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没有权利损坏他的机器(大脑),霸主曾把这台机器描写成七十岁的钟表。滴答!滴答!钟表运转着,奏响着生命的旋律。从一般意义上来说,这只钟表制作精良;人在出生的时候,它就被调整好;只要不过度损坏,它可以运转七十年,其间只需要几次小小的调节。把它与瑞士手表、收音机或者留声机比起来,人们很满意它的制作工艺。如果一个人损坏了他的钟表,无论是由于过度饮酒或是野心勃勃、辛苦劳作,罪过都是一样的。钟表开始嘎嘎作响,失去了以往平稳的节奏,忽快忽慢。这时候,钟表变得神经紧张,开始患上越来越严重的忧郁症,不停地抱怨钟表制造商。钟表呈现出一种病态;在这种每况愈下的病态中,它的周围一片黑暗,钟摆转动的惬意和安详变成了懒洋洋的、机械的、无意义的随意摆动,仿佛什么东西强制着它转动,或者,它会突然快速地摆动起来,仿佛有意识地尽快主动跑完全程停下来。
然而,一个人有充分的权利享受所有的发明、器械和便利设施,以帮助自己获得精神上的安宁。为此目的,人类文明提供了两个明显的要素:茶和烟草。遗憾的是,美国人并不了解品尝一杯上等龙井茶就能获得心灵的平和与精神的安宁。在美国独立战争期间,波士顿的“家庭主妇”发誓要把茶从餐桌上驱逐出去;在这个时期,价值三便士的茶叶税是否成为当时人们对这种精神上的愉悦感麻木不仁的唯一原因,我们对此不敢苟同。正如阿涅斯·莱普利尔(Agnes Repplier)所言 ,事实上,几乎没有任何价值的三便士成了点燃革命之火的火柴。哈佛学院的学生们决心在生活中不再使用茶叶这种“毒草”。可是,这也许并不是事情的全部。如果他们当时不停止使用茶叶,他们至少会喝英国红茶。这和我们现在谈论的话题完全不是一回事。
据我了解,约翰·亚当斯每天上午喝一大杯烈性苹果酒。虽然他喜欢茶,不过我觉得,他肯定喝不完一大杯茶。是的,饮茶属于另外一种精神境界:饮茶者需要细品慢尝,志趣相投的朋友聚在一起借饮茶之机消除彼此的烦恼。在这里,我们最好忘掉茶本身。
但是,我们忘不掉烟斗,那是北美印第安人给予文明的礼物。
随笔作家的传统做法是,每天留意生活中发生的小事情,并赋予它们令人愉快的含义。在现代作家中,我认为克利斯朵夫·毛利是一个自始至终坚持这一传统做法的人。下面是克利斯朵夫·毛利创作的一篇随笔,题目是“最后一斗烟”。
我把生活定义为坚持抽烟的过程。
——克利斯朵夫·毛利
明智的人一天抽十六斗烟,他对每斗烟的评价和每斗烟带给他的享受都不尽相同。在抽烟过程中,谢天谢地,并没有迫使收益不断缩小的规定。我也许会一天到晚都在吞云吐雾,在烟雾和烟灰的熏染中,我浑身上下都成了灰黑色,可是,抽完十几斗烟,快乐没有丝毫减少。用完早餐后,抽上数口烟,那种滋味的确很特殊、愉快、充分。(我可以尽我所能在这里布置出早晨抽一斗烟的理想环境。)早晨起床后,先冲个澡;早餐必须摆放在具有东方布局的房间里,早餐中应当包括玉米粥和乳酪,如果可能,再预备些红糖。随后是炒鸡蛋,炒蛋夹在切成三角形的面包片里烘烤成柠檬黄色,再涂上新鲜、无盐的黄油和带有苦味的苏格兰果酱。一定要配有一大盘热气腾腾的熏猪肉,弯曲的形状、丰富的肉汁,用油炸成这样的程度:里面松软,外面的一层布满裂纹,有些发脆,并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如果弗吉尼亚玉米饼很容易准备出来,那就更好了。还有咖啡,三分之二的热牛奶,也加些红糖。一定要允许再加上一份炒蛋;或者,如果这样做超过了预算,就加上一份精心烤成的腰子,最好加进少量生长于白垩土壤里的蘑菇。这是人在堕落之前在伊甸园里享用的早餐品种,是旅馆主人用他们粗糙的烹调法烹制的一道独特的佳肴。
用完如此丰盛的早餐之后,你可以步入铺满草皮的花园,四周围绕着高高的围墙,园中有一条两侧长有酸橙树的小径,你可以在这儿冷静地思考问题;此时,此地,是你一天中抽第一斗烟最合适的时间和地点。将烟叶混合物塞进斗中;用拇指肚温柔地往里挤压;保证烟管是通气的——然后把烟斗点燃。如此开始的一天是美好一天的开始,罪孽将远离你的辖区。可恶的烦恼随烟雾缓缓散去!在你舌面上的蓝色烟雾感觉凉凉的,很舒服;上腭的拱曲处接纳着烟雾;袅袅的烟雾顺着鼻孔向上飘浮。狠狠地抽一口,满嘴里都是烟雾,而后吹出来,形成许多螺旋状的烟圈。这就是第一斗烟!……
下面就是我要宣布的一天的抽烟计划:
早餐后:两斗
午餐时:两斗
晚餐前:两斗
晚餐与上床睡觉之间:十到十二斗
(雪茄和纸烟偶尔也抽。)
晚餐后抽烟阶段需要思考问题。如果你晚餐时吃得过饱,神经处于麻木状态,所有的精力都花在胃肠蠕动的过程中,以使得腹腔里过剩的食物被消化和吸收掉,因而大脑里一片空白,再也没有能力思考问题了。你重重地坐进一把扶手椅里,在火炉边暖暖双腿,让你体内的红血球和噬菌细胞努力地把过剩的食物消除掉。在这个时候,抽烟变成了纯粹机械性的行为。你吸一口,再呼出来,动作很机械。精挑细选的芬芳的烟草混合物成了纯粹的燃料。你的双眼还能观察事物,但你的大脑没有任何反应。刺激神经的果汁、一杯白开水,或者任何能够激活思维的事物,都进入了腹腔,并开始高强度的工作状态,以驯服和消化掉你在晚餐时所吃进的分散你注意力的多余食物。它们仿佛装卸工,装卸货物以便使其可以携带。然而,一会儿后,当出色地完成装载工作的时候,商船甲板长也许会用颤音吹响口哨,甲板上的雇员就会被召集回到航船桥上。大脑摆脱其肉体上的曳船索,开始在海洋上扬帆远航。你的思想再次活跃起来,你再次成为理智、情感和意志的理性结合体。过度用餐不仅推迟了这一令人向往的思想状态,也使大脑变得愚钝了。因此,应当这样说,晚餐时少量进食是最佳选择:一条小鱼或者肉片、白葡萄酒、通心面和乳酪、冰激凌和咖啡。这样一种食谱会使你重新恢复充沛的精力,使你能够以良好的心态进行长时间的思考活动。
抽烟是一种恰当的智力训练方式。抽烟使得思想和灵魂的优秀品质通通展现出来。有一种生命完全掌控着五种感官,只有这样的生命才能恰当地操纵抽烟的行为。对于那些痛苦、悲伤或是困惑的人来说,抽烟的作用就如同一种最好的安慰剂,是排忧解难、镇痛止疼的香膏和香液:它使烦躁不安的心情平静下来,它使怒气冲冲的人快乐起来。抽烟对人的健康比药草里浸泡的人参还要有益,抽烟还可以与疲劳和衰老作斗争。难怪斯蒂文森劝告未婚女子不要嫁给不抽烟的男子为妻。
现在,我们到达了对抽烟的艺术和奥秘进行探索的关键之处和最后阶段。也就是说,在长时间的不停歇的心智活动结束之前,在身体疲惫不堪之前,该是抽最后一斗烟的时候了。
关于“生活”,我的朋友中没有人能够告诉我一个令人满意的定义。生活就是心脏收缩和心脏舒张交互进行,生理学如是说。生活就是叶绿素变为叶黄素,植物学如是说。这些定义都没有激起我的共鸣。我把生活定义为坚持抽烟的过程:它包括意识重新活跃的若干时段,在这期间,抽烟的快乐不言自明;以及意识休养以待复原的时候。
现在,如果我用图表(由时间和抽烟者的愉悦感组成的坐标)来描述,这一过程是这样的:从原点出发,曲线陡然上升,在休整期又急剧下降。最好的一斗烟是夜间所抽的最后一斗烟,这样说,纯属日耳曼人的学究模式。倒数第二时刻总是最快乐的一段时间。“金星”号远洋舰船长所享受的最惬意的一斗烟就是在被那位险恶暗礁上的诗人消灭前所抽的那斗烟。
我最惬意的一斗烟是在子夜0时30分左右抽的,这时,“我的眼睛就要闭上”。抽烟会让人又记起小学时富有诗人气质的同学。经过了一天的辛苦、挫折和兴奋,在该死的打字机上忙活几小时后,身心极度疲倦,感觉也迟钝起来。穿上睡衣和拖鞋,我找到我的卧榻;嗬,卢修斯,你今天成了一名带子操作工!还有,你今天读了一本催人奋进、发人深省的书。我最喜欢的是《牛津大学出版社概况》一书……
我小心翼翼地把一天中最后一斗烟装好、挤压好、点燃,然后躺在床上虔诚地,庄重地享受起来。干扰大脑的无数个因素都已不复存在。空气中传动的只是烟斗里烟叶燃烧时所发出的温柔的咝咝声。我怀着悠闲的心情开始翻看我最喜爱的一些书目……
凌晨l时的钟声即将在附近教堂尖塔上响起,然而,此时,我的烟抽得正起劲,好奇心也依然很强烈……
但是,我不敢再强迫你养成我的嗜好。一个人喜欢吃肉,另外一个人却喜欢鱼子酱。我甚至不敢告诉你我喜欢的烟草品牌。最近有一次,我向一家杂志推荐我创作的一首颇有价值的优秀诗作,题目是“我的烟斗”,在诗中,我提到了特别喜爱并褒扬有加的烟草品牌。编辑人员说服我把诗中出现的真实品牌替换为假名称。他告诉我,根据真正的出版政策,在杂志的正文中不准提及商业产品的名称。
然而,烟草,谢天谢地,并不仅仅属于“商业产品”。让我们看一看Salvation Yeo的不朽宣言:
“当世间万物都创造出来的时候,烟草是最了不起的事物;它是孤独者的伙伴,单身者的朋友,饥饿者的食物,伤感者的兴奋剂,清醒者的睡眠,寒冷者的火炉;它可以为伤口止血镇痛,它可以治愈感冒,消除腹痛,在普天之下,没有什么药草比它更神奇了。”
到了这个时候,烟斗里除了烟灰什么都没有了。即使我最喜欢的《概况》一书,在我眼前也显得越来越模糊不清。于是,我把书放在枕头下面;把烟斗轻轻地、亲切地放到烛台上,把余烬熄灭。随后,把窗户洞开,夜间的景象立刻映入眼帘。闪烁的星光……遥远的钟声……身边还飘散着印第安烟草的微弱气息,我酣然入睡。
[《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