,所以我很难听清楚。尽管如此,我断断续续地也能听出一些内容,原来它们正在热烈地争论两个外族音乐家谁更优秀,一个是蚋,另外一个是蚊。它们全神贯注地争论着,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生命的短暂,好像有把握活到一个月似的。它们真是无忧无虑,我这样想到;统治它们的政府一定是明智的、公正的、温和的,没有牢骚、没有争斗,所以才会有闲情逸致去比较外族音乐家的优劣。我转过头来,看到一只花白头发的老年蜉蝣独自待在另外一片树叶上,正在自言自语。它的独白让我兴致勃勃,于是我把它记录下来,期望也能博得她的嫣然一笑。我对她感激不尽,因为她带给我最大的快乐,和她待在一起,我感到无比和谐和满足。
老蜉蝣说:“在我们的种族中,学识渊博的古代哲学家们认为,在约里磨坊这片广袤的世界里,我们的寿命不会超过十八小时,我想这是不无道理的。太阳给天地万物带来生命,可是在运行过程中,它已经明显地向我们地球尽头的海洋倾斜过去。最终它会走完全程,消失在我们周围的海洋里,我们的世界因而陷入一片黑暗和严寒,于是,一切都将死亡、毁灭。在这一行程中,我已经生活了七小时,足足有四百二十分钟,这是一段了不起的时期。我们的种族中有几位能如此长寿!我经历了好几代蜉蝣的出生、成长和死亡。我现在的朋友是我年轻时朋友的子孙,而我原来的朋友,唉,都早已离开此世了!而我不久肯定也要随之而去,这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虽说我现在身子骨还算硬朗,但我也不能指望再活上七八分钟了。那么,我在这片树叶上辛苦劳作采集蜜露,而我自己又享受不到,我这是何苦呢!为了这片灌丛中的同胞的利益我参与了一次次政治斗争,为了我们种族的普遍利益我从事哲学研究,我又是何苦呢!在政治运动中,如果没有道德的约束,法律又有何用?我们现在的蜉蝣种族将在几分钟内腐败下去,就像其他更古老的蜉蝣种族一样,最终堕落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在哲学上,我们取得的进步多么微不足道!呜呼,哲理无边,生命苦短!朋友们总是安慰我,说我已功成名就,身后留芳;说我品德高尚,一生荣耀。可是,对于离开此世的蜉蝣来说,声名算得了什么?假如宇宙万物乃至我们的整个约里磨坊天数已尽、行将毁灭,对于十八小时的历史应该作何评论呢?”
对于我来说,经过孜孜不倦的追求之后,我依然能够享受的真正快乐唯有对如何不虚掷漫长生命的思考,几只优秀的雌性蜉蝣的至理名言,还有布里昂夫人那永远亲切的笑容和话语……
[《蜉蝣:献给布里昂夫人》]
蜉蝣(Fuyu),其寿命不到二十四小时,中国古代哲学家庄子曾提到过这种昆虫。庄子经常利用鸟兽中的庞然大物和微小生物来说明生命现象的相对性。他曾经通过自己写的故事“蜗牛角上的战争”试图向世人证明战争是无济于事的。
魏王,就像现代的许多统治者一样,陷入了战争与和平的两难境地:敌人撕毁了和平协议,他想复仇。一位将军建议刺杀撕毁协议的人,另外一位大臣建议带兵攻打敌国,还有一位大臣为耗费大量人力建造的城池将要遭到毁坏而感到痛心。准备战争和不发动战争的决定似乎都欠考虑,魏王为此十分困惑。(我之所以愿意讲中国的这个故事,是因为现代人也处于同样的困境。)一个道教徒(戴晋人)觐见魏王,告诉他在道家学说中可以找到解决方案。魏王向他讨教其中缘由。
戴晋人问魏王:“您听说过一种叫蜗牛的小动物吗?”
“听说过。”
“在蜗牛的左触角上有一个王国,叫做触氏;在蜗牛的右触角上也有一个王国,叫做蛮氏。两个王国为争夺土地连年战乱,每次争战,死者成千上万。当一方获胜,追扫残兵败将就得花半个月时间才能回到自己的国土。”
“唉,”魏王说,“你在给我讲一个虚构的故事吗?”
“这绝对不是虚构的故事。请问,您认为宇宙空间有止境吗?”
“没有止境。”魏王回答。
“那么,假如您展开想象力驰骋于无边无际的宇宙,再回过头来看看这熙来攘往的小小人间国土,是不是觉得您的王国若有若无、微不足道呢?”
“是这样。”魏王回答。
“那么,”道教徒说,“在这熙来攘往的小小人间国土之中有个魏国,在魏国之中有个大梁都邑,在这大梁都邑中才有了陛下您。您认为,魏王和蛮氏国王有什么区别吗?”
“没有区别。”魏王说道。道教徒告退。魏王惘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