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审美的观点看,整座城市给人雄伟之感,
但更多的是给人开阔与肃穆之感。
北京并不显出刻意追求。
它倾向于自然的延伸扩展。
这是由那些低矮的,宽阔的,绵亘的殿堂的金色屋顶显示的一种效果。
北平第一好在大。从宫殿到住宅的院子,到槐树柳树下的道路。一个北方朋友到南方去了回来,说他的感想:“那样天井我受不了!”其实南方许多地方的逼得人喘不出气儿的街道,也是北平生人受不了的。至于树木,不但大得好,而且也多得好;有人从飞机上看,说北平只是一片绿。一个人到北平来住,不知不觉中眼光会宽起来,心胸就会广起来;我常想小孩子最宜在北平养大,便是为此。北平之所以大,因为它做了几百年的首都;它的怀抱里拥有各地各国的人,各色各样的人,更因为这些人合力创造或输入的文化。上海也是五方杂处的都会,但它仅有工商业,我们便只觉得繁嚣,恶浊了。上海人有的是聪明,狡猾;但宽大是他们不懂得的。
——朱自清·《北平实在是意想中中国唯一的好地方》
从地理位置来说,北京地处中国版图的东北地带,从天津港乘火车要两小时,从北面长城乘火车要一小时。与长城的相邻表明了一个重要的历史事实。即中国的政治中心总是处于北方。中国文化的摇篮位于黄河河谷。中国三大朝代,周代(公元前1046—前256)、汉代(公元前206—公元220)、唐代(公元618—907)的首都都在西北,大抵位于当今陕西省的西安。北宋的首都在黄河边的开封。从十三世纪至今,虽短期中断,元(蒙古族,公元1206—1368)、明(公元1368—1644)、清(满族,1616—1911)各代,北京一直是中国的首都。
从地理上说,中国有西部的西藏高原和西南部的喜马拉雅山作为屏障;东面和南面的海域也可保安全,直到十九世纪西方炮舰来到这片水域,才夺取了领海权。
从公元前二千年到现在,来自北方的威胁一直存在着。公元前八世纪,周王就受到俨狁和来自西北的戎部落骚扰,因而迁都洛阳。到公元前三世纪初,强大的燕国,即北京所在地,已经建起了很长一段用来防御蛮族部落进攻的长城。公元前三世纪,强大的燕国是最后一批被秦始皇消灭的诸侯国之一。嗣后秦始皇统一了中国,并于公元前二一○年前后修毕长城,以防御北方之敌的入侵。
鸟瞰城市的最佳方法也许就是从宫殿后面煤山上的亭子里向下看。此处是这一带的最高点,离北城墙很近,能对整个城市一览无余。向下望去,皇城的绮靡光彩和壮丽辉煌展现于眼前。城市沿中轴线对称的规划设计很独特,其中有如宝石那样的城中城,金碧辉煌的屋顶衬托在各大园林的葱郁繁茂的绿荫当中。城墙上有城头堡和灰色的胸墙,二点五英里以外的内城门楼高大雄伟,耸入云霄,五英里外的外城郭门楼更像幻影一样消失在云中。天气晴朗时,可以看见远处的外城城墙。外城,方言称之为“帽子城”,因为从东到西,它比内城稍宽些,正好像帽子一样扣在内城上。内城大约有三英里长,三英里半宽,内外城连结成五十四华里或大约十八英里的圆周。城墙总长四十二英里。
站在煤山望去,北京宏伟对称的布局和清晰的轮廓线十分引人注目,与耀眼的颜色正相配合。最先映入眼帘的是紫禁城大片的闪烁耀眼的屋顶,被衬出皇城轮廓的带雉堞的方形粉墙围绕着。左面最醒目的是东北角宏大的塔楼,冠以金黄和翠绿迭映的飞檐,倒映在绕皇城流淌的护城河里。大片耀眼的金黄色与环绕四周的葱绿树木形成鲜明对比,西苑那片葱郁茂密的树林则使皇城西部轮廓模糊不清。从这片葱郁中可见到北海的白塔。右面,西山紫坡的寺庙,新鲜的泉水是人们逃避城市尘烟的好去处。北面,是一片嫩绿的柳树遮掩着的什刹海湖水,再向远处便是御花园。
煤山本身便是蓝绿用色的艺术典范。在此人工山丘上均匀分布着五个高三百英尺的亭台。中心的亭台处于最高点,其他四个围绕在它下面。它们是亭台建筑中精美的范例,各呈金色、淡紫色、绿色和蓝色。中央那座亭子呈四方形,有三重檐。另有两座分布其左右较低处,双层,呈六角形,最低处的两座是圆形。据说忽必烈汗不管多大的树,他都用大象来运送。用这种方法,他得到了世界上最美的树木。他命人将整个山丘铺满绿色,不仅仅树是绿的,山里没有一种东西不是绿色的,由此称之为绿山。实际上这是个很美的名字。山顶还有一个大殿,大殿内外都呈绿色。山丘、树木、宫殿构成了一组迷人的景色,色彩之组合极为神奇!任何人看到这些都会感到心旷神怡。大汗建了这样一处迷人景致,获取内心的舒坦,安慰和愉悦。就是在这样一个美丽的地方,明代最后一位皇帝——崇祯,一六四四年吊死于一皂荚树下。
北京被划分为内城和外城。西方图书通常将它们分别称为“鞑靼城”和“中国城”。这些称呼不很恰当,中国的历史记载只是称之为内城和外城。固然在清朝初期,许多人被划为“八旗”,就是那些征服中原的武士们的后裔,但许多世纪以来,内城的汉族人却比少数民族人为多。清代皇帝认为在皇城内住满了具有皇族地位的满族后裔,是件明智的事,于是按照八旗的颜色将内城划分给他们。但是实践证明这项军事计划是不实际的,八旗子弟不能布满整个城市,他们还需要汉族商人们的商业活动。“鞑靼城”这个词儿,大概源自马可·波罗。他经常使用此词,有时毫无歧视地用于北京居民身上。总的来看,后来满族延用了汉族的习俗,说一口很标准的北京话,并且有些人起了汉族名字,也不愿让别人知道自己是满族。当然,他们也对自己被称为“鞑靼”感到不满。在汉语里,“鞑靼”这个词儿的意思是化外之民。通常人们用汉话称满族为“旗人”。
虽然没有准确的统计数字可稽,但内城的汉族人口无疑多过满族。在外城,亦即在前门外,有一闹市区,其中有小旅店,古老的寺庙,卖灯笼和帽子的商业街,还有一些有名的餐馆,大众娱乐场所,红灯区八大胡同,但是更多的商人们却是在内城活动。当我们谈到北京城时,指的就是这里。
在元代,“鞑靼城”这个词儿也许用起来还较合适,因为忽必烈汗命令鞑靼人全都住在离城墙一英里之内的地方。同时他使金首都“汗八里”(意即“大都”)中的居民移居到这座新城市。马可·波罗曾形象地描写了当时市郊的景象:
你应该知道,“汗八里”城的城墙内外有众多的房屋,聚居着大量的人口,其居住的密集达到空前的程度。在每一城门外都有一片城郊,总共有十二处。这些城郊面积广大,所拥有的居民比城内还多。〔城门外的城郊宽度延展至与相邻的城郊接壤,深度大约达三、四英里。〕那些城郊的小房子里寄宿着外地的商人和旅客,其中总有一大部分人是来给国王进贡的,也有来朝廷卖东西的,或由于该城是个非常好的市场,吸引了许多生意人。〔每一城郊内,离城市一英里处,都有许多很好的旅馆供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住宿。不同种类人住各自不同的旅馆。比如有供伦巴底人住的,也有专供德国人和法国人住的。〕即便不包括那些不计其数的属于大地主和贵族的房宅,在城外也同样有许多和城内一样好的房子。
此外,所有官妇都寄居于城郊,城内却没有。令人震惊的是有许多官妇是专供外国人享用的;事实上有两万以上的官妇是靠卖身为生的。如此之多的人以这种方式生存表明了京城人口的众多。……
在这个城市中,有许多高价稀有的货物,品种繁多,货源充足,是世界上任何城市所无法比拟的。……
我还要告诉你们一个例子,在一年中没有一天不从城外地区向城内运送近一千车的丝绸。这些丝绸又会变作大量的华衣美服、金银珠宝和其他物品。这并不使人感到奇怪。由于周边地区不产亚麻,所以每样穿着之物都是由丝绸制成。事实上,在国内一些地方的确生产棉花和亚麻,但是供不应求。然而,重要的原因并不在此,是由于丝绸很充足且便宜,因而比亚麻、棉花要有用得多。
元代京城比现在要大(见附录Ⅰ)。从煤山望去,古老的蒙古壁垒犹如一条断续的泥土岗绵延达五里远(不到两英里),向北直至今日的城墙之外。但是城中城的规划,以及宫殿和总体设计基本上都无根本变化。总之,今日城市的砖墙还如同公元一四一七至一四二○年明代永乐皇帝重建时那样。规划基本上与中国古都西安一样。古时候,皇帝总是坐北面南,人们向北朝拜。这一法规像伊斯兰教面向圣地朝拜的教规一样严格地沿袭下来。
传统和占星术也影响着皇城人的观念。今日人们可以看到天坛在南,地坛在北;在东门外有日坛,西门外有月坛。城中央是极禁城(极禁城常被误说成紫禁城),它的名字是指苍穹绕之运行的北极星。紫禁城代表着龙廷的权力。这一观念渐趋完备,其象征意义也在朝臣中得到严格信守,因为他们相信星宿的作用是巨大而永恒的。
城市的基本规划,主要街道是南北或东西走向。北京人不可能迷路,因为黄包车夫们提醒身后坐车的人,不是用汉语说的“左转”,“右转”,而是“往东”,“往西”。人们很难忘记三英里长的如同箭杆一样笔直的南北走向的哈德门大街,它南端紧靠八十英尺高的哈德门门楼,另一端直至安定门门楼,中轴线清晰,而绝不含混。它穿过整个城市,起于前门,向前通过中华门、天安门及各个中央大门和宫殿,到钟鼓楼而止。
这种庄严的设计构想很大程度上源于对空间的自由运用。天安门大街为东西走向,至少有一百五十英尺宽,前面就是紫禁城。哈德门大街至少也有七十英尺宽。以审美的观点看,整座城市给人雄伟之感,但更多的是给人开阔与肃穆之感。北京并不显出刻意追求。它倾向于自然的延伸扩展。这是由那些低矮的,宽阔的,绵亘的殿堂的金色屋顶显示的一种效果。这种法规一直延续到现代。普通居民若拥有一层以上的房合便属不合法规。这种观念的根据是,任何臣民都不应该把头抬得高过皇宫,或高得能窥视邻人的私宅。这样一来,便再也没有什么能妨碍人们仰望天空了。
这种棋盘式格局和开阔空间也是忽必烈时代都城的特色。正像马可·波罗描述的那样:“街道如此笔直宽阔,以至于可以一眼望到头,从这个门望到另一个门。城里遍布美丽的殿堂,有许多精美的馆舍和精心营造的房子。〔城市所有房屋建设用地都是方形,并用直线布置。所有的用地都被宽敞宏大的宫殿,及与其规模相称的庭院花园所占用。这些建筑用地被分配给不同的家族首脑。每块方形用地都环绕着美丽的街道,便于交通。这样整个城市就布满了方形,像一个大棋盘,用如此严整高妙的方式加以布置,竟然使人们无法对之作出恰切的描述。〕”
古城的中心,包括宾馆、餐馆,和以卖帽子、毛皮、灯笼著称的店铺,旧书摊,都设于外城,紧靠前门外。东城(内城)现在是富豪私邸、重要的政府机构、银行和医院的所在地。内城的西南角,延伸至外城西部,是最古老的部分,有许多古庙和远至七到十三世纪的宝塔。一些名胜古迹,像白云观和天宁寺等,就坐落在西城墙外的西便门附近。一些相对来说不很著名的、游客稀少的地方,在历史上却很重要。例如,西门附近的白塔,是保存最完好的重要寺庙,每年二月十五日,忽必烈汗本人都要率众前来拜佛。这地方还保留了许多满族亲王的私家园林。研究文学巨著《红楼梦》的一位专家认为,小说中描写的中国神话般的家族园林,就坐落于北京城西北角。东城有许多富裕家族的房子和公寓,隐匿在离哈德门主大街较远的僻静胡同中。
北京这一古老的大都市,向各个方向伸出了四通八达的道路。向西南方向是距京约十二英里的马可·波罗桥(卢沟桥),它横跨浑河或桑干河。这里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是许多次攻取北京战役的古战场。一九三七年抗日战争的炮火就是在此处打响,那也是发生于此地的最后一场战争。浑河从西部山上流下,汇入污浊的流水,流过城市南部。在这个方向集结了所有铁路线,南通汉口,东达天津。
向东约十三英里便是通州,与之相邻的张家坟镇是七百英里长、连接北京和长江下游之汉口的大运河的终端。早在公元六○八年,隋炀帝便征召一百万民工,开凿这条大运河。三年后,在空前奢华的盛大仪仗簇拥下,他经由大运河游览了当时称为涿州的北京。这位皇帝因其奢侈无度而闻名,他的皇家游船,要由七八十名宫女组成的三支队伍拉纤,每队宫女都身着不同颜色的服装。读读一八六○年麦卡尼爵士乘“大使船”来访北京的记载是颇有趣味的,行至通州时,船被托起后越过大运河的船闸。从照片上看,船被控制在西岸绞盘上的绳子高高提起。在天津至浦口铁路建成前,中国的官员及其家人来北京,常常乘船经大运河在通州下船,从东门进北京。大运河是世界上最长的运河,如同卢沟桥是中国东部最重要的陆路,它是中国自南向北最重要的水路。
西面的城门过去常被看做通往城西郊的道路起点。它是最古老且未被损坏的城门,最接近门楼的地方仍保留着古代城门的特点,从门庭到城郊有街道、市场相连。自从在城西北角的西直门修建了开阔的石路后,去西山脚的颐和园便有了通衢,西门就此失去了它的重要性。
向北越过安定门外的地坛,道路经过顺义县到达长城的古北口,直通热河和满洲。在北墙的西侧,德胜门向北三十里,经过昌平县,由那儿可直接通往明代皇陵,稍往西去,就是著名的通往长城的居庸关。它与内蒙古的白音察干相连,又与邻近的山西省大同石窟地区相连。
西郊是个很大的娱乐场所。那里有一八九四年由慈禧太后敕建的颐和园。旧颐和园(圆明园,是康熙大帝和乾隆皇帝的住所之一,一八六○年被英法联军烧毁),还有其他豪族私邸。西南角的丰台区,因鲜花而闻名。这一地区有广阔的低地,明代永乐皇帝把它与外界隔开,辟为私人猎场。东南角有运送士兵的重要运河水系,史籍载有来自北方的战船曾路经于此。广阔的水库位于城市西北角。当明代皇帝建京城时,水库被分为两半,一半在今天城墙的外部,另一半就是积水潭,在德胜门内。这里建有淳亲王和其他满族皇戚的住所。从水库流出的河流、池塘使城市的整个西北角比城市其他地方更富于乡村景色。这些河水又流经三大湖区,从什刹海(前、中、后海),经太液池,然后成为横穿故宫前太和门的金水河,河水的流向总是从西北向东南。它始于玉泉,在西北角分为两支,流进绕城的壕沟,一支向东部、南部流去,另一支沿西城墙流去,接着它又沿南城墙向东拐,在东便门附近两支流汇合一处,流向通州的大通河。
这里应特别说说什刹海,因其位于城市的西北部,景色淳雅,给人以身处乡村的印象。那绿树和覆满荷花的湖面,还有栽满柳树的堤岸令人目不暇接。这是夏天里人们最难得的消夏场所。午后黄昏,年轻的大学生和女孩儿们流连于林阴之下,喝着酸梅汤,那是一种用野果子制成的美味冷饮,沿堤岸处处可以听到卖这种果汁的小贩们敲铜盘发出的有节奏的叮当声。每到夜晚,便有冒着缕缕黑烟的油灯照着路旁一群群的小贩和闲逛的人们。