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默生在他凝练精辟的诗句中表达的思想,戴维·格雷森在他的《探险集》中以一种更加生动具体的笔触表述出来。《探险集》是一套系列丛书,包括小品文、哲学随笔和生活评论,以散文体写成,清晰、随意、友善、流畅,就像写作过程中激发出来的灵感一样。戴维·格雷森(伍德罗·威尔逊的朋友)是美国文学中内心非常平和的一位精神领袖。
倘若他是一个中国人,中国的读者将很可能会蜂拥而至;他们仰慕他的诸多品质,正如仰慕田园诗人陶渊明一样。陶渊明之所以怡然自得,心满意足,是因为他的内心平静似水,与世无争。他们二人与大自然水乳交融,内心平和宁静。格雷森饱含对生活的感激之情,常常使我记起陶渊明:肩上扛着锄头,从田间回家,怀着极大的满足感,嘴里哼唱着“夕露沾我衣”(《归园田居》)。能够写出如此言简意赅,又充满甜美安详之神韵的诗句,这样的诗人何其少!中国最优秀的诗人试图模仿他,但都没有成功,因为,只有真正伟大而又纯净的心灵才能感受到傍晚路边小草上的露珠打湿衣衫时那份愉悦之情。《晚餐桌上》的作者霍姆斯说:“生命历程伟大的结局是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陶渊明做到了,美国人格雷森做到了。认为这是举手之劳的那些人应该尝试一下便知分晓。然而成功的人士还是受到了幸运女神的垂青。
为什么这个人会做到内心如此平和?他是一个轻而易举就把命运控制在自己手中的人。他把那些伤脑筋的哲学难题远远抛在脑后;相反,他设法到达了梭罗所谓的生活“核心”。他发现世界很美好,他的邻居很友善,上帝不仅在九天之上,也在足下的花丛中。无论什么时候,在任何时代、任何国度,当我发现一个人具有如此平和的心境,我都会对他肃然起敬,因为我知道,他取得了各个时代尤其是现代世界令人遗憾的缺乏的功绩。戴维·格雷森的平和主要体现了希腊风格,这一点将在后文中得以阐明,但是他的背景、个性和口音却分明属于20世纪的美国风格。同样具有美国风格的还有他携带的灰色的背包,他花园里的洋苏草、丁香花丛、高大的榆树。这种平和总是令人艳羡;而且,它也使得现在那些苦恼着、困惑着的智者无地自容。很容易看出,他不了解罪恶,不会像陀思妥耶夫斯基(Dostoevski)那样深入剖析犯罪学和原罪。数十年以来,朴实和平和的风格并没有在文学界流行开来。令戴维·格雷森本人惊喜万分的是,他的《探险集》和《探险续集》三十年来一直受到读者的喜爱并将继续流行下去,但是据我了解,在美国文学史上他却难有一席之地。我认为,评论家们犯了一个错误。也许,他的完美的朴实风格——这使得其他更加博学的作家望尘莫及——反而误导了这些评论家们而忽视了他的价值。然而,在署名为雷·斯坦那德·贝克(Ray Stannard Baker)——戴维·格雷森并不常用的原名——的《伍德罗·威尔逊:生平与书信》一书被历史研究者们束之高阁多年以后,戴维·格雷森将会受到公众的喜爱和欣赏。只要美国的友善精神长存,对生活的眷恋之情长存,人们就会喜爱他欣赏他。
他的平和在当代美国卓尔不群,这几乎可以称为一大奇观了。如果说这盏灯可能亮得不是那么强烈夺目,它的光亮却是那么清澈,坐在灯光下,感受其温馨和光明,是一件多么赏心悦目的事情!如果说哪一位美国思想家大彻大悟了,他就是格雷森。至于他的生活哲学,那是地地道道的美国哲学思想。他透彻地理解了爱默生理论,他颂扬当今当世。他一遍一遍阅读马可·奥勒留的《沉思录》、爱比克泰德(Epictetus)、蒙田、梭罗、马修·阿诺德(Matthew Arnold)以及《草叶集》,而这一切思想都经过了他的消化、吸收、整理、统一和检验;以这些思考为基础,产生了他自己的感想,并一一记录下来,宛如早晨的雏菊新鲜诱人,散发着真实的美国情感的气息。他简单明了的思想蕴藏着力量,仿佛又宽又深的河流表面上的层层涟漪。他出生于密歇根,可他不是地道的北方人,我认为他是一个典型的思辨型北方人。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他在谈协议时一本正经、精明能干,而是指在思索生活的全部意义时他超常的精明。我们可以看一看他和真正北方人,他的邻居霍勒斯两人之间关于生活的梦想是如何争论的。一大早,他嗅到了一片松树林的清香,于是,盘山而上,下山的时候感觉就像看到燃烧的灌丛之后的摩西。
不受控制的生活现在无法控制;索然无趣的生活现在仍然索然无趣……因为,过去的已经过去。没有人了解未来。
——戴维·格雷森
“你在呼吸新鲜空气吗,戴维?”
我和霍勒斯调侃着。霍勒斯是这片街区的重要人物。他拥有殷实的大谷仓,银行里有存款;他的硬心肠远近闻名。他的别名“驱动器”众所周知;他有一个他很爱的儿子,可总是惹是生非,这让他痛苦不堪。他相信“凡事要慢慢来”、“凡事要稳妥”,他深信“你无法改变人性”。
他问我一个问题,让我有点震动。我用一种难以形容的逼真方式想象着霍勒斯会感觉如何,假如我毫不含糊地照实回答,假如我说:
“我一边嗅着气味,一边向沼泽地深处走去——我一边享受着荆棘果和天竺葵的芳香,一边和啄木鸟聊天,同时代表一份富有想象力的报纸报道树林里的早间新闻。”
不管怎样,我的情绪不错,我很想对自己微笑(我们总是这么善意地、宽容地对自己微笑),可在我遇见霍勒斯之后,情况变了。我一眼瞥见了霍勒斯乏味、高傲的笑容,我马上泄气了。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母牛和小牛,除了殷实的大谷仓、燕麦地和银行里的存款,真的还会存在其他事物吗?
“你去小溪了吗?”霍勒斯看到我双腿湿漉漉的,问我。
谈一谈面对加农炮和哥萨克人的勇气吧!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声地谈论我们拥有的最好的事物,这与勇气有何关系!我不应该谈勇气。
“噢,我刚才去沼泽地走了一会儿。”我这样说道,尽力想搪塞过去。
可是,霍勒斯是典型的北方人,问朋友问题时总是喜欢追根究底,他的朋友们最终都留下了这样的印象:无论如何他比他们更加合理、更加明智、更加现实——他通常会证实这一点,不是因为他是正确的,而是因为他的确信,在将信将疑的虚幻世界里,只有他凡事皆有把握。
“你在那里发现什么了?”霍勒斯问道。
“噢,我只是四处走走,体验一下早春的气息。”
“嗯,”霍勒斯意味深长地说,见我没有回答,他继续说道,“你经常像今天这样一大早就出门吗?”
“是的,”我说,“经常。”
“你觉得现在的事物与一天中晚些时候相比有什么不同吗?”
听到这个问题,我开始体会到整个事情的幽默气氛,我变得振奋起来。当事情发展到复杂得无可救药时,当我们再也笑不出来时,我们只能在两种做法中选择其一:要么说谎,要么倒下。但是,如果我们还能笑出来,我们就可以继续战斗,那就需要诚实!
“霍勒斯,”我说,“我知道你正在想什么。”
霍勒斯的脸依然十分威严,但从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好奇。
“你在想,我在那片沼泽地里闲逛,只是到处看看、闻闻,我纯粹是在浪费时间——你不会那样做的。你认为我是个空想家,有点不切实际。喂,是不是呀,霍勒斯?我敢保证,你和你妻子不止一次地谈过这一点。回答呀!”
我觉得我进行了精明的反击,因为,霍勒斯看起来很不自在,显得有点愚蠢。
“快回答,照实回答!”我盯着他的眼睛,笑着说道。
“呃,现在,你知道——”
“你当然能够回答,我丝毫不会在意你如何回答。”
一种毫无生气的幽默神情闪过他的眼睛。
“难道你不是吗?”
与朋友敞开心扉,真是一件乐事。
“不错,”我说,“我是现实的人,而你是个空想家。在我的一生中,我从未见过像你一样彻头彻尾的空想家,如此不切实际的空想家。”
霍勒斯笑了。
“你怎么会这样说?”
听到这里,我又振奋起来,我想到了一个像他一样精彩的问题反击他。这个问题在辩论中的作用就如同在战争中掩护一次进攻一样重要。
“霍勒斯,你为什么总要工作?”
这绝对是致命一击。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拼命工作,苦干、出汗、焦虑、思考、悲伤、快乐,却丝毫不清楚为什么要这样辛苦。
“嗨,谋生呗——和你一样。”霍勒斯说。
“噢,算了吧。如果我告诉全镇的人,我的一个可怜的邻居—就是你,霍勒斯—正在为生计忙碌,这是他本人告诉我的,你会怎么说?霍勒斯,你为什么工作?除了谋生,还有其他的目的吧?”
“那么,好的,如果你非要马上知道,我就告诉你,我得为下雨天预留出一点什么东西。”
“一点什么东西!”这是绝佳的讽刺。在这里,在乡间,我们提出了这样的看法:一个朋友真的还有许多谁也不知晓的内情。霍勒斯依然微笑着,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恭维。
“霍勒斯,你准备用那三万美元做什么?”
“三万美元?!”霍勒斯看了看我,笑了。我看了看霍勒斯,也笑了。
“现在要说实话!”
“好吧,我告诉你——在我和乔西到了老年的时候,我们想过得更加安逸一些;也得留下一点什么东西以便在我们百年后孩子们记住我们。难道这不值得辛苦工作吗?”
他说这一席话时,神情十分严肃。我没有再追问他。但是,假如我试着再问他,很可能我会更加坚定像基石一样存在于大多数男人思想中的信仰——这里的诚实和得体必定会在那里得到回报,无论“那里”指的是什么地方。某个“即将建立的先知的乐园”!
“我知道!”我说,“霍勒斯,你也是一个空想家。你在梦想着老年时的安逸生活,梦想着在镇上拥有一幢安静的房子;住在那样的房子里,你不必再像现在这样辛勤劳动,你不必再为庄稼和天气担心,霍勒斯夫人操心、劳作、痛苦了这么多年,也能休息一下了——真是人间天堂!你还梦想着给你的孩子和孩子的孩子留点什么,梦想着他们将表达的感激之情。这一切都是梦想,霍勒斯!”
“噢,那——”
“事实是,你正在为梦想工作,你生活在梦想中——难道这不对吗?”
“呃,呃,如果你那样理解的话……”
“我知道我还没有把你击垮,霍勒斯!”
他放肆地笑了起来。
“我们只要有梦想,就都会感到很愉悦。你认为,你的工作目标——你的梦想——总是比我的工作目标更加合理、更加现实。”
霍勒斯开始回答。但是,他刚从战壕中站出来,就遭到我的一阵猛攻:
“你怎么知道你将会变老?”
这是有力的一击。
“假如你真的到了老年,你怎么知道三万美元——噢,我们姑且认为是三万美元就够了?假如在那之前你没有丢失一分钱,这够你换取安逸生活吗?或者,你怎么知道,你留给孩子们的遗产会使你和他们都感到快乐?安宁、舒适和幸福的代价非常昂贵,霍勒斯,战争爆发以后,物价攀升得很快!”
霍勒斯不安地看着我,仿佛动摇了临时房屋的地基时一般人的反应一样。后来我一直在想,我也许给他的压力太大了;然而,我似乎有些不能自拔了。
“不,霍勒斯,”我说,“你那样想,你就是空想家,不切实际的空想家!”
霍勒斯暂时没有回答。我们两人静静地站在温和的晨曦中,四周是平静的田野和树林。两个微不足道的人争得面红耳赤,而争论的问题对我们来说显得太高深了。母牛和它的小牛犊早已远离了视线。霍勒斯的身体动了一下,似乎要沿着小路随它们而去。可是,我用我犀利的目光留住了他——我后来一直这么认为的,并且严肃中还夹有一种揶揄的神情。
“我是现实的人,霍勒斯,因为我需要此时的安宁,此时的幸福,此时的上帝。我无法等待。我的谷仓可能会被火烧毁,我的牛可能会死去,我存储未来快乐的可靠的银行可能会倒闭,在明天到来之前我自己也可能会不复存在。”
这一思想如此有力地、生动地攥住了我,我现在记不得我曾经向霍勒斯礼貌地道别(没关系,他认识我)。至少,在我爬到半山腰时,怀着某种激情,紧攥着一只拳头,摆着手势自言自语道:“为什么要等到将来再过安宁的生活?为什么现在的生活不能安宁呢?为什么现在不能幸福呢?为什么现在不能富有呢?”
不受控制的生活现在无法控制;索然无趣的生活现在仍然索然无趣;不明智的生活方式现在还是不明智;因为,过去的已经过去,没有人了解未来。我认为这是真理。
至于霍勒斯,他相信他是不切实际的空想家吗?他绝对不会这样认为。他的思想只是暂时有些慌乱;也许,他此刻正在想我,正如我在想他一样,而且他想的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多。这世界是个荒诞的地方,不是吗?
[《伟大的财富》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